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安樂哲《論語》英譯本中的孔子形象塑造"/>
饒 莉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江蘇 南京 211156)
孔子形象是中國文化的符號,《論語》是研究孔子形象最翔實可信的原典?!墩撜Z》的譯者身份多種,有西方傳教士、漢學家和海內(nèi)外華人,其譯本塑造出的孔子形象亦具多樣性,時而是迂腐的道德信徒,時而是封建的說教者,時而又是蒙上基督教色彩的圣人或是帶著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哲人等等??鬃有蜗蟪蔀樵忈尩漠a(chǎn)品,每個譯本都打上時代的烙印和譯者的個性特征??鬃有蜗笤谖鞣饺绾紊?,發(fā)展、重構(gòu)的過程,關(guān)乎中國文化形象在西方的建構(gòu)。安樂哲與羅思文的《〈論語〉的哲學詮釋》(后文以“安譯”代之)致力于從哲學角度對《論語》進行詮釋,試圖豐富和改造西方思想文化資源。安譯所刻畫出的孔子是何種形象?此種形象和《論語》原典中的孔子形象有何出入?安譯的操作在哪些層面存在問題?“時”理論體系的多重內(nèi)涵和孔子形象的高度契合如何在《論語》中得以體現(xiàn)?“時”對孔子形象塑造及跨文化典籍翻譯有何重要意義?皆為本文將要探討的問題。
《論語》目前大約有60多個英語全譯本和節(jié)譯本,眾多譯本促進儒學思想和中華文化在世界的傳播和接受。然而,譯者的時代背景、知識閱歷、思想信仰、審美角度、翻譯目的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其譯本中孔子形象的呈現(xiàn)態(tài)勢:
利斯英譯本中的孔子是個講話溫文爾雅、平和安詳?shù)暮褪吕?;白牧之和白妙子的孔子?jīng)歷從衰老武士到迂腐學究的演變過程;黃繼忠詮釋的孔子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林語堂筆下的孔子是一位風趣幽默、溫文爾雅的老先生;韋利的孔子是英語表達流暢自然的英國紳士;龐德的孔子是講著美國俚語的西方人士;劉殿爵的孔子行為舉止嚴謹周密且莊重典雅;大衛(wèi)·亨特的孔子較有活力,表達更為口語化(楊平2012:104)。在特定歷史文化語境中,眾多《論語》譯本對孔子形象在西方的傳播帶來不可忽視的影響。黑格爾受傳教士譯本影響,認為孔子所說的不過是一些人生哲理,不能稱之為哲學;而伏爾泰則對孔子表現(xiàn)出無限崇拜,高度贊揚儒家文化中的“仁義”和“寬容”。學界對西方世界孔子形象的研究日益增多。美國學者芬格萊特(2002)《孔子:即凡而圣》緊扣《論語》文本,闡述《論語》中孔子獨特的思想特質(zhì),批判基于西方知識背景來解讀孔子的誤解,強調(diào)“禮”在孔子思想中的重要性。張濤(2011)《孔子在美國:1849年以來孔子在美國報紙上的形象變遷》深入探討1849年以來孔子在美國報紙上的形象變遷及其在美國文化語境中所經(jīng)歷的認同和變異。楊平(2012)《哲學詮釋學視域下的〈論語〉翻譯》從哲學詮釋學的角度對《論語》英譯進行解讀,涉及詮釋的多元性與孔子形象的多面性問題。杜鋼(2015)《美國漢學研究中的孔子教師形象》指出中國千年積淀及西方世界長期形成的孔子形象及其學說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虛構(gòu)和誤讀,只有回歸原典才是探尋孔子真實形象的必然選擇。這些各具特色的孔子形象承載著不同譯者的理解及文本在特定歷史語境下不斷闡釋生成的過程。安樂哲從哲學角度對《論語》進行闡釋和翻譯,他認為“孔子堪稱中國第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的思想是滋養(yǎng)中國文化傳統(tǒng)生根發(fā)芽的沃土。無論以什么標準來看,孔子都是一個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安樂哲,羅思文2003:2-3)。目前對安譯本中孔子形象的深入探討尚不多見,孔子形象在譯文中的真實度和有效傳播關(guān)乎中國形象的國際傳遞,此類研究具有較高現(xiàn)實意義。
欲把握孔子形象,需先了解孔子其人其事??鬃拥纳浇榻B在《論語》中少有記載,其詳細記錄可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生逢亂世,周天子名存實亡,禮崩樂壞??鬃尤龤q喪父,十七歲喪母,為謀生習得不少技藝。勤奮好學的孔子三十歲已掌握立足社會的本領,五十二歲時初任中都宰,接著為司空,其后為大司寇,之后又行攝相事;后來在列國顛沛流離十幾年,在陳絕糧,過宋被追殺,畏于匡,雖然歷經(jīng)險阻、一再碰壁,但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尋找圣君明主實行仁政,一生都在努力。晚年時,孔子將主要精力用在教書育人和整理古代文獻典籍,為傳承中國文化做出難以磨滅的功績(司馬遷2016:464-481)。
