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穎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0715)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在內(nèi)容上吸納、借鑒了西方哲學(xué)與美學(xué)的資源,提出了不少關(guān)于詞乃至文學(xué)的新見解,引發(fā)了學(xué)界經(jīng)久不衰的討論。與之相映成趣的卻是,這部詞話的外在形態(tài)又顯得相當(dāng)保守——相較于此前《紅樓夢評論》的論文形式,《人間詞話》的具體條目幾乎都是陳舊的、尋章摘句的印象式批評,與傳統(tǒng)詩話詞話面目雷同,以致于很多《人間詞話》的擁躉都對此感到意有未愜①。其中,被運用到極致的“摘句”似乎值得特別關(guān)注:在手稿本(共125 則)中,王國維僅完整引用了四首詩詞,可謂惜墨如金,而經(jīng)刪潤發(fā)表的初刊本(共64 則),甚至從未完整引用過任何一首詩詞,無論該作是多么精彩短小②。
與中國古代眾多的詩話詞話一樣,《人間詞話》在表達觀點時,并沒有精密的理論分析和推衍,而是多采用以摘句為例的批評形式,這顯然與靜安對“句”的重視有關(guān)。但他何以如此重視“句”,“摘句”的外在形式與王國維的詞學(xué)觀以及《人間詞話》的部分條目內(nèi)容是否有內(nèi)在的呼應(yīng),又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本文擬對此類問題作出一些粗淺的回答。
古代詩詞,從結(jié)構(gòu)上說,主要有篇、句(整體與局部)之別③,二者的關(guān)系是詩詞評論中常見的話題?;驈娬{(diào)局部的重要性,如“一詩之中,妙在一句,為詩之根本。根本不凡,則花葉自然殊異”[1](28);“詞家有作,往往未能竟體無疵。每首中,要亦不乏警句,摘而出之,遂覺片羽可珍”[2](3174)。或反對追逐佳句之風(fēng),如“從來談詩,必摘古人佳句為證,最是小見”[3](710);“大家出語未嘗不警煉,而不乞靈于此,只是篇法之妙,不見有句法”[4](2710)。而在有的論者眼里,是否有名句(佳句、警句)又關(guān)乎時代之升降與作品之得失,《滄浪詩話》云:“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耳。”[5](533)在嚴(yán)羽的評價坐標(biāo)中,“氣象混沌”顯然是高于“可以句摘”的?!度碎g詞話》對《滄浪詩話》頗有首肯,但在重視名句這一點上,卻有獨得之見: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手稿本第97 則)[6](512)
“有篇有句”當(dāng)然是最完美的,至于“有句而無篇”與“有篇而無句”孰高孰低,考慮到王國維對詞史演進所持的負(fù)面態(tài)度,大概也不難推斷。在他看來,南宋詞之地位、價值不及唐五代及北宋詞。也就是說,如果非要在“篇”“句”中取其一,則“有篇”(南宋名家之詞)遜于“有句”(唐五代之詞)。這里的“有句”即嚴(yán)羽所說的“句摘”“佳句”。手稿本第31 則初稿作:“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不期工而自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盵7](65)后王國維改“不期工而自工”為“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并將此則列于初刊本之首,可見他對“名句”的重視。而“境界”不僅針對全篇(高格),還有大量的名句本身就自有境界,這樣的例子在《人間詞話》中隨處可見,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為有我之境(手稿本第33 則),“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為小境界(手稿本第48 則),等等。
靜安既然以“境界說”統(tǒng)攝初刊本詞話,則其開宗明義的第1 則就已交代他重視名句與采用摘句批評的“學(xué)理依據(jù)”。值得一提的是,王國維本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起步甚早,也確曾以名句見稱。袁祖光《綠天香雪簃詩話》稱王氏“偶作詩,亦有妙緒”[8](14926),臚列其“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等十?dāng)?shù)則名句。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八也舉出靜安詩聯(lián)多則,以為皆可入《蒲褐山房詩話》《國朝詩人徵略》和摘句圖。陳聲聰《讀詞枝語》云:“王靜安詞主意境,力追五代、北宋。其句如‘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shù)盡行人小’,‘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自是思量渠不與,人間總被思量誤’,‘何處高樓無可醉,誰家紅袖不相憐。人間那信有華顛’,空際轉(zhuǎn)身,迷離惝恍,信為高境?!盵9](76)相信但凡讀過靜安詩詞的人,都會對其中絡(luò)繹紛呈之妙語佳句印象深刻,誠如《人間詞甲稿序》所云“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10](682)。在名句寫作上的成功與自負(fù),可能也增強了靜安對“名句”的執(zhí)念④。
