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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以呂易嬴”敘事與司馬遷的“國嗣”憂思

2022-12-06 15:17:46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22年6期
關鍵詞:呂不韋呂后太后

劉 文 遠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以呂易嬴”,即呂不韋獻有孕之婦謀取秦國政權(quán)的故事,隨著《史記》精彩敘事的傳播而廣為人知,乃至成為典故,不但屢見于文人詩文,而且上登奏章,為官書所稱引。然而,對其真實性,古今學者均有質(zhì)疑。清代梁玉繩辯駁尤其有力,指出所以有此傳聞,是因為“秦犯眾怒,惡盡歸之,遂有呂政之譏”[1]1308。民國時期,錢穆與郭沫若分別在《先秦諸子系年》和《十批判書》中進行了深入考證。錢穆認為呂不韋自殺之后,其賓客或殺或逐,乃造此誣辭。[2]256郭沫若推測是漢初呂后專制之時呂氏一族呂產(chǎn)等輩所編造。[3]414此后還有不少學者論及,特別是經(jīng)過李開元的精心剖析,秦始皇為莊襄王親生之子似已毋庸置疑。[4]33-46司馬遷在《史記》之中采風聞之說,巧運史筆,不惜濃墨重彩,言之鑿鑿,其真實用意到底何在,值得思考。

《史記》是強烈現(xiàn)實關切之下的“發(fā)憤”之作,其精心謀篇所力圖彰顯的主題,也一定是司馬遷現(xiàn)實憂心之所在。具體在“以呂易嬴”一案,此事之所以入史,并產(chǎn)生強烈的歷史回響,當然是因為涉及皇權(quán)血統(tǒng)傳承這一根本問題。隨著君主專制政體的建立,“國嗣”問題就如夢魘一般相伴而生,王朝興衰、社會治亂往往與此密切相關,如司馬光所說:“治亂安危之幾,何嘗不由繼嗣哉!”[5]504司馬遷也在《史記》中引用古語:“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6]2228可見他對“國嗣”問題極為重視。而“以呂易嬴”恰恰提供了有關“國嗣”危機的極端案例,在《史記》的敘事中被特意凸顯,也就不難理解。

本文試圖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從《史記》“以呂易嬴”及相關內(nèi)容敘事的筆法入手,分析司馬遷的歷史憂思與現(xiàn)實關切。

一、《史記》“以呂易嬴”的敘事筆法

“以呂易嬴”一事,最早見于《史記》。但《史記》在不同地方的記載有一定差異?!肚厥蓟时炯o》記載:

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zhì)子于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6]289

而《呂不韋列傳》中則記載: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6]3045

兩處有關秦始皇出身問題的不同表述,令該案顯得撲朔迷離,后人聚訟,也多因此起。梁玉繩結(jié)合《秦始皇本紀》中對秦始皇出生時間和《呂不韋列傳》中對“大期”的記載進行解析,試圖彌合其矛盾:“史公于《本紀》特書生始皇之年月,而于此更書之,猶云:世皆傳不韋獻匿身姬,其實秦政大期始生也。別嫌明微,合于《春秋》書‘子同生’之義,人自誤讀《史記》耳?!盵1]1308梁氏以《春秋》魯桓公六年“九月丁卯,子同生”的筆法作為關鍵證據(jù),認為《史記》兩處看似矛盾的敘述,實際隱含著司馬遷保留當時流傳的不同記載的同時有為秦始皇出身釋疑的用意。但因涉及對《春秋》“子同生”書寫的理解等問題,此說仍不無可議之處。

首先,《春秋》特意記載“子同”即魯莊公出生時間的深意到底何在,《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三傳的詮釋大相徑庭。《左傳》的解釋是“以大子生之禮舉之”[7]92?!豆騻鳌返慕忉屖恰跋灿姓病保涡葑⒎Q“喜國有正嗣”[8]483?!豆攘簜鳌方忉專骸耙桑手局?。”范寧注:“莊公母文姜,淫于齊襄,疑非公之子?!盵9]99認為《春秋》書“子同生”是為“正周公之裔,決后世之疑”的觀點出現(xiàn)較晚。楊時指出:“人以莊公為齊侯之子,《春秋》安得而不辨乎?此《春秋》所以為別嫌明微也?!盵10]288后經(jīng)過朱熹等人的不斷完善,逐漸成為主流。但這種觀點并非定論,如程頤即依《公羊傳》,解釋為“冢嫡之生,國之大事,故書”[11]1106。宋代以后,仍有不少學者信守三傳的傳統(tǒng)解釋。

其次,以興起于后代的“‘子同生’別嫌明微說”來反映司馬遷時代人們的觀念,似缺乏有力證據(jù)。至少在唐代之前,人們對《谷梁傳》“疑,故志之”的理解應該與范寧注釋的思路大體相同,何況《公羊傳》在莊公元年的敘事中也提及魯桓公懷疑子同乃齊侯之子:“公曰:同非吾子,齊侯之子也?!盵8]628持“別嫌明微”觀點的學者多強調(diào)文姜私通齊襄公是桓公十八年以后之事,子同出生之時,文姜尚未有穢行。但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明確記載:“齊襄公故嘗私通魯夫人……及桓公來而襄公復通焉。”[6]1796劉向的《列女傳》、鄭玄的《毛詩箋》也有類似說法。既然漢代人認為文姜與齊襄公早在子同出生之前就有私情,似乎按照范寧的“存疑”而非后代的“釋疑”來理解《谷梁傳》對“子同生”的闡發(fā)更符合情理。

