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光
唐末五代及兩宋之際的戰(zhàn)亂,驅(qū)使大批來自中原、江淮及贛中北的移民遷入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這兩批漢人移民規(guī)模大,遷入時間比較集中,引致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發(fā)生深刻的社會變遷。一方面,不同來源不同時段的漢人移民之間互相融合,另一方面,漢人移民又與土著的古越族后裔及自湖南遷來的苗瑤語族后裔進行了長期的斗爭和融合。幾個不同民族與族群斗爭融合的過程,同時也是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的開發(fā)不斷深化的過程。其中宋代以汀、贛為中心,波及郴、全、道、贛、汀、漳、潮、循、梅、惠、廣等州,規(guī)模巨大、曠日持久的“汀贛賊”造反事件,猶如一針催化劑,在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區(qū)域經(jīng)濟網(wǎng)絡形成的基礎(chǔ)上,極大地加強了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人民群眾的聯(lián)系,極大地鍛煉了這些地區(qū)人民群眾的反封建斗爭精神和斗爭藝術(shù),同時也極大地密切了這一區(qū)域蠻、漢人民的關(guān)系,促進了彼此間的交流和融合,對于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最終成為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和同質(zhì)性的社會文化單元起了關(guān)鍵的作用。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一區(qū)域的人們在語言、風俗、社會心理、人文性格等方面都在逐漸趨同,一個新的民系——客家民系就此逐漸孕育、形成,略述如下。
這里說的“民風”,包括了風俗、社會心理、人文性格諸因素,在古代文獻的表述中,有時又細分為民風與士習兩方面。由于具有相似的自然環(huán)境,相似的經(jīng)濟生活,相似或共同的反抗斗爭歷程,宋代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社會風俗趨同,其中又以汀、贛二州最為突出和典型。汀州方面,因為有《臨汀志》的記載,輔以各縣志的追述,可以見其大略情形。茲就汀州的情形進行重點剖析。成書于南宋理宗開慶年間(1259)的《臨汀志》記載,汀州“輕生尚武,人情不甚相遠”,“其君子則安分,義勵廉隅,恥為浮俠;其小人則質(zhì)直果毅,不以侈靡崇飾相高”。①《臨汀志》“風俗形勢”,長汀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據(jù)《永樂大典》殘文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頁。這里“小人”指普通百姓,君子指士人為代表的社會精英?!靶∪恕钡摹拜p生尚武”“質(zhì)直果毅”、勤儉樸素,是民風;君子的安分守己、“義勵廉隅”是士習,無論“君子”“小人”,都“習氣勁毅而狷介”,是共同的風俗。這里講的是汀州的民風士習,其實也是其時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民眾共同的社會心理和人文性格特點。換成今天的話,就是質(zhì)樸、節(jié)儉、勇敢、偏急、重武。后來汀屬八縣縣志關(guān)于民風、士習的描述,亦大率如此:
長汀縣:“汀在萬山中,踞閩(疑應為?。┙嫌危ㄊ?,峰嶺崎嶇,士生其間,性多兀傲?!雹诿駠堕L汀縣志》卷17《禮俗志》引舊志,第二冊,長汀縣博物館整理重刊本,1983年,第77頁。
寧化縣:“人物富庶,性氣剛愎,仕宦不謁公門,儒生恥于奔競。”③康熙《寧化縣志》卷1《風俗志》,寧化縣志編纂委員會整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頁。
清流縣:“上古僻處荒服,王化不及,輕死文身。至唐猶險隘荒陋,輕生尚武。宋元氣習勁毅,質(zhì)直少文?!雹芗尉浮肚辶骺h志》卷2《習俗》,清流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頁。
