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心
(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上海 201620)
《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s)于1888年首載于《大西洋月刊》,和《螺絲釘在擰緊》(The Turn of the Screw,1898)齊名,被譽為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最知名、最重要的中篇小說。和詹姆斯的許多作品一樣,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作者偶爾聽聞的一樁奇聞軼事。1887年,詹姆斯在筆記中有如下記錄:“拜倫的情婦(阿萊格拉的母親)直到最近還住在佛羅倫薩,她年紀很大了,大約80歲左右,和她一起住的還有她的侄女,一個年輕的克萊蒙小姐(大約50歲)。西爾斯比知道她們擁有一些有趣的文件(雪萊和拜倫的信件)。他早已得知此事,并一直想要得到這些信件?!保↗ames 1961:71)詹姆斯對這一軼事引人注意的改動有二。一是對人物的虛構?!栋⑺古砦母濉匪茉炝嗣绹膶W萌芽期的詩人阿斯彭(Aspern)和客居歐洲的朱莉安娜·博格羅(Juliana Bordereau)。二是對“雪萊和拜倫的信件”的虛化。詹姆斯對其具體構成避而不談,統(tǒng)稱為“阿斯彭文稿”。
在某種程度上,這兩點也正是評論界關注的焦點。一方面,不少批評家試圖解讀小說中的美國原型及其背后的深意。如朱莉安娜的原型被解讀為詹姆斯祖母的姐姐(Edel 1952),而阿斯彭指涉的是暮年的霍桑(Scharnhorst 1990)。另一方面,更多評論則圍繞阿斯彭文稿展開。有文章認為,文稿很可能根本不存在,也有人懷疑蒂娜(Tina)是阿斯彭和朱莉安娜的私生女,文稿根本就是蒂娜的合法繼承物。(Korg 1962;Scholl 2013)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評論家轉向關注文稿的物質性。例如,羅森博格一一列舉了小說中的信件、名片、畫像等間接指向“阿斯彭文稿”的“有形物品”,并指出阿斯彭的名字發(fā)音預示了文稿被燒毀是其“唯一可能的命運”。(Rosenberg 2006:261)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評論家都將文稿視為“檔案”(archive),用德里達(Derrida)“檔案熱”(Archive Fever)的概念來解讀小說,認為敘述者對信件的信仰體現(xiàn)了德里達對檔案熱的描述(Savoy 2010;Hewish 2016;Tsimpouki 2018)。①由于德里達的檔案理論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從檔案的概念化入手,文本的意義必然脫離其客體地位,向主體的心靈和內部不斷推進。其優(yōu)勢是對主人公行為和欲望的解讀深入獨到,但局限性也在于過于關注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略過了小說中和文稿有關的其他內容,也沒有將“檔案”這一概念放入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考慮。
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我”并非唯一和阿斯彭文稿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人物。朱莉安娜是文稿的擁有者,蒂娜是文稿的繼承人,她們對待文稿的態(tài)度和“我”截然不同。而德里達對檔案的定義似乎也與小說中的文稿有出入。他強調“檔案”的詞源包括時間性和空間性雙重含義,是一個“開始”,也是給予“命令”或“秩序”的地方,因此“檔案”和保存檔案的建筑密不可分。(Derrida 1996:1-2)②顯然,無論是朱莉安娜可能擁有的私人信件,還是敘述者想要獲得的研究材料,都和德里達的“檔案”定義相去甚遠。
詹姆斯重視阿斯彭文稿的命名,并且從未將其直呼為檔案。在1908的紐約版文本中,除了1888年版的“文稿”(paper)和“文件”(document),詹姆斯還加入了“遺物”“文學遺產”(literary remains)、“紀念品”(token,meentoes)等詞。這些指代文稿的詞匯與檔案的歷史、文化內涵不同。簡單地說,遺物包括文學遺產和紀念品。而本文借由《阿斯彭文稿》所要討論的核心問題是:在19世紀的西方社會,遺物在構成記憶中的作用是什么?
