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嘯
有明一代,藉于“食鹽開中”及其相關后續(xù)政策的施行,陜西鹽商趁勢崛起,一躍而成是時頗具勢力的鹽商團體——淮揚鹽場“以西商為大宗”①(清)劉光蕡:《煙霞草堂文集》卷3,蘇州:思過齋刻本,1918年。,明初長蘆鹽場鹽分五綱,山陜鹽商獨占其四②(清)黃掌綸:《長蘆鹽法志》附錄《援證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政書類第84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78頁。。藤井宏先生曾論述道:“在明一代,作為鹽商的陜西商人,其勢力曾凌駕山西商人之上。”③轉引自田培棟《明清時期秦商的幾個問題》,《平準學刊·第五輯·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第618頁。然而,學界當前對于明代陜西鹽商的研究,或將其作為“陜西商人”研究內(nèi)容的附庸,或將其置于“山陜商人”這一更大的概念之下,關注點多在其起家形式、經(jīng)營方式、興衰過程以及資本流向等④相關研究成果參見傅衣凌:《明代陜西商人考略》,《社會科學(福建)》1948年第4期;(日)寺田隆信:《明代的陜西商人》,《陜西歷史學會會刊》1980年第2期;田培棟:《明清時期秦商的幾個問題》,《平準學刊·第五輯·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鈔曉洪:《明清時期的陜西商人資本》,《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6年第1期;李剛:《陜西商幫史》,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李剛:《陜西商人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田培棟:《陜西社會經(jīng)濟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王紅:《清末民初四川鹽場陜籍鹽商衰落原因研究》,《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專論性質尤其對這一時期鹽商文獻資料本身的研究依然較為欠缺。在《明清時期的陜西商人資本》一文中,鈔曉鴻先生認為,“陜商研究不應淪為晉商研究的附屬部分”①鈔曉洪:《明清時期的陜西商人資本》,《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6年第1期。,陜西鹽商研究同樣如是。有鑒于此,筆者即擬以明代士人文集中的陜西鹽商傳記作為研究對象,在考察其文本本身的基礎之上,充分結合已有的研究成果和陜西方志資料等,就陜西鹽商研究中由來已久的“關中主體說”進行考察。
在古代社會“重農(nóng)抑商”思想的持續(xù)影響之下,《漢書》以后,歷代正史的編纂者對于商人這一群體基本上秉持的是人為忽略的態(tài)度,偶有為之,也因書者吝于筆墨而難窺全貌,迨至明代,亦復如是。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在退出正史的書寫范疇之后,這一時期的商人除繼續(xù)活躍于稗官野史的舞臺以外,亦開始大量涌現(xiàn)于士人文集之中,而這也同樣是陜西鹽商傳記資料的主要來源之一。
社會地位的躍升是陜西鹽商傳記產(chǎn)生的重要基礎。這一時期,依靠孝、友、睦、姻、任、恤等一系列具體行為,陜西鹽商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商業(yè)資本向社會地位的過渡和轉換,不唯在公共事務中所扮演的角色權重不斷增加,還成為地方權力的重要持有群體,甚而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紳商共治”的局面。如師從政,不僅“事次公及母劉,備極甘毳;友諸弟,白首翕如;視諸弟之子如子,有過面切”,而且在地方事務及周濟鄉(xiāng)里上亦不遺余力,嘗“輸金百助涇陽賑,二百助三原城,二百助清谷橋,其他析劵食丐、施谷種葺、梵宇琳宮,諸善狀不一”。三原縣令為嘉其義,“高給扁,又以高年,授階一級,冠帶一著”②(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師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6-647頁。。又如胡汝寬,“修清谷橋,延僧為湯,施曹池凹側……里俗出粟收息,數(shù)與母捋,公減息之半,以是遠近人困者又多仰給公。又公間寬期約,即有以田蓄質者,固辭不取”,由此不僅“里中稱數(shù)以濟人饒積著者,必曰胡某、胡某云”,光祿馬先生亦以“關西一夫”極力贊之③(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胡公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0頁。。