歸化縣:“質(zhì)直好儉,不務浮靡。男力耕種而重遷移,女勤織紉而資交易?!雹萃豕饷?、陳立點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風俗》引明志和邑舊志,福建舊方志叢書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頁。
武平縣:“山峻地僻,俗梗民強,尚武勇足以御敵,力本業(yè)足以營生?!薄八咨写局保酥Y義,力本者多,末業(yè)者少”。⑥王光明、陳立點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風俗》引明志和邑舊志,福建舊方志叢書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頁。
連城縣:“豪右好爭而少讓,鄉(xiāng)落習武而少文?!雹咄豕饷?、陳立點校:乾隆《汀州府志》卷6《風俗》引明志和邑舊志,福建舊方志叢書本,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93頁。
上杭縣:“君子則質(zhì)直好義而恬于進取,小人則愿愨少文而安于勤勞”;“士則崇儒重道,民則尚義奉公,男耕女織,各安其業(yè)”。⑧民國《上杭縣志》卷20《禮俗志》引《元郡志》和《明蕭志》,上杭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重印本,2004年,第562頁。
永定縣:“山峻水駛,其人樸而寡文,崇尚廉恥;士甘自守,少奔競……然頗悍輕生,勇而喜斗。”⑨(明)何喬遠:《閩書》卷38《風俗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45頁。
總的說,汀州的讀書人,有淳樸本分,重視氣節(jié)的優(yōu)點,又有兀傲、剛愎的缺點。一般百姓則質(zhì)直勤儉,刻苦耐勞,剽悍勇敢,輕生尚武,好斗喜爭。這些縣志成書于明代以后,甚至是民國時期,但對于風俗的描述基本是追述宋元以來的情況,其基本面貌與《臨汀志》所述相同。
贛南的情況,據(jù)王安石《虔州學記》所記:“虔州江南地最曠,大山長谷,荒翳險阻。交、廣、閩、越銅鹽之販,道所出入。椎埋盜奪鼓鑄之奸,視天下為多?!雹伲ㄋ危┩醢彩骸杜R川文集》巻8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暗刈顣纭笔窍鄬τ诮魅《?。贛南在江西最為偏僻險陋,開發(fā)最遲,風俗也最為樸野,民眾的反抗斗爭,在江西全省中也是數(shù)一的。但隋唐之后,王朝統(tǒng)治深入,儒家教化普及,“聲教濅遠,人皆抗節(jié)篤志”。②同治《贛州府志》卷20《輿地志·風俗》引舊《郡志》、李太初《贛州學記》等記載,贛州地區(qū)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整理重印本,1986年,第760頁。士習漸趨于淳樸本分,重視氣節(jié),但舊有傳統(tǒng)未能根本改變,風俗呈現(xiàn)駁雜的面貌。試以《同治贛州府志》所載其屬下各縣的情況來觀察:
贛縣:“崇尚儉樸,有先民遺風,禮讓之俗近古。”
于都:“居不求華,服不求侈,飲食不求異,器用不求奇?!?/p>
信豐:“地險僻,民質(zhì)樸,力穡不事商賈?!?/p>
興國:“民氣近悍尚斗,地界深山長谷。鮮商販,惟務農(nóng)力產(chǎn)。士夫尚禮義?!?/p>
會昌:“山峻水駛,民質(zhì)剛勁。俗淳樸而好禮,士力學知所向往。”
安遠:“山峻水激,人多好勝。俗質(zhì)樸,以耕為業(yè)。敦信義,重然諾,矜尚名節(jié)?!?/p>
龍南:“在萬山中,其人亢健而任俠。士恥虛務實,鮮以標榜聲華為事。俗勤耕織,無不糞之土。”
長寧(今尋烏):“俗儉樸,不尚奇巧。果而挾氣,勇而喜爭。士敦操尚,惜廉恥,民力稼穡?!?/p>
定南:“民惟力耕,不事他技。近龍南者多強悍,近安遠者多循謹,近信豐者多誠樸,其簡質(zhì)無華則同。”③(清)魏瀛主修,鐘音鴻等纂:同治《贛州府志》卷20《輿地志·風俗》引各縣相關(guān)舊志、舊記。
與汀屬八縣縣志的追述相似,上引《同治贛州府志》對于屬下各縣風俗的記述,也是追述唐宋以來情況。其基本面貌是“風氣錯雜,人多勁健尚義”。“勁健”的具體表現(xiàn)是果敢、喜爭、尚氣、任俠、淳樸、強悍。而“尚義”主要指士習而言,表現(xiàn)為“士知向?qū)W,人頗遷善”。與汀屬各縣相對照,可以看出汀屬各縣“人情不甚相遠”,汀州與贛州亦“人情不甚相遠”。
