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靖,鐘 潔
(上海海事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306)
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是20世紀著名的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其早期詩作《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LoveSongofJ.AlfredPrufrock)(以下簡稱《情歌》)可謂是他的成名作,被認為是艾略特“成為具有影響力的詩人的重要開端”[1]。
《情歌》完成于1910-1911年間,問世之后,引起巨大的關注,褒貶兩極分化。《情歌》原題為《女士間的普魯弗洛克》(PrufrockAmongtheWomen),這個題目暗指了普魯弗洛克與女性之間的力量對比和矛盾沖突,文本間的張力呼之欲出?!肚楦琛返念}辭,艾略特引用了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DivineComedy)的第一部《地獄篇》(Inferno)第27章的一段詩文。以這樣一首宗教詩開頭,《情歌》的宗教主題表露無遺。而詩中對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的《至嬌羞的情人》(ToHisCoyMistress)的引用,對施洗約翰(John the Baptist)、拉撒路(Lazarus)等圣經(jīng)人物的戲仿,更是將詩歌主題與信仰相關聯(lián),艾略特的信仰困境成為理解詩歌的關鍵。對于詩歌中這些對圣經(jīng)故事的指涉,早已有不少學者研究論證,在此不再贅述。
本文主要檢驗“頭發(fā)”(或者“毛發(fā)”)(Hair)這一意象充斥的身體焦慮,從而分析《情歌》中的信仰困境和艾略特的厭女情結。研究《情歌》的學者們對普魯弗洛克的“禿頂”早有注意。王琪認為,普魯弗洛克的“禿頂”是他性壓抑和性功能障礙的外在表現(xiàn)[1]。而其他的研究提及他的“禿頂”也多是將其簡單地與性無能、病態(tài)、精神衰弱和信仰喪失劃上等號。鮮有研究注意到,“頭發(fā)”在《情歌》中作為一種文學典故的呈現(xiàn),將艾略特的信仰困境和厭女情緒串聯(lián)在一起。本文將從“文學領域中的‘頭發(fā)’意象”“基督教領域中的‘頭發(fā)’意象”“《情歌》中的‘頭發(fā)’意象”三個層面,對“頭發(fā)”這一意象進行剖析,嘗試為理解《情歌》提供一個新視角。
艾略特提出,“用藝術形式表現(xiàn)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jīng)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xiàn),便能立刻喚起那種情感”[2]180,并主張詩人必須具有“歷史意識”,認為詩人“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歷史的意識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的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結合起來的意識”[2]2-3。因此,將艾略特的詩歌放到文學歷史中去理解,將《情歌》中的意象與文學歷史上的意象典故串聯(lián)起來分析,就變得十分必要。
頭發(fā),作為人體的一部分,自原始社會以來便受到人類的重視。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Sir James George Frazer)在其著作《金枝》(TheGoldenBough)中闡述道,“原始人相信自己身體各個部分同自己有著觸染關系,即使哪個部分已從身上脫離出來,這種觸染關系仍然存在”[3]344,因此對頭發(fā)、指甲一類的東西,即使是已經(jīng)從身體上離開的部分,也十分留意。他同時提到,法蘭克國王自出生以來,從來不剪頭發(fā),一旦他們失去了頭發(fā),便失去了“為國王的權利”[3]344。書中還提到另一個更為極端的例子,國王克勞多彌爾去世后,克洛蒂爾德太后寧愿讓國王的兩個陰謀篡奪王位的兄弟殺死兩個孫兒,也不愿將孫兒的頭發(fā)剪掉[3]344-345。從弗雷澤對“頭發(fā)禁忌”的分析研究看來,頭發(fā)自遠古便與力量、權力的象征相關聯(lián)。