最后,《呂不韋列傳》中有關“大期”的記載如果可信,確實可以作為秦始皇出身與呂不韋無關的證據(jù),卻不能證明司馬遷留此二字是為秦始皇辯誣。畢竟秦漢時人雖了解常人孕期,但也認為存在超越正常孕期的現(xiàn)象,所以才有“十四月生堯”的說法。關于“大期”主要有兩種解釋:其一為杜預注《左傳》提出的“夫人足月為大期”的足月說,其二為徐廣注《史記》時提出的“大期”為“期年”即十二月說。如果司馬遷確有為秦始皇“釋疑”的用意,更合適的書寫是“十月(或十二月)后,生子政”。而《史記》中因為與“自匿有身”相連,“大期”二字所指為“孕期”無疑,言外之意為,即使趙姬嫁給子楚超過十個月以后始皇才出生,趙姬也始終處于“孕期”之中!

由此可知,對于《史記》中有關秦始皇出生年月和“大期”的記載,固然不能依據(jù)《谷梁傳》“疑,故志之”的傳統(tǒng)解釋認為司馬遷對秦始皇出身持“懷疑”態(tài)度,同樣也不能單憑“別嫌明微”的“春秋筆法”,認定司馬遷有為秦始皇出身辯誣的“微意”。要理解司馬遷有關秦始皇出身問題的書寫目的,還需要作更全面的辨析。

有的學者從史源學入手考察,認為由于史料來源不同,所以出現(xiàn)觀點截然相反的情況?!肚厥蓟时炯o》史料來源于《秦記》等秦朝官方文獻,《呂不韋列傳》則來自不可信的編造。但如果細讀《史記》文本,在《秦始皇本紀》記載中有一點令人不能不生疑惑,那就是如果《秦始皇本紀》的史料來源于秦朝官方文獻,在有關秦始皇出身如此嚴肅的敘述中,怎么會將子楚娶呂不韋姬這樣的事情寫入?如果這句話本為秦朝官方文獻所無,那么司馬遷在編寫《秦始皇本紀》之時,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摻入的呢?

這就需要回到《史記》一書的體例特點來看。對于《史記》所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各體之間的關系,劉知幾解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jīng);列事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洞呵铩穭t傳以解經(jīng),史、漢則傳以釋紀?!盵12]41章學誠也說:“遷、固本紀,本為《春秋》家學,書志表傳,殆猶《左》《國》內(nèi)外之與為終始發(fā)明耳。”[13]111按照這種思路,本紀與列傳等其他諸體之間就如同《春秋》經(jīng)傳關系,絕非可以斷然割裂。因此,要全面理解《史記》的有關主題,就應該注意不同文體之間的相互呼應。這種敘事筆法,被稱為“互見法”。由劉知幾揭其端,蘇洵正其名,靳德峻歸納為“互文相足例”[14]13-16,當代學者肖黎、張大可也認為《史記》“紀為綱,傳為目,互文相補”[15]92。關于“互見法”的特點、功能與得失,近年學界研究更加深入,“互見法”作為《史記》述史的重要筆法,應無異議。[16]

《秦始皇本紀》與《呂不韋列傳》中有關秦始皇出身問題的記載,正是《史記》“互見法”的經(jīng)典案例,至于本紀為何不明言秦始皇為呂不韋之子,前人已論之甚詳。李笠說:“《史記》則以屬事比辭而互見焉,以避諱與嫉惡,不敢明言其非,不忍隱蔽其事,而互見焉?!盵17]236靳德峻稱:“本紀據(jù)其名,傳中記其實,亦互見者也。此亦史家回護之法。”[14]17如果司馬遷有意在本紀中強調(diào)秦始皇出身與呂不韋無關,那么“呂不韋”三字顯然不應出現(xiàn)在秦始皇出身的這個語境中,之所以出現(xiàn),應是特地加入,以為提示之用?!盎ヒ姺ā痹跒樽鹫咧M之外,還有“隱而彰”的作用。蘇洵就特地強調(diào),其中包含著司馬遷的深旨:“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則其與不善也,不亦隱而彰乎!”[18]77本紀中隱晦其事,但提供有關線索,使讀者循照“互見”線索尋根溯源,當?shù)贸鏊^的“真相”之時,反而會獲得更為強烈的印象。

