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君潔,梁靜濤,張 勇,何 媛,常 文,方 妤
(1.成都中醫(yī)藥大學,四川 成都 610075;2.成都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四川 成都 610072)
腦小血管病相關認知功能障礙(Cerebral small vessel disease-vascular cognitive impairment,CSVD-VCI)是一種臨床常見的認知障礙,在腦小血管病變后出現(xiàn)的認知功能進行性減退,常累及注意力、執(zhí)行功能及加工速度等領域,而記憶功能受損相對較輕[1]。CSVD-VCI發(fā)病率較高,病因復雜,且具有隱匿性、蓄積性[2]。認知功能障礙一旦進展到癡呆階段將不可逆。因此,早期診斷,盡早治療,延緩疾病進展是CSVD-VCI的研究重點[3-4]。隨著中醫(yī)學的發(fā)展,已對認知功能障礙有較為完備的認知及辨證論治體系。中醫(yī)學中,腦小血管病(Cerebral small vessel disease,CSVD)屬“絡脈病”范疇[5-6],認知功能障礙屬“健忘”“呆病”“癡呆”范疇[7-8]。絡脈具有易滯易瘀、易入難出、易積成形的特點,且起病隱匿,病程較長,瘀血日久,瘀血痼結難解,“干血”由此而生,最終導致腦髓受損、神機失調(diào)的虛勞狀態(tài)[9]?;诖?,首次提煉出六腑之一“腦腑”的虛勞證候,指出其治則應以緩中補虛為法,而非單純攻逐、祛瘀。
1.1 關于CSVD-VCI病名及病位的認識 中醫(yī)學對CSVD-VCI無專門論述,根據(jù)其執(zhí)行力、注意力、記憶力減退,學習能力、工作能力及社會工作能力下降等認知功能減退的臨床表現(xiàn),可將其歸為“呆證”“善忘”“健忘”“喜忘”等范疇[7-8]。
關于呆證的病位頗有爭議,自古以來便有心主神明、腦主神明二說?!饵S帝內(nèi)經(jīng)》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心藏神”。唐容川在《血證論》載:“又凡心有瘀血,亦令健忘”。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腦為元神之府”。王清任更是在《醫(yī)林改錯》中明確指出“靈機記性在腦不在心”。隨著現(xiàn)代解剖學的發(fā)展,腦主管精神意識被大多數(shù)學者認可。故CSVD-VCI病位在腦,具體而言,在“腦小血管”,在“腦絡”[10]。
1.2 關于CSVD-VCI病因病機的認識 對于“呆病”“善忘”“癡呆”,古代醫(yī)家有較多論述,總體觀之,其病機不外乎“虛”“痰”“瘀”三類,此三者可相互影響,夾雜,虛實并見[11]。以“虛”立論者,如《類證治裁》曰:“健忘者,陡然忘之,盡力思索不來也。夫人之神宅于心,心之精依于腎,而腦為元神之府,精髓之海,實記憶所憑也。小兒善忘者,腦未滿也。老人健忘者,腦漸空也”,指出認知功能減退病機在于腦髓空虛,與腎、心二臟密切相關。又如《醫(yī)林改錯》曰:“元氣既虛,必不能達于血管,血管無氣,必停留而瘀”,指出病機與元氣虧虛相關,因虛而致瘀。以“痰”立論者也頗多,如清代陳士鐸在《辨證錄》中設立“呆病門”云:“大約其始也,起于肝氣之郁,其終也,由于胃氣之衰。肝郁則木克土而痰不能化,胃衰則土不制水而痰不能消,于是痰積于胸中,盤踞于心外,使神明不清而成呆病矣”“痰勢最盛,呆病最深”,同時指出呆病的治療為“治呆無奇法,治痰即治呆”。從“瘀”立論者,如張仲景《傷寒論》載:“陽明證,其人善忘者,必有蓄血”,唐代孫思邈《千金方》白馬蹄散篇直接指出“瘀血,使人善忘”。
