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重
為了切實回應和解決民事訴訟中的“案多人少”,最高人民法院在得到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授權后,(3)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工作的決定》(2019年12月28日)。于2020年1月15日頒布實施《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方案》(以下簡稱《試點方案》)。在試點授權即將到期前,由最高人民法院主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以下簡稱《修正案草案》)于2021年10月19日提請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初次審議。針對《修正案草案》強調(diào)訴訟效率卻在一定程度上壓縮當事人程序權利的修正取向,民事訴訟法學界提出兩方面意見:一方面,民事訴訟法不應成為法院“減負”的工具;另一方面,《修正案草案》并非解決“案多人少”的科學出路。(4)參見《民事訴訟法修改理論研討會綜述》,載《民事程序法研究》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9日。https://mp.weixin.qq.com/s/dDSQ6LfhldGtDG_6FpgwpQ。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13日。如何通過“案多人少”的科學界定和合理解決實質(zhì)彌合理論與實務的分歧,這構成了本文的問題意識。為此,本文將首先借助統(tǒng)計學數(shù)據(jù)界定“案多人少”,隨后將“案多人少”這一社會現(xiàn)象升華為法律問題。最后,本文將探討中國式“案多人少”的本土解決路徑。
“訴訟爆炸”和“案多人少”是我國法官的直觀感受。2013年至2017年,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8896.7萬件,審結、執(zhí)結8598.4萬件,同比上升58.6%和55.6%。(5)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7)》,載《人民日報》2018年3月26日第2版。2019年,地方各級法院受理案件3156.7萬件,審結、執(zhí)結2902.2萬件,同比上升12.7%和15.3%。(6)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9)》,載《法制日報》2020年6月2日第2版。2020年,地方各級法院受理案件3080.5萬件,審結、執(zhí)結2870.5萬件。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載《人民日報》2021年3月16日第3版。截止2019年上半年,各省(區(qū)、市)員額法官共12.6萬名。以2019年為例,每位法官人均受理案件數(shù)為250.53件,審結、執(zhí)結230.33件。有學者經(jīng)過研究后指出,民事審判約占全國法院審判工作總量的90%左右,(7)參見蔡彥敏:《斷裂與修正:我國民事審判組織之嬗變》,載《政法論壇》2014年第2期。也有學者認為,當前民事案件數(shù)占比60%上下。(8)參見蔣惠嶺:《民訴法修改的多重價值取向》,載《上海法治報》2021年11月26日B7版。在此背景下,“案多人少”逐漸成為理論界的關注熱點和立論基礎。(9)“案多人少”自1982年首次在學術文獻中出現(xiàn)后,于2003年達到兩位數(shù)(11篇),并于2014年(91篇)邁入快速發(fā)展期。隨著法官員額制改革在全國的推進,“案多人少”自2018年以后成為學術論文中的高頻詞:2018(99篇)、2019(100篇)、2020(96篇)、2021(74篇)。參見中國知網(wǎng):https://kns.cnki.net/kns/brief/result.aspx?dbprefix=CJFQ。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13日。不無遺憾的是,“案多人少”的內(nèi)涵與外延尚未得到科學界定。以解決“案多人少”為目標的民事訴訟立法決策、司法裁判和理論研究存在跟著感覺走的重大風險。
經(jīng)過數(shù)據(jù)對比可知,“訴訟爆炸”能得到統(tǒng)計學支持。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建立和快速發(fā)展,民事案件從1978年的30.8萬件,到1985年突破百萬大關(131.2萬件)歷經(jīng)7年;而從百萬級到1989年突破兩百萬大關(251.1萬件)僅用4年。而隨著立案登記制改革,2015年民事案件數(shù)量首次進入千萬級別(1009.8萬件),且至今依舊保持高位運行。盡管如此,“訴訟爆炸”并非“案多人少”的主因:案件增長曲線并不存在驟增,而是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背景下保持平穩(wěn)上升。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2020年民事案件數(shù)量還出現(xiàn)小幅回落。在此基礎上,緣何“案多人少”陡然成為民事法官的突出感受,甚至演變?yōu)樯鐣V泛關注的熱點問題和法律現(xiàn)象?