但司馬遷要“坐實”“以呂易嬴”一案的用筆并未到此而止。除了《秦始皇本紀》之外,“呂不韋”之名又在其他看似毫無關系的地方非常突兀地出現(xiàn)。在《史記》一書中,除《呂不韋列傳》之外,“不韋”之名還見于《秦本紀》1次,《秦始皇本紀》5次,《六國年表》3次,《楚世家》1次,《春申君列傳》2次,《樗里子甘茂列傳》1次,《李斯列傳》2次,《太史公自序》2次,其中大部分內(nèi)容都與呂不韋有一定的關系,唯其出現(xiàn)于《楚世家》和《春申君列傳》,則頗顯唐突。《楚世家》載:“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李園殺春申君。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呂不韋卒?!盵6]2091《春申君列傳》出現(xiàn)的2次,一次是在春申君為相后,寫道:“春申君相十四年,秦莊襄王立,以呂不韋為相,封為文信侯。取東周?!盵6]2908另一次是春申君獻有孕之女之后為李園所殺,司馬遷緊接其后寫了一段話作為全篇的終筆:“是歲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為亂于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盵6]2911從中可以注意到:3處呂不韋都和春申君一并出現(xiàn);3處都強調(diào)二者身份相當,都是執(zhí)一國之政的相國,甚至已被免相的呂不韋自殺,還要寫明其為“秦相”。這種對兩人身份、命運的強調(diào),顯然是提醒讀者要將其事跡和命運結(jié)合起來理解。

《春申君列傳》的后半部分記載了楚考烈王無子,趙人李園將其妹進于春申君,春申君待其有孕獻給楚王,楚王去世,李園將春申君殺死滅口,進而把持國政這一離奇故事。司馬遷通過在其中兩個關鍵的節(jié)點引出了“呂不韋”之名,同樣是用“互見法”來提醒讀者,注意發(fā)生在呂不韋和春申君身上有一個“同質(zhì)性”的故事。后世的讀者也確實得出了這一印象。據(jù)《漢書·王商傳》載,漢元帝時期,王鳳為了排擠丞相王商,陰使張匡上書揭發(fā)王商納女后宮的“奸謀”,張匡即引呂不韋、春申君事例為證:“臣聞秦丞相呂不韋見王無子,意欲有秦國,即求好女以為妻,陰知其有身而獻之王,產(chǎn)始皇帝。及楚相春申君亦見王無子,心利楚國,即獻有身妻而產(chǎn)懷王?!盵19]3372這說明在漢元帝時期,人們已經(jīng)把兩個故事聯(lián)系起來,“以呂易嬴”的“真實性”也得以強化。

對《史記》的這一筆法,宋人就已經(jīng)注意到。蘇轍在所撰《古史》的《春申君列傳》中,不但大體抄錄了《史記》的相關內(nèi)容,連《史記·春申君列傳》最后談及呂不韋的那段話也一并敘入,在贊語中特別強調(diào)“黃歇相楚王患王無子而以己子盜其后”的事實,并稱:“秦楚立國僅千歲矣,無功于民而獲罪于天,天以不韋、歇陰亂其嗣,而與之俱斃。”[20]58將呂不韋、春申君亂人國之嗣同類并舉。黃震指出,蘇轍的贊語“亦因《史記》并言呂不韋亂秦之微意而發(fā)之耳”[21]1683。真德秀認為春申君“以黃代芊”,“其竊國之術與不韋同”,因此共列于篡臣之篇,“欲人君知奸臣用智之可畏”。[22]278錢穆敏銳地指出:“戰(zhàn)國晚年,有兩事相似而甚奇者,則呂不韋之子為秦始皇政,而黃歇之子為楚幽王悼是也。然細考之,殆均出好事者為之,無足信者。”他經(jīng)過悉心考證,認定事屬子虛,但認為《史記》之所以如此記載,“乃史公之好奇也”[2]566-570,未作深論。周斌舉《春申君列傳》所見“呂不韋”為例加以分析,認為:“這種互見法之功用就是引起對比,使讀史者從比較中得到啟發(fā),得到歷史的真諦。”[23]41我們從《呂不韋列傳》《春申君列傳》中對嫪毐和李園之事的夸張表述中也可以看出,司馬遷顯然是有意通過“互見”之法,互相印證,以取得“互文”效果,使春申君、呂不韋,以及嫪毐、李園等利用血嗣謀人之國的行徑得以彰顯。

如果明確司馬遷傾向于呂不韋乃秦始皇生父這一點,《史記》中將《秦本紀》與《秦始皇本紀》分立,如前人所說,可能其中確有別“呂秦、嬴秦”之意在。[24]91《秦始皇本紀》后所附秦王世系中涉及莊襄王之時兩次提及呂不韋之名。其一是敘述至莊襄王享年時寫道:“莊襄王享國三年。葬茝陽。生始皇帝。呂不韋相?!盵6]363其二是敘述莊襄王的最后一句:“東周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盵6]364除呂不韋外,秦王世系中出現(xiàn)的另一個人臣就是趙高。在敘述秦二世之時,特別提到“趙高為丞相安武侯”[6]364。趙高既為秦末主政之人,也是亡秦的禍首,此處連帶提及其名,“微意”呼之欲出。呂不韋之名在此出現(xiàn),似屬同理。特別是述及秦滅東周而不絕其祀之時提及呂不韋,是否也在暗示,呂不韋滅嬴姓之秦而不絕其祀呢!