現(xiàn)代學者在古代醫(yī)家理論基礎上結合流行病學特點及臨床經(jīng)驗進一步發(fā)揮。劉屹等[12]認為血管性認知功能障礙以虛為本,痰瘀互結,痹阻腦絡是該病的中心病理環(huán)節(jié)。鄧秋媚等[13]認為血瘀為血管性癡呆的關鍵病理因素,瘀血阻滯腦絡,致使腦失充養(yǎng),清竅蒙蔽,神明失靈,亦可導致癡呆。田金洲等[14]認為血管性癡呆的病機與腎精虧虛、痰濁阻竅、瘀血阻絡、肝陽上亢、毒損腦絡相關。王少洲等[15]認為腦絡空虛是血管性癡呆的發(fā)病基礎,痰、瘀、毒邪所致絡脈阻滯是血管性癡呆最常見的病理變化,二者并存、互為影響。韋云等[16-17]認為血管性認知功能障礙不同時期病機側重點不同,早期階段以腎虛為本,痰濁或瘀血阻絡為標,后期濁邪壅滯,釀生濁毒。
從上述關于認知障礙的論述來看,認知功能障礙多以虛為主,虛實夾雜,或夾痰,或夾瘀。古代醫(yī)家的認識并未將血管性癡呆和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AD)區(qū)別論述,此二者病機各有側重。腎精虧虛是AD病機的根本,腎精虧虛、腦髓不足始終貫穿本病全程[18-19]。腦萎縮是AD的主要影像學改變?!鹅`樞·經(jīng)脈》有云:“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腦髓生”,腎精充足,腦髓充養(yǎng),則神機清明而不忘矣。“髓海不足,則腦轉耳鳴,脛酸冒眩,目無所見,倦怠安臥”“老人健忘者,腦漸空也”。年齡是AD最重要的危險因素,而年齡與腎精的關系在《素問·上古天真論》中早有論述,如“五八,腎氣衰,發(fā)墮齒槁”。中醫(yī)學認為,人的衰老始于腎氣。腎氣不足,腎精虧虛,腦髓失養(yǎng),進而出現(xiàn)呆、傻、愚、笨的臨床表現(xiàn)。血管性癡呆是由多種腦血管病變引起的腦組織損傷,“夫脈者,血之府也”是氣血運行之通道,氣血不行,瘀血阻滯,脈道不利是其發(fā)病的病理基礎。血管性癡呆則是在脈道不利的基礎上出現(xiàn)腦髓失養(yǎng)、神機失常的臨床表現(xiàn)。張錫純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載:“血之充于腦者過少,無以養(yǎng)其腦髓神經(jīng)……腦絡瘀阻可直接損傷腦髓,使腦髓空虛,靈機記性漸失,終成呆證?!毖鍪茄苄园V呆的重要病理基礎[20]。董風林[21]提出以通竅活血湯從瘀血論治血管性癡呆,可顯著提高血管性癡呆患者生活能力及認知能力。
2.1 CSVD-VCI病位在腦絡 CSVD是指各種病因影響腦內(nèi)小動脈及其遠端分支、微動脈、毛細血管、微靜脈和小靜脈所導致的一系列臨床、影像、病理綜合征[22]。絡脈是經(jīng)脈支橫別出的分支部分的統(tǒng)稱,從經(jīng)脈支橫別出之后愈分愈多、愈細,網(wǎng)絡全身[23]。就解剖結構而言,中醫(yī)所言絡脈作為“經(jīng)脈”分出的下級組織與西醫(yī)學中的小血管、微血管基本一致。另外,從生理角度分析,絡脈分布的廣泛性決定其生理功能的廣泛性,簡要概括來說其具有通行氣血、溝通表里作用[24]。腦絡是縱橫交錯于頭竅的絡脈,可溝通上下內(nèi)外,運行氣血,營養(yǎng)腦神。現(xiàn)代醫(yī)學中腦小血管具有輸送血液,調(diào)節(jié)腦灌注壓、血腦屏障、細胞間液生成與回流的功能,這與腦絡的生理功能基本吻合?,F(xiàn)代研究表明,絡脈系統(tǒng)功能與微循環(huán)的生理作用相似[25]。因此,從解剖結構、生理功能方面分析,CSVD屬腦絡病,其病位在腦絡。