而這一觀點,更是在文學歷史的長河中,被無數(shù)次強調。在神話與民間故事中,很多具有特殊力量的人物,總是跟一頭顯眼有特色的頭發(fā)聯(lián)系在一起?!邦^發(fā)也是許多民謠和童話故事中的主題,在這些故事中,頭發(fā)……是珍貴、強大或神圣事物的象征?!盵4]
希臘神話中的美杜莎(Medusa)、瑟茜(Circe),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Venus),北歐神話中的希芙(Sif),格林童話中的萵苣姑娘(Rapunzel),民間傳說中的女水妖(Nixie)、美人魚(Mermaid)、天鵝少女(Swan Maiden)、莉莉絲(Lilith)等,她們的頭發(fā)不僅與她們的力量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還代表了她們的身份。
美杜莎是一個經(jīng)典的惡魔女性形象,她原本是一個美少女,之后卻被懲罰變成蛇發(fā)女妖,她的頭發(fā)有著可怕的力量,能把人石化,成為她魔力和身份的外化。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提出論斷,認為美杜莎的頭發(fā)是一種閹割象征,而“對美杜莎的恐懼是對閹割的恐懼”[5]273??评飦喬?Isador H.Coriat)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美杜莎的頭發(fā)“不僅是一個閹割的象征,也可能是一種強化,通過這種多陽具性的表現(xiàn)給女人一個陰莖”[6]。
莉莉絲,猶太民間傳說中人類祖先亞當?shù)牡谝蝗纹拮?,法力高強的女巫、夜之魔女,她最突出的外貌特征是她美麗的金發(fā)。吉特(Elisabeth G.Gitter)認為她是一個“金發(fā)女郎的悠久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者”[4]。
民間傳說中的女水妖、美人魚總是以唱著歌梳理美麗頭發(fā)的形象出現(xiàn),吉特指出,“梳理和展示頭發(fā)就構成了一場性展覽”[4]。在其論文中,她同時提到,頭發(fā)豐富被認為具有強烈性邀請的暗示,并且,頭發(fā)的長度經(jīng)常被認為是強烈性欲的指標,甚至是放蕩性的指標[4]。
正如巴特利特(Robert Bartlett)指出的,“頭發(fā)是一種特別肥沃和強大的意義載體”。他認為有三個原因:第一,頭發(fā)是一種極易延展的身體部位,并且是“有機的”(organic);第二,頭發(fā)和面部的毛發(fā)圍繞著臉生長,而臉龐是“身體中具有最集中和多樣交際功能的部分”;第三,頭發(fā)提供了生物信息,因此構成了一定的意義系統(tǒng)[7]。他提到,在威廉·魯弗斯(William Rufus)統(tǒng)治時期,曾展現(xiàn)對濃密男性頭發(fā)的崇拜[7],同時他還注意到,頭發(fā)的移除或消失,有著“放棄性行為”(sexual renunciation)的社會意義[7]。
在文學作品中,還有一些頭發(fā)的形象,不是展示美麗和力量,而是成為女性的發(fā)聲器官,敘述她們的故事,表征她們的身份。吉特梳理分析了蘇格蘭-愛爾蘭民謠《殘忍的姐姐》(TheCruelSister)中的可憐的妹妹和格林童話中的鵝女孩的形象[4]。《殘忍的姐姐》這一民謠講述了一個因為姐姐的追求者被妹妹的頭發(fā)所吸引,于是妹妹被姐姐淹死的故事。一位路過的豎琴手發(fā)現(xiàn)了女孩的尸體,用她的頭發(fā)和胸骨做成了一把豎琴。這件樂器彈奏悲傷的音樂,訴說女孩悲慘的故事,最終使兇手受到懲罰。格林童話中的鵝女孩講述了一個嫁到遙遠國家的公主的故事,在前往結婚的路上,公主的女仆搶占了公主的嫁妝和身份,嫁給了王子,并強迫公主成為了一個女仆。真正的公主被孤立在陌生的國度,無法為自己發(fā)聲,但當她梳頭和編發(fā)時,她的頭發(fā)暴露了她的真實身份,國王發(fā)現(xiàn)了真相,懲罰了邪惡的女仆,恢復了公主的真實身份。吉特認為,針對民謠中溺水的妹妹和鵝女孩公主的罪行,都是“對身份的抹殺”,她們都被“真實地或者象征性地被溺亡”,她們的聲音被沉默,但是她們的頭發(fā),為她們說話,訴說了她們的身份[4]。