二、司馬遷有關“國嗣”的歷史憂思

畢生致力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司馬遷,當然不會僅為闈闥丑聞耗費筆墨。前人對《史記》中類似的夸誕、離奇之事,往往歸于司馬遷“愛奇”。西漢末年揚雄首揭此說,稱“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25]319。此后,“愛奇”或“好奇”就被視為司馬遷的重要風格。學者從“實錄”的角度出發(fā),對于《史記》中一些離奇不經(jīng)的記載,多指為司馬遷“好奇之過”。但也有學者認為,司馬遷固然有“好奇”的特點,其實尚有“微意”。唐代司馬貞說:“其人好奇而詞省,故事核而文微,是以后之學者多所未究?!盵6]4045清代袁枚也提醒讀者:“史遷敘事,有明知其不確而貪所聞新異,以助己之文章,則通篇以幻忽之語序之,使人得其意于言外,讀史者不可無識也。”[26]27

近來學者深入探究了司馬遷“愛奇”的審美傾向和創(chuàng)作手法,肯定其重要意義。如劉振東認為司馬遷“愛奇”,通過對有特異性的歷史人物的推崇與偏愛,“為中國文學開創(chuàng)了一條實現(xiàn)典型化的重要途徑”[27]112。王明信也認為,司馬遷“愛奇”,不是“好奇”,而是為揭露社會、抒發(fā)悲憤、寄托理想,所以其“所寫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石破天驚,不同凡響,諷世性強”[28]85。對“奇人”的偏好與對社會的關懷其實并不矛盾,后者往往需要通過對“奇人”的典型性塑造,才會得到充分的顯示。

這樣看來,對《史記》中因司馬遷“愛奇”而載入的一些不可信的材料,就應避免糾纏于細節(jié)的、個別的“真實”,而應通過對其典型性的認知,來理解其本質(zhì)的“真實”。具體在“以呂易嬴”一案上,司馬遷運用“互見法”,勾連起《秦始皇本紀》《楚世家》《呂不韋列傳》《春申君列傳》幾個不同的文本,將呂不韋、春申君、李園,乃至嫪毐的事跡聯(lián)系起來,突出了權(quán)臣通過改變君主血嗣來謀奪政權(quán)的歷史主題?!秴尾豁f列傳》的夸張表達,除了前引呂不韋獻有孕之姬一事,主要是圍繞作為呂不韋“替身”的嫪毐來展開的。在《秦始皇本紀》秦始皇八年的敘事中,司馬遷寫道:“嫪毐封為長信侯。予之山陽地,令毐居之。宮室車馬衣服苑囿馳獵恣毐,事無小大皆決于毐。又以河西太原郡更為毐國?!盵6]293同樣出于“隱而彰”的需要,文字中沒有提及嫪毐與趙太后之間的曖昧關系。但在《呂不韋列傳》中,不但突出了嫪毐“大陰人”的生理特征,還直書呂不韋“使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啖太后”的具體經(jīng)過,進而通過他人告發(fā)嫪毐“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子為后’”[6]3047-3048的言辭,揭示嫪毐的篡國圖謀。通過這樣的運筆,嫪毐、呂不韋、春申君等人事跡的“同質(zhì)性”就更加突出。

但對這三人的敘事中,司馬遷沒有描述他們一開始就有謀人之國的企圖。對呂不韋,只是強調(diào)其利用商人“居奇”思維實現(xiàn)商人到政治家的角色轉(zhuǎn)換,其所以獻有孕之婦,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當敘至子楚“因起為壽,請之”時,司馬遷描寫了呂不韋心理的微妙波動,“呂不韋怒”,但“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6]3045??梢妳尾豁f的“以呂易嬴”,不過是“順勢而為”。對春申君,司馬遷用近三分之二的筆墨,鋪陳了他上書秦昭王停止滅楚行動,以及不惜犧牲自身救楚太子歸國兩事,強調(diào)的是其“何其智之明也”[6]2911。但該篇自春申君為相十四年第一次提到“呂不韋”之名后,文風突變,接下來用近三分之一的筆墨,敘述李園獻妹以至春申君被殺身死的過程。春申君所以獻孕女于楚王,也非主動而為,而是為李園及其妹所挑唆的結(jié)果。至于嫪毐,其命運開始時并未掌握在自己手中,不過是作為呂不韋的“替身”,獲得了接近趙太后的機會,因為深得太后之寵,最后才萌生了“以子為后”的妄想。三個人都沒有一開始就謀人之國的計劃,只是得到某種機遇,“順勢”產(chǎn)生相似的圖謀。

與三人不同的是,李園從出現(xiàn)時就居心叵測,他想獻妹給楚王,知道楚王無法生育,怕其妹日久失寵,就有了一幕精彩的演出:

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君問狀,對曰:“齊王使使求臣之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贝荷昃唬骸捌溉牒酰俊睂υ唬骸拔匆??!贝荷昃唬骸翱傻靡姾??”曰:“可?!庇谑抢顖@乃進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6]2909

“故失期”三字,隱含著李園引起春申君注意的意圖,之后“齊王使使求臣之女弟”的說辭,更是為了吊春申君的胃口,一步步把春申君引入陷阱,進而達到借助其力量實現(xiàn)個人野心的目的?!妒酚洝酚嘘P李園的這部分文字,與《戰(zhàn)國策》“楚考烈王無子”章幾乎完全相同,應該是來自同一史源。[29]592-594其中無論是李園的精心謀劃,還是李園妹的枕邊風,都是典型的縱橫家文字,“床笫之言不逾閾”,從“信史”的角度來說,極其可疑。司馬遷幾乎全文照錄,定然有其深意。