“多”和“少”不僅是主觀判定,而且是比較結果。誠然,以改革開放初期甚至立案登記制改革之前的數(shù)據(jù)為參照,近年來民事案件數(shù)量增多是不爭的事實。不過,考慮到我國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且經(jīng)濟總量攀升至世界第二,恐不能就此得出我國民事訴訟存在“案多”的結論。同樣,“人少”也需要在考慮自身變化的同時,尋找科學的參照系加以評判。通過司法調(diào)研和學術會議可知,無論是《試點方案》抑或是《修正案草案》,都以德國民事訴訟程序簡化改革作為重要參照。以德國為例,地方法院共審理197.2257萬件民事一審案件,(10)參見德國聯(lián)邦統(tǒng)計局(Statistisches Bundesamt)2020年“民事法院”(Zivilgerichte)Fachserie 10 Reihe 2.1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參見https://www.destatis.de/DE/Themen/Staat/Justiz-Rechtspflege/Publikationen/Downloads-Gerichte/zivilgerichte-2100210207004.pdf?__blob=publicationFile。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13日。每萬人產(chǎn)生的民事一審案件數(shù)為237.62件。相較而言,我國每萬人的民事一審案件數(shù)為94.37件。(11)我國2020年受理民商事一審案件1330.6萬件。考慮到我國民商事案件新受理案件數(shù)量與審結案件數(shù)量基本相當,甚至審結案件數(shù)量超過受理案件數(shù)量,年受理案件數(shù)量能基本代表一審法院審理的民商事案件總量。例如,2017年受理民商事案件一審數(shù)量為1137.3753萬件,審結1165.1363萬件;2018年受理一審民商事案件數(shù)量為1244.9685萬件,審結1243.4826萬件。僅與德國數(shù)據(jù)相比,我國不存在顯著的“案多”問題。不僅如此,《民法典》的正確實施預計將帶來民事案件數(shù)量的進一步攀升。
那么,法官對“案多人少”的普遍感受從何而來?如上圖所示,我國法官人數(shù)曾于2002年達到24.8萬人的歷史峰值,隨后穩(wěn)定在20萬人左右。員額制改革在提升法官職業(yè)能力的同時,也使法官人數(shù)驟減至12萬名。以2019年上半年數(shù)據(jù)為準,全國每萬人配置的員額法官人數(shù)不到1人(0.89人)。而這一數(shù)值在德國為2.87人。(12)聯(lián)邦各級法院共有法官23810人。參見德國聯(lián)邦統(tǒng)計局(Statistisches Bundesamt)2020年“公職人員”(Personal des ?ffentlichen Dienstes)Fachserie 14 Reihe 6統(tǒng)計數(shù)據(jù)。https://www.destatis.de/SiteGlobals/Forms/Suche/Servicesuche_Formular.html?nn=212536&resourceId=2414&input_=212536&pageLocale=de&templateQueryString=anzahl+der+richter&submit.x=0&submit.y=0。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13日。是故,在考慮“案多”和“人少”的聯(lián)動關系后可知,“案多人少”的普遍感受能部分得到統(tǒng)計學支持。不過,其主因不在“案多”,而緣起于法官員額制改革在短期內(nèi)引發(fā)的“人少”。
“案多人少”的科學處理不能止步于數(shù)據(jù)對比和分析。原因在于,無論是“案”還是“人”,都只是在總體上描述了法官的工作概況。不僅如此,在員額制改革背景下大幅提高法官員額恐無法一蹴而就。在現(xiàn)有條件下,通過“案多人少”的教義學分析激發(fā)民事訴訟程序的最大效益尤為迫切且關鍵。