在吉特的論文中,她分析總結了維多利亞時期的諸多繪畫和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她提出,“在繪畫和文學中,以及在他們的流行文化中”,由于其“魔法的、象征的力量”,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頭發(fā)的形象有著“各種豐富而復雜的含義”,金發(fā)將財富和女性性征聯(lián)系在一起,“是表達他們對金錢和女性性權力的臭名昭著和矛盾迷戀的明顯和理想的工具”[4]936,但是,在女性的頭發(fā)成為“解釋她的文本”的時候,解讀會變得更加困難[4]。
文學中有一個“頭發(fā)帳篷”(hair tents)的意象。愛倫·坡(Edgar Alan Poe)、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但丁·羅塞蒂(Dante Rossetti)、勃朗寧(Robert Browning)、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等都在作品中使用過這一意象,將其“與神秘力量的光環(huán)融合在一起”[4]。因此,通過“頭發(fā)帳篷”這一意象,頭發(fā)也構成了一種保護,成為繭、巢穴、護身符和避世的堡壘。
此外,與金子和金錢有著聯(lián)系的頭發(fā),同時還被商品化了,自洛基(Loki)用黃金替換希芙的頭發(fā),到維多利亞時期文學作品中的頭發(fā)替換和交易情節(jié),頭發(fā)成為了一種“貨幣”,用來交換婚姻和財產(chǎn)[4]。
長發(fā)同時還是一個恐怖的象征,象征一種與死亡連接的恐怖的力量。頭發(fā)無限延伸,從生到死,再從死返生,建構了一個詭異驚悚的意象,使人毛骨悚然。在克里斯蒂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可憐的鬼魂》(ThePoorGhost)、布萊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黃金生長的秘密》(TheSecretoftheGrowingGold)、王爾德(Oscar Wilde)的《安魂曲》(Requiescat)、葉芝的《他祝愿愛人死亡》(HeWishesHisBelovedWereDead)中的頭發(fā),都變成了一種危險的意象。這些危險的頭發(fā),不再是溫暖甜蜜的保護罩和守護符,轉而構成了一種“纏住”(entrapping)和“勒死”(strangling)的意象,變成了蜘蛛捕捉昆蟲的羅網(wǎng)、獵人囚禁獵物的陷阱,作為武器的頭發(fā),不僅能使對手失去自由,甚至還會喪失生命。
另一位學者英格蘭德(Nancy Rosenberg England)也注意到了類似的危險的頭發(fā)意象。她提出,頭發(fā)和吸血鬼之間具有相似性,它們都“源于皮膚上的小孔”,構成它們的可見的部分都是由“死亡細胞組成”,它們都與“身份緊密相連”,它們都可以“喚起性欲”的想象,而且它們都代表著“不死之身”[8]31。她同時指出,在維多利亞的文化背景下,女性私下梳理頭發(fā)表示純潔,而在公開場合梳理頭發(fā)則暗指了性欲。她認為,范海辛(Van Helsing)在露西(Lucy)的床上為其梳頭暗指了性。而范海辛關于想要砍掉露西的頭的話語,是“代表了維多利亞時代社會壓抑女性智力和性欲的觀念”[8]34。她也提到了《黃金生長的秘密》中的危險頭發(fā),并將其與《德古拉》(Dracula)中的女吸血鬼的金發(fā)意象聯(lián)系起來,進一步強調了頭發(fā)與吸血鬼意象的相似性[8]39-41。
這些危險可怖的頭發(fā)意象,再次與美杜莎和莉莉絲等女性形象相呼應,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男性的文學想象中對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力量的警惕和焦慮。
總之,頭發(fā)作為文學典故,既可以象征美麗、智慧、純潔和力量,作為文本去解釋女性、代表女性的內在;又可以作為一種充滿生機的、獨立的、充滿能量的意象存在,象征女性的溫柔和守護、順從和陪伴、體貼和保護的“頭發(fā)帳篷”的意象存在;也可以象征金錢、權力和性欲;還可以代表邪惡、恐怖和威脅。
戈登提到,艾略特的衣袋里經(jīng)常隨身攜帶但丁意大利語原文的作品,并指出,但丁是“艾略特一生中最深邃、最持久的影響”[9]89?!肚楦琛返念}辭來自但丁,正代表了詩歌主題與宗教無法被忽視的關系。因此,僅從哲學層面分析詩歌中艾略特的智性活動,就會略顯片面。