當(dāng)然,對于哪些是詞史上真正的“名句”,靜安常有不同尋常的判斷?!度碎g詞話》提出了一些新名句,也嘲諷過一些舊名句。簡單來說,他所認(rèn)可的名句,必是自有境界、“自然神妙”(手稿本第69 則)、體現(xiàn)出飽滿鮮明的生命意志的;他否定的,總是那些衰颯淺薄的。因為前者的寫作直接取決于作家的天賦,而這又是靜安特別強調(diào)且深具自信的。署名樊志厚的《人間詞》甲、乙稿二序,《甲稿序》論“天”對名句產(chǎn)生的決定性作用:“君(引者案:即王國維。)自所為詞……不屑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紴樵~時,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乙稿序》中將意境(境界)與“天”聯(lián)系起來:“文學(xué)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我觀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難期諸流俗歟?……君所得于天者獨深,抑豈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10](682)叔本華“崇拜天才”[6](87),尼采“惡謙虛”[6](89),受他們的影響,王氏的哲學(xué)與美學(xué)論著極喜言“天”(天才、天賦),如批評清真詞“多作態(tài),故不是大家氣象。若同叔、永叔,雖不作態(tài),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與人力之別也”[6](543)。在作于1906年的《甲稿序》中,靜安認(rèn)為,詞“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氣困于雕琢也”。后出的《人間詞話》批宋末諸人“才分有限”,并對南宋的“偽名句”嗤之以鼻。是以真正的名句,必得于“天”,而境界之有無與深淺同樣取決于作家的天賦,《人間詞話》對謝靈運“池塘生春草”詩句的多次稱引就透露出此中消息⑤。此外,在詞學(xué)批評上對靜安影響較大的劉熙載也有類似體認(rèn),《藝概·詞概》云:“詞中句與字有似觸著者,所謂極煉如不煉也。晏元獻‘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宋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觸著之字也?!盵2](3708)《游藝約言》云:“作書當(dāng)如自天而來?!羧怂^‘好詩必是拾得’,書亦如之?!盵11](575)“觸著”“自天而來”“拾得”云云,其實就是王國維“始為詞時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的另一種表述?!度碎g詞話》引元好問《論詩絕句》也正是此意:“‘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诉z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dāng)不樂聞此語?!?手稿本第81 則)誠然,與“神助”相對,閉門苦思也可能寫出某些“名句”,文學(xué)史上還流傳著不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題詩后》)之類的故實,但王國維顯然看不上后者⑥。
與名句有天才與人力之別相似,句、篇二者仰賴天賦與人工者也各有側(cè)重,如清人余云煥《味蔬齋詩話》所云:“有篇無句,終是天分低;有句無篇,還是人工少?!盵12](643)王國維重視名句,因為它源自天賦、神助,篇則不然。所謂“有篇”,是指作品結(jié)構(gòu)妥帖,語意完足,而這些都是人力可致的,是以靜安又說:“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手稿本第83 則)只要一個作家持續(xù)用功,都可以“有篇”,而“名句”則多是“佇興而成”(手稿本第28 則)的,“費精神”為之也無濟于事。靜安對此另有一種表述可供參證:“真正之天才,其制作非必皆神來興到之作也。以文學(xué)論,則雖最優(yōu)美、最宏壯之文學(xué)中,往往書有陪襯之篇,篇有陪襯之章,章有陪襯之句,句有陪襯之字。一切藝術(shù)莫不如是。此等神興枯涸之處,非以古雅彌縫之不可。而此等古雅之部分,又非藉修養(yǎng)之力不可。若優(yōu)美與宏壯,則固非修養(yǎng)之所能為力也?!盵10](110)以后天修養(yǎng)為基礎(chǔ)的“彌縫”可以保證篇章的完整,但這只能是“神興枯涸”時的權(quán)宜,如果全憑“彌縫”,雖“一日作百首”,亦無與乎“神來興到”也。