2.2 虛勞干血理論溯源 “虛勞干血”首次見于《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記載:“五勞虛極嬴瘦,腹?jié)M不能飲食,食傷、憂傷、飲傷、房室傷、饑傷、勞傷、經(jīng)絡營衛(wèi)氣傷,內(nèi)有干血,肌膚甲錯,兩目黯黑?!币蕴摀p為基礎,因虛而致瘀,瘀血久著而不去,進一步形成“干血”,五勞后期逐漸形成精血極虛、血瘀而成積的證候[26]?!案裳迸c一般血行不暢或離經(jīng)之血不同,“干”具有“干結堅硬”之意。有學者認為虛勞干血具有以下四個特點:①因虛致瘀,諸虛之極導致經(jīng)絡營衛(wèi)氣傷,血脈凝積而成瘀;②病程長,病程日久,非一朝一夕所致;③干堅難破,因病程長,是瘀血之重者,破血方能攻其瘀,非一般草木類活血化瘀之品所能勝任;④“干血”病位在經(jīng)絡營衛(wèi),凡經(jīng)絡氣血循行之處均可有干血[27]。
2.3 CSVD-VCI病機關鍵為“干血”形成 由于絡脈縱橫交錯,遍布全身,內(nèi)絡臟腑,外聯(lián)肢節(jié),是溝通內(nèi)外的橋梁,也是疾病發(fā)展傳變的主要途徑。由于絡脈脈體細小,分支多且迂曲,如《醫(yī)門法律·絡脈論》云:“自內(nèi)而生出者,愈多則愈細小”,本就氣血運行相對緩慢,一旦受邪,則更易影響氣血津液的運行,產(chǎn)生絡脈瘀滯的病理變化,且瘀滯形成后難以再通。簡言之,其具有“易滯易瘀”“易入難出”“易積成形”的特點[9]。絡病起病較隱匿,為慢性進展性疾病,病延經(jīng)年,病位深篤,瘀滯日久,著而不去,則易形成有形之積,有形之積進一步影響氣血運行,導致瘀血進一步增多,痼結難解,日久形成“干血”。而腦絡作為絡脈系統(tǒng)縱橫交錯于頭竅的一部分,同樣具有絡病的病理特點,即易滯易瘀,易積而成形,日久不愈,干堅難破,故易成“干血”。
此“干血”與中風病腦脈之瘀血有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所致病勢緩慢輕微,后者所致病勢急迫嚴重;前者分布廣、病變微小,后者聚集一處、病變顯著;前者痼結難解,后者相對易化易破。有形之“干血”形成,可導致腦絡管壁增厚,腔道受阻,腦絡流通滲灌氣血功能失調(diào),腦髓失養(yǎng),產(chǎn)生一系列認知功能下降的臨床表現(xiàn)。CSVD的病理改變多為動脈粥樣硬化、脂質(zhì)玻璃樣變、纖維素樣變,由于小血管管壁破壞,管腔狹窄或閉塞,相應供血區(qū)腦血流量減少,腦組織缺血或白質(zhì)脫髓鞘改變,從而導致認知功能障礙[28]。CSVD所致的認知功能障礙同樣具有起病隱匿,病程較長的特點。因此,我們認為CSVD-VCI的病理變化與腦絡瘀阻、“干血”形成的病理改變具有一致性。
2.4 CSVD-VCI疾病狀態(tài)為腦腑虛勞 腦絡瘀阻,積而成形,痼結難解,日久“干血”形成,從而進一步影響氣血運行,導致腦腑失養(yǎng),神機失常,導致認知功能下降的“腦腑虛勞”表現(xiàn)。盡管歷代醫(yī)家未明確提出“腦腑虛勞”證候,經(jīng)查閱古代醫(yī)學典籍,認知功能下降確屬“虛勞”范疇。隋唐時期《諸病源侯論》載:“夫虛勞者,五勞、六極、七傷是也”,并提出“虛勞諸候”,有關虛勞證候達75種之多,把許多慢性病的后期階段都歸屬為虛勞范疇。并且在《卷三·虛勞病諸侯》多次提及健忘,如“心勞者,忽忽喜忘,大便苦難,或時時鴨溏,口舌生瘡”,“六極者,一曰氣極……二曰血極,令人無顏色,眉發(fā)墮落,忽忽喜忘……六曰精極,令人少氣,噏噏然內(nèi)虛,五臟氣不足,毛發(fā)落,悲傷喜忘。”由此可見,喜忘、健忘可歸于虛勞范疇。另外,《諸病源侯論》中的“虛勞候”論述了虛勞在不同臟腑的證候表現(xiàn),如“肺勞者,短氣而面腫,鼻不聞香臭”“肝勞者,面目干黑,口苦,精神不守,恐畏不能獨臥,目視不明”“心勞者,忽忽喜忘,大便苦難”“脾勞者,舌本苦直,不得咽唾”“腎勞者,背難以俯仰小便不利,色赤黃而有余溺”。且虛勞七十五侯補充了五臟、氣血、陰陽虛勞的一系列證候,脾胃虛勞則不能食,生痰飲;肺虛勞,則少氣、鼻衄;肝虛勞,則不能榮于目,故目暗,筋攣;心虛勞,驚而悸動不定,煩悶;腎虛勞,耳聾而鳴,肢體浮腫,小便難,失精,膝冷等。另外,后世認為腦為“元神之府”“人之記性,皆在腦中”“靈機記性在腦而不在心”,腦主宰生命活動,主管精神意識,若虛勞在腦,腦失所養(yǎng),腦的生理功能減退,則可出現(xiàn)善忘、健忘、癡呆等認知功能下降的臨床表現(xiàn)。