贛南、閩西民風、士習相近,但與周邊相鄰地區(qū)的風習卻有較大差異。例如贛州北鄰的吉州,據(jù)南宋后期文天祥所稱,贛州與吉州相去只“一水三百里”,但是“氣候、風土、習俗事事不同”④(宋)文天祥:《文山集》卷8《與吉州劉守漢傅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贛中北的洪州,據(jù)南朝《豫章記》所記:“地方千里,水路四通,風土爽塏,山川特秀,奇異珍貨,此焉自出。奧區(qū)神皋,處處有之,嘉蔬精稻,擅味于八方,金鐵滌蕩,資給于四境。沃野墾辟,家給人足,蓄藏無缺,故穰歲則供商旅之求,饑年不告臧孫之糴。人食魚稻,多尚黃老清凈之教,重于隱遁。蓋洪崖先生、徐孺子之遺風。”⑤《太平寰宇記》卷106“洪州”引,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由于自然條件較優(yōu)越,生活較富足,所以百姓比較滿足現(xiàn)狀,士人好尚清凈,有隱逸之風,與贛州風俗的差異尤為顯著。
再來看看汀州與福建其他州郡的風俗差異。慶元間(1195—1200)泉州永春人陳一新任汀州教授,寫過一篇《跋贍學田記》,提到“閩有八郡,汀鄰五嶺,然風聲氣習頗類中州?!雹蕖遁浀丶o勝》卷131引。陳一新慶元間任汀州教授,據(jù)乾隆《汀州府志》卷16,北京:方志出版社,2004年,第335頁。概要說明汀州與福建的其他七個州、軍風俗差異極大。陳一新的同時代人劉克莊有一首詠漳州風物的詩寫道:“庵遠人稀行未休,風煙絕不類中州。何須更問明朝路,才出南門極目愁。”①(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5,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這兩則同時代人的記載,都就風俗語言立論,一說汀州頗類中州,一說漳州絕不類中州,可見在當時人眼中,汀、漳兩州雖然境土相連,區(qū)域文化面貌和族群人文性格是迥然不同的。
還可以看看宋代福建的兩部方志淳熙《三山志》與寶祐《仙溪志》對福州和莆仙風俗的記載。淳熙《三山志》記福州風俗曰:“民生其間,故其性紓緩,其恐強力,可以久安無憂……其君子外魯內(nèi)文,而小民謹事畏法。”②(宋)梁克家纂:《淳熙三山志》卷39,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年,第771頁。寶祐《仙溪志》記述莆仙風俗曰:“生其間者,人性淳樸,嗜好簡靜。始也,士未知有科舉之利,民未識有紛華之悅,承平日久,始多儒雅。多世家宦族,而習俗漸趨于文。然儒者力于修飾,而不茍進?。皇苏邩酚谇遑?,而不急富貴……隸民伍者,耕農(nóng)多而商賈少?;橐霾豁┯诙Y,喪葬不儉其親。有無緩急相通融,歲時往來相問勞,猶有古之遺風焉。”“勤儉以署門戶者,能安于淡泊,而不尚侈靡以相夸;爭競以泄私忿者,能亟于懲艾,而不事囂訟以求勝。知理循分而寡欲易足,安土樂業(yè)而用志不逾,此風俗之大略也?!雹郏ㄋ危S巖孫撰:寶祐《仙溪志》卷1“風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頁。總的說,福州人和莆仙人,性情比較平和舒緩,士習儒雅尚文、民風謹慎畏法,好修飾,重禮儀。只要略加比較,便可清楚地看到,贛南、閩西人輕生尚武,好勇敢爭,不同于洪州人的知足恬退,質(zhì)直淳樸,也不同于福州和莆仙人的儒雅尚文,緣飾重禮。細比較下去,還有諸多不同。
在廣東,粵東北的循、梅二州,與粵東潮州之風俗,也有明顯的分野。南宋以降,潮州接納了大量來自漳州、泉州和興化軍(今莆仙)的移民,因而粵東韓江以東的潮州與閩南風俗、語言趨同,成為閩南文化的延伸區(qū)域。循、梅二州接納了大量來自贛南、閩西的移民,因而循、梅二州的風俗、語言與贛南、閩西趨同。以梅州為例,《輿地紀勝》記述其“民俗風氣”大略與“汀、贛同”。④(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02《廣南東路·梅州·官吏·劉安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142頁。按:其原文是:“梅之民俗風氣,大略與潮陽、汀、贛同?!背标柤粗赋敝?,潮州民俗風氣大略與漳州同,與汀、贛殊異。又據(jù)同書同卷“風俗形勝”所記:“郡土曠民惰而業(yè)農(nóng)者鮮,悉藉汀、贛僑寓者耕焉?!比粍t梅州因為有大量汀贛移民遷入,故其民俗風氣大略與汀、贛同;與潮陽同則是誤記?!斗捷泟儆[》也稱“(梅州)介汀、贛之間,頗存獷俗。”⑤(宋)祝穆:《方輿勝覽》卷36《梅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芍贿t于南宋中期,梅州的風俗、文化已趨同于汀、贛,成為汀、贛文化的延伸區(qū)域。