最真實的孔子形象只有回到《論語》原典中去尋找?!墩撜Z》原典中的孔子是名副其實的“圣之時者”,是趨時用時、踐仁履禮的實踐者,恪守各種儀禮規(guī)則,舉止中節(jié),但又不缺乏通達機變的靈活性。此形象始終貫穿《論語》全文:“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論語·述而》)描寫孔子閑居在家時舒適自如的狀態(tài),恬淡平和的心境、高深的修養(yǎng)和通體的中和之氣;“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論語·述而》)是對孔子神態(tài)細致具體的描摹,此乃“人之德性本無不備,而氣質(zhì)所賦,鮮有不偏,惟圣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故其中和之氣見于容貌之間者如此(朱熹2011:98);“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體現(xiàn)孔子育人講究時機;“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論語·衛(wèi)靈公》)傳遞出孔子說話講究時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論語·鄉(xiāng)黨》)凸顯出孔子對生活禮節(jié)和“飲食之時”的重視;“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強調(diào)征用民力要尊重農(nóng)時,承載著孔子對統(tǒng)治者處理政事、對待人民的要求和建議。類似“時”之例子不勝枚舉,貫穿整部《論語》,尤其是《論語·鄉(xiāng)黨》集中體現(xiàn)“時”觀念在孔子日用行常中的實踐意義:無論在鄉(xiāng)黨,在朝廷,接見外賓,入宮門,衣著服飾,飲食起居,祭祀駕車,對待君主,朋友,動物等方面,孔子的容色言動及對“禮”的堅持,無不體現(xiàn)孔子隨時以處中,以中道行的“時圣”形象。
“時”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來源于先民與天互動的生活實踐,可追溯至《尚書》《詩經(jīng)》《易經(jīng)》等典籍。“時”字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現(xiàn),本義指太陽運行的節(jié)奏及先民對四時變化的感知,后演變?yōu)橛涗涀兓?、可為人行動所利用的時間。《周易·系辭下》中有記載“時”觀念的來源:“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王弼等1999:304)。
“孔子一生偉大在一個時字上,高明也在一個時字上”(呂紹綱2005:165)??鬃诱f:“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禮記·中庸》)?!爸杏埂彼枷胱鳛樨灤墩撜Z》的主線,是孔子所認為的最高道德標準——“至德”——“在適宜的時刻做適宜的事情,達成適宜的效果”(蔡新樂2019:86)?!皶r中”是中庸最光輝、最具生命力的部分。成中英認為:“所謂時中,指的是我們在做出決策、推行政策以及采取行動的時候,都必須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人制宜”(成中英等2014:31)??鬃釉凇兑讉鳌分袑Α皶r”的重視及《論語》原典中所記錄的孔子的言行舉止等皆體現(xiàn)“時”觀念在孔子仁禮體系中的重要價值。
基于對先秦儒家經(jīng)典及相關(guān)文獻的研讀,把握《論語》中孔子形象最核心特點,充分梳理“時”和“中庸”等核心概念的邏輯關(guān)系,將概念細化以凸顯豐富意蘊,并將之置于天人合一視域下的孔子“踐仁履禮”體系內(nèi)進行考察,筆者構(gòu)擬出“時”概念框架,并在此框架下對安譯的孔子形象塑造進行細讀和分析,展現(xiàn)這一理論建構(gòu)的價值。