《人間詞話》對名句的偏嗜并沒有得到時人的理解,唐圭璋就此評曰:“五代北宋之所以獨絕者,并不專在境界上,而只是一二名句,亦不足包括境界,且不足以盡全詞之美妙。上乘作品,往往情境交融,一片渾成,不能強分;即如《花間集》及二主之詞,吾人豈能割裂單句,以為獨絕在是耶?”[13](1028)《人間詞話》對“花間”、南唐與北宋之詞多有摘句,是舉看起來違背了詞學(xué)史的某種慣常思維。傳統(tǒng)詞學(xué)常常討論南、北宋詞的異同和優(yōu)劣,要而言之,北宋詞多渾成,而南宋詞多警句⑦,二者其實是有一點對立的。王國維一反常態(tài),將它們顛倒過來,謂“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難免會讓不少論者一時難以接受,但就《人間詞話》的論詞體系而言,我們又不能不承認(rèn),王國維的言論自有其邏輯理路可循。
初刊本《人間詞話》引用歷代詩詞共70 次,其中引唐五代詞13 次,引北宋詞20 次,引南宋詞10 次。從所引數(shù)量上看,南宋詞明顯處于劣勢,而引用南宋詞的10 次中,只有4 次屬于肯定性評價。手稿本的條目總數(shù)雖增加了一倍,但摘句時仍舊重北輕南。王國維既以高格、名句推許五代北宋詞,他糾彈南宋詞也從這兩方面入手。前者以批姜夔為顯例:“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落第二手?!?手稿本第22 則)“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片語道著?!?手稿本第75則)后者主要體現(xiàn)在解構(gòu)南宋傳誦已久的名句上,如下面幾例: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過江而遂絕。抑真有風(fēng)會存乎其間耶?(手稿本第76 則)
“自憐詩酒瘦,難應(yīng)接,許多春色?!薄澳軒追危靠椿ㄓ质敲髂?。”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費力。(手稿本第85 則)
姜夔在南宋時就以“意到語工”[14](2700)、“句法挺異”[2](255)聞名?!岸臉蛉栽凇本涑鲎云涿稉P州慢》(淮左名都),張炎《詞源》卷下評之為“平易中有句法”,陸輔之《詞旨》所列 “警句”若干則,“二十四橋仍在”句、“高樹晚蟬”句均位列其中?!皵?shù)峰清苦”句,許昂霄《詞綜偶評》、卓人月《詞統(tǒng)》、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均嘆賞有加?!岸臉蛉栽凇痹圃?,作為姜夔煉字寫景的成功范例,還得到鄧廷楨《雙硯齋詞話》、李佳《左庵詞話》、先著《詞潔輯評》的肯定,前人于此皆無異議。但王國維卻從“真景物”“真感情”的標(biāo)準(zhǔn)出發(fā),指其為“隔”,又進而將“隔”與“不隔”視為南北宋詞的一大差別。王氏所云的“風(fēng)會”,在古典詩文評論中有些神秘色彩,它難以言詮,而又不可抗拒。
“自憐詩酒瘦”句出自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也屬于《詞旨》所列之“警句”;“能幾番游”句出自張炎《高陽臺》(接葉巢鶯),《詞潔輯評》贊為“妙語獨立”,《左庵詞話》也舉以為佳句,吳衡照《蓮子居詞話》續(xù)補了一些《詞旨》失收的“警句”,其中也有這一句。以上都表明了一個詞學(xué)史上的共識,即史達祖和張炎皆是以警句見長的詞家。陸輔之指出“史梅溪之句法”值得學(xué)習(xí),李調(diào)元說梅溪詞“煉句清新,得未曾有”,“余讀其全集,愛不釋手,見書佳句,匯為摘句圖”[2](1427);《詞旨》在“屬對三十八則”外,另有“樂笑翁奇對凡二十三則”,在“警句九十二則”外,另有“樂笑翁警句凡十三則”。警句無疑對史、張等南宋諸人詞史地位的確立極為重要,《詞潔輯評》就曾列舉蔣捷、吳文英、張炎的妙語名句,感嘆“即此數(shù)語,可長留數(shù)公天地間”[2](1368)??伸o安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頻頻摘引五代北宋詞之名句予以褒揚,另一方面又著力批判南宋詞之名句,抓住這一歷來公認(rèn)的最能體現(xiàn)南宋詞特點、代表南宋詞成就的方面,痛下針砭,大有釜底抽薪之勢。知道了這一大前提,我們再反觀他對南宋詞難得的贊賞:
周介臣(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yuǎn)”。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dāng)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二語乎?(手稿本第12 則)
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手稿本第13則)
此二則連屬而下,指向南宋詞中最為清人尊奉的兩家,寓貶于褒。夢窗詞密麗,靜安特舉其空靈者,白石詞“有格而無情”(手稿本第11 則),靜安特舉其真情流露者。“無足當(dāng)此”“亦僅”云云決然否定了以吳、姜為代表的南宋詞人的努力:他們憑恃“修養(yǎng)”,終生“彌縫”,所得不過如此。實際上,就如上節(jié)提到的,對不同的讀者來說,何為真正的名句,可能很難說服彼此,但聯(lián)系到王國維的名句觀,他必判定南宋諸家所作與天賦、神助絕無干系。對此,我們在前人有關(guān)警句的論述中也可以得到啟發(fā)。陸機《文賦》形容警句的功能是“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劉體仁《七頌堂詞繹》云“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2](620);劉熙載云“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2](3701)。也就是說,名句(警句)是一篇作品中最有生命力的地方,系“神光所聚”,有了它,全篇就有了生氣,沒有它,作品就索然無神采。手稿本第84則因此就可得確解:“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嘀^草窗、玉田之詞亦然?!庇衅獰o句,就無“神光”,其結(jié)果必然是“枯槁”,這種作品不可能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響”,自然也不可能有境界。