盡管《情歌》寫就于艾略特皈依之前,但是早在皈依之前多年,甚至可以說,從他出生起,他就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艾略特的祖父威廉·艾略特(William G.Eliot)畢業(yè)于哈佛神學院,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他放棄了在東部安穩(wěn)的生活,毅然前去當時條件十分艱苦的圣路易斯,他是一個是非分明、具有堅定的信念、干練精明又富含同情心的人,在當?shù)亻_教堂、辦學校,享有極高的聲望。艾略特的祖父嚴苛的道德規(guī)范和堅定的宗教信念,是他給家庭留下的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chǎn)。而艾略特的母親,是一個秉承著其公公道德境界的虔誠的基督教徒,也是一個有文學理想和文學才華的女性,她不僅在信仰和道德的路上,也在文學的層面上,對艾略特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家族的清教傳統(tǒng)和道德意識,正是艾略特的性格和思想中的“歷史意識”。而他之后在大學中選修的各種古典課程更是增強了他新英格蘭家庭背景培養(yǎng)出的傳統(tǒng)意識,影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
而根據(jù)艾略特的傳記作家所寫,皈依之前,他已經(jīng)在皈依的邊緣徘徊往復多年[9]91,并顯現(xiàn)出對宗教意象的巨大興趣。而且,艾略特對于圣徒形象尤其癡迷,這一癡迷,根據(jù)戈登所說,“可追溯到他的母親”[9]92?!肚楦琛芬矊@一癡迷多有體現(xiàn)。除了題辭,《情歌》中出現(xiàn)了多個圣經(jīng)人物形象,因此,將其詩歌中的意象與圣經(jīng)中意象群聯(lián)系起來理解,也就是其價值所在。
夏娃(Eve)是圣經(jīng)中亞當?shù)钠拮?,被化身為蛇的惡魔誘惑,導致她連同亞當一起被驅逐出伊甸園,成為基督教文化中人類墮落的開始。吉特指出,彌爾頓(John Milton)筆下的夏娃是“維納斯的兩面派后代”(another duplicitous descendant of Venus),她的放蕩和蓬亂的金發(fā)暗示了她邪惡的欲望[4]。英格蘭德也同樣注意到了夏娃的頭發(fā)意象與性欲和墮落之間的暗指[8]33。
圣經(jīng)中的約伯(Job)是一個善良而富裕的男人,虔誠地信仰上帝,而上帝決定考驗他的信仰。在幾次考驗中,他失去了孩子和財產(chǎn),開始絕望,他剪掉他的頭發(fā)作為孤獨凄涼境地的象征[10]。這一失去頭發(fā)的意象代表了他荒涼和絕望,以及他信仰的動搖。
圣經(jīng)中的參孫(Samson)是古代以色列杰出的法官之一,著名的大力士。在參孫出生之前,一位天使在他的母親面前顯現(xiàn),宣布她將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出生就會成為拿細耳人,并“帶頭從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以色列”[11]。受到耶和華的庇佑和祝福,參孫是無往不勝的,然而卻愛上大利拉。大利拉為了物質利益,將他力量的秘密透露給了他的敵人,并且?guī)椭臄橙税阉α吭慈念^發(fā)剃掉了,使得他不再有耶和華的精神,被敵人打敗了[12]。在參孫的故事中,頭發(fā)這一意象象征了力量的源泉,也代表了與神的聯(lián)系。
與上面提到的“頭發(fā)帳篷”的意象相似,在基督教領域中也有關于頭發(fā)意象作為一種保護出現(xiàn)的故事。在圣艾格尼絲的傳說中,她在因拒絕放棄自己的信仰向異教神獻祭并與羅馬長官的兒子結婚后,被懲罰戴上鐐銬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公眾面前,但是向上帝祈禱之后,上帝使她的頭發(fā)長得長而濃密,像衣服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4]。吉特指出,在這個故事中,濃密的頭發(fā)象征了“神圣的恩典以及女孩的信仰和純潔”[4]。
艾略特曾提到,普魯弗洛克既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也有他自己的影子[9]70。那么,1911年寫下這首詩的23歲的艾略特,何以想像出一個四肢纖細無力、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禿頂男人的獨白呢?