在所架構(gòu)的“時”概念框架中,第一層級為“中庸”,是孔子的核心思想和儒家重要方法論原則;第二層級是“時、中和庸”,“中庸”所蘊含的“時”之境遇性和靈活性是成就“中庸”的核心元素;第三層級為“四時、時機、時命、時中”“中正、中和”“平常、恒常、使用”,其中“四時、時機、時命、時中”來源于“時”的細分,分別導向第四層級的“春夏秋冬、機運勢遇、隨時處中”,并進而歸結(jié)為第五層級的“為仁以時”,以凸顯“仁”顯現(xiàn)的場域中蘊含豐富的“時”之機宜;“時中、中正和中和”來源于“中”的細分,分別導向第四層級的“隨時處中、不偏不倚、平衡和諧”,并進而歸結(jié)為第五層級的“以禮制中”,“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符合禮節(jié)的中行才是真正的“中”,從而達至“仁”;“平常、恒常和使用”來源于“庸”的細分,分別導向第四層級的“日用倫常、始終如一和踐仁履禮”,并進而歸結(jié)為第五層級的“經(jīng)世致用”,強調(diào)的是“在日用倫常和社會實踐中的學以致用、知行合一”,體現(xiàn)孔子的入世哲學;“為仁以時、以禮制中、經(jīng)世致用”此三方面最終導向第六層級的“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禮記·中庸》),此乃內(nèi)外交融,不偏不倚、至誠盡性、和諧完滿的圓融之境,也是孔子之道的精煉概括;“智、仁、勇”三達德乃入道之門、“博文約禮”乃入道之路、“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乃孔子所謂的“圣人之境”。由此得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中庸的前提條件,“天人合一”是中庸的理論基礎,“至誠盡性”是中庸的重要原則。在這個“時”理論框架體系中,“時”統(tǒng)攝“位”貫乎“中”,“時中”乃中庸之道的精髓。“時”在與“陰陽”“生生”“變化”的動態(tài)關(guān)聯(lián)中可以彰顯宇宙大化的形上意義,并通過隨時而動的實踐活動下貫于人事,體現(xiàn)在天道觀照下,在趨時用時的實踐過程中,道德生命踐仁履禮的道德成就過程。
圖1 :“時”之概念框架圖
安譯從哲學闡釋角度切入《論語》,試圖改變西方對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認識,開啟《論語》翻譯的新維度,對哲學關(guān)鍵詞的重譯是其最富特色的部分,如把“中庸”譯成focusing the familiar(切中倫常)以凸顯儒家在日用倫常中積累經(jīng)驗以至中道的意蘊;把“君子”譯為exemplary person(表率的人)試圖傳遞君子以身作則的典范效果;把“仁”譯成authoritative conduct(權(quán)威行為)或humanity(人性、仁慈),以體現(xiàn)楷模和權(quán)威意蘊;用拼音和漢語注釋來翻譯沒有對應物的詞匯,如“天(tian)、道(dao)、氣(qi)、性(xing)”等,以反映中國文化獨特內(nèi)涵。安樂哲期望探索一種更符合中國哲學韻味的解讀和翻譯方法,但實際效果仍難逃西方視角限制,尤其是對“時”在孔子思想體系中的豐富內(nèi)涵把握不夠充分。下面就從“四時、時機、時命和時中”角度分別舉例探討安譯本在孔子形象塑造方面存在的偏差。
[1]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譯文:The Master said,“I think I will leave off speaking.”“If you do not speak,”Zigong replied,“how will we your followers find the proper way?”①The Master responded,“Doestian天speak?And yet the four seasons turn and the myriad things are born and grow within it.Doestianspeak?”(Ames & Rosemont 1998:208)
孔子在此句中描述宇宙大道,用天不言,而春夏秋冬四季照樣流轉(zhuǎn)、宇宙萬物照樣生長的現(xiàn)象作比喻,向弟子闡釋圣人之道與天地之道相通,啟發(fā)其進行思考?!翱鬃优e天亦不言而令行以為譬也。天何嘗有言語哉?而四時之令遞行焉,百物皆依時而生焉,天何嘗有言語教命哉?以喻人若無言,但有其行,不亦可乎!”(何晏,邢昺1999:241)
此處把“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譯為“the four seasons turn and the myriad things are born and grow within it”沒能充分傳遞出“四時”運行的規(guī)律性和豐富意蘊。萬物于日用倫常中循四時之變化,自然而然,適時而作。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春夏秋冬,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八臅r”消息盈虛,終則有始,這種變化具有周期性,體現(xiàn)著秩序和規(guī)律,包含著宇宙節(jié)奏。