在轉向文本分析之前,有必要簡單厘清遺物一詞的含義。遺物大致包括三類:“圣物、名人文物、普通人的紀念品”。③第一層含義在文藝復興之前占主導地位。從詞源來看,遺物一詞最早來自拉丁語,對應的英文含義是“遺骸”(remains)。在古希臘和羅馬,遺物主要指構成神話或遠古偉大事件的遺跡。在基督教語境中,遺物成為顯露神跡的圣物。這種對文學人物的神化及其遺物的迷戀在19世紀初的英美社會并不少見,尤其是賦予詹姆斯靈感的一些浪漫主義詩人。到了19世紀后期,隨著教育、科技的發(fā)展,遺物的宗教意味開始淡化,書寫的文本“開始成為一種特別的遺物”。(Lutz 2015:15)信件的物質性,比如信紙和墨水的種類、特定的字跡和簽名,都讓其成為個人經歷真實而獨特的記錄。類似的“遺物”越來越多地進入到個人領域。最終,紀念品成為了“世俗化的遺物”。(Benjamin 2003:182)在小說中,“文稿”只指涉后兩類遺物:與個人生活史相關的紀念品,以及文學遺產(大致等同于名人文物)。接下來,本文擬通過對19世紀上半葉的紀念品和信件的考察,探究朱莉安娜對文稿的態(tài)度及其原因。然后透過“我”對阿斯彭文稿的描述,思考物如何在敘事層面上構建敘述者的記憶。換句話說,第一個問題是文稿對親歷者可能意味著什么,第二個問題是它對后世代表著什么。最后,鑒于對待文稿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轉向考察文本中一些重要沖突和情節(jié):托洛梅奧·科萊奧尼(Bartolomeo Colleoni)的雕像、文稿的毀滅和畫像的保留,以厘清物作用于記憶的機制。
如果說記憶機制包括記住和忘卻之間的不斷轉移,忘卻是考察記憶概念的開始,那么物就有不斷喚起記憶的魔力。正如施文格爾所言,“[物]與我們的長期聯(lián)系似乎使它們成為我們記憶的托管人”。(Schwenger 2006:3)如“紀念品”一詞本身就指向物品和記憶之間的聯(lián)系:物是保存記憶的某種容器。而正因為這一特性,物為我們提供了回到遙遠過去的重要回路。物體或場所可以直接傳達出對過去的感覺,跨越宏大的時間鴻溝,召回被遺忘的事物和情感。而詹姆斯在《阿斯彭文稿》中孜孜以求的正是這種“有形的、可想象的、可重訪的過去”,他把這種感覺形容為清晰得就像“伸長手臂,在桌子的另一端夠著一個物品”一樣(James 2009:xxxi;以下此書引文僅標注頁碼)?!拔母濉本褪谴颂帯坝行蔚倪^去”的具象化。
在小說中,“有形的”一詞出現(xiàn)在第一章。主人公的同事約翰·卡姆納(John Cumnor)給朱莉安娜寫了兩封信,恭恭敬敬地詢問有關阿斯彭文稿的事情。蒂娜在回信中語氣嚴厲地拒絕了這一要求:“她們并沒有什么阿斯彭先生的‘文學遺產’,而且即使她們有,做夢也不會想到為任何理由把它們給任何人看”。(7)敘述者興奮地表示,從蒂娜對阿斯彭的稱呼“阿斯彭先生”,可以證明文稿的確存在:“它證明了熟悉,而熟悉意味著擁有紀念品,有形的物品。我無法告訴你‘先生’是如何影響我的——它是如何跨越時間的鴻溝,把我們的英雄帶到我身邊的——也無法告訴你它如何讓我想見朱莉安娜的愿望變得迫切。你不會說莎士比亞‘先生’吧?!保╥bid.)顯然,這里敘述者驗證了詹姆斯在前言中的比喻,如果說過去終究是一件“過時的、失去的和消失的”東西,“堅定的和連續(xù)的”文稿(物),就給了我們越過“時間的鴻溝”,重訪過去的機會。(xxxi)