前面已經(jīng)提到,艾略特對圣徒形象癡迷。在《情歌》中,也直接或間接出現(xiàn)多位圣經(jīng)中的圣徒形象。直接出現(xiàn)的是施洗約翰和拉撒路。施洗約翰,因奉上帝之命,為耶穌施以洗禮而得名。他是圣經(jīng)中的經(jīng)典角色,也在許多文藝作品中出現(xiàn),因公開抨擊猶太王希律被捕入獄,后希律王的繼女莎樂美為王跳舞,要求約翰的頭作為賞賜,《情歌》中正是戲仿了這一情節(jié)。然而約翰作為先知,不僅是勇氣和行動力上與普魯弗洛克形成對比,在宗教畫和文學作品中,約翰的形象也與普魯弗洛克形成強烈對比:普魯弗洛克的頭發(fā)“真是愈來愈稀薄了”[13]4,而約翰總是長著濃密的頭發(fā)和胡須。而上節(jié)中也提到,在圣經(jīng)中,頭發(fā)是男性力量和信仰的象征。普魯弗洛克的禿頂,不僅體現(xiàn)了他勇氣的缺乏,更突出了他力量的不足和信仰的缺失。“我不是先知”[13]6,普魯弗洛克的否定,正證明了他對這一點的清晰意識。
在屋里婦女們來來去去,
談論著米開朗琪羅[13]2-3。
這兩句詩在詩中重復,別有意味。正如劉立輝指出的,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大都涉及宗教題材,如“大衛(wèi)”“摩西”“最后的審判”等[14],并且“其創(chuàng)作以人物健美著稱”[1]。米開朗琪羅創(chuàng)作出的代表雄健和男性力量的大衛(wèi)、摩西和亞當?shù)刃蜗?,與普魯弗洛克“胳膊腿真的瘦了”[13]4的形象形成強烈反差,突出《情歌》中男性力量的喪失。頭發(fā)不僅代表力量,也象征了聲音,施洗約翰的被砍頭與參孫的失去頭發(fā)一樣,類似一種閹割,都對他們起到了禁聲的作用,而在女性大肆談論米開朗琪羅的時候,普魯弗洛克無法發(fā)出聲音。而女人們對米開朗琪羅的閑談,無疑消減了宗教題材的嚴肅性和其刻畫的基督徒的男性力量。
但是在燈光下,一層淺褐色的茸毛![13]5
英格蘭德在其論文中分析了喬納森頭發(fā)的流失和德古拉的頭發(fā)的復活,頭發(fā)象征了一種流動的可以被奪取的能量[8]48。而在《情歌》中,普魯弗洛克的頭發(fā)正在減少,女人們的胳膊上明顯有“一層淺褐色的茸毛”,這種強烈的反差,與《德古拉》中吸血鬼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能量和力量,權力和欲望,在《情歌》的世界里,從男人身上流向了女人們身上,女人們對男性的威脅,對男性力量的侵蝕和閹割,在詩歌中被凸顯了出來。
學術界早已注意到艾略特的厭女癥。貝勒爾(Leila Bellour)整理分析了艾略特的許多信件,指出其信件中充斥著父權制權威,他的厭女情結十分明顯[15]。
圣經(jīng)故事中,女性形象總是在罪人與圣徒的兩極間跳動,戈登提出,這是“一種否認她們擁有平等人性的策略”[9]88。而艾略特對女性的貶低和厭惡,則更加明顯和直接。他認為,“文藝集會上太多女人的出現(xiàn)拉低了整體品味”[9]104。他曾把妓女簡化成一系列裂口,在1917至1919年間多將女性描繪成動物形象,還曾用“貓”的意象貶低女性[9]109。而《情歌》中出現(xiàn)的像貓一樣籠罩城市的霧的意象,也可以被看作一種女性力量彌漫的象征。戈登在艾略特的傳記中直接明確指出,艾略特無端地憎惡女性,并且提到,艾略特曾在信中寫道他將盡全力保證供稿的都是男性,因為他不信任從事文學的女人[9]113。