如上所述,“摘句”批評形式的運用與《人間詞話》中抑揚南、北宋詞的多則內(nèi)容有潛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除此以外,詞話中有些條目表面上與“摘句”無涉,但仍可相互發(fā)明,典型者如手稿本第39 則:
詩詞之題目,本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誤以為美刺、投贈、詠史、懷古之用,題目既誤,詩亦自不能佳。后人才不及古人,見古名大家亦有此等作,遂遺其獨到之處而專學(xué)此種,不復(fù)知詩之本意。于是豪杰之士出,不得不變其體格,如楚辭,漢之五言詩,唐、五代、北宋之詞皆是也。故此等文學(xué)皆無題。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該則文字在發(fā)表時經(jīng)過較大改動,并錄于此,以便比較: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初刊本第55 則)
按手稿之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題目)應(yīng)當(dāng)避免功利性之目的,古人之作,其佳者“為自然及人生”,其劣者“美刺投贈”,然而“為自然及人生”者難,為“美刺投贈”者易,是故中材之士群而趨易?!冻o》繼《詩經(jīng)》而興,漢五言詩踵辭賦而起,唐五代北宋詞承唐詩之后,皆是豪杰之士別開新途且無題者??傊苏撝攸c著眼于創(chuàng)作動機,稱美豪杰之士之原創(chuàng)才力。而改定后的初刊本,其重點則在論述“題”的作用,“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之“題”與手稿本中“題目既誤”之“題目”,內(nèi)涵并不相同。
依常理言,“詩詞中之意”即作者之意,能否“以題盡之”,取決于作者。如果作者本人善于擬題、制題,自可以盡其所想,做到題目與詩詞本文內(nèi)容的貼切一致。但王國維此處說的“詩詞中之意”更多的應(yīng)是作品本身可能具有的意義,它的有無、多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與作者之意判然有別,而一旦作者已經(jīng)制題,則讀者的理解必然會受到誘導(dǎo)與規(guī)約。循此論述邏輯,作品有題,對于作品之意的豐富而言,非但無利,反而有害?!都t樓夢評論》云:“美術(shù)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zhì),而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也。惟美術(shù)之特質(zhì),貴具體而不貴抽象。于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fā)見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guī)規(guī)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yuǎn)哉!”[6](76)為了使一般讀者不被“名之而已”束縛,詩詞之題不必有,也無需有,這就如同一幅山水畫,如果被題序之類的標(biāo)簽坐實為某個具體的地理空間,而“不能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手稿本第37 則),則它作為藝術(shù)的意義,也就不復(fù)存在。兩個版本中共有的結(jié)論“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一直被后人批評太過武斷絕對,但回到各自的語境中,導(dǎo)致這一結(jié)論的原因確有差異:手稿本中的“詩亡”“詞亡”,其原因在于作者相題而作、擬題運思,以致作品無興致神趣,“不能佳”;初刊本中的“詩亡”“詞亡”,其原因在于詩詞之意蘊為題所限,讀者失去獲致無窮之意的自由,則詩詞的生命必將衰竭⑧。