生命的存在應和著天地宇宙運行的“天籟節(jié)奏”,也表現(xiàn)為某種生命節(jié)奏?!疤斓毓?jié)而四時成”《周易·彖傳》,春夏秋冬即是天地之“時”的節(jié)奏表現(xiàn),是天地間陰陽之氣的不同變化狀態(tài)。古人用“春夏秋冬”釋《易經(jīng)》乾卦之四德“元亨利貞”是有道理的。“元亨利貞可以指自然界的春夏秋冬,也可指人事上的問題,比如人的仁義禮智四德,以及其他具有乾健意義的事物”(金景芳,呂紹剛2017:6)??鬃拥摹八臅r行焉”正蘊含著“元亨利貞”的“天行之健,萬物得時,天地合德”之深意?!胺虼笕苏?,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四時合序,與鬼神合吉兇”(《周易·乾·文言》)。
從而不妨嘗試把“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譯為four seasons are revolving regularly and all things are growing as always,用revolving描述四季變更交替、循環(huán)不已的動態(tài)運行狀態(tài),用具體副詞regularly展示運行的規(guī)律,用動名詞傳遞“生生不息”的動態(tài)狀態(tài),以此凸顯原文所蘊含的“四季循環(huán)往復地變化,萬物生存毀滅地輪回”的自然運行之道,更充分體現(xiàn)出孔子對大自然的由衷欣賞和敬畏,“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的君子特質(zhì),“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的深邃思想及順應天時節(jié)奏“為仁以時、隨時而動”的圣人風范。
[2]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
譯文:The Master said:“Having studied,to then repeatedly apply what you have learned—is this not a source of pleasure?To have friends come from distant quarters-is this not a source of enjoyment?To go unacknowledged by others without harboring frustrationis this not the mark of an exemplary person(junzi君子)?(Ames & Rosemont 1998:221)
此三句話蘊涵《論語》的全部精神:人與心、人與人、人與天的和諧,此三組和諧既是《論語》的核心,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核心??鬃釉谶@里所講的“學”兼具文化和精神傳承雙重意義。朱熹注:“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shù)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shù)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悅,其進自不能已矣”(朱熹2011:49)。朱熹把此處的“時”解釋為“時常、時時”。程樹德則指出“時”有三種蘊義:“凡學有三時:一就人身中為時,二就年中為時,三就日中為時也”(程樹德1990:2)。一就人身中為時者,即注意教育的階段性,人的身心發(fā)展在不同階段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二就年中為時者,即根據(jù)一年中時令的不同調(diào)節(jié)學習內(nèi)容。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三就日中為時者,就是每一天的學習也要“適時”,上午,中午和傍晚都應該有不同的學習和鍛煉安排(陳祥龍2013:100)。
安樂哲和羅思文、林戊蓀及趙彥春貼近朱熹對“時”的理解,把“時”譯為“反復地、再三地、經(jīng)常性地、常?!?,英文分別為repeatedly(Ames & Rosemont 1998:221)、frequently(林戊蓀2010:27)和oftentimes(趙彥春2019:31);而韋利把“時”譯為at due times(Waley 1998:3)意為“把握合適的時機”,其翻譯更貼近程樹德對“時”的理解,或更能反映孔子思想內(nèi)涵“學習做人之道,并利用合適的時機來把所學付諸實踐,這難道不是一件愉悅的事嗎?”《乾》卦九三爻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金景芳,呂紹剛2017:8)強調(diào)是一個“時”字??追f達認為:“‘惕’要講的是‘因時而惕,不失其幾’。”(王弼,孔穎達1999:5)“‘幾(幾)’即事物變化細微征兆的道理?!保ú绦聵?019:281)“中庸之道的要義在于‘時’,堅持‘故時措之宜也’,在適宜的時候有適宜的活動,恰到好處,才可能達至“和諧之境”(同上:84)。