李園代表的是對最高權(quán)力執(zhí)著追求、精心運籌的一類人。從他作為一個趙人,一心想把妹妹獻給楚王就能猜出其動機所在,他處心積慮利用春申君,事成之后搶先發(fā)難殺其滅口,同時壟斷朝政,更能說明他對權(quán)力的強烈欲求。所以,司馬遷照錄這段并不可信的文字,更可能是用夸張的修辭來彰顯這一典型,進而與其他三人相對照,以實現(xiàn)如下閱讀效果:無論是一開始就有謀人之國企圖的野心家,還是僅僅利用機遇順勢而為的投機客,其改變“國嗣”、危害政權(quán)的后果是相同的。反過來也可以理解為,無論是精于計算的商人、寄人籬下的門客,還是忠心為國的親信重臣,如果有適當?shù)臋C遇,都有可能做出和一開始就心懷鬼胎的人同樣危害“國嗣”的事情來。

但司馬遷并沒有將奪人“國嗣”的責任簡單地歸咎于權(quán)臣身上,而是作了更深刻的刻畫。細繹《史記》行文,不難發(fā)現(xiàn),呂不韋等人企圖實現(xiàn)更改“國嗣”的目的,都必須通過一個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那就是君王身邊左右繼承權(quán)的后妃。這在《呂不韋列傳》中得到突出表現(xiàn)。

《呂不韋列傳》全文2 000字左右,從內(nèi)容上看,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敘述了呂不韋如何“釣奇”以及幫助庶出的子楚通過依附華陽夫人而獲得嫡嗣身份的具體過程,后一部分重點敘述的是呂不韋與趙姬的特殊關系以及引薦嫪毐進而得禍的始末。如果要對《呂不韋列傳》的主旨加以總結(jié),無論是為子楚爭取繼承權(quán),獻有孕之姬以謀人之國,還是趙太后與嫪毐的奪嗣圖謀,顯然都與“國嗣”有關。而在這種“國嗣”的角逐中,關鍵環(huán)節(jié)并不是呂不韋,而是“太后”或者其他能決定“國嗣”的女人。在子楚爭奪嗣權(quán)的過程中,呂不韋非常清楚地向子楚指出“能立嫡嗣者獨華陽夫人耳”,可見起決定作用的是華陽夫人。同樣,在向子楚獻有孕的趙姬之時,從“呂不韋怒,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的表述中可以看到,司馬遷通過“姬自匿有身”一句,將隱瞞已孕事實的責任轉(zhuǎn)移到了趙姬身上。隨著“大期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趙姬獲得了嫡妻的身份,從而也就確保了其子的繼承權(quán)。趙姬成為太后之后,寵幸嫪毐并生育兩子,與嫪毐密謀“王即薨,以子為后”,進而引發(fā)蘄年宮之變,核心仍然是“國嗣”問題,而其中趙太后的角色無疑最為關鍵。

此外,《呂不韋列傳》大量文字敘述的并非呂不韋本人的事跡,而是圍繞著華陽太后、夏太后、趙太后展開。在莊襄王即位條下,特別敘述:“莊襄王所母華陽后為華陽太后,真母夏姬尊以為夏太后?!盵6]3045秦始皇七年條下,記載:“莊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葬壽陵。夏太后子莊襄王葬芷陽,故夏太后獨別葬杜東,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有萬家邑’。”[6]3048涉及趙太后的當然更多,自呂不韋獻有孕的趙姬,特別是秦始皇即位之后,趙姬反而取代呂不韋,成為敘事的主體。從開始的“秦王年少,太后時時竊私通呂不韋。不韋家僮萬人”,到“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呂不韋為免禍而進嫪毐,“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身”,“事皆決于嫪毐”,最后發(fā)展為蘄年宮之亂,太后先被遷于雍,后復歸咸陽。最可疑的是全傳的結(jié)尾句:“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會葬茝陽?!盵6]3050這些本來應該在《秦本紀》或《秦始皇本紀》中的內(nèi)容,卻出現(xiàn)在呂不韋的列傳中。

表面上作為個人傳記的《呂不韋列傳》,實際上卻隱含了至少兩條線索:一條當然是傳主呂不韋的榮辱興衰,另外一條就是當時秦國太后。無論從敘述內(nèi)容多少,還是敘事的主體來看,“太后”都是《呂不韋列傳》中的重要關鍵詞。[30]77-84三位秦王后的主要事跡之所以被納入《呂不韋列傳》之中,顯然不僅是因為與呂不韋有或多或少的關系,還因為她們與秦國“國嗣”緊密相關。

司馬遷借著“以呂易嬴”的敘事,揭出了“國嗣”這一主題,通過將在“國嗣”問題上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權(quán)臣與后妃的事跡“耦合”起來,揭示了專制權(quán)力傳承的內(nèi)在困境:君王獨尊的魅力,吸引著無數(shù)人為之鋌而走險,即使至親至貴之人也莫能例外。司馬遷之所以如此煞費苦心,那是因為“國嗣”也深刻影響著司馬遷所處西漢時期的政治生態(tài)?!秴尾豁f列傳》中的敘事筆法,已經(jīng)顯露出他對太后與“國嗣”關系的嚴重關切,在有關西漢歷史書寫中,這一點就更加突出,集中體現(xiàn)在《呂太后本紀》的設立和敘事上。