與之相對,朱莉安娜并不情愿談論這些文稿。對于她來說,文稿并非“檔案”,而是“遺物和紀念品”。(6)顯然,敘述者這里把“遺物和紀念品”等同起來。如前所述,遺物的概念涵蓋紀念品。從后面的用法判斷,他所說的遺物實際上指的是阿斯彭的“文學遺產”。雖說二者最重要的功能都是保存記憶,但從歷史語境來看,這兩個概念所指向的記憶行為有所差異。在維多利亞時期,如果說紀念品屬于個人領域,那么文學遺產(也即詹姆斯所用的“遺物”)更多的是一種公共概念。(Barnett 2013:74)文稿是朱莉安娜個人的紀念品,而非作為集體歷史話語一部分的遺物,因為這些東西是“私人的、微妙的、親密的”物品。(6)這些紀念品主要包括“一箱他的信件”,以及這些信具化的親密人際關系:“他曾經是你[朱莉安娜]的情人”。(7)紀念品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形式有其獨特的意識,將關注點轉移到過去,但并非是“不協(xié)調地存在于現(xiàn)在的屬于過去的東西”,“它的功能是將現(xiàn)在包圍在過去之中,”也就是說“紀念品的意義可能是記憶,或者至少是記憶的發(fā)明”。(Stewart 1993:135)作為逝去之人的最后紀念品,朱莉安娜保留信件的理由在于其能喚起早已消失的場景。它在這方面的能力被蒂娜所證實:朱莉安娜非?!跋矚g它們”,“過去常?!卑堰@些信件拿出來讀。(55)
信件在19世紀西方社會生活中占據(jù)獨特的地位。作為紀念品的信件在(新)維多利亞小說中屢次出現(xiàn),如《維萊特》(Villette,1853)和同《阿斯彭文稿》更為相似的《占有》(Possession,1990)。這些紀念品背后都是一段秘密的愛情(暗戀)關系。因為書信交流不可避免地與隱私性有關,“一旦有可能在可以折回的紙片上寫字……一旦有可能將手寫和折疊的紙片插入信封,密封并郵寄,內部性和隱私的技術條件就到位了?!保⊿eltzer 2000:201)而個人書信的寫作對象往往是親密友人或愛人,“這種親密關系通常假定存在某種保密性”。(Decker 1998:5)紀念品的這種私密性、親密性是理解朱莉安娜態(tài)度的關鍵。對她來說,文稿存在的首要意義是為了紀念一段情感、一段交往。阿斯彭“早先總是來拜訪她,陪她出去”,“他非常喜歡她”(42),把朱莉安娜寫進“最精美、最有名的抒情詩歌”里。(14)
當然,作為紀念品,文稿除了直接參與過去,喚起人們的回憶之外,其物質性也至關重要。文稿一直作為有形的物品而存在。朱莉安娜先是把它放在一個帶鎖的“又小又扁”的“淺綠色箱子”里,把箱子藏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下面,后來又把它放到臥室的床墊里。(70)作為紀念品的信件的決定性特征是“它曾與一個心愛的人有過直接的身體接觸”,或者說紀念物是“物質世界的一點重現(xiàn)”。(Barnett 2013:60)這一特性來源于艾科(Echo)的“同質性”(homomaterial)理論,遺物“由于曾經與某些人物或事件有接觸”,這些事件的痕跡“就會成為遺物無可爭議的屬性”。(ibid.:25)文稿讓朱莉安娜有機會重溫過去,“每晚都會把阿斯彭的文稿從頭到尾讀上一遍”,或者“至少是把它緊貼她枯萎的嘴唇”,迷失在它釋放的記憶中。(22)通過與信件的近距離接觸,細細閱讀、撫摸,朱莉安娜繼續(xù)和逝去的阿斯彭互動,一次次地將他納入內心深處。在此過程中,文稿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召喚朱莉安娜承認它們的存在,并敘述她對過去的回憶。