而艾略特的厭女情緒,無疑是跟他的性功能障礙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他性方面的種種問題可能來源于他家庭嚴厲的道德規(guī)范、復興基督教的強烈渴望、以及對基督教中禁欲修行和其他激進思想的支持。戈登提到過,艾略特認為從基督教中去除禁欲修行與激進思想的行為,會使基督教變得過于溫吞、過于自由主義[9]114。就像《情歌》中的普魯弗洛克,想象著被迫害,看見自己“成為偉大的那一時刻一閃而滅”[13]6,然而,正如戈登所說,他又感到恐懼[9]72。這一點無疑也在普魯弗洛克的身上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我聽見美人魚們在彼此面對面歌唱我想她們不會是為我而唱歌[13]9。
許多研究認為,《情歌》是一首只有性欲沒有愛的詩歌,普魯弗洛克渴望美人魚對他唱歌,突出了他性欲的膨脹。
但是,普魯弗洛克也許繼承了艾略特禁欲的傾向,那么普魯弗洛克對美人魚歌聲的渴望真的是對性愛的渴望嗎?事實上,從詩歌的各個細節(jié)以及戈登的著作中對艾略特的記錄可以看出,性壓抑的艾略特和普魯弗洛克,不是被動的性壓抑,而是主動地壓抑他的性欲,通過禁欲來復興信仰?!肚楦琛分懈囿w現(xiàn)的是對女性的警惕和厭惡之情,是男女之間日益緊張的關系和強烈的沖突。而美人魚的存在和對美人魚歌聲的渴望,只不過是他對于男性力量的追求。
直到人聲把我們喚醒,于是我們淹死[13]9。
詩歌結尾處“淹死”的意象,被認為是“在女性意象中的窒息狀態(tài)”[16]。然而,圣經(jīng)中記載,上帝為信徒分開紅海,信仰上帝的人,可以走過海底而不溺亡[17-18]。耶和華曾說過,“你們的頭發(fā)一根也不會消失”[19],而耶穌基督也對門徒說過類似的話,“你們的頭發(fā)都被數(shù)點了”[20-21],作為上帝對他們的關懷。而“淹死”與“禿頂”等意象,與圣經(jīng)中的故事形成對比,可能也暗示了艾略特對于社會信仰缺失的焦慮。
通過分析“頭發(fā)”這一意象解讀《情歌》,可以看到,詩歌中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矛盾和張力,女性的存在與其說是誘惑,不如說是威脅,是焦慮和恐懼的根源。逐漸失去頭發(fā)的普魯弗洛克,不僅在喪失男性力量,身份逐漸被抹殺,信仰也受到考驗。頭發(fā)數(shù)量在男女之間的流動,使女性呈現(xiàn)出吸血鬼的恐怖,將力量從男性身上奪取,而信仰的不堅定,也使得普魯弗洛克失去上帝的關懷和保護,隱喻了不死和永生的頭發(fā)意象與從死者中回來的拉撒路相呼應,而普魯弗洛克頭發(fā)的缺失,卻使他無法再從死亡中復活,只有“永恒的侍從”等待著他,恐懼和焦慮油然而生。艾略特的厭女情緒注入到了普魯弗洛克的身上,而普魯弗洛克對女性的焦慮和恐懼,也折射出艾略特的恐懼心理。而這一切也許都源于社會轉型和新世紀的新女性的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