三、漢初國嗣危機與司馬遷的現(xiàn)實關切

西漢皇權(quán)繼承發(fā)生了多次嚴重動蕩,僅司馬遷所能了解的,至少就有漢惠帝廢立、呂后專權(quán)乃至巫蠱之禍,均與“國嗣”有關。關于劉邦寵愛戚夫人,欲改立趙王如意一事,出于為尊者諱的目的,司馬遷在《高祖本紀》中并沒有提及,而是在《呂太后本紀》特別是《留侯世家》《叔孫通列傳》等篇中展開。而由呂后專權(quán)所導致的“國嗣”危機,則充分地表現(xiàn)在《呂太后本紀》中。

從《史記》的體例看,在《高祖本紀》之后,不為至少是名義上的皇帝惠帝設本紀,反而設了《呂太后本紀》,顯然是用心深刻之舉。不少后世史家對司馬遷的這種安排持批判態(tài)度。如司馬貞即認為:“豈得全沒孝惠而獨稱《呂后本紀》?”[6]503趙翼也質(zhì)疑:“豈有嗣主在位,又未如廬陵王之遭廢,而竟刪削不載者!”[31]96但也有史學家認為,司馬遷別有深意。如明代鐘惺就稱:“呂后入本紀,在《高祖本紀》后,惠帝遂無紀,危諸呂之奪漢也?!盵32]1清代牛運震也說:“呂后者,高皇后也,依義例,當稱《高后本紀》。今沒其高后,而斥稱其姓,若以著其王呂鋤劉之罪,不與其為高后也。”[33]99徐復觀認為,司馬遷為呂后立紀“一以著歷史之真實,一以著呂后之篡奪”[34]210。

多數(shù)史家都認為,司馬遷為呂后設本紀,而忽視漢惠帝,主要是因為“政在呂后”,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尋王者之跡,不求王者虛名,但求其實”[35]59的著史特點。雖然《史記》中有“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6]3270,“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6]521的說法,但更明確表示政歸呂氏,是在漢惠帝去世以后,呂后借治喪之機攬權(quán),《史記》明確記載:“呂氏權(quán)由此起”,“元年,號令一出太后”[6]508,“孝惠帝崩,呂太后稱制,天下事皆決于高后”[6]2428。而且《史記》在對這段歷史進行概括的時候,大多將惠帝和呂后并列,如《平準書》等篇中說“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6]1712,《吳王濞列傳》說“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6]3416,《朝鮮列傳》說“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6]3618,《張耳陳余列傳》說“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時”[6]3136,類似的表述在《史記》列傳中有十幾處?!稘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間侯者年表》更是按照高祖、孝惠、高后、孝文、孝景這樣的次序紀年。此外,據(jù)今人研究,漢惠帝也并非仁弱無能之君。[36]15-34從本紀的紀年和敘事需要看,在“孝惠帝本紀”之后再續(xù)以《高后本紀》,體例更順。但司馬遷并沒有這樣做,顯然其設《呂太后本紀》,絕不僅是“政在呂后”那么簡單,可能還有其他考慮,這就需要結(jié)合《呂太后本紀》的內(nèi)容來分析。

如果細讀《呂太后本紀》全文,不難發(fā)現(xiàn),其敘事的內(nèi)容和筆法均與其他本紀有極大差別,其主體實際上是高祖末年儲位危機敘事的延續(xù),呂后由于掌握了“國嗣”的最終決定權(quán),誅戮有競爭性的劉姓子孫,獨掌國政,進而“以呂易劉”,危及劉氏王朝。如果將《呂太后本紀》與《高祖本紀》接續(xù)來看,線索就顯得更為清楚。

《高祖本紀》中,表面上沒有提及儲位之爭,但在結(jié)尾之處,寫了這段話:

高帝八男:長庶齊悼惠王肥;次孝惠,呂后子;次戚夫人子趙隱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呂太后時徙為趙共王;次淮陽王友,呂太后時徙為趙幽王;次淮南厲王長;次燕王建。[6]493

主旨顯然是介紹高祖子嗣,但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三人注明生母,因為三人或者是嗣君,或者是嗣位有力競爭者,將其生母名字標出,強調(diào)生母在嗣位競爭中的作用;其二,梁王、淮陽王均為呂后迫害而死,此處強調(diào)在呂太后時徙封,其命運改變因呂后而起,從而揭出呂后影響劉邦子嗣命運的主題,為接下來《呂太后本紀》的敘事埋下了伏筆。