通過朱莉安娜對文稿的態(tài)度,詹姆斯表達了對個體隱私的關注。在創(chuàng)作《阿斯彭文稿》的19世紀80年代,尤其是經歷了戲劇舞臺的失敗后,作者對隱私的重視到達頂峰。他焚燒了自己所有的信件,嚴格區(qū)分私人和公共領域,堅持“私人文本的出版是對作者本人的侵犯?!保⊿almon 1997:84)而小說中,朱莉安娜除了確保她們和敘述者的房間是完全隔開的,還對尋求阿斯彭文稿的來信斷然拒絕。她給蒂娜立下一道命令,“即遺贈的物品應保持隱蔽”,尤其“杜絕四處探問私事的人的眼光”。(57)在和朱莉安娜的兩次交鋒中,敘述者逐漸意識到,她從未真地想要公布阿斯彭文稿。
敘述者把朱莉安娜拒絕承認擁有阿斯彭文稿的態(tài)度歸因于時代的變化:“她不懂現(xiàn)在這個時代”。(6)這一時代意味著什么?詹姆斯在筆記中進一步闡述:“如果不觸及……報紙和采訪者對隱私的入侵和厚顏無恥,對生活的吞噬性宣傳,公共和私人領域之間所有意識的消亡,就不能完美地勾勒出自己的時代”。(James 1987:40)顯然,詹姆斯擔心的是現(xiàn)代社會對私人生活領域的入侵。在《阿斯彭文稿》中,這一信息是通過敘述者“我”的雙重身份傳遞的?!拔摇笔恰芭u家”“評論家”“或許還稱得上是歷史學家”。(59)在朱莉安娜看來,他是“出版界的惡棍”(79),不惜“弄虛作假、表里不一”(7)。無論是作為學者還是編輯,敘述者的目的都是閱讀文稿、獲得信息,收集信件、公開發(fā)表?!栋⑺古砦母濉返墓适卤磉_了抵御“對傳記知識的貪婪追求”,捍衛(wèi)“作者的‘隱私權’”的困難性和復雜性。(Salmon 1997:91)同時,作為一種特定文化形式的遺物,阿斯彭文稿還涉及到對文學名聲,乃至歷史記憶建設性的思考。因為如果說作為紀念品的遺物被朱莉安娜用來召喚失去的愛人,那么它同樣被敘述者用來創(chuàng)造跨越歷史時間的連接。
之后,攝影老師又帶著我們去了他的辦公室學習如何修照片。輪到我時,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每一項都調到中等度。攝影老師對我的原照進行點評:主要是光線過暗,其他的都很不錯。
對阿斯彭這樣的浪漫主義作家來說,寫作是為了實現(xiàn)“不朽,死后的生活,死后的生命?!保˙arnett 2014:16)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如華茲華斯(Wordsworth)、雪萊(Shelly)、濟慈(Keats),不僅自己收藏圣徒或者英雄人物的遺物,而且意識到自己“作為國家英雄,也可能成為收藏家的藏品”。(Lutz 2015:25)敘述者也自豪地宣布,紀念阿斯彭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讓人了解“他的一生”,“我們?yōu)樗龅募o念工作比任何人都要多”。(3)不論批評家如何質疑阿斯彭文稿的真實性,他對“神圣的遺物”的存在深信不疑。(28)當敘述者用“神圣的遺物”來形容阿斯彭文稿時,旨在其跨越歷史時空、喚起珍貴記憶的特性。他身為批評家的使命是為“過去的偉大哲學家和詩人;那些已經去世的、不能為自己說話的人”說話。(59)而“‘文學遺產’所促成的與讀者的‘交流’不是純粹的語言和非個人的,而是傳記的、精神的、情感的”。(Matthews 2004:3)敘述者甚至認為自己得以超越時空的限制,和阿斯彭結成“一種神秘的同伴關系,一種精神上的友愛關系”。(28)重要的不是紀念品在私人生活中的用途,而是如何將其作用延伸到公共領域,如何用敘述的方式來重現(xiàn)過去的一些事件。換而言之,“我”所關注的并非銘刻在個人載體上的個人經驗,而是存在于集體模式中的歷史記憶。