總的說,至遲在南宋中后期,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已經(jīng)形成一個具有獨特區(qū)域文化風貌和獨特族群人文性格的社會文化單元,區(qū)域內(nèi)部的贛南、閩西和粵東北三片在土俗、言語嗜欲方面趨同,而與周邊的贛中北、閩中其他七州郡、韓江以東的粵東潮州以及東江流域的惠州等地都有迥然不同的風俗文化面貌,換言之,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與周邊地區(qū)的文化邊界業(yè)已形成。
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獨特區(qū)域文化風貌和獨特族群人文性格形成的原因,《臨汀志》歸之于環(huán)境,認為“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曹(疑應為晉)奢魏褊,楚急齊舒,從古而然。”⑥《臨汀志·風俗形勝》,長汀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據(jù)《永樂大典》殘文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頁。文天祥強調(diào)與氣候有關(guān):“大概去南漸近,得天地陽氣之偏,看來反不可以刑威懾,而可以義理動。”①文天祥:《文山集》卷8《與吉州劉守漢傅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兩者都試圖以自然條件來解釋當?shù)靥厥獾拿耧L士習,應該說這是抓住了問題的一個方面。
但這樣的解釋并不全面,明代天啟《贛州府志》曰:“吾郡壤接百粵,開設(shè)之初,封域東包揭陽,土風相近,火耕水耨,習拳勇,漁獵,信鬼,淫祀,其漸靡使然也。迄于隋唐,疆圉日辟,聲教浸遠,人皆抗志勵節(jié)。故唐書宰相系有贛人。嗣是而文人學士,愈益彬彬,贛、寧、于、興,遂有聞于天下,而各邑亦時有聞者。振纓纟委于一門,流芬芳于奕世,載之譜牒,可考而知也”②(明)謝詔撰:天啟《贛州府志》卷3《輿地志·土俗》,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66-167頁。。同是一個贛南,其所得天地之氣也好,具有的山川條件也好,唐宋以前與唐宋以后并沒有太大不同,但唐宋以前具有落后、閉塞的原始風習,唐宋以來卻人物輩出,漸漸養(yǎng)成文質(zhì)彬彬,抗志勵節(jié),不懾于刑威,而重于義理的風習,關(guān)鍵何在?我們認為,關(guān)鍵一在于“疆圉日辟,聲教浸遠”,即王朝統(tǒng)治在此區(qū)逐漸深入,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原文化影響不斷加強;二在于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與長期的反抗斗爭有以致之。換言之,由于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自然條件艱苦,社會發(fā)展落后,人民群眾受到格外沉重的壓迫和剝削,民不聊生,迫使民眾進行了長期的反抗斗爭,而南遷的中原、江淮、贛中北移民大量入居本區(qū),移民與土著共同生活、共同斗爭,在文化上互相接觸、交流、采借,使得英勇、剽悍、敢造反、不怕死的族群性格不斷加強,最終形成一種融攝多種文化精華的新文化。所謂義勵廉隅、抗志勵節(jié)、樸實無華,而又悍勁伉健、堅韌不拔、勇于反抗、敢于斗爭的社會風尚和族群性格,就是這種新文化的重要內(nèi)涵。
宋代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形成的新文化,除了民風士習這類內(nèi)容外,還有一項重要且易于感覺到的內(nèi)容,那就是方音。方言與民風士習或曰土俗、嗜欲息息相關(guān),為了論述的方便,前面?zhèn)戎卣撌隽嗣耧L士習的土俗、嗜欲部分,下面?zhèn)戎卣撌鲅哉Z即方音部分。