《呂太后本紀》開篇就引出了戚姬得寵進而引發(fā)改立太子的風波,接著敘呂后佐高祖誅大臣之功及呂氏兄弟姓名,然后對前揭《高祖本紀》尾句又加以重述。這三段內(nèi)容,基本上確定了全篇的基調(diào),以“國嗣”之爭為開端,核心是呂后排抑高祖子嗣,推動呂氏擅權(quán)。本紀有關惠帝七年間的紀事,主要圍繞呂后殘酷迫害戚姬,處心積慮除掉趙王如意,及齊悼惠王免禍之計這三件事。有關惠帝去世之后的敘事,主要有借惠帝之喪攬權(quán)稱制,排除王陵等異己,分封呂氏為王,扶持親呂勢力,殺少帝而立劉弘,幽死趙王友,改封梁王恢為趙王并迫其自盡,殺燕王建幼子以除其國,主體是滅劉氏封國,代以呂氏,用齊王的話說,“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6]516。其中除了“封齊悼惠王子章為朱虛侯”[6]509,“置太尉官,絳侯勃為太尉”,“封齊悼惠王子興居為東牟侯”[6]512等紀事為諸呂被滅張本外,其余內(nèi)容基本可以用“以呂易劉”一語加以概括。

從敘事風格來看,《呂太后本紀》與其他本紀也有很大差別。其一,本紀的敘事主體一般都與國家大政有關,但《呂太后本紀》全文5 000余字,前面3 000多字幾乎都是有關呂后迫害劉氏,扶持諸呂,而有關國計民生的大政,幾無一語提及。所以韓兆琦認為本篇名為“紀”,“實際上是一篇‘傳’,而且只是記載了呂后殺劉氏,王諸呂,和劉氏與功臣元老聯(lián)合徹底消滅了呂氏家族的過程”[37]75。其二,與其他本紀的敘事筆法不同,這里沒有采用“為尊者諱”的曲筆,反而極力地刻畫了呂后嫉妒、殘忍的形象。特別是對“人彘”的描寫,詳述“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的慘狀,與惠帝的“慈仁”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司馬遷還借惠帝作為人子之口,給予呂后“此非人所為”[6]506的惡評。司馬遷不惜違背“為尊者諱”的“春秋”筆法,非但沒有“隱惡”,反而“彰惡”,更說明其之所以為呂后設立本紀,至少有彰顯太后擅政所導致的“國嗣”危機的考慮。

所以文中不僅記載呂后如何誅戮劉氏子弟,擅自廢立,還記載了張皇后殺美人而名其子,呂后以諸呂女嫁趙王劉友,以呂祿女嫁朱虛侯劉章及少帝劉弘,以呂產(chǎn)女嫁梁王劉恢,呂媭女嫁營陵侯劉澤等事。呂后這樣做可能是為了加強劉呂聯(lián)姻以鞏固政權(quán),而在劉友等看來,則是“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6]512。這種強迫之下的聯(lián)姻,一方面有助于加強對劉氏宗室的控制,如呂產(chǎn)女嫁給劉恢之后,“王后從官皆諸呂,擅權(quán),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諸呂女嫁給劉友后,誣告其罪,至劉友被幽禁餓死。另一方面,呂氏可以實現(xiàn)利用母權(quán)掌控劉氏血脈的目的,如呂產(chǎn)女為趙王劉恢王后,“王有所愛姬,王后使人酖殺之”[6]513。

在呂后的主導下,諸呂不但控制了劉氏政權(quán),同時還控制了劉氏子嗣?;莸壑与m然被立為嗣君,但其身份已經(jīng)變得非??梢伞4送鈴埢屎鬅o子,佯裝有孕,取美人子名之而殺其母。此子為呂后所殺之后,惠帝后宮子劉義被立為帝,更名為劉弘,不僅其母姓名不詳,連自己的名字也被更改?!皣谩蓖耆珵閰魏笏倏?,一個直接的后果,就是嗣君是否為劉氏血統(tǒng)也難以保證。如《史記正義》引劉伯莊語稱:“諸美人元幸呂氏,懷身而入宮生子。”[6]512當呂后一死,大臣和宗室誅殺諸呂,就提出:“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yǎng)后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為后及諸王,以強呂氏?!盵6]520陳平等擁立代王劉恒之時,“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子,不當奉宗廟”[6]528就成為關鍵的借口。盡管司馬遷并沒有明言劉弘等非孝惠真子,但他兩次用“繼嗣不明”一語來概括漢朝建立初期“國嗣”未立以及惠帝死后嗣君身份可疑的狀況[6]2390,4009,也間接表明了他對呂后掌控下“國嗣”血統(tǒng)的疑慮。

正因為《呂太后本紀》的敘事主題是呂后通過掌控“國嗣”而“以呂易劉”,所以后半篇2 000余字的內(nèi)容,都是有關大臣及宗室誅滅諸呂,重新?lián)砹⒏咦孀铀?,政歸劉氏的內(nèi)容。在選擇誰為天子的問題上,大臣宗室曾有分歧,最后之所以選擇代王劉恒而非滅呂有功的齊王、年少可控的淮南王,關鍵因素就是“疾外家呂氏強”[6]2392。群臣認為,齊王母“惡人也”,淮南王“母家又惡”,如果立此二人,則“復為呂氏”,鑒于呂后“以外家惡而幾危宗廟”的教訓,才選擇了母家“謹良”而且“仁孝寬厚”的代王。[6]520杜絕了太后的控制,使“國嗣”危機得到解決,政歸劉氏才真正實現(xiàn)。所以,《呂太后本紀》用“代王立為天子。二十三年崩,謚為孝文皇帝”作為結(jié)尾句,本來應該出現(xiàn)在《孝文本紀》的這句話,與開篇形成呼應,也算是為持續(xù)了十幾年的“國嗣”危機畫上了句號。