這一點在敘述者對待朱莉安娜和蒂娜的態(tài)度上表露無遺。在他看來,遺物非但不是個人的紀念品,甚至朱莉安娜本人也是阿斯彭文學遺產的一部分。在初次見到朱莉安娜時,“我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因為我,竟然出現(xiàn)了復活的奇跡。她的存在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包含和代表了他的存在,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我感到比以前或以后的任何時候都更接近他?!保?4)敘述者將朱莉安娜本人稱為“遺物”(“未亡人”),也就是記憶的媒介或技術。她并非真實存在的人物,而是將已逝的阿斯彭帶入當下時空的工具。遺物使他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與它們在另一端觸及的杰出的生命連在一起”。(28)因此,敘述者渴望“注視他注視過的一雙眼睛”,碰到他曾接觸過的手,就像有一種“傳遞的觸感”一樣。(2)如果說朱莉安娜不過是阿斯彭文學遺產的一部分,那么蒂娜則是因為“曾經看到并接觸過文稿”,成為“深奧的知識”的代表。(29)她吐露了許多威尼斯的社交往事,但換來的卻是對方一次次對阿斯彭遺物的試探和推測。在唯一的一次共同出游時,敘述者故意以殷勤的態(tài)度對待蒂娜,最終目的是要求她“防止她[朱莉安娜]把文稿毀掉”。(56)
歷史記憶構建的是一個社會共同體的共同過去,是集體身份和文化身份的根基。敘述者將這種記憶描述得美好而光榮,賦予個人一種超脫之感。每當想起阿斯彭的文學成就,“我那古怪的私人差事就成為總的浪漫和榮耀的一部分”。(28)阿斯彭的文化遺產屬于歷史記憶的一部分,講述了美國文學初創(chuàng)時期第一代作家創(chuàng)建具有民族色彩的文學的故事。正是從集體的維度出發(fā),敘述者將文稿視為美國人的記憶遺產,懷抱挖掘和守護美國文化的信念。他告訴蒂娜,自己尋求文稿的目的并非是想要占有,而是為著公眾的利益:“這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的愿望中沒有個人的狂熱。這只是因為它們會對公眾來說極其重要,作為對杰弗里·阿斯彭(Jeffery Aspern)生平歷史的貢獻,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保?5)
但文學遺產不是不變的記憶儲存器(敘述者并不在乎朱莉安娜和蒂娜的意愿和回憶),而是可以被具體地操縱以重塑記憶的價值和意義的東西。因為歷史記憶不一定是對過去真實、全面的記錄,而是有選擇性的重塑。或者說,“記憶不是在檔案中找到或收集的東西,而是被創(chuàng)造且不斷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保–ook & Schwartz 2002:172)既然歷史記憶可能被持續(xù)修訂,那么在發(fā)生時未受關注的事件,回想時可能會被認為是一個重大事件。從這個角度,敘述者對阿斯彭文稿的追尋就不僅是為了“創(chuàng)造‘成功’或‘完整’的檔案”那么簡單,而是重塑甚至改寫歷史記憶。(Barnett & Trowbridge 2010:13)在以往關于阿斯彭的研究中,朱莉安娜的部分往往被一筆帶過。敘述者關心的首先是阿斯彭和朱莉安娜的浪漫關系在歷史記憶中有什么樣的作用。她是阿斯彭最美好的詩歌的女主人公,“在阿斯彭本人第二次離開美國的時候,他做了好幾首詩獻給她”。(31)他們之間難以捉摸的愛情為阿斯彭的詩名增加了浪漫色彩。其次,阿斯彭對待女性的名聲問題。阿斯彭從來不是“婦女的詩人”,他“曾經‘對她不好’”,但敘述者傾向于認為他并非“粗鄙無禮”,并暗示朱莉安娜“不是一般體面正派的年輕人”。(3,31)敘述者試探蒂娜,問她信件中是否有“不宜泄露出去”的內容,或者包含“痛苦的回憶”。(54)