再如師仲芳,饑荒之時“以百金輸涇陽,以糧百二十石輸三原,又諭谷種數(shù)十石”,事后“兩縣大夫并推高拜爵一級”④(明)來儼然:《自愉堂集》卷2《明壽官南莊師公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7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57頁。。在得到地方嘉獎的同時,上述三人還均于萬歷年間得授“壽官”一職。從明代授予“壽官”的條件來看,表面上年齡達標似乎更為重要,但是其人德行是否為鄉(xiāng)里敬服亦是極為關鍵的參考因素。僅從這一點來說,為鄉(xiāng)里所廣泛認同的如師從政、胡汝寬、師仲芳等陜西鹽商,必然在地方事務上也具有超出于普通邑民的號召力和話語權。如胡汝寬,因其“平直,能不枉曲直”,故而“鄉(xiāng)人有爭,數(shù)得公居間而解”⑤(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胡公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0頁。。并且從另一方面來看,能夠以鹽商身份得獲“壽官”,這本身也就是官方對其社會地位認可的一種體現(xiàn)。
聯(lián)姻亦是明代陜西鹽商實現(xiàn)自身或后代階層飛躍的一個主要手段。從“納粟開中”到“折色開中”,憑借這些特殊經(jīng)濟政策,這一時期的陜西鹽商雖然攫取了巨額的社會財富,但是依然無法擺脫其“四業(yè)之末”的階層本質。因此,在姻親對象的選擇上,他們往往更傾向于那些為傳統(tǒng)觀念所認同的官宦家庭或士人家庭。如王一鴻,其子治宰所娶之仇氏為萬歷名臣溫純的外孫女①(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峩東王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5頁。;其從兄,同為鹽商的王一鶴,原配袁氏,“有女德,佐君起家”②(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王君暨配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5頁。,后繼之仇氏,很可能亦與溫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王勣,其本身為明代重臣王恕的后人,三原名士來儼然為其作墓志稱“王氏者,來子妻族也,妻與君稱兄弟”③(明)來儼然:《自愉堂集》卷2《明菊齋王君暨配碩人崔氏合葬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7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54頁。。再如張臻,其長女為陜西名儒王九思之繼室④(明)王九思:《渼陂集》卷15《明故七品散官張公墓表》,《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3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5頁。??偠灾?,這一時期,在政府與民間的雙重認可之下,加之商宦之間、商儒之間以姻親為紐帶而產(chǎn)生的緊密聯(lián)系,陜西鹽商在經(jīng)濟生活中的影響日益擴大,由此也相應減輕了士人創(chuàng)作之時所需排解的心理負擔和社會壓力,從而使此類傳記的大量涌現(xiàn)成為可能。
明中期以后,士商階層的頻繁互動是陜西鹽商傳記得以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一方面,很多陜籍的聞達士人本就出身于鹽商家庭。如上文提及之王恕,正統(tǒng)十三年(1448)登進士科,歷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為“弘治中興”之重臣;三原鹽商溫朝鳳之子溫純,嘉靖四十四年(1565)登進士科,歷任吏部尚書、工部尚書,萬歷間名傾一時;涇陽鹽商家庭出身的李世逵,嘉靖三十五年(1556)登進士科,歷任吏部尚書、刑部尚書,以清廉著聞于世。據(jù)田培棟先生統(tǒng)計,明代僅流寓揚州的陜西鹽商,其登第者即有進士30名,舉人42名,貢士3名⑤田培棟:《明清時期秦商的幾個問題》,《平準學刊·第五輯·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第621頁。。另一方面,很多陜西鹽商又本為儒士出身。如三原人孔有謙,先“補邑諸生”,后入太學,“在太學又輒有名”,因屢考不第而曾隨岳父胡汝寬于淮揚打理鹽業(yè)⑥(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貢士孔仲子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2頁。;高陵人張堯召,“初業(yè)儒,同兄從塬北王靜節(jié)先生學治書經(jīng)四書,有志道德,篤學不倦”,因其兄先補廩生,而以家貧故“涉淮泗”,但“身寄賈服,心潛儒林,即沐風櫛雨,詩書未輟”⑦董國柱:《高陵碑石》,西安:三秦出版社,1993年,第186-187頁。。士商之間的頻繁互動以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不僅促進了雙方之間的互相了解,也極大地模糊了不同階層之間的森嚴界線,從而為陜西鹽商傳記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相對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
