馮存凌
大學教育,尤其是藝術類專業(yè)教育是一個傳授專業(yè)知識和技術的過程,也是一個深化和創(chuàng)新學科理論、歷練和提升專業(yè)技能,最終建立自我認知,完善自身思想建構并服務于社會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教學活動作為核心環(huán)節(jié),決定著教育目的能否實現,而教師作為教學互動雙方之一,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教學效果。先賢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事實上,教師不僅要傳播真理良知、提升學生的思想境界、紓解困惑疑難,還以自己特有的人格、品質直接影響和感染學生,幫助后者形成自我——學術認知和為人處事的方式,所謂“言傳身教”就是這種教育方式的直接體現。
筆者從教三十余年,雖天性愚鈍、學識淺陋,但年輕時也曾負笈西東,承惠于中西多位先生。今天命已過,追憶往昔,感慨良多,故采擷二十余年前德國學習經歷兩則與同人分享。
彼得-米夏埃爾·里姆(Peter-Michael Riehm, 1947——2007)教授是筆者留學德國時認識的第一位老師,時任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音樂理論(musiktheorie)——相當于我國的作曲技術理論——專業(yè)負責人。為了準備音樂學院入學考試,了解相關考試內容,我鼓足勇氣,用當時尚且生硬蹩腳的德語直接和他電話約見。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音樂學院主樓地下室的餐廳。記得當我進入餐廳,在一群“外國人”中茫然尋找時,一位帶著金絲眼鏡、須發(fā)花白蓬松且似曾相識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他是一個看似威猛粗獷實則溫文爾雅的長者:中等身材體態(tài)微胖,身著灰色西服便裝和黑色襯衣長褲,敞開領口沒有系領帶。他詢問并確認了我之后主動握手,邀請我入座并準備了一杯咖啡。
對于一位僅僅在外國語學院德語強化班業(yè)余學習過800學時,幾天前剛到德國的外國人來說,這次談話是溫馨且困難的。里姆教授認真耐心地聽我介紹了自己的專業(yè)經歷和學習意愿,隨后回答了入學考試的內容和要求,爽快地答應了我隨他學習的請求并邀請我旁聽他的音樂分析課程。當他看到我因不熟悉音樂學院建筑布局——音樂學院共有三個教學區(qū),除主校區(qū)外還有散落在市內兩條街道上的三棟教學樓——而對上課地點一臉困惑時,即刻拿出筆紙畫出示意圖并詳細解釋。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里姆教授混合運用德語、法語、意大利語、英語、手語、筆談等十八般武藝,始終不慌不忙、細致耐心:他的聲音清晰柔和,態(tài)度友好溫潤;他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盡力理解并講述,藍灰色的雙眸里寫滿藝術家特有的淳樸、真誠和熱情。
旁聽里姆教授的授課是一種享受。無論是帕靳斯特里納的彌撒曲,巴赫的眾贊歌、賦格曲,貝爾格的藝術歌曲,還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舒曼的《動物狂歡節(jié)》,抑或是門德爾松、勃拉姆斯的弦樂四重奏,任何音樂作品在他手中都像舉世罕見的珍寶,而他就像資深收藏家、鑒定師一樣品鑒其形式特色和藝術內涵。