孟子稱贊孔子為“集大成者”《孟子·萬章下》,正因為孔子有能力不違于時,恰切而又周到地把握時機的分寸,適時而動,因地制宜。在教育方面,孔子同樣具有適時把握時機的智慧,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論語·述而》)、“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循循然善誘人”(《論語·子罕》)才留給弟子“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論語·子罕》)的卓爾不凡的師者形象。只有“適時”,掌握勢遇,抓住機緣,付諸行動,知行合一,才能使“學”達至“說(悅)”境,從而真正成為可以在“在實踐效用中察時機之微妙”的敏銳智者。由此可見安樂哲與羅思文對“時”的譯法未能充分把握孔子思想的深邃內(nèi)涵,孔子的“時”圣形象在譯文中也未能充分展露。
[3]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
譯文:The Master only rarely spoke about personal advantage(li利),the propensity of circumstances(ming命),or authoritative conduct(ren仁).②(Ames & Rosemont 1998:126)
朱熹引程子曰:“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保ㄖ祆?011:104)安樂哲和羅思文的譯文取朱熹之解,認為孔子很少提及利、命和仁。但不少學者持不同見解,如錢穆注解:“利者,人所欲,啟爭端,群道之壞每由此,故孔子罕言之。孔子所贊與者,命與仁。命原于天,仁本于心。人能知命依仁,則群道自無不利?!墩撜Z》言仁最多,言命亦不少,并皆鄭重言之?!保ㄥX穆2002:200)吳國珍和史志康的譯文從錢穆解:
The Master seldom talked about profit-making,but he believed in destiny and upheld benevolence.(吳國珍2017:178)
Confucius seldom mentions profits,but talks about fate and benevolence favorably.(史志康2018:188)
“命和仁”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論語》中多次提到“命”,談及“仁”。《論語》中談及“仁”多達109處,而“命”字用了21次,有“命運”“命令”“使命”“壽命”“生命”諸義。表示“天命”的諸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亡之,命矣夫!”(《論語·雍也》)、“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鬃又毖浴疤烀庇袃纱危骸拔迨烀保ā墩撜Z·為政》)、“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由此可見,孔子提倡“仁”,認可天命,應是不爭的事實。
孔子的“天命觀”其實是一種“時命觀”。“時命觀”側(cè)重的不是“天命”的唯一性,而是加注了“時”的概念,命中有時,察時而動,奉命而行??鬃诱J為人可以通過對自身仁德的發(fā)掘來感知天命?!熬硬W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朱熹注:“君子學欲其博,故于文無不考;守欲其要,故其動必以禮。如此,則可以不背于道矣”(朱熹2011:88)。人在無常的天道和變動不居的時間特性面前,所要做的便是博文約禮(廣求學問,恪守禮法),從自身的道德觀和價值判斷出發(fā),自覺地對天做出積極回應。安譯之所以存在誤讀,部分原因或是受到朱熹等前人注解的誤導,同時沒有充分把握孔子“時命”觀的深刻內(nèi)涵?!翱鬃右簧v命,但也一生奔走不息,被隱者譏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更奇怪者是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而孔子之從事政治活動,亦自五十歲起。所以在孔子,命不但可以自慰于事后,亦可以鼓勇于事前,使人不系念于結(jié)果的成敗,而只知努力做去?!保◤堘纺?005:365-366)孔子對仁義道德的踐行、對禮儀法規(guī)的尊奉恰恰正是其對天命自覺自愿的承擔??鬃右簧騼?nèi)時時而處中,堅持仁德修養(yǎng),向外把捉時機,弘揚仁道,胸懷平治天下的理想,以積極入世的心態(tài),到處游說宣傳,于順逆輪轉(zhuǎn)間聽時命之召喚,順時行事,合于天道。