前述文天祥說的“氣候、風土、習俗”,劉克莊說的“風煙”,都應涵蓋了方言的內(nèi)容。陳一新說的“風聲氣習”,那就更明顯強調(diào)了方言發(fā)音的特殊,“聲”是聲音,指的就是方言。此外,一首作于南宋末年的佚名詩歌,也談到了汀州的獨特方言。其詩寫道:“荒山無寸木,古道少行人。地勢西連廣,方音北異閩。閭閻參卒伍,城壘半荊榛。萬里瞻天遠,常嗟?;?。”③《永樂大典》卷7895“題詠”引《漫游集》。按:《四庫全書》總1186冊集部宋·胡仲弓《葦航漫游稿》提要有云:“《永樂大典》所載,別有《漫游集》一書,核其體例,蓋采宋元兩代之作,匯為總集。當時校讎未密,朱書標目,往往與此集混淆。今并考校姓名,刪除訛異,不使與此集相混?!睋?jù)此,《漫游集》中作品的時代有宋有元,但考“題詠”所引順序為:《臨汀志》、《輿地紀勝》、唐韓幄詩、《漫游集·過汀州》、米錢塘韋先生詩、《文天祥集》、元丁繼道詩、《寓庵稿》。前兩者為志書,接著都是詩文,應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然則《漫游集》既在米錢塘韋先生詩和《文天祥集》之前,其寫作年代不應遲于宋末。又按:詩中“古道少行人”一句,原文作“古道少人行”,“行”屬平水韻“八庚”韻部,而此詩押的是“十一真”韻部,原句不合韻,改為“古道少行人”,不但合韻,且對仗也工整,據(jù)此校改?!胺揭舯碑愰}”之句,是其時汀州方言與處在汀州北面的福建其他七州、軍不同的確鑿證據(jù)。
汀州的方言有異于福建其他州、軍,卻與粵東之西北部地區(qū)的語言相近。《永樂大典》卷5343“風俗形勝”引《圖經(jīng)志》曰:
潮之分域隸于廣,實古閩越地。其言語嗜欲與閩之下四州頗類,廣、惠、梅、循操土音以與語,則大半不能譯。惟惠之海豐于潮為近,語音不殊。至潮梅之間,其聲習俗又與梅陽之人等。
如前所述,這部《圖經(jīng)志》成書于南宋,其所述為南宋粵東情況。然則宋代潮州、梅州已各有“土音”或“方音”,彼此不能相通,而界于潮梅之間的居民所操的方音則與梅州方言相同。宋代的潮梅之間約當如今梅州的豐順、大埔等縣地,即潮州西側(cè)的鳳凰山一線,是兩種方音區(qū)的邊界,其西側(cè)操梅陽方音,東側(cè)則操潮州方音。可見當時不但形成了潮州和梅州兩個方言區(qū),而且其地域分布也與今日之狀況大體相似。
宋代贛南的方言狀況,迄今未見有當時明確的文獻記載,但明人王世懋的《閩部疏》稱:“建、邵之間,人帶豫章音;長汀以南,雜虔、嶺之聲;自福至泉,鳥夬舌彌甚。”根據(jù)周振鶴的解讀,“這里王世懋將福建方言大略分成三部分,建、邵之間是邊際話,移民從江西來,故帶豫章音;福州至泉州是閩方言區(qū),對于說吳語的太倉人王氏來說有如鳥語,故稱鳥夬舌彌甚;至于汀州一帶則和贛南、梅州方言一致,故云其雜虔、嶺之聲。則明朝時客方言的分布已很明確?!雹僦苷聱Q:《客家源流異說》,《學術(shù)月刊》1996年第3期。其實,汀、贛方言一致而與相鄰地區(qū)迥異的情況,應該宋代已然,有文天祥所述吉州與贛州“氣候、風土、習俗事事不同”為證。
或以為,雖然南宋中后期贛州、汀州、梅州的方音已然呈現(xiàn)一致性,且與閩南方言的差異性也顯著表現(xiàn)出來,但“還很難判斷此時的贛閩粵邊已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方言——客家方言?!痹蚴恰斑@里原先通行的應該是江西中北部一帶的語言——早期贛語。如果我們無法證明南宋中期贛閩粵邊的語言與早期贛語之間已有顯而易見的差異,那么,也就無法認定此時通行于贛閩粵邊的語言就是客家方言?!雹谕鯑|:《那方山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說》,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78頁。
我們認為,南宋時期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的人口結(jié)構(gòu),主要是由南遷漢人后裔、古越人后裔、從湖南遷來的苗瑤語族后裔三部分構(gòu)成。其中,南遷漢人中由江西中北部一帶遷來(又分唐后期至五代時期遷來、兩宋之際遷來兩撥)的移民后裔雖然占了相當高的比例,但也有直接從北方特別是江淮遷來的部分。陳一新《跋贍學田碑》說汀州“風聲氣習,頗類中州”,應該就南宋中后期汀州士人通行的語言立論,說明當時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的通行語言是“頗類中州”的漢語,而非古越族語言,也不是苗瑤語族的語言。這種“頗類中州”的漢語,應該是自唐后期至南宋中葉數(shù)百年間各種源流的南遷漢人語言互相融合的結(jié)果。與其將這一“頗類中州”的漢語稱為“早期贛語”,不如稱之為“早期客語”更恰切。