在士商頻繁互動的基礎之上,陜西鹽商自身所謂的“賈而好儒”亦使其產(chǎn)生了傳記創(chuàng)作的強烈需求。王一鶴以業(yè)鹽起家之后,“遂杜門靜攝,不復言賈事,非社會不出,性蓋如欸,雅飭類儒生,終身無疾言厲色”,其長子治安,為“禮部儒士”四子治宇,為邑諸生,兩女,“一適儒官梁文炳,一適太學生梁文照”⑧(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王君暨配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5頁。。鹽商石象雖“家世耕商,不習文獻”,但其本人不僅心沐儒風,“尤雅好醫(yī)卜、地理諸書”,且其子石生“為諸生,已又以例為太學生”,溫純贊之曰:“所謂商而儒者非耶?”①(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耆賓石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5-646頁。三原梁氏自祖上野庵公起便世代業(yè)鹽,是淮揚鹽場頗負盛名的陜籍鹽商,但其家族的“賈儒”色彩更為濃厚。七世梁選橡少時因赴淮揚務鹽而疏于學業(yè),晚年為此自責不已,“故督子孫學最力,……聞有名公先生,即不遠千里,令束帛從之游”②(明)來儼然:《自愉堂集》卷2《明征仕郎槐軒梁公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7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71頁。。八世梁煒即曾就此言道:“吾家自鄉(xiāng)飲賓公,世業(yè)賈而飾之儒,賈何害儒也!”③(清)梁嵀等:《三原梁氏舊譜》,陜西省圖書館藏,嘉慶九年(1804)刻本。心沐儒風、身飾儒形的陜西鹽商及其后代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之下,必然難以避免地會產(chǎn)生留名后世的強烈愿望。而在傳統(tǒng)“立德、立功、立言”之路明顯難以走通的情況之下,求之于士人、見載于文集無疑是一條可行性更高的“不朽”思路。
始于明代的地方志大規(guī)模修纂活動不唯在事實上降低了普通人著于史志的難度,同時也為士人文集中陜西鹽商傳記的產(chǎn)生提供了來自于官方的參考。出于正風俗、明教化、以備國史之咨的需要,加之記述地域的相對縮小,這一時期地方官員在地方志的修纂過程之中往往會秉持寧詳毋簡的原則,即所謂“必使事無遺跡,物無遺軌,人無遺善,官無遺政,耳無遺聞,目無遺見,光前信后,以俟司國史采擇于茲焉。是故記載之詳,戒略也”④(明)張寅:《太倉州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20冊,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序言第4頁。。在這一修志思想與原則的指導之下,不同于正史修纂中人物入傳所必須面對的考量標準和過高門檻,除傳統(tǒng)意義上受到認可的名宦、選舉以外,凡是有利于宣講教化、滌蕩風俗者,哪怕身份更為低賤的乞丐、奴仆之流,都有可能成為方志撰寫過程中的絕好素材。從這一方面來說,社會地位相對更高且賴于經(jīng)濟基礎而多有義行的陜西鹽商能夠在士人文集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也就顯得頗為順理成章。
從明代士人文集中陜西鹽商傳記的內(nèi)容來看,撰者與傳主之間、撰者與鹽商乃至商人之間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且表現(xiàn)出了相當?shù)挠H密性特征,社會觀念施加影響的痕跡非常明顯。