[4]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論語·為政》)
譯文:The Master said:“From fifteen,my heart-andmind was set upon learning;from thirty I took my stance;from forty I was no longer doubtful;from fifty I realized the propensities oftian(tianming天命);from sixty my ear was attuned;from seventy I could give my heartand-mind free rein without overstepping the boundaries.”(Ames and Rosemont 1998:76)
此句包含孔子不同人生階段所達到的境界,用一生的體會說明不斷學習和修養(yǎng),逐步提高思想境界的過程:十五歲開始學人生大道(決定學的方向)、三十歲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間(確定一生的原則)、四十歲天下事皆能想明白(對人生目標不再動搖)、五十歲開始樂天知命(懂得自然規(guī)律和法則)、六十歲從容平和地面對一切稱譏毀譽(知曉、看透并能明辨是非)、七十歲從心所欲又不逾越人間規(guī)矩(圣人之境、圣之時者也)?!皬男乃挥饩亍奔词恰皶r中”狀態(tài),圣人之境也。
對于“志于學”和“從心所欲”,安樂哲分別譯為my heart-and-mind was set upon learning和give my heartand-mind free rein。heart-and-mind在同一句話中重復使用,使譯文過于冗長累贅,讀來缺少音韻簡潔美,和原文精煉文風相去甚遠?!爸居趯W”不妨譯為I began devoting myself to learning(林戊蓀2011:39)。heart-and-mind乃安樂哲煞費苦心創(chuàng)設的新詞,以彰顯中文“心”和西方heart不同意蘊。英文的heart代表著“感情、勇氣”,而中文的“心”兼具情感和認知功能?!皩㈩^腦與心情剝離——即,將認知與情感相分離,卻是再次進入西方形而上學的領域——尤其是在無歷史、無文化的唯理性觀念的背景下進行身心兩分。為了避免出現(xiàn)上述情況,我們將‘心’譯為heart-and-mind”(安樂哲2003:57)。這種譯法彰顯安樂哲主觀上對中國哲學的鉆研和尊重。孟子很早就提出“心之官則思”(張岱年2017:218),而“不忍人之心、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公孫丑上》)中的“心”又具有道德意識。朱熹贊同“心統(tǒng)性情”的命題:“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同上:220-222)。可見“心被理解為同一經(jīng)驗的兩種互為必要維度的心理活動,沒有獨立于情感之外的思考,也沒有無思考的情感”(楊朝明2015:366)在歷史上是有論證的。但把“心”譯為heart-andmind客觀上容易導致英語讀者認為心是二而非一,從而落入西方二元對立的窠臼?;蛟S把“心”譯為heartmind而不是heart-and-mind,是更為合適的選擇,凸顯心的一體性。也可以直接把“心”譯為heart,并加注:Heart in Chinese possesses both emotional and cognitive functions(中文的“心”兼具情感和認知雙重功能),以此更好傳遞出中國儒家哲學核心詞“心”的豐富內(nèi)涵,凸顯孔子情感和理智(認知)渾然一體的圓融時中形象。