“案多人少”的民事訴訟法教義學分析可以細分為三個層面:1、“案”的層面,即審理對象和客體;2、“人”的層面,即審判主體資格、審理組織和法院職權;3、“人”與“案”的關系,這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為民事訴訟審判方式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本次修法集中于“人”以及“人案關系”:在“人”的層面擴大小額程序和簡易程序適用范圍,突破“兩審終審”和“合議制”;在“人案關系”方面確立在線訴訟與線下庭審的同等效力,以電子方式送達訴訟文書、縮短公告送達時間以及二審不開庭審理,由此進一步減少對案件的司法投入。
相比變動民事訴訟基本制度,限制部分當事人的審級利益及其受合議庭裁判的程序權利,并將線下庭審搬到線上等可歸入“人”和“人案關系”的簡化舉措,“案”較為遺憾的在本論修法中失語。“案”的法教義學分析首先應明確的是,我國地方各級法院每年新受理案件中的“案”如何構成。就民事審判程序而言,上述新受理案件數(shù)據(jù)包含一審、二審和再審案件,督促程序、行為保全程序、特別程序也均作為“案”的組成部分。此外,申請執(zhí)行案件也被列入上述案件范圍。與德國相比,我國人案比受到二審和再審之顯著影響。德國地方法院2020年處理和新收上訴案件8.97萬件,一審上訴率為4.55%。而根據(jù)我國2018年數(shù)據(jù),法院處理二審民商事案件122.2737萬件,再審民商事案件44211件,一審上訴率為9.82%??梢?,當事人不服第一審裁判而提起上訴甚至申請再審進一步加劇了我國民事法官的審理壓力。此外,德國執(zhí)行案件存在執(zhí)行員的有效分擔。(13)參見[德]漢斯-約阿希姆·穆澤拉克:《德國民事訴訟法基礎教程》,周翠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355頁。相反,我國所有執(zhí)行案件均要求員額法官負責處理,這無疑進一步加劇人案比。2019年,法官人均受理的250.53件案件中,民事一審案件僅占近四成,有六成以上的審判資源歸入二審、再審以及執(zhí)行等案件。
綜上所述,“案多人少”在我國的產(chǎn)生原因除“人少”,還在于本就有限的法官資源在“案”的分配上存在不科學、不合理。是故,解決“案多人少”的民事訴訟法教義學進路是將本就有限的司法資源從事務性的“案”中解放出來,把盡可能多的“人”投入到民事一審案件中去,切實保障當事人訴權,有效落實“有案必立”“有訴必理”。在占比四成的民事一審案件中通過突破兩審終審和合議制來榨取司法資源,存在本末倒置和殺雞取卵的傾向與問題。
在“案”的構成中,我國民事上訴率是德國的2.16倍??紤]到我國逾千萬的年受案量,上訴案件的絕對數(shù)量驚人。高上訴率的教義學成因集中體現(xiàn)為起訴條件高階化和上訴條件虛無化。這也同時表明,一審程序未能充分發(fā)揮吸收不滿的功能。就此而言,本次修法弱化當事人一審程序權利的做法預計將大幅抬升上訴和再審率。
有鑒于此,“案多人少”的法教義學出路應立足于一審,使其充分發(fā)揮不滿吸收、法律統(tǒng)一和司法示范作用。上述目標之達成將首先取決于一審和二審條件的置換。雖然2015年全面推進的立案登記制改革使“案”增長到千萬級別,但以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第122條和第127條為代表的起訴條件并未降低。相反,我國上訴條件處于“零門檻”狀態(tài),這也是我國高上訴率的制度原因。本次擴大小額程序適用范圍乃著眼于降低上訴率。然而,訴訟標的額和案件難易程度這兩項“一審終審”之法定標準均以一刀切的方式判斷二審必要性,無法在上訴權保障和程序濫用規(guī)制之間實現(xiàn)平衡。有鑒于此,起訴條件與上訴條件亟待置換,即在起訴條件“零門檻”的同時建立上訴條件“實質(zhì)化”,由此有望在真正落實立案登記制的同時抑制二審程序之濫用。