更為重要的是,朱莉安娜和阿斯彭的傳奇經歷既是早期美國文化的縮影,又鞏固了阿斯彭作為第一代美國民族詩人的地位。對于敘述者來說,阿斯彭的文稿講述了一個故事,“美國人在1820年到海外去,具有一些浪漫的,幾乎是英雄式的意味?!保?2)他的任務是將阿斯彭生活的公開記錄(可以有不同解讀的文本)變成“官方傳記”,一個“標準的19世紀詩人的傳記式肖像”。(Davidson 1988:43)阿斯彭的“文學遺產”有望解答以下關鍵問題:長期旅居歐洲的經歷,對朱莉安娜的感情生活和性格有何影響?阿斯彭抵達歐洲后,古老的文化和秩序如何影響他?他身上如何體現(xiàn)歐洲文明和美國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終究,阿斯彭擺脫了早期歐洲的影響(同時離開了朱莉安娜),成為了同時代最具盛譽的美國詩人。這正是敘述者希望通過文稿所建構的歷史記憶。
在敘述者和朱莉安娜的最后一次對話中,同時承載個人記憶和歷史記憶的“阿斯彭文稿”的內涵得到了最充分和直白的表達。在表明自己作為文學批評家的身份之后,敘述者這樣解釋自己為偉大的哲學家和作家所做的工作:“他們已經逝去了,不能為自己說話了,可憐的天之驕子們!”(60)朱莉安娜質疑這樣做的正當性:“你認為挖開過去是對的嗎?”對此,敘述者回答:“除非我們挖一挖,否則我們怎么能得到它?”(ibid.)朱莉安娜顯然不認同這樣的方式,因為批評家發(fā)現(xiàn)的東西“往往是謊言”,但“真相屬于上帝”,其他人沒有資格來評判。(ibid.)可見,信件被珍藏起來(或者成為收藏的目標),有兩個相互矛盾的原因:要么將紀念品埋藏在親歷之人的內心深處,要么是撰寫傳記、公開其文學遺產。換句話說,收集信件要么是為了防止誤讀,保護個人記憶和真相,要么是為了擴大讀者的圈子,建構歷史記憶。
故事最后,阿斯彭的信件消失在蒂娜親手點燃的火焰中。那么,阿斯彭文稿為何又從被珍藏到被銷毀呢?朱莉安娜銷毀文稿的理由恰恰和收藏它的理由一致:因為文稿對個人生命和記憶的獨特意義。如蘇珊·斯圖爾特所說,“由于紀念品與傳記的聯(lián)系,以及它在構成個人生命概念中的地位,紀念物成為該生命價值的象征,也是自我生成價值能力的象征?!保⊿tewart 1993:139)因此,敘述者擔心朱莉安娜“在感到自己末日來臨的那一天銷毀她的文件。”(22)而朱莉安娜到臨終之時指示蒂娜“燒掉它們”(86),背后的意圖恰恰是讓阿斯彭的信件與她自己的肉體一起埋葬。
詹姆斯卻沒有明確告訴我們敘述者態(tài)度轉變的原因。唯一的線索是當天下午在威尼斯漫無目的地游蕩時,他在著名將領巴托洛梅奧·科萊奧尼的騎馬雕像前駐足、沉思:“我只發(fā)覺自己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位功成名就的大將,仿佛他嘴里說出了什么神諭”。(91)這段話看似閑筆,卻是理解敘述者抉擇的關鍵。僅有的兩篇相關評論都認為科萊奧尼的雕像“強調陽剛之氣的定型印象”,敘述者從他身上領悟了人際交往的“最佳策略”。(Bell 1981:281;Buonomo 2021:55)這樣的解讀有些牽強。因為在最后一次和蒂娜小姐會面時,他轉變的是心態(tài)而非策略,他被蒂娜外表的變化所蠱惑,覺得她變美了、“變年輕了,不再是可笑的老婦人”,真心實意地準備接受她的求婚。(95)那么,科萊奧尼的雕像到底告訴了敘述者什么道理呢?