明代士人文集見存陜西鹽商傳記多為墓志銘、墓表文等墓碑類文章。然從中國古代的撰寫傳統(tǒng)來說,在墓碑文出現(xiàn)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其基本上是所謂“德位兼?zhèn)洹闭叩膶僦铮鳛樗臉I(yè)之末的商人,不僅不夠資格,也是士人群體“恥于而為”的創(chuàng)作對象。直至宋代,隨著商人社會地位的提升,開始“成為封建國家法定的‘四民’之一,跟士、農(nóng)、工一樣取得了‘齊民’的資格”⑤朱瑞熙:《宋代商人的社會地位及其歷史作用》,《歷史研究》1986年第2期。,以商人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墓碑文方開始出現(xiàn),但亦沒有形成足夠的規(guī)模和影響。鄭銘德先生即認為:“宋代關于商業(yè)活動及商人階層的記載相當多,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商人墓志銘卻相當稀少。”⑥鄭銘德:《宋代的商賈墓志銘》,《“宋代墓志史料的文本分析與實證運用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臺北:東吳大學,2003年,第2頁。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明中期以后,商人請托聞達士人撰寫墓碑文的行為雖已形成一定風氣,但這一時期文人群體不情愿或反感為商人撰寫的心理其實依然根深蒂固。明中期儒學大師唐應德即曾就此現(xiàn)象抨擊道:“居常以刻文字為無廉恥之一節(jié),若使吾身后有閑人作此業(yè)障,則非吾敢知。至于自家子弟,則須有遺囑說破。此意不欲其作此業(yè)障也。仆居閑,偶想起宇宙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其屠汝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后則必有一篇墓志。……漢唐以前絕無此事。”①(明)唐順之:《荊川集》卷5《答王遵巖書》,《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07-308頁。
在這種社會定式思維的影響之下,陜西鹽商在請托之時,出于易于行事的考慮,往往會選擇有一定親密關系,或出身于鹽商、商人家庭,或對這一階層排斥心理較小的鄉(xiāng)族士人作為請托對象。如陜西名儒王九思,出于其手的傳記,姻親關系者如《明故七品散官張公墓表》,撰者為志主的女婿,師生關系者如《明故秦府良醫(yī)王君墓志銘》,志主之子王與為九思學生②(明)王九思:《渼陂集》卷14《明故秦府良醫(yī)王君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3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44頁。。又如溫純,其祖上“有興齋公者,南宋之季由洪洞避亂三原,遂家焉”③溫良儒:《溫氏叢書》,上海圖書館藏,1936年排印本,序言第3頁。,而三原正是明代陜西鹽商勢力最大的地區(qū)之一;父親溫朝鳳是淮揚鹽場有名的陜籍內(nèi)商;出于其手的傳記,姻親關系者如《明壽官峩東王君墓志銘》,志主之子治宰所娶之仇氏為溫純外孫女,師生關系者如《明員伯子墓志銘》,志主之子文在、文蔚為溫純學生④(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員伯子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3頁。,好友關系者如《明壽官王君暨配墓志銘》,志主與溫純曾“延里中年七十以上者結社為九老會”⑤(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王君暨配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4頁。。
在必然不菲的潤筆費以及姻親、師生、鄉(xiāng)族等等親密關系的驅動下,加之墓志銘固有的撰寫傳統(tǒng),這一時期誕生的陜西鹽商傳記同樣難逃“隱惡揚善”的書寫套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曾就此論述道:“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⑥(唐)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卷16《寄歐陽舍人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53頁。鞭辟入里地點出了此類傳記中“諂墓諛尸”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本質緣由。
具體而言,陜西鹽商傳記的曲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其一,對陜西鹽商利用高利貸進行盤剝的諱寫。陜西地方上的借貸業(yè)在明代就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從傳記內(nèi)容來看,這一時期部分鹽商最初的商業(yè)資本甚而就來自于高利貸。而在通過業(yè)鹽起家之后,這些鹽商又將部分資金轉而投入到了這一暴利行業(yè)之中。如三原王氏兄弟,其從商之初,因家貧故,嘗由長兄一鶴“以名貸子錢,市布邑及吳越”①(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壽官王君暨配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5頁。