在標(biāo)題的制約下,讀者要自由地探尋作品之意,就平添了幾分障礙,而標(biāo)題中明白無疑的宣示,也會加強與文本的內(nèi)部聯(lián)系。當(dāng)作品的整體性得以鞏固時,“摘句”淪為曲解的風(fēng)險自然也隨之增多,靜安對此當(dāng)有切身體會,因為《人間詞話》中摘句并對文意作引申者恰恰多出自無題的《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與唐五代北宋詞: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手稿本第1 則)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種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手稿本第2 則)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莫”之感。(手稿本第5 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所憂生也,“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手稿本第118 則)
以上幾處摘句的出處,李璟《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云何處去)、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皆無題,陶潛《飲酒》與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皆短題而似無題者,《飲酒》小序與詩意指向也無直接關(guān)系,王國維都能作出超脫原作之意的精彩解讀,引向深廣的人生感悟。特別是“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句,三次摘引,卻能服務(wù)于三個方向的評論旨向,正可說明,摘句脫離了原作整體,反而釋放出闡釋潛能。王氏自云:“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手稿本第2 則)其意即在于規(guī)避曲解的指責(zé)。設(shè)想一下,如果以上各作均有題目甚至是小序,詳細(xì)交代了寫作之緣起和旨意,那會給摘句者帶來怎樣的困擾。
對于讀者而言,他通過題、序知道的作品背景越多,對其意旨的理解就越僵化,所得也越少。“義可相附,義即不深。喻可專指,喻即不廣”[2](3877)的道理,王國維想必有自覺體會,他自己的詩詞寫作,既踐行了這一理念,也受益于這一理念。其早期詩作擬題短小而含混(如《雜感》《偶成》《秋夜即事》《過石門》等),或者徑取詩首二字標(biāo)目(如《坐致》《平生》等),詞作幾乎皆無題,這些反而給予讀者廣闊的聯(lián)想空間,試以《虞美人》為例略作說明:
碧苔深鎖長門路,總為蛾眉誤。自來積毀骨能銷,何況真紅一點臂砂嬌。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從今不復(fù)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15](657)
此為靜安詞中名篇,吳昌綬曾評以“深美閎約”[7](25),后世論靜安詞者也頻加引述,尤其是下片末數(shù)句,常常被摘句稱揚:“這種知其無益而終不拋其擲、已相訣絕而自賞自媚的一往不悔的精神,就使其既視人間為苦海而又難以自拔?!盵16](324)佛雛更大加議論道:“‘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意決而辭婉,對某種人生悲劇而以審美的游戲態(tài)度出之,此‘鏡中人’,作為這位‘簪花’者的‘理念’某一側(cè)面的充分顯現(xiàn),是美的,故對之可以驅(qū)散人間的一切塵霧。此種‘坐賞’,雖是暫時的,卻和‘鏡中人’一道,取得在審美靜觀中一剎超時空、超因果的存在,又未嘗不具有一種‘永恒’的性質(zhì)和價值。”[17](145)可惜的是,這些理解均已脫離作者之原意了。據(jù)羅振常所說,“此詞作于吳門,時雪堂(羅振玉)筑室姑蘇,有擠之者設(shè)辭誣之,乃謝去。觀堂見而不平,故有是作?!盵18](85)幸好王國維并沒有用題序,否則這樣的寫作背景只會弱化該詞的藝術(shù)魅力,也會讓末二句變得平庸而不值一摘。祖保泉在分析該詞時,先肯定其“構(gòu)思完整,措語絢麗,末尾兩句形象生動,有直觀美”,但在得知該詞系為羅振玉抱不平后,又轉(zhuǎn)而認(rèn)定“這首詞,立意有硬傷,便不足以佳作視之”[19](59)。我們可以原諒祖先生的反復(fù),但這個例子也生動地反映出詩題、詞題可能制約佳作、名句的生成。
在初刊本《人間詞話》的第1 則(手稿本第31 則)中,王國維以“高格”與“名句”對舉,認(rèn)為脫離了整篇的名句也可以自有境界,在這一觀念的指引下,他發(fā)掘了不少遭前人忽視的名句。對王國維來說,名句本身在意義上是可以獨立自足的,但后人卻忽視了王氏推舉名句的基本立場與目的,一廂情愿地將“名句”擴展至“名篇”。這種有意無意的誤會,在有關(guān)納蘭性德詞的評介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