3.1 藥物作用的靶點應為腦絡 CSVD-VCI病位在腦絡,因此藥物治療作用的靶點應該重點在腦絡,改善腦絡瘀阻,祛瘀生新,恢復腦絡輸布、調(diào)節(jié)氣血、營養(yǎng)腦髓的作用。同時兼顧機體久病虛勞的狀態(tài),補虛與祛瘀生新相結合。
3.2 “緩中補虛”是治療的關鍵 CSVD-VCI病機特點為腦腑虛勞、腦絡瘀阻、“干血”形成,其本質(zhì)為本虛標實之證。因此,其治療既要針對其“虛”,又要針對其“瘀”。虛遷延日久可加重瘀血,瘀血日久,新血不生,機體失養(yǎng),進一步加重虛,此二者均應顧及。本病之瘀非一般之瘀血,是瘀血痼結不解而成之“干血”,是因虛成損、積損成勞的病理過程,非一般活血祛瘀之法所能奏效。正如唐容川在《血證論》中云:“干血與尋常瘀血不同,瘀血尚可以氣行之,干血與氣相隔,固用噬血諸蟲以蝕之”,因此,針對干血多選用蟲類藥物。而干血是在“五勞虛極”基礎上所形成,病程較長,患者多年老體虛,若貿(mào)然以蟲類藥物破血搜絡行瘀恐傷其正氣,一味活血通絡也極有可能導致絡傷溢血。因此,針對虛勞,須兼顧補虛。張仲景提出“虛勞干血”的治法為“緩中補虛”。因大黃蟲丸具有疏通經(jīng)絡、破瘀生新之功效,仲景用于治療五勞虛極、內(nèi)有干血之癥[29]。尤在涇在《金匱要略心典》中評價此方“潤以濡其干,蟲以動其瘀,通以去其閉,而以地黃、芍甘和養(yǎng)其虛,攻血而不專主于血?!睆钠浣M方規(guī)律來看,方中蟲咸寒入血,攻下積血,破瘀通絡,合大黃通達三焦以逐干血,共為君藥;桃仁、虻蟲、蠐螬、干漆、水蛭活血通絡,助君以消干血;生地黃、甘草、芍藥養(yǎng)血濡脈、和中緩急;杏仁配桃仁滋潤燥結;黃芩清瘀熱;白蜜為丸,在于峻劑緩用,祛瘀而不傷正,補虛而不斂邪,攻補兼施,重藥緩行。
3.3 干預時機的選擇應當提前 “未病先防,既病防變”是中醫(yī)預防理論的精髓,需要指出的是CSVD-VCI重在預防,而針對已經(jīng)出現(xiàn)“干血”的病理狀態(tài),應“既病防變”,早期干預,防止疾病進一步進展,防止機體“虛勞”程度進一步加重。因此,在該病早期階段,即非癡呆型時期就應盡早干預,而非拘泥于癡呆后的臨床干預。在非癡呆型時期,患者認知功能障礙程度尚較輕,具有一定的可逆轉性[30]。若不早期診治,大多數(shù)血管性認知功能障礙將進展為癡呆,一旦進展為癡呆將是不可逆的,給家庭及社會帶來沉重負擔。因此,宜早期發(fā)現(xiàn),早期診治,從未病先防和既病防變的角度進行干預。
隨著人口老齡化發(fā)展,CSVD-VCI發(fā)病率越來越高,西醫(yī)治療主要為二級預防,改善循環(huán)、代謝、護腦,治療效果有限。隨著中醫(yī)藥的發(fā)展,中醫(yī)的針藥結合及各種輔助療法,可改善CSVD-VCI患者癥狀,延緩疾病進展[31]。筆者認為“虛勞干血”是CSVD-VCI患者普遍存在的病理狀態(tài),CSVD-VCI病位在腦絡,疾病狀態(tài)為腦腑虛勞,病機為瘀血阻絡,“干血”形成。因此,在仲景“緩中補虛”的治則指導下,臨床運用大黃蟲丸干預CSVD-VCI,可緩中補虛、破瘀生新,為臨床治療CSVD-VCI提供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