,后“家遂大起,……然不郄,里中窶者持劵取君囊如寄,或終不能償,輒為破劵”②(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峨東王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4頁。。又如石象,“即貸君母錢,有負者亦置不較”③(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耆賓石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6頁。。其他頻頻見著者如“析劵”“焚劵”“折券”等等,雖然意圖描寫的是陜西鹽商的輕財重義,但是依然無法掩蓋其圖財逐利的商人本質。其二,對陜西鹽商奢侈生活的諱寫。傳記之中,陜西鹽商多以“奉苦寒窶,妻子僅足衣食”④(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師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6頁。“促屋居隘,僅容膝身,常衣浣濯衣,日食居一鮭,菜無重味”⑤(明)來儼然:《自愉堂集》卷2《明國子生竹亭梁君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7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58-359頁。的樸素形象出現(xiàn),不僅與其所具有的雄厚資產(chǎn)不相符合,并且與當時地方志書中的商人形象也完全相悖。如明《富平縣志》記載本縣之商人為“少余即出,羨者為綺服,作富貴狀”⑥徐朋彪、張立合:《富平縣志校注》卷9《習俗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16年,第154頁。;萬歷《續(xù)朝邑縣志》形容本縣鹽商為“自二三子浮江淮,見好美則羨之,鮮車怒馬,食必重肉,衣必文采”⑦(明)郭寶、王學謨:《續(xù)朝邑縣志》卷2《建制志》,《中國地方志集成·陜西卷》第2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34頁。。甚至就連撰寫了多篇鹽商墓志的溫純也曾婉言本縣商賈之“衣飾大率襲吳越廣陵”⑧(清)劉紹攽:《三原縣志》卷16《藝文》,《中國地方志集成·陜西卷》第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477頁。。因此,在不排除部分陜西鹽商可能確實起居節(jié)儉的情況之下,有理由相信傳記作者對鹽商的奢侈生活進行了忽略處理。其三,對陜西鹽商義行的夸大化書寫。如前所述,在商業(yè)資本向社會地位的轉換過程中,明代陜西鹽商的義行其實帶有非常濃厚的功利性色彩。并且應當注意的是,雖然有一定的鄉(xiāng)族或姻親關系,但這些傳記的執(zhí)筆者對于傳主多數(shù)難言熟諳,撰寫的根據(jù)往往來自于請托之人的口述或攜來的行狀。而在潤筆費的驅動之下,士人在寫作之時的刻意拔高其實也就不難理解。其中最為直接的一個證據(jù)就是,這些士人文集中多有義行的傳主,就筆者目力所及,竟無一人見錄于當?shù)刂緯?。考慮到方志“人無遺善”的收錄態(tài)度,官方對于這些傳記內(nèi)容的未予深信其實足以說明問題。其四,對于陜西鹽商以財求爵行為的曲筆。為了獲取社會地位的快速提升,明代的陜西鹽商群體中其實普遍存在著買官現(xiàn)象,而這也是傳記作者著力曲筆的內(nèi)容之一。如魚嶍峨者,其舉孝廉于涇陽,久等不仕后“輒居揚州,與鹽策賈人游,家故饒”,多年后方“得以揚州之故銓授于滇”,不僅授官時間跨度較大,且亦不符合明代“南地以待南人,北地以授北人”⑨(清)李楷:《河濱文選》卷5《魚嶍峨傳》,《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8頁。的傳統(tǒng),其間必然有著一定的利益交換,但作者對此只字未提。又如王輿者,撰者以其口吻寫道:“‘天子有事匈奴,百司奔命,我獨區(qū)區(qū)守貲何為?’于是輸金,受秦府良醫(yī)爵”⑩(明)王九思:《渼陂集》卷14《明故秦府良醫(yī)王君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3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46頁。,曲筆的痕跡同樣非常明顯。其五,對于官商聯(lián)合現(xiàn)象的曲筆。奉行賈儒并行、官商聯(lián)姻的明代陜西鹽商,不唯社會地位快速提升,在此過程之中也獲得了相應的“投資回報”。以張臻為例,其在淮揚業(yè)鹽之時“關中賈揚州者皆推戴公,蓋數(shù)百人皆公網(wǎng)紀之,婚喪及諸不平皆往質公??椭写笞鲿粗?,不敢舉觴”。雖然作者認為這是傳主行義疏財?shù)木壒剩按瞬华氁载斝垡?,蓋公之為人,慷慨自許,急人之難,義所宜施,揮金不吝”,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張臻次子張珊時任刑部左侍郎才是其勢壓眾商的根本原因。而張珊“自為諸生取進士,官至按察副使,皆取費于公”,明顯得到了家族的經(jīng)濟支持,作者卻將之曲筆為“而東川故得稱為廉吏云”①(明)王九思:《渼陂集》卷15《明故七品散官張公墓表》,《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3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6-617頁。。