“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xí)套。豪杰之士亦難于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xué)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初刊本第54 則)初刊本《人間詞話》的詞史論部分大體上以時為序,點評唐至宋末的多位詞人詞作,就是基于這種有限的文體退化觀。王國維推崇五代北宋詞,對南宋詞,除稼軒外,幾無恕辭,對宋末諸家之排擊,更是不遺余力,元明兩朝則是鄶下無譏,不予置評。但他偏又評說了清詞中的納蘭性德詞,而且只評說這一家,似乎這位清代滿族詞人并不受始盛終衰文體退化規(guī)律的影響。靜安對此解釋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初刊本第52 則)也就是說,納蘭自有的天賦與清入主中原的時代共同造就了納蘭詞超越規(guī)律的獨特性,這和他批評南宋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手稿本第23 則)的話隱然相應(yīng)。為了證明納蘭為“豪杰之士”,他還舉出了例證: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初刊本第51 則)
本則依舊采用《人間詞話》中常見的詩詞對勘模式,如果按照這幾句詩的標(biāo)準(zhǔn)尋找詞史上的“千古壯觀”,那“長煙落日孤城閉”(范仲淹《漁家傲》),“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蘇軾《念奴嬌》),“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李清照《漁家傲》),“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辛棄疾《水龍吟》)等庶幾似之??伸o安選擇性地忽略了它們,單單拈出納蘭的邊塞之作,真可說是用心良苦,因為和艷情、詠物等題材不同,邊塞詞在詞史上相對邊緣,“染指遂多,自成習(xí)套”的可能性也較小。翻閱清初以來的納蘭詞評論,人們關(guān)注的都是其人之“深于情”,念茲在茲的是他的悼亡詞、友情詞,而王國維卻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了納蘭在邊塞詞上的成就,也由此開啟了后世研究納蘭乃至清代邊塞詞的路徑,這些都好理解,可具體到對《長相思》《如夢令》的評價,情形卻又有別。
孟洋詳細(xì)統(tǒng)計了納蘭詞入選清代至民初13種詞選的情況[20](275),《長相思》只入選過1 次,《如夢令》從未有選家垂青,在清末民初頗有影響的《篋中詞》和《藝蘅館詞選》都沒選入二作,而它們分別選入納蘭詞25 首與19 首。唐圭璋編纂的《詞話叢編》匯輯了清代以降的六十多部詞話,評及這兩首詞的,只有《人間詞話》這一則。但隨著《人間詞話》在20世紀(jì)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持續(xù)走紅,各種選本,凡選入納蘭詞者,都會留意他的邊塞之作,《長相思》與《如夢令》于是成為眾多詞選乃至文學(xué)教材的必選作品:錢仲聯(lián)選評的《清詞三百首》收納蘭詞13 首,二作在焉;嚴(yán)迪昌選評的《金元明清詞精選》只選納蘭詞三首,也有《長相思》;上海辭書出版社編刊的鑒賞辭典系列在普及古典文學(xué)方面影響尤著,其中的《元明清詞鑒賞辭典》收納蘭詞20首,也有二作;一直作為高校古代文學(xué)教材而多次重印的朱東潤版《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于納蘭詞,僅選此二作;林庚《中國文學(xué)簡史》說納蘭“長于寫邊塞北地風(fēng)光”[21](620),并舉出最有名的一首,即《如夢令》。在評析納蘭的這兩首詞時,各家對《人間詞話》或明引,或暗用,這自然說明了《人間詞話》的魔力。但問題在于,王國維只是摘引,只是從寫出“千古壯觀”的角度肯定這兩個片段的名句特質(zhì),這與后來論著一味贊美二詞為杰作不可混為一談。
《長相思》(山一程)起筆寫山水迢遞,行役無盡,見出王事靡盬,至“夜深千帳燈”句忽然停頓,境界闊大壯麗,與前數(shù)句之倦怠疲憊截然相反,這或可許以某些賞析文章所說的“張力”。但詞的下片寫人,重又回到凄苦的思?xì)w狀態(tài),結(jié)以“故園無此聲”,粗率質(zhì)直。《如夢令》一調(diào),例有疊詞,這也是填寫該調(diào)能否成功的關(guān)鍵,納蘭之作,前數(shù)句尚佳,至“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大是敗闕,試與李清照同調(diào)名作中“知否。知否”“爭渡。爭渡”之精妙比較,相去何可以道里計!陳廷焯批評納蘭詞有“措詞淺顯”[2](3828)的毛病,并沒有冤枉他,它們恐怕也難達到《人間詞話》中對“深遠(yuǎn)之致”(手稿本第8 則)的追求。然而,不少評論者對這種至為明顯的疵累視而不見,致使相關(guān)評析流于膚泛。
得益于《人間詞話》摘句的“名篇”也不僅是上面所舉的清詞,宋詞中也有幾例值得留意。
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贝苏婺艿煤芍窭碚摺SX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初刊本第36 則)