答案可能存在于遺物的歷史演變中。19世紀末,隨著傳播技術、教育改革的發(fā)展,大眾社會初見端倪。純粹、稀缺的遺物不再能滿足存留歷史記憶的需要,人們需要新的形式來表達集體身份、建立社會認同。建國英雄人物通過畫像和紀念碑被帶到公共生活的中心?!霸谖鞣綇倪z物到紀念碑的轉變中,最重要的當然是在城市中心位置出現(xiàn)了展示王子騎馬的雕塑”,因為代表民族勝利解放者的紀念碑代表著政權崛起、民族統(tǒng)一的歷史記憶。(Giesen & Junge 2003:330)科萊奧尼生活在15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曾帶領威尼斯戰(zhàn)勝周圍的城邦,成功捍衛(wèi)了共和國的主權。民族英雄科萊奧尼的雕塑和文化英雄阿斯彭的文稿重疊了起來。如果我們認可歷史的建構性,是“一部關于英雄成就的編年史,并非一系列混亂的爭端和未解決的結果”,那么公共紀念碑就代表著集體記憶,“將歷史塑造成其正確模式的沖動”。(Haviland 2017:268)正是在凝望科萊奧尼的紀念碑之時,敘述者想象著阿斯彭遺物所構建和追求的歷史記憶的來源和機制。科萊奧尼不再代表具體的“戰(zhàn)役和謀略”,其作為歷史遺跡的價值在于“他曾看到過那么多次紅日西沉”中蘊含的超越時間的物質性。(91)這種物質性是精神力的通道,和文稿復活阿斯彭的神奇力量如出一轍:“這種精神永遠陪伴著我,并似乎從這位偉大的詩人復活的不朽面孔中向我望來,他的所有天才都在其中閃耀”。(28)
不過,蒂娜并沒有讓敘述者如愿獲得阿斯彭的全部遺產。如前所述,文稿被燒毀了。這一結局一直是之前大多數(shù)解讀的關注重點。在這些解讀中,評論家將阿斯彭文稿的毀滅歸因于文檔本身難以回避的“死亡驅力”。(Savoy 2010:62)如德里達所言,“檔案總是先驗地與自己作對”(Derrida 1996:12),檔案不是“保存過去、歷史和記憶”的場所,而是其不可避免的損失。(Boulter 2011:7)作為檔案,它將永遠尋求自己的毀滅,而“檔案中的這把火是對自我和敘述者能動性、對他的行動和存在的結構化邏輯不可避免的抹殺/閹割?!保℉ewish 2016:259)但實際上,文稿并不是阿斯彭遺物的全部,而遺物也沒有完全毀滅。朱莉安娜和敘述者第二次見面時,展示了她擁有的另外一件遺物:“用皺巴巴的白紙包裹的……一張小小的橢圓形的肖像畫”。(62)這幅罕見的畫像是阿斯彭年輕時畫成的,畫家是朱莉安娜的父親。蒂娜燒毀了阿斯彭的信件,但把畫像贈送給了敘述者,后者將其掛在辦公桌的上方。畫像的留存及其與文稿的關系值得我們繼續(xù)探究。如果沒有畫像,信件的毀滅或許可以用“檔案熱”來解釋。作為阿斯彭文學遺產的一部分,畫像讓我們重新考慮記錄、保存?zhèn)€人經驗的意義。
同時,畫像作為視覺記憶承載物的特殊性質又在何處?正如韋德所說,敘述者和朱莉安娜(包括)對肖像畫的態(tài)度有所區(qū)別:肖像畫“似乎為[敘述者]提供了……各個層面欲望的滿足”,但對朱莉安娜來說,它不過是一個“棄物”而已。(Veeder 1999:31-32)的確,畫像首先作為對敘述者的試探出場(朱莉安娜讓他給畫像估價),后來被蒂娜直接送給了他。詹姆斯這樣描寫這幅畫:“這是一件精細但并不那么高明的藝術品,比普通的小型畫要大,畫的是一個身穿綠色高領大衣和淺黃色馬甲的年輕人,面容非常英俊?!保?3)且不論畫像是如何作為欲望的表征,只看其作為遺物的價值,也和信件不盡相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視覺和文字的差別,“代表著理想化的、沒有身體的男性詩人的視覺呈現(xiàn)的肖像畫”和“文稿——或字面的、事實的——相對立?!保℉oeveler 2008:127)視覺經驗的記憶制造能力與信件的記錄不同,關鍵取決于接收和解釋圖像的社會和文化背景。除了知道畫家是朱莉安娜的父親,其他圍繞畫像前世今生的背景信息都丟失了。畫像的觀賞者永遠不知道是什么讓阿斯彭愛上朱莉安娜,又是什么讓他們產生分歧,這些經歷最終又如何影響了阿斯彭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也許是詹姆斯放心讓畫像存留于世的原因。