安樂哲對“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的翻譯比較含糊:from seventy I could give my heart-and-mind free rein without overstepping the boundaries。boundaries到底是什么?“矩”是指“可以畫直角或正方形、矩形用的曲尺(carpenter’s square)或表示法度、規(guī)則(rules;regulations)”(《現(xiàn)代漢語詞典(漢英雙語)》),在英文中保留這個字的具體內(nèi)涵是可行和有必要的。史志康把“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譯為At seventy,I was able to follow my heart without going beyond the boundaries of commonly acknowledged code of behaviour凸顯“矩”的具體內(nèi)容,呈現(xiàn)出英文精準具體的特點,更具可讀性和可理解性(史志康2018:27)。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乃人生最高修養(yǎng)境界,孔子認為自己到70歲才修習到這個境界。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立志求學、積累經(jīng)驗、不斷覺悟、循序漸進,日臻完善的過程。孔子能審時度勢,與時俱進,有著“立言、立德、立功”的理想,知行合一、踐仁履禮、切切實實地付諸實踐??鬃訌娬{(diào)“過猶不及”(《論語·先進》),認為凡事應“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禮記·中庸》)、提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論語·先進》)、稱贊“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論語·雍也》!”孔子的“時中”的方法可用此句概括:“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孟子言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孟子·公孫丑上》)??鬃蛹婢呙赖潞湍芰Γ嬲摹凹蟪烧摺薄睹献印とf章下》,不但不違時,而且可以恰到好處地把握到“時機”和“分寸”,適時而動,因地制宜,最終達致“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圣人之境。
《論語》紛繁復雜的譯本塑造出不同性格和色彩的孔子形象。只有走進《論語》原典,才有可能看見更為真實的孔子,而“時”是把握孔子思想的關(guān)鍵點??鬃釉凇兑讉鳌分袑Α皶r”的重視及《論語》中所記錄的孔子的言行舉止等皆體現(xiàn)“時”觀念在孔子仁禮體系中的重要價值??鬃邮恰坝谌沼脗惓V醒臅r之變化”的自然崇尚者、“在實踐效用中察時機之微妙”的敏銳智者、“于順逆輪轉(zhuǎn)間聽時命之召喚”的隨遇而安者、“在踐仁履禮中達時中之狀態(tài)”的“圣之時者”!孔子形象中閃爍著人性的色彩,又承載著“趨時用時、隨時而動”的圣人形象的光環(huán)。安譯本用術(shù)語創(chuàng)新來傳遞中國哲學思想,但由于對“時”在孔子思想中的統(tǒng)攝意義把握不夠充分,難以在譯入語中充分傳遞出一個豐滿立體,博文約禮、思想深邃的“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措之宜也”(《禮記·中庸》)的孔子形象。而孔子形象是中華民族不可回避的文化標簽,任何還原孔子形象的努力,都是對民族文化根源的追尋。張柏然和辛紅娟(2016)認為,“形成既具有民族文化特點又不隔絕于世界潮流的譯論話語,是當前中國翻譯理論研究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也是21世紀中國翻譯理論發(fā)展的方向”。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中的“時”視角切入中華傳統(tǒng)典籍翻譯是建構(gòu)中國特色翻譯理論體系的有效路徑,也是把中國哲學思想引入跨文化翻譯研究的一種嘗試。
注釋:
①Translating shu述as“to follow the proper way”enables us to maintain the“path(dao道)”metaphor.(安樂哲注)
②An argument can be made that Confucius seldom spoke of“personal advantage”and“the propensity of things”,but it is hard to say that some references to“authoritative conduct”is“rare.”In the commentarial tradition,many attempts have been made to explain this problematic passage,none of them winning consensus(安樂哲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