周邦彥《蘇幕遮》(按:王國維誤書詞調(diào)為《青玉案》)的上片寫雨后初晴的盎然生意,下片寫客居他鄉(xiāng)的愁思,只有“葉上”數(shù)句詠荷。王國維以之與同樣寫荷的姜夔二詞對比,來說明清真“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的能力,至于全篇如何,他并不關(guān)心。同樣不關(guān)心該詞的,還有古代許多的選家。劉尊明等人運用定量分析的方法,評定了“宋詞三百經(jīng)典名篇”[22](174)。據(jù)他們統(tǒng)計,在宋、明、清三朝的47 種選本中,這首《蘇幕遮》只入選了5 次,而在20世紀(jì)以來的60 種選本中,入選次數(shù)則高達31 次。在評論方面,吳熊和主編的《唐宋詞匯評》收該詞從宋代至近人的評論,在《人間詞話》之前,只有周濟與陳廷焯的兩則,而自《人間詞話》對其發(fā)表意見后,它的曝光率急劇攀升。20世紀(jì)后半期影響較大的幾部詞選,如《宋詞選》(胡云翼)、《唐宋名家詞選》(龍榆生)、《唐宋詞選》(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唐宋詞選釋》(俞平伯)等在評注《蘇幕遮》時都引用了這一則詞話。又如初刊本第26則,論“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本就是《人間詞話》中最受人矚目的文字,其中摘引的晏殊《蝶戀花》、柳永《鳳棲梧》(按:王國維認(rèn)定其為歐陽修詞)、辛棄疾《青玉案》三詞在20世紀(jì)的傳播以及各自名篇地位的確立,無疑也與《人間詞話》的接受境遇休戚相倚⑨。
王國維對名句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卻漠視與句相對的篇,其偏嗜之因,蓋在于句、篇二者與天分、人工的不同關(guān)系。袁枚云:“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盵23](157)在靜安看來,文學(xué)“為天才游戲之事業(yè)”[10](93),他又自負(fù)“得于天者獨深”,所以在其詞話中,屢屢流露出不屑雕章琢句的態(tài)度來。不少論者都覺得《人間詞話》的缺憾之一是沒有涉及詞作的章法結(jié)構(gòu)等內(nèi)部話題⑩,從上面的分析看,他非不能為也,實不愿為也。
“流品別則文體衰,摘句圖而詩學(xué)蔽。”[24](674)盡管有如此嚴(yán)厲的告誡,“摘句”仍然是中國古代詩話與詞話最慣用的批評形式,《人間詞話》既然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也就勢必要接受隨之而來的質(zhì)疑。然而,正如本文所努力說明的,它所采用的批評形式與王氏的文學(xué)觀念以及詞話的內(nèi)容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理解了這一點,對我們更好地認(rèn)識這部文論經(jīng)典當(dāng)有助益;而從微觀角度言,正是由于《人間詞話》的摘引,不少原本無聞的詞句才脫穎而出,進入廣大讀者的視野。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靜安摘引的詩句大多是歷代詩論中遞相祖述、津津樂道的,而詞作名句中相當(dāng)一部分則為他首次拈出。
有學(xué)者在論及傳統(tǒng)詩話中的“摘句”時說,這些“被摘句批評者摘取的詩句,都跟原詩脫離關(guān)系而具有獨立自主的生命,而摘句批評者再加以批評又無異是在更新它的生命?!@就比讓它留在原詩里,或只讓它保持同一副面貌要來得有意義”[25](95)。這個道理同樣也適用于詞話。正是因為有了《人間詞話》的表彰,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晏殊“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等名句方擁有了生生不已的生命和多樣的面貌。就像朱光潛在摘句評論“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精義時早已指出的:“一個佳句的意蘊卻永遠(yuǎn)新鮮,永遠(yuǎn)帶有幾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盵26](35)說到這里,我們大概都會憶及魯迅對朱光潛的譏諷。魯迅對“摘句”的否定,頗為后人樂道,他顧及全篇與作者全人的讀法肯定無可厚非,但非要說“最能引讀者入于迷途的是摘句”[27](235),就有些絕對了,畢竟,名句的傳播與意義增殖,主要是通過詩話、詞話或“句圖”、秀句集等的“摘句”行為來實現(xiàn)的。朱、魯二人各自占據(jù)句、篇之一端立論,從學(xué)術(shù)史的后見之明出發(fā),他們的分歧即便不能調(diào)和,至少也可以給論者多一重啟示——古典詩詞的特性讓評論家們熱衷于佳句妙語的評賞,摘句批評的載體與成果毋庸辭費。但在20世紀(jì)文學(xué)研究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傳統(tǒng)的詩文評體式已趨沒落,新的文學(xué)史著或選本通常以整篇為評量對象,如何才能合理借鑒摘句批評的歷史資源,避免由句到篇的率意轉(zhuǎn)接,確實是一個應(yīng)當(dāng)引起警覺的問題。
注釋:
① 胡明《百年來的詞學(xué)研究:詮釋與思考》:“(王國維)往往用‘摘句’的手法來表達理論認(rèn)識與美感覺悟,缺乏科學(xué)的精確性與理論說服力——這與他用‘詞話’作為新理論的載體一樣,同樣是缺乏一種自覺突破的先進意識?!?《文學(xué)遺產(chǎn)》,1998年第2 期)黃霖等著《人間詞話鑒賞辭典》:“王國維很重視詞中的佳句,《人間詞話》引錄前人佳句作為褒揚,或者摘出拙句予以譏貶,書中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這雖是詞話體裁的一個特點,但是《人間詞話》這類情況非常突出,這也反映了作者對‘句’的重視?!?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8 頁)