與此同時,跟文字中記錄的記憶相比,畫像更加吸引人,提供一種聯(lián)想,或者引發(fā)敘事的努力。用葉澤爾(Yeazell)對詹姆斯的“肖像妒忌”理論來解釋,阿斯彭的肖像畫在保存記憶方面比文稿更優(yōu)越。因為“一幅偉大的肖像畫可以提供[生活的]幻覺”,畫家藝術“具有小說家的藝術所不具備的即時性。”⑤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每當我望著那幅畫像時,我就幾乎無法忍受我遭受的損失——我指的是那批珍貴的文稿”。(99)⑥無論這里的“損失”指的到底是文稿、蒂娜和失去的愛情,還是金錢(Church 1990:139),摧毀的信件和其中的記憶因為已經永遠被過去埋葬,反而給各種想象的思想提供了空間。文稿應該或者說注定被銷毀,因為個人記憶伴隨著朱莉安娜的死亡已經消失了,但是關于文稿的故事卻留了下來。當敘述者看著詩人的眼睛,“如此年輕,神采奕奕,如此聰明,充滿遠見”(88),他知道他想要寫關于他的故事,關于《阿斯彭文稿》的故事。
本文通過對遺物“阿斯彭文稿”的分析,揭示了其作為記憶之物雙重內涵的沖突。朱莉安娜將信件視為紀念品,珍視個人記憶中的私人情感和思念。而敘述者關注文稿所代表的文學遺產,尋求重塑、公開關于美國的歷史記憶。最后,阿斯彭畫像的存在直接挑戰(zhàn)了關于檔案毀滅的傳統(tǒng)解讀,揭示了詹姆斯對視覺記憶的偏好。如果說信件的燒毀是詹姆斯對記憶和隱私邊界的提醒,那么畫像的存留則讓我們思考公眾人物的經驗應當如何被記錄、保存,如何影響后世。
注釋:
①在這一解讀框架下,小說主人公是德里達筆下缺乏主體意識的“現(xiàn)代主體”,其非扭曲的欲望被戀物對象文稿主導。(Hewish 2016:254;Savoy 2010:66)作為“不安、渴望和欲望的復雜交織”,文稿的銷毀是必然的,但“也是創(chuàng)造新作品的必要催化劑”(Tsimpouki 2018:168,173)。
②從文化記憶的研究角度來看,檔案作為文化遺存物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阿斯曼對檔案有如下定義:檔案處于“經典和遺忘”的中間,是一種“被動形式的文化記憶”。作為“參考性的文化記憶”,歷史檔案是“經典”(也即“工作中的文化記憶”)的反面,其價值在于提供了在新語境構建記憶的機會。可見,從文化記憶的機制來看,“檔案”處于忘卻和記憶的邊界,是對過去的一種提醒。(Assmann,2008:102,103)
③遺物的這三種類別在文藝復興之后已經出現(xiàn),雖然其分類有重合之處,但是文物和紀念品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到了20世紀,隨著商品社會的出現(xiàn)和消費文化的發(fā)展,紀念品越來越脫離真實經驗的范疇,成為可購買的商品。(Lutz 2011:128)
④故事的第一個高潮是朱莉安娜發(fā)現(xiàn)敘述者站在她起居室的書桌前,想要打開看看時,痛罵他,并倒地昏厥。這可視為兩種對遺物截然不同處理方式的矛盾沖突的高潮。
⑤對詹姆斯來說,“畫家的藝術不僅比小說更容易被確立為美學理論的主題,而且更容易免于道德化的沖動,在他看來,這些沖動扭曲了小說的寫作?!保╕eazell,2017:314,317)
⑥評論家們對最后一句話的探討由來已久。因為詹姆斯對最后一句話做了重大改動。1888年的版本是:“當我看到它時,我?guī)缀鯚o法忍受文稿丟失的懊惱?!保℉orne,1990: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