里姆教授的音樂分析課很少使用音響設備。每次上課前,他都按照上課人數復印并分發(fā)樂譜,然后直接奏唱并分析講解。盡管他主要從事理論研究和教學,但他的音樂實踐技能卻相當精深。他就像掌握了某種魔力一樣讓鋼琴這件樂器突然“消失”,留下的只有音樂和詩意的表達。多年后我才知道,里姆教授早年畢業(yè)于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上學期間主修鋼琴和作曲。他的鋼琴演奏風格比較典雅,快速樂句在他手下就像一條條珍珠彩帶一樣飛舞飄蕩,濃淡各異的和聲時而像傍晚萊茵河上的水霧般“粘稠”,時而又像萬里無云的天空般透亮,而其中的每個音符卻又異常圓潤清晰。他還是一位很好的抒情男高音:當他演唱時,輕柔純凈的歌聲與鋼琴融為一體,帶領大家進入一個既熟悉又陌生、可望而不可即的藝術世界。如果你繼續(xù)聆聽可能就會產生一種錯覺:他既不是用鋼琴演奏,也不是用嗓音演唱,而是在明晰音樂肌理、透析音樂內涵的基礎上,用“心”和“愛”去表達、溝通。
里姆教授的語言風格非常獨特,這是建立在廣博知識基礎之上,經過全面且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后形成的一種嚴謹清晰、極富分寸感的詩意言說。他的研討課(seminar)經常由一首詩歌、一幅畫作或者一段引文導入,通過某種方式直接觸發(fā)聽眾的情感,并讓人產生一種特殊的效果:這些詞語在他的內心自由地流淌,他的聲音和措辭又源自一種極其熟悉、親密的文化語境。他是熟記了它們?還是像呵護著一團小小的火苗般擁有它們?當人們重新閱讀這些導引時,里姆教授的面容、語調和措辭會再次浮現,又再一次將人們帶入熟悉而親切的音樂語境中。當他朗誦歌詞時,詩意盎然的詞句在緩急交錯的呼吸間起伏奔涌,而他就像一位詩人帶領著朋友們進入自己的藝術世界;講解結構脈絡時,他時而闡述譜面事實,時而自問自答,有時“滿臉疑惑”,有時又“恍然大悟”。無論何時,他總是細致耐心、溫潤優(yōu)雅。在他的講授中,煩瑣艱澀的德語竟然如此自然優(yōu)美、生動感人,貌似呆板枯燥的音樂技法結構原來這樣精妙入微、絲絲入扣。他的授課不是單純的知識傳授,而是通過“心”和“愛”的交流,來激發(fā)聽眾的獨立人格和自主思考。
我跟隨里姆教授學習了近一年的時間。當他得知我在卡爾斯魯厄大學音樂學專業(yè)注冊后非常高興,但我們的見面也漸趨稀少。我畢業(yè)回國后,在上海音樂學院隨錢亦平教授讀博期間,從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網站得知他于2007年1月20日去世,時年不滿60周歲。
在此后的20余年里,與里姆教授一起的點點滴滴經常浮現在眼前。我不斷反思,是怎樣的生活經歷、知識儲備、學術認知和教育追求造就了這樣一位教師?直到有一天,當我看到一篇紀念文章時突然醒悟,為什么初見時我對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篇文章的題目摘自荷爾德林的詩句“來吧朋友!敞開心扉”:
在某些時候我們會想起舒伯特的肖像,這是一位生活在20世紀的舒伯特,但是他的外貌卻幾乎沒有隨著這個業(yè)已改變的時代而變化。永遠是同樣的裝束:深色的服飾,獨特的金絲小眼鏡,妥帖自然的胡須和發(fā)型。他的聲音清新開朗,直率坦承,真誠友善:
“來吧朋友!敞開心扉!雖然天色陰郁,盡管天幕低垂緊鎖萬物。群山隱匿主峰不見,空寂的山林只有歌聲飄蕩。”……他的聲音柔和明亮,令人驚異的明亮;他的語調富于變化,在輕快的語言風格中,荷爾德林的詞句在他的唇齒間似乎成為剛剛發(fā)現的珍寶,他吮吸著,品味著,聆聽的人都會相信這是即興演講或者自發(fā)的情感表露。眼前的一切都內化為他的財富:他帶領著朋友們一起,心心相親,被愛擁抱。①
里姆教授外表上是一位安靜且自制的人,但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在漫游和探索。他認為,與不同文化圈的聯系越緊密,個人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就越發(fā)重要,他自身的努力和知識結構也證明了這一點:他不僅在音樂領域造詣頗深,在哲學、詩歌、教育學、人類學等諸多領域也有很深的研究。他的音樂教育目標和理想——使人成為一種全面且廣博的存在——帶給我深刻的啟發(fā)和思考。