② 《人間詞話》屬稿大約在1908年夏秋之際,共計125則,其后,王國維選擇其中63 則加以修改,并補寫1則,連載于《國粹學(xué)報》,共計64 則。本文循學(xué)界慣例,分別稱之為手稿本、初刊本。手稿本完整引用全篇的四首詩詞作品分別是:沈昕伯《蝶戀花》、元好問《論詩絕句》一首、和凝《長命女》、龔自珍《己亥雜詩》一首;初刊本完整引用全篇的見于補寫的一則(排序第63),為元人散曲《天凈沙》一首。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的《王國維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 卷同時收錄了初刊本《人間詞話》(鄔國義點校,戴燕復(fù)校)與手稿本《人間詞話》(鄔國義點校),除特別說明外,本文對初刊本、手稿本的引用與統(tǒng)計均據(jù)此本,為免煩瑣,僅于行文中注明版本及條目序號。
③ “章”作為結(jié)構(gòu)單位,介于篇、句之間,這在《詩經(jīng)》等作品中有直觀體現(xiàn),但后世詩話詞話中提到的“章”,多就整部作品(篇)而言,因與本文所論關(guān)系不大,不再細(xì)分。
④ 王國維自作詩詞實不乏刻意經(jīng)營之作,他甚至自稱“為制新詞髭盡斷”(《浣溪沙》),這與《人間詞話》中標(biāo)舉的詞論不盡相符,詳參葉嘉瑩《論王國維詞》(《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1991年第1、2 期)中的相關(guān)論述。具體到“名句觀”與實際的名句創(chuàng)造效果,其間自然也可能存在偏差。
⑤ 鐘嶸《詩品》引《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曹旭箋注《詩品箋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 頁)這種“神助”之句難以復(fù)制、模擬,就像皎然《詩式序》論及詩歌創(chuàng)作時所說:“放意須險,定句須難,雖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至如天真挺拔之句,與造化爭衡,可以意冥,難以言狀?!?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 頁)
⑥ 錢鐘書《談藝錄》第86 則引用西人瓦勒利之說:“作詩得句,有‘贈與句’,若不假思功、天成偶得者也,有‘經(jīng)營句’,力索冥搜,求其能與‘贈與句’旗鼓當(dāng)而銖兩稱者也。”(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660 頁)前者可對應(yīng)王國維所推崇的五代北宋詞中的真名句,后者則近乎王氏所否定的南宋詞中的偽名句。
⑦ 陳子龍《幽蘭草題詞》:“(南唐北宋詞)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敝軡督榇纨S論詞雜著》:“南宋詞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彼麄兯f的“高渾”“渾涵”,與《滄浪詩話》中的“氣象混沌”可以互參;而歷代詞論中所舉之警句(名句、佳句)顯以南宋詞居多,本文已有部分引證,不再備舉。又,金應(yīng)珪《詞選后序》論“近世為詞,厥有三蔽”時,就視“有句而無章”為“假托南宋”之游詞的一個特征。
⑧ 林立在討論清民之際的詞體創(chuàng)作時,已注意到“無題與寄托”的關(guān)系,他引用了《人間詞話》初刊本第55則,并釋云:“一旦立了題序,一篇作品的生命便會因為被套上許多事實的枷鎖而受到抑制,最終它亦由于缺乏自由生長或予人發(fā)掘的空間而步向滅亡?!币娏质现稖婧_z音:民國時期清遺民詞研究》(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402 頁)。林氏同樣注意到“被王國維以讀者的‘用心’自由改造文意的詞作,都沒有題序”(第404 頁)。因與本節(jié)所論關(guān)系甚切,附記于此。
⑨ 據(jù)劉尊明等人編制的《宋詞300 經(jīng)典名篇綜合數(shù)據(jù)排行一覽表》,晏殊《蝶戀花》排名第151 位,在宋、明、清47 種選本中入選6 次,20世紀(jì)以來的60 種選本中入選28 次;柳永《蝶戀花》排名第245 位,在宋、明、清47 種選本中入選3 次,20世紀(jì)以來的60 種選本中入選20 次;辛棄疾《青玉案》排名第40 位,在宋、明、清47 種選本中入選7 次,20世紀(jì)以來的60 種選本中入選31 次。三詞在古、今懸殊的入選陣態(tài)與《蘇幕遮》如出一轍。參見劉尊明、王兆鵬著《唐宋詞的定量分析》,第174 頁。
⑩ 《人間詞話》中明確提及章法的只有手稿本第56 則,該則贊許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同時強調(diào)“非有意為之”,這也反證了“章法”常與“有意”相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