太史公作《史記》之時,認為“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②(漢)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319頁。,故有《貨殖列傳》,首開商人立傳之先河。然而百余年后,迨至《漢書》問世,雖亦有“貨殖”一欄,但班固對于商人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發(fā)生變化,認為行商之人“糜法糜度,民肆其詐。逼上并下,荒殖其貨。侯服玉食,敗俗傷化”③(漢)班固:《漢書》,卷100下《序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66頁。,并將司馬遷的行為斥為“崇勢力而羞貧賤”④(漢)班固:《漢書》卷62《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8頁。。自此以后,商人傳記不再見載于正史之中。由此而導致的一個結果就是,明代陜西鹽商傳記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時往往會奉《史記》為圭臬。而以《史記》為參仿對象,其實也隱含了當時士人努力向正統(tǒng)輿論靠攏、賦予傳記內(nèi)容合理性和自身行為正當性的一種心理活動。
陜西鹽商傳記對于《史記》的參仿主要體現(xiàn)在這樣三個方面。其一,以《貨殖列傳》中的人物來形容傳主。如朱友槐者,“初析箸,所自予薄甚,……于是祖計然、猗頓之術,以子錢擇人及戚屬貧者,使賈吳越燕晉”⑤(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永壽府輔國中尉友槐公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6-637頁。;又如員維新者,作者認為其本人及后代甚而已為范蠡所不能及:“夫伯子豈陶朱公之類耶?朱公三致千金,伯子且十倍,其分散也,亦同至。再朱公三男,偕修父業(yè),長者宜不能隃勝伯子長男,仲季為儒且隃勝朱公仲季?!雹蓿鳎丶儯骸稖毓б慵肪?1《明員伯子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3-644頁。其二,品評《貨殖列傳》以夸捧傳主。王一鴻兄弟三人以鹽起家之后,“并力如一心,囊未嘗私一錢”,溫純盛贊道:“太史公敘《貨殖》,第以好行其德為仁義,而未有一言及敦睦。于財利間如君者以風世,豈求其人而不可得耶”⑦(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峨東王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5頁。;又如李維楨贊溫朝鳳:“夫亦有貨殖而隱者,弦高、段干木,諸賣藥賈漿之徒是已。太公身處潛間,初幾為賈掩,晚幾為子掩,關中富商大賈其章尤異者,太史公不一書而足微哉?”①(明)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70《溫太公家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5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98頁。其三,以《貨殖列傳》中的經(jīng)商智慧來稱譽傳主?!妒酚洝分校抉R遷認為商人之智者,應當能審時度勢,不跟風盲從,即所謂“人棄我取,人取我與”②(漢)司馬遷:《史記》卷129《白圭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258-3259頁。,明代陜西鹽商傳記之中亦多見類似記載。如梁選橡,其業(yè)鹽于淮揚之時,鄉(xiāng)人多行“超掣”,以謀厚利,欲拉其主事。選橡“謝諸邀者。諸邀者小有獲,相與誚:‘不從我而失厚利。’未幾,首事險狡以亂制伏法”③(明)來儼然:《自愉堂集》卷2《明征仕郎槐軒梁公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7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70頁。。又如師從政,其自淮揚歸家之后,“當市布,居阛阓,有紿者曰某所某急得布,君即挾布往貿(mào),眾鼓掌笑也,有頃,持金歸,眾錯愕,謂命乃爾”④(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壽官師君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6頁。。