里姆教授不僅是一位深孚眾望的音樂理論家和音樂教育家,還是一位成果豐碩的作曲家。他生于卡爾斯魯厄,大學畢業(yè)后在圖賓根擔任過10年中小學音樂教師,隨后在斯圖加特瓦爾道夫教育學院任教十余年,期間曾在巴黎訪學。1992年被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聘為音樂理論教授,2002年參與創(chuàng)立了旨在促進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文化理解的卡爾斯魯厄國際音樂教育學會。2011年,在他逝去四年之后,斯圖加特瓦爾道夫教育學院成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彼得-米夏埃爾·里姆研究所”(PMRI)以示紀念。
齊格弗里德·施馬爾茨里德(Siegfried Schmalzriedt)教授是卡爾斯魯厄音樂學院副院長兼卡爾斯魯厄大學音樂學研究所所長,也是我的學位論文指導教師。施馬爾茨里德教授身材不高,略顯消瘦,紫紅色的臉頰在花白的短發(fā)和胡須之間異常顯眼。他是一位嚴謹而又繁忙的教授,只有在答疑解惑的時候,才能從鏡片后純凈凌厲的目光中感受到他沉穩(wěn)睿智的內心。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生于斯圖加特,早年在圖賓根、博洛尼亞和巴黎學習音樂學、浪漫主義哲學、比較文學,之后在弗萊堡大學擔任音樂學家海因里?!ぐ癫既R希特的助手,協助編纂 《音樂術語詞典》(Handw?rterbuch der Musikalischen Terminologie)。他曾擔任卡爾斯魯厄馬克斯·雷格爾研究所和卡爾斯魯厄亨德爾協會主席,創(chuàng)建了卡爾斯魯厄城市音樂志促進會并擔任主席。
卡爾斯魯厄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音樂學專業(yè)的主干課程包括西方音樂斷代史、作曲家與音樂作品研究等,授課形式分為講授課(vorlesung)和研討課等。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的研究重點之一是巴洛克音樂,他講授巴洛克音樂史和蒙特威爾第的歌劇創(chuàng)作。
從上課形式和風格來看,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的授課是名副其實的“講授課”:每次上課前他打開皮包取出一厚沓講義,然后坐下開始宣讀;在整個講課過程中,除了展示各種資料或者播放音響外幾乎不起身;他宣講的聲音不大,思路清晰且表述嚴謹;除了下課前預留的常規(guī)答疑時間外,上課期間也從不與學生交流。他的授課風格不屬于生動活潑的類型,也不追求形式是否多樣,但其授課內容之系統(tǒng)嚴密,學術觀點之新穎獨特是毋庸置疑的。他更像一位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國大學教授,嚴謹的學術、繁雜的行政管理和社會活動及日常生活被嚴格區(qū)分為多個不同的“世界”。
在德國,每位教授除了正常上課外,每周還辟有1—2小時的接待時間(sprechstunde),且預約者優(yōu)先。由于施馬爾茨里德教授在研究教學之外還承擔大量行政工作和社會活動,因此學生每次約見他前都必須致電系辦公室進行預約。不知是否他有特殊要求,每次預約時,教學秘書都會根據學生的要求給出預約時段,起止時間精確至分鐘,如果接待時間已經排滿,那么則順延至下周。和他見面務必準時到達,最好提前5—10分鐘排隊等候,但奇妙的是無論前邊排有多少人,每位學生總能在自己的預約時段得到接待,誤差基本不超過5分鐘。
與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的約談經過大抵如此:他首先會和進入辦公室的學生握手致意,然后詢問并記錄需要解決的問題,隨即開始討論并給出建議。如果問題較多或者比較復雜導致時間不夠,則在接待完最后的預約者之后繼續(xù)討論,或者重新預約時間,重要的是不能耽誤每位預約者。談話結束后,他會將學生送至門口握手道別,然后召喚下一位進入。這就是每個學生均能在預約時間得到接待的“奧秘”。