前述文天祥關(guān)于贛州與吉州“氣候、風土、習俗事事不同”的斷語,其所謂“風土、習俗”也應涵蓋了方音。文天祥本身是吉州人,曾在贛州活動多年,他的觀察是可信的。據(jù)這條記載,或以為“最遲在南宋末年,贛南與贛中一帶在語言上的分異已經(jīng)開始?!雹弁鯑|:《那方山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說》,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0頁。其實,文天祥之語雖然出自南宋晚年或末年,但某一地區(qū)的風土習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文天祥觀察得到的印象,自然也是經(jīng)歷多年才形成的。所以贛南與贛中一帶在語言上的分異不是到南宋末年才開始,而是最遲在南宋中后期就已經(jīng)開始并慢慢形成了。
當然,在早期客語的形成過程中,也不排除漢人移民與古越人后裔、苗瑤語族后裔之間語言的相互融合,歷時長久、蔓衍廣大地區(qū)的“閩贛賊”活動中,鹽子、峒民的呼應、合作為彼此的語言融合提供了舞臺和契機。客家方言專家羅美珍、鄧小華、畬族語言專家游文良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實證。羅美珍、鄧小華認為,“我們通過客家話和傣、苗、瑤、畬語的比較,可以看到客家話吸收了百越民族的詞語和一些語法規(guī)則”,“在客家話里一些有音無字的詞,在傣、苗、瑤、畬語中有對應詞,足見是向他們吸收的”,客家話“修飾成分放在中心詞之后,……,這種修飾成分后置的語序是侗—泰、苗—瑤語言的固有語序”。在列舉了很多實例后的結(jié)論是“客家話語序倒置是受百越語影響的結(jié)果”。①羅美珍、鄧小華:《客家方言》,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5頁、第27頁。游文良認為,“現(xiàn)在漢語客家方言中那些不是來源于古漢語的詞語中很多是古畬語融入的?!薄艾F(xiàn)代畬語中和漢語客家方言相同或相近的成分有一部分確是漢語客家方言成分融入畬語的,而另一部分卻是古畬語成分融入客家方言中的?!雹谟挝牧迹骸懂屪逭Z言》,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0頁、第522頁。鄧小華深入研究后還認為:“(客話的)詞匯系統(tǒng)則是北方漢語與南方土著民族語言混合而成,土著的比例甚至更大。”③鄧小華:《關(guān)于古南方漢語“非”漢說》,見陳支平主編《林惠祥教授誕辰一百周年紀念論文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70-86頁??梢娫谠缙诳驼Z的形成過程中,古越語、苗瑤語族語言確實有一定程度的參與。不過,第一,古越語、苗瑤語族語言對于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漢族移民語言的影響,比起漢族移民之間的語言融合來說,是相對比較次要的;第二,古越語、苗瑤語族語言滲入客家方言的過程是漫長的,從唐末五代至南宋中期,其滲透的程度可能比較輕微,元明之后可能逐步加強,所以迄至南宋中期,漢族移民帶來的中原、江淮與贛中北語言是主流,保證了所形成的早期客語“頗類中州”的本質(zhì)特征。第三,正是由于部分古越語、苗瑤語族語言參與了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語言融合的過程,遂使由此形成的新方言與早期贛語具有顯而易見的差異,確保其性質(zhì)是早期客語,而非早期贛語。
關(guān)于南宋中后期汀州等地“頗類中州”的漢語與早期贛語的差異,我們還可以提出進一步的佐證。這里不妨先引述一則反映北宋贛中北語言與中州語言存在明顯差異的資料。北宋江西詩派重要詩人臨川謝逸(1068—1113)曾記述一個故事:“儒有游學于北而歸者,父老幸其歸也,且迎謁之,愿丐其語,以為子弟之訓。既語,為北人音,父老不熟于耳也。皆相顧驚愕,退而罵且笑曰:‘而祖而父與而兄弟,未嘗北其人也;而母而妻與而姑姐妹,固南其音也。而曩之音家人若也,至于去其鄉(xiāng)而易之,可乎?’或曰:非固易之也,習使之然也。彼與北人居且久,入于耳、著于心,不自知其音之北也?!雹埽ㄋ危┲x逸:《溪堂集》卷10《習說》,見《四庫全書》第1122分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本,1987年,第558頁。故事反映出當時“北音”與臨川音差異之大,當時的臨川音即北宋時的贛中北部語音,亦即早期贛語,所以北宋時的早期贛語與“北音”即中州語音是存在明顯差異的。而陳一新聽到的南宋中期汀州方音,卻“頗類中州”,說明南宋中期的汀州方音與早期贛語差異明顯,應非早期贛語。