在向正統(tǒng)輿論靠攏的心理暗示之下,明代陜西鹽商的傳記內(nèi)容同樣受到了當時正史及地方志書中“節(jié)”“孝”撰寫模式的影響。宋代以降,隨著整個社會理學思維的彌漫以及對儒家倫理道德的推崇和提倡,一批批符合政府期許和理學教化標準的節(jié)孝人物被人為塑造出來,并在社會風俗和民間節(jié)孝觀念上發(fā)揮了重要的慫恿和導向作用。從《宋史·孝義傳》以及明代方志的內(nèi)容來看,“割股奉親”“多世同居”“吁天請代”“以死從夫”等等程式化的表述方式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并直接影響到了陜西鹽商傳記中節(jié)孝內(nèi)容的表述方式。
在陜西鹽商的相關論述之中,日本學者藤井宏提出了著名的“關中主體說”,認為明代的陜西鹽商主要來自于三原、涇陽、綏德等地,并以關中為主⑤轉引自田培棟:《明清時期秦商的幾個問題》,《平準學刊·第五輯·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第618頁。。此說為國內(nèi)學者多次轉述,并已成為陜西鹽商研究中的不刊之論。
然而,學界論述陜西鹽商之時,在引證藤井宏先生論斷的基礎之上往往是明清并舉。這樣就很容易造成一種錯覺,即明清時期,陜西鹽商的主要籍生地并未發(fā)生任何變化。然眾所周知的是,明清交替之際,陜西鹽商與山西鹽商分道揚鑣,轉而將主要的資金和人力投入到了四川鹽場之中。在地緣優(yōu)勢更為明顯、參與門檻進一步降低——四川鹽井“任民自由開鑿”⑥(清)蔡毓榮、錢受祺:《四川總志》卷30《鹽法》,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允許自煎自賣,且陜西移民大量入川的社會背景下,我們有理由相信,清代陜西鹽商的籍貫構成應當更為復雜和多元。
學界對于清代陜西鹽商籍貫的“疏于”考察大概是基于這樣一個無奈的現(xiàn)實,即這一時期士人文集中的陜西鹽商傳記難以形成體量,而地方志中對于陜西商人的記載則限于篇幅、撰寫目的等因素,不僅非常簡短,且往往并不直言商人所從事的貿(mào)易類型。《中國地方集成》收錄各個時期的陜西地方志計有172 種之多,“其中清人修纂91種”⑦王雪玲:《清代學者名儒與陜西地方志的修纂》,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3頁。。然而,在這些卷帙浩繁的地方史料中,就筆者整理的情況來看,明確指出鹽商身份者亦不過區(qū)區(qū)6處。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對于陜西鹽商籍貫的考察就此陷入了困境。恰恰相反的是,在貿(mào)易類型難以確定的同時,志書中對于這些陜西商人的行商地望卻基本都會有所提及,這便為我們的籍貫考察留下了難得的缺口。在《陜西商人研究》一書中,李剛先生敘及清代陜西鹽商,基本是圍繞淮揚、四川、云南這幾個地方進行展開①李剛:《陜西商人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5-151頁。,結合學界其他的研究成果來看,上述三地也確實是當時陜西鹽商主要的活動范圍。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清代陜商在淮揚、川、滇等地并不僅僅從事食鹽生意,典當、運銷等亦是陜西商人主要的經(jīng)營業(yè)務。但是,一則典當業(yè)本來就是陜西鹽商商業(yè)資本的主要來源地和流向地,陜西商人的運銷業(yè)務也多與食鹽的轉銷有關②黃健:《試析川鹽運道上西秦會館(陜西廟)的分布及規(guī)?!?,《鹽業(yè)史研究》2014年第3期,第172頁。;二則在地方志書行商地望基本明確的前提下,即使這些賈于淮揚、川、滇的陜西商人有從事其他營生的可能,但他們中存在鹽商的概率肯定要遠高于那些完全沒有類似記載的地區(qū)。
《中國地方志集成·陜西卷》收錄清代陜西賈于淮揚、川、滇者計有58人。其中,長安縣(今長安區(qū))1人,高陵縣(今高陵區(qū))2人,鄠縣(今鄠邑區(qū))3人,盩厔縣(今周至縣)1人,咸陽縣(今咸陽市)2人,涇陽縣9 人,三原縣8 人,禮泉縣1 人,渭南縣(今渭南市)4 人,華州縣(今華州區(qū))3人,華陰縣(今華陰市)2人,大荔縣15人,富平縣2人,蒲城縣2人,鳳翔縣1人,岐山縣1人,旬陽縣1人。