我在完成課程學分和他探討畢業(yè)論文選題時,原本想法是研究勛伯格自由無調性時期的音樂創(chuàng)作,但施馬爾茨里德教授不贊同我的思路。原因在于,他指導的一位韓國博士生此前不久剛剛完成圍繞勛伯格鋼琴作品的學位論文,文中充斥的音級集合、序列組織等數理計算令他非常疲憊,因此他更愿意避開這一課題稍事休整。他建議我重選課題或者調換論文導師,也可以與萊納·史施姆(Rainer Schmusch)博士討論選題。我最終的學位論文《奏鳴曲式在舒伯特作品中的運用——以三首鋼琴奏鳴曲為例》就源于后者的建議。
從選題至論文完成大約持續(xù)了一年時間。前半年搜集和閱讀文獻,后半年集中精力寫作。應該說,寫作的半年時間是一段如煉獄般的日子。對于一個剛剛接觸過4年德語的成年人來說,大量閱讀德文專業(yè)文獻已經相當困難了,用德文來寫作100頁左右的論文簡直就是一種折磨。沒有捷徑,只能迎難而上。我的辦法就是每天寫作一頁,完成了才能休息。近半年的寫作幾乎就是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翻版:每天十點起床,簡單早餐后開始閱讀;中午一點出門散步半小時,下午開始寫作;簡單晚餐后,修改下午寫作的內容或者繼續(xù)寫作,直至凌晨,甚至通宵達旦。德國的冬日非常陰郁,太陽從十點多升起到下午三四點就會落山,每天在窗前閉目冥想、享受片刻的暖陽是一天中最為愜意的時間,既可以緩解壓抑的心情,也可以補充維生素D。
經過半年多的“煉獄”,論文終于完成,按照學校的要求須打印提交三份。約一個月后接到學校通知:準備參加筆試和口試。
筆試內容為閉卷考試,在4小時內寫作12頁以上的論文,題目自定。由于卡爾斯魯厄大學這屆音樂學專業(yè)只有我一個畢業(yè)生,因此筆試就在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的辦公室進行。當我按約定時間進入辦公室時,他已經清理好辦公桌在等我,而他還要參加一個會議,我寫完后鎖門離開即可,桌上有茶葉、咖啡,可以自由取用。這篇論文就是我日后發(fā)表的《無調性音樂的產生》。
筆試通過后是時長1個小時的口試。該考試由三位教授和一位秘書參加,施馬爾茨里德教授擔任主席,考試內容是就音樂史、音樂家、音樂作品和音樂美學等四個領域的內容即興討論。對于德語口語表達能力有限的外國學生而言,這是畢業(yè)考試中最困難的環(huán)節(jié)。原因在于,一是考試范圍很廣,難以預先進行針對性準備;二是現場提問后沒有準備時間,需要即刻回答,這就要求學生具備良好的反應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和平時一樣,施馬爾茨里德教授的問題異常清晰尖銳,但其交談方式卻相當溫和。值得欣慰的是,我的表現得到了教授們的認可。
考試結束后,我沒有等待畢業(yè)儀式就直接回國,畢業(yè)證、學位證和一份畢業(yè)論文稍晚才郵寄到我手中。盡管我在提交前和同學、朋友一起反復校訂了學位論文,但在寄回的論文中,還是從頭至尾詳細標注了從拼寫、語法到格式、文獻等方面的問題。從筆跡推斷,這是施馬爾茨里德教授審閱的文本。
也是在上海讀博期間,施馬爾茨里德教授于2008年12月9日去世,僅僅在他退休后兩年,享年67歲。短短兩年時間,在上海的兩個嚴冬里我痛失了兩位老師。春來冬去,世事滄桑;落花流水,逝者如斯。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彪m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兩位老師的身影已然遠去,但他們真誠的目光和深邃的文字卻如同晚星一般,照亮著莘莘學子的求索之路。
注 釋
① Stephan Ronner,Komm! ins Offene, Freund! ... Peter-Michael Riehm (1947-2007)[EB/OL],http://pmri.de/_downloads/Peter-Michael_Riehm.pdf(202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