對比陳一新與謝逸所記,說明南宋中期汀州方音與早期贛語有顯著差異;文天祥所記則說明南宋中后期贛州方音與當時江西中北部的贛語有明顯差異??偟恼f,南宋中后期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的方音與早期贛語及南宋時的贛語都有明顯差異。因此我們認為,與其將南宋中后期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通行的語言定義為早期贛語,不如定義為早期客語即早期客家方言。
早期客家方言與早期贛語的分道揚鑣始于何時?語言學者嚴學窘、李玉若認為:“從聲調(diào)和聲母關(guān)系相比較來看,原始客家話和代表中原話的以洛陽口語為基礎(chǔ)的《切韻》相差不大,約處于初唐時期?!图以捁糯螡嵘下暣蟛糠肿肿冴幤降臅r間和中原話古次濁上聲字并于陰調(diào)類(清聲母類)的時間相差不大,約于中唐左右?!雹賴缹W窘、李玉若:《客家話的原始形式述論》,《廣西民族學院學報》1986年第2期。史地專家周振鶴據(jù)此分析說,“在中唐以前,客家話與中原話是尚未分家的同一方言,在中唐安史之亂以后,大量移民來到江西,客贛方言的源頭才逐漸從原來的中原話分離出來。但當時客贛方言必定尚未分家,要等到唐末客家先民從江西北、中部又輾轉(zhuǎn)進入贛南與閩贛山區(qū)以后,客家方言才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客家人也才逐漸形成?!雹谥苷聱Q:《客家源流異說》,《學術(shù)月刊》1996年第3期。他還認為“中唐安史之亂來到江西的移民正是帶來了今天客贛方言的源頭。而后唐末五代從江西北、中部遷往贛南與閩贛山區(qū)的移民,又使客方言的源頭從客贛方言的共同源頭中分離出來,并在相對封閉的山區(qū)環(huán)境中最終形成了客方言。”③周振鶴:《客家源流異說》,《學術(shù)月刊》1996年第3期。
嚴學窘、李玉、周振鶴等人的論述,指出唐末五代是后來形成的客家話與早期贛語相分離的開始,還指出后來形成的客家話之所以能夠獨立發(fā)展,關(guān)鍵是處于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他們沒有能夠說明的是,在這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漢人移民本身是多元的,有的來自北方、江淮,有的來自贛中北,不同來源的移民在語言上相互融合。北方、江淮的移民所操語言就是中原話,或近似于中原話,早期贛語也有與中原話接近之處,彼此互相融合,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演變,到南宋中期,終于形成早期客語,在來自泉州永春的陳一新聽起來,就“頗類中州”。而贛中北的語言及早期贛語,自唐末五代以來卻不斷混雜了契丹、女真、西夏等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發(fā)展方向與早期客語完全不同。兩者之間的差異就越來越顯著,終于分裂成為兩種不同的方言。
方言和風俗是某一地區(qū)文化面貌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區(qū)分不同文化區(qū)域、不同民系的根本標志。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特殊風習的形成,特別是早期客語的形成,標志著客家民系已經(jīng)在南宋中后期初步形成。這是北方、江淮與贛中北移民遷入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后彼此長期融合的產(chǎn)物,也是漢人移民與古越族后裔、苗瑤語族后裔長期融合的產(chǎn)物,當然也是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特別是贛南、閩西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產(chǎn)物,其間“汀贛賊”的活動起了很大的促進和催化作用??图颐裣档脑缙诜植?,以贛南、閩西為中心區(qū)域,迄至南宋末年,粵東北的循、梅二州是其延伸區(qū),或稱邊緣區(qū)。