當然,從規(guī)模上來說,相對于當時陜西鹽商的可能總數(shù),這一數(shù)字其實必然仍處于絕對劣勢。但是,不可忽略的一個事實是,當時外出營商的陜西人,往往會采取親朋相約、鄉(xiāng)里聯(lián)結的抱團形式,如渭南人曹崑璋貿(mào)易于蜀,“同鄉(xiāng)宦者咸倚重,爭以囊金寄托”③(清)嚴書麟、焦聯(lián)甲:《新續(xù)渭南縣志》卷8《人物志下》,《中國地方志集成·陜西卷》第13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537頁。;又如大荔人李文科,“回叛時,桑梓糜爛,鄉(xiāng)人之商于川省者稔知文科忠信,公議集貲,舉文科攜歸,分給贍家”④陳少巖等:《續(xù)修大荔縣舊志存稿》卷11《耆舊傳下》,《中國地方志集成·陜西卷》第20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456頁。,等等。因此,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統(tǒng)計數(shù)字背后所可能牽纏的龐大人群,就使其同樣具有了較高的論述意義。
根據(jù)統(tǒng)計結果可以發(fā)現(xiàn),首先,從“納粟開中”到“折色開中”,由于政策優(yōu)勢的消失,加之清代陜西鹽商重心向四川的轉移,陜北綏德鹽商勢力逐漸衰落。綏德鹽商的衰落從明中期政策風向轉變以后應當就已經(jīng)開始,直至清代則基本消失于陜西鹽商的勢力版圖之中。其次,在“關中主體說”依然成立的前提下,清代關中的鹽商勢力不再僅限于涇陽、三原等地,以大荔、華陰、華州等為代表的渭南商人開始成為關中鹽商的新興勢力,并可能形成了一定的趕超之勢,清道光年間陜西巡撫盧坤所撰之《秦疆治略》即記載渭南孝義一帶“多貿(mào)易川省”⑤(清)盧坤:《秦疆治略》,《中國方志叢書·陜西省》第62冊,臺北:成文出版社,1971年,第28頁。。事實上,明代渭南地區(qū)的鹽商可能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上文所引萬歷《續(xù)朝邑縣志》中“自二三子浮江淮”的記載可作為印證。再次,隨著經(jīng)營重心的轉變,清代三原鹽商在四川鹽場的聲望應當較淮揚而不如。從統(tǒng)計結果來看,歸于統(tǒng)計的8名三原商人有一些行商地望仍在淮揚。最后,當時西安周邊地區(qū)如高陵、鄠縣等地可能亦有商人參與川、滇鹽務并形成一定規(guī)模。
陜西鹽商傳記得以大量見存于明代的士人文集是多方因素共同促成的結果,不唯與陜西鹽商自身的社會地位、創(chuàng)作需求密切相關,同樣也受到了這一時期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影響。陜西鹽商傳記的作者與傳主之間多存在較為親密的關系。在實際的撰寫過程之中,受此類文體撰寫傳統(tǒng)的影響,傳記內(nèi)容的曲筆現(xiàn)象同樣非常明顯。而在《史記·貨殖列傳》以及正史、地方志書中“節(jié)”“孝”撰寫方式的影響之下,傳記內(nèi)容同樣出現(xiàn)了一些模式化較重的敘述方式。在此基礎之上,結合地方志的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由明至清,陜西鹽商的籍貫雖仍以關中為主,但陜北鹽商勢力的衰落、渭南及西安周邊地區(qū)鹽商勢力的崛起等同樣應當引起注意。
在傳記之中,明代的陜西鹽商或以一搏千、家資巨萬,或長袖善舞、智計過人;外出則眾人敬服、率為依仗,居家則睦友孝親、一諾千金;姻親高第貴胄,談笑名士鴻儒,夫妻白首相莊,子嗣恭儉溫良,似乎這就是陜西鹽商最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然而,這些所謂的“成功典范”實際上只是這一時期陜西鹽商龐大群體中的極小部分。在《明張母李碩人墓志銘》中可以看到,當其夫賈死他鄉(xiāng)之后,失去經(jīng)濟來源的家庭迅速敗落,“碩人晨昏紡績,易粟供姑,恐子女分甘,密藏以進”①(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0《明張母李碩人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4頁。。此外,如溫朝鳳長兄之子溫紀賈滇不歸,其家族之老幼、疾病,蓋公“思其不復者而先施之”②(明)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70《溫太公家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別集類第15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98頁。。又如朱友槐,“以子錢擇人及戚屬貧者,使賈吳越燕晉,而寬其力不能償者,厚歸且賻其柩在外者”③(明)溫純:《溫恭毅集》卷11《明永壽府輔國中尉友槐公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28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6-637頁。,等等。這些客死他鄉(xiāng)、久賈不歸、賈而仍貧者可能才是明代陜西鹽商中的絕大部分。基于這一認識,那么,在今后的研究之中,如何全面反映這一時期陜西絕大部分普通鹽商的人生際遇和生活狀態(tài),從而體現(xiàn)歷史學研究中人文關懷的學科價值,同樣應當成為學界認真思考、戮力探索的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