但這個句號顯然并不完美,直到西漢覆亡,太后或后妃掌控“國嗣”的現(xiàn)象幾乎成為一種常態(tài)。司馬遷緊接《陳涉世家》之后,設立了《外戚世家》?!锻馄菔兰摇冯m兼列后族,“事實上是在‘編太后’”[38]129。司馬遷將其列于漢代諸世家之首,不但揭示了西漢時期基本政治格局,也將“國嗣”的憂思接續(xù)到了他所生活的漢武帝時代?!锻馄菔兰摇凡⒎呛唵蔚暮箦鷤?,所列入的后妃,大多與“國嗣”有關。司馬遷用精練的語言,在其中記載了漢文帝嫡妻所生四子“更病死”,竇姬因“獨寵”而使得長子被立為太子,漢景帝時栗姬與王夫人相爭致使太子易位,漢武帝時陳皇后被廢、衛(wèi)子夫之子被立為太子等有關“國嗣”的重大事件。而在《梁孝王世家》中,敘事的主體更是圍繞竇太后“心欲以孝王為后嗣”[6]2535而與漢景帝進行的較量展開。

雖然事涉當朝,司馬遷的用語都極為平實、簡潔、克制,但在《外戚世家》敘至武帝諸妃之時,皇帝的寵辱變化成為主線:陳皇后失寵,衛(wèi)子夫為后,及衛(wèi)子夫“色衰”,“趙之王夫人幸,有子,為齊王”,“王夫人早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寵,有男一人,為昌邑王”,“及李夫人卒,則有尹婕妤之屬,更有寵”。[6]2401-2402皇帝對后妃寵愛與否,決定著“國嗣”的命運。雖然此時衛(wèi)皇后之子劉據(jù)為太子,但隨著其母逐漸失寵,“國嗣”之位能否確保,從司馬遷的行文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心懷憂慮。武帝末年發(fā)生慘絕人倫的“巫蠱之禍”,又何嘗不是按照司馬遷敘事邏輯的繼續(xù)展開!

表面上看,皇帝掌握著“國嗣”的最終決定權(quán)。但吊詭的是,皇帝能決定自己寵愛哪位后妃,并進而因?qū)檺圻@位后妃而立其子為太子,卻也因此放棄了獨立確立“國嗣”的權(quán)力,致使太子的決定權(quán)被變相轉(zhuǎn)移到了能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身上。而這樣的女人往往會成為皇后、太后的最終人選,當皇帝去世之后,她們利用母權(quán),可以繼續(xù)影響“國嗣”的廢立。雖然無論是竇太后企圖改立梁孝王為嗣,還是栗姬與王夫人為己子爭奪嗣位,“國嗣”仍限制在劉氏血統(tǒng)內(nèi)部,但當“國嗣”的確定權(quán)完全為太后或者其他外人掌控之時,局勢就很可能會失去控制。西漢末年王莽終于以外戚的身份,實現(xiàn)了另一種“以呂易嬴”式的政權(quán)轉(zhuǎn)移,也更印證了司馬遷對于“國嗣”的擔憂具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同時也顯示了他洞察歷史的卓越見識。

四、結(jié)語

司馬遷在“以呂易嬴”敘事上的匠心獨運,顯然是出于對現(xiàn)實“國嗣”危機強烈關切下的深刻歷史反省?!皣谩蔽C幾乎貫穿整個西漢時期,成為影響國家安定的最關鍵因素,其中以太后、皇后為首的外戚是最大的干擾項。牟潤孫指出,西漢時期的太后專權(quán)乃至決定國嗣的廢立,是母系遺俗的體現(xiàn)。[39]278-284有的學者進而強調(diào)漢代的“皇后權(quán)”,認為“漢王朝帝位允許太后干涉”[40]38-39。對此,學界已經(jīng)作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可供參考。[41]

實際上,還應注意到,太后影響“國嗣”進而干預朝政所出現(xiàn)的“母后臨朝”現(xiàn)象,不僅西漢為然,而且是與整個帝制時期相始終。對其發(fā)生原理,20世紀之初夏曾佑就有深刻分析。他認為“母后臨朝之制”,“大約均與專制政體相表里。蓋上古貴族政體,君相皆有定族,不易篡竊,故主少國疑,不難委之宰相。至貴族之制去,則主勢孤危,在朝皆羈旅之臣,無可托信者,猝有大喪,不能不聽于母后,而母后又向來不接廷臣,不能不聽于己之兄弟,或舊所奔走嬖御之人,而外戚、宦官之局起矣”[42]44。他從貴族共治政體到君主專制政體的轉(zhuǎn)變角度,揭示了“母后臨朝”乃至外戚擅政的必然性。后世不少王朝基于確?!皣谩狈€(wěn)定的考慮,試圖從帝位傳承中排除異姓尤其是母族因素的影響,如漢武帝時期的“鉤弋故事”,曹魏的“三世立賤”,以及北魏的“立子殺母”,但從漢代以后的政治演進中也可以看到,這一現(xiàn)象未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因此,要破解這一困局,更需要從君主專制政體自身入手,而在這方面,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有深入的思考,需要我們通過精細的解讀加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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