通過進一步考察我國司法實踐可以發(fā)現(xiàn),“案”的內(nèi)涵和外延受到案號的決定性影響。其中,案號是“案”的形式,案由是“案”的內(nèi)容。僅就一審程序而言,案號和案由存在對應關系。《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指出,案由反映案件所涉及的民事法律關系的性質(zhì),是對當事人訴爭的法律關系性質(zhì)進行的概括,是人民法院進行民事案件管理的重要手段。據(jù)此,“案”不僅發(fā)揮司法統(tǒng)計功能,也是法院審判的對象。然而,司法統(tǒng)計能否科學體現(xiàn)法官工作量和民事權利實現(xiàn)情況,則取決于“案”與訴訟標的之關系協(xié)調(diào)。
雖然“案”被賦予審判對象之名,卻無訴訟客體之實。(14)參見曹建軍:《民事案由的功能:演變、劃分與定位》,載《法律科學》2018年第5期。在民事訴訟基礎理論體系中,訴訟標的被作為審判客體,且是不可再分的最小審理單位??梢?,訴訟標的力求精確性,而以案由為標識的“案”則力求概括性。這使“案”所肩負的統(tǒng)計功能和審理對象功能之間存在緊張關系。以請求權競合為例,《民法典》第186條規(guī)定受損害方在侵權責任和違約責任中擇一實現(xiàn)。僅從法律文義出發(fā),受損害方的選擇并不必然導出擇一起訴。然而,審理法院卻以《合同法解釋(一)》第30條為準據(jù),要求債權人在起訴時做出選擇,并最遲在一審開庭審理前最終選定。上述并不符合實體法文義的訴訟構造源于“案”的局限性,即“案”是當事人之間的爭議法律關系。
《合同法解釋(一)》第30條頒布實施于1999年,彼時的《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試行)》將“案”與爭議法律關系簡單對應起來。對于存在兩個法律關系的“案”,案由規(guī)定將出現(xiàn)體系紊亂。是故,《合同法解釋(一)》第30條要求在庭審前選定唯一案由存在“削足適靴”,即以削減當事人的權利主張以適應“案”的內(nèi)涵外延。以請求權競合案件為例,嚴格按照上述做法將使本可一并主張并擇一實現(xiàn)的民事權利不得不分解為兩個“案”,不僅加劇“案多”,而且妨礙民事權利的順利實現(xiàn)并徒增當事人訟累?!鞍浮钡娜萘繂栴}并不限于請求權競合,而是廣泛存在于其他有事實上和法律上牽連關系的訴訟標的,這集中表現(xiàn)為客觀訴的合并中的預備合并、單純合并以及主觀合并中的普通共同訴訟。限于篇幅,本文對上述具體問題不得不另文展開。上述本應作為一案的權利主張被制度性拆分為多個“案”,這在訴訟標的采用舊實體法說的背景下人為抬升了“案”的總量。當然,在“案”與案由的對應關系之外,法官績效以及審限制度與“案”的直接掛鉤則進一步降低了法官在一個“案”中擴大審理范圍的意愿。上述原因使訴的合并制度既缺乏明確立法支持,又欠缺“法官造法”動機,并在結果上使審判程序擴容所帶來的“1≤1+1〈2”之效率紅利無以為繼。
上述“案多”的法教義學出路在堅持合議制和兩審終審等民事訴訟基本制度的同時,最大限度整合壓縮“案”的數(shù)量,這無疑是在法官員額短期內(nèi)無法驟增,而當事人民事程序權利保障又尚不充分的背景之下,科學化解“案多人少”的修法方案。不無遺憾的是,本輪民事訴訟法修正舍近求遠,將接受合議庭審判和上訴權等當事人程序權利與審判效率直接對立起來。隨著《民法典》時代的到來,民事訴訟制度目的更強調(diào)當事人實體和程序權利之保障與實現(xiàn)。本輪民事訴訟法修正雖有遺憾,但卻是民事程序權利啟蒙的難得契機。兩審終審、合議制、線下庭審等民事訴訟基本制度從未像當下一樣被爭論和被重視,其可謂打開民事程序法治之門的鑰匙。如是觀之,本輪民事訴訟法修正是邁向民事訴訟法典化的“歷史三峽”。在法官員額得到充分保障之時,在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不再是新知而是常識之后,民事訴訟法也必將走出“案多人少”的發(fā)展陷阱,并最終從法院內(nèi)部操作規(guī)則升華為民事程序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