我們稱南宋中后期在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形成的新方言為早期客語,那是就這種新方言與如今的客家方言本質(zhì)上一致而言,我們這樣說,并不排除客家方言在南宋之后仍在繼續(xù)發(fā)展變化。任何事物都處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中,客家方言也不例外。當代客家方言在這幾十年中就有不少變化,今后仍將繼續(xù)發(fā)展變化。所以不能以客家方言在南宋以后的變化,否定南宋時早期客語的形成。
至于南宋時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誕生的新民系是否已被稱為“客家”,其方言是否已被稱為“客話”“客語”,這個問題還值得研究。一般認為“客家”的名稱遲至明朝中葉才正式出現(xiàn),但據(jù)南宋朱輔《溪蠻叢笑》,當時荊湖地區(qū)“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語”,①(宋)朱輔:《溪蠻叢笑》“客語”條:“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語?!币姟端膸烊珪?9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本,1987年?!笆∶瘛笔蔷帒舭傩眨澳苁∶裰哉呙驼Z”,應指未成為編戶的荊湖土著稱編戶百姓所操語言為“客語”。另外,在粵東揭陽深浦,南宋淳祐年間買地契中又出現(xiàn)了“客洞田”的提法,見《永樂大典》卷5343“書院”項所載:“買劉氏揭陽縣深浦客洞田七十三石四斗?!薄吧钇帧奔唇裆穷^桑浦山,“洞”又作“峒”,是古代文獻記載南方山區(qū)居民山谷間聚落的習慣用語。然則所謂“客洞”,推想可能是指客居此地山谷間的外來居民聚落,“客洞田”是指客居此地山谷間外來居民的一處田地。當時揭陽縣范圍很大,居民有福佬人,也有從贛南、閩西遷來的具有特殊風習、操早期客語的群體。如果這一推測不錯,那么,南宋時對于從贛南、閩西遷來的新群體已經(jīng)以“客”相稱了。
又據(jù)南宋方大琮的記載,粵東北河源縣與贛南諸邑鄰接,“山徑深阻,盜賊出沒”,南宋后期“外之鹽徒,每歲假道,殺傷相當,卒不得志以去。雖內(nèi)之藍口,客主相攻,幾成大哄,竟以撫捕而定。”②(宋)方大琮:《鐵庵集》卷4《舉知河源縣夙子與狀》。見《欽定四庫全書》集部4《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所言河源藍口的“客主相攻”,“客”是指來自贛南的鹽徒,“主”是當?shù)赝林?。這里以“客”指稱外來移民的意思很明顯,也可能是當時粵東北地區(qū)通行的說法。結(jié)合“鹽子”“汀贛賊”的活動促進客家形成的社會歷史背景,則南宋時粵東北把來自贛南、閩西的移民稱為“客”,進而發(fā)展出“客家”或“客人”“客籍”“客仔”之類的族稱,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以上這些線索,對于探索“客家”得名的由來,值得重視。不過僅憑這些線索,尚不足以得出確切的論斷,姑錄于此,以待方家研判。
綜上所述,宋代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在社會經(jīng)濟進步了的基礎(chǔ)上,贛南、閩西、粵東北各片之間的聯(lián)系密切了,及至南宋中后期,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終于成為一個聲氣相通、語言風習相近乃至同質(zhì)化的社會文化單元。其最重要最關(guān)鍵的因素是此時贛南、閩西通行“頗類中州”的早期客語。根據(jù)方言與方言群的對應關(guān)系,結(jié)合此時贛閩粵結(jié)合區(qū)特殊的社會習俗也已經(jīng)成形,一個新的人群共同體——漢族客家民系就初步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