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丹
蘇軾(1036—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蘇軾是北宋中期的文壇領(lǐng)袖,其散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其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合稱為“宋四家”,位列其首。蘇軾還是文人畫的倡導者與實踐者。米芾(1051—1108),四十一歲前名黻,字元章,別署火正后人、鹿門居士、襄陽漫仕、海岳外史等,襄陽人,北宋著名書法家,“宋四家”之一。蘇軾比米芾年長十五歲,與米芾有長達二十年的交往,感情至深,二人在翰墨詩文方面可謂知音。
《紫金研帖》(圖1)是米芾晚年所作行書,是米芾與蘇軾交往的珍貴紀錄,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蘇軾晚年稱米芾書法為“超妙入神之字”[1],乃是至評。初觀此帖,則有“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感受,細觀用筆,萬毫齊力,八面出鋒,姿奇神則有逸,筋藏肉盈,血濃骨老。
(圖1)
帖子的內(nèi)容為:
蘇子瞻攜吾紫金研(硯)去,囑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斂。傳世之物,豈可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帖子的大意是:蘇子瞻(蘇軾)借走了我的紫金硯,并且囑咐他的兒子,等他百年以后,要將這紫金硯作為陪葬品入殮。我現(xiàn)在拿回了紫金硯,不想讓它成為陪葬品。一件流傳后世子孫的俗物,怎么可以與“清靜純明、完全覺悟、真實常住”的蘇子瞻放在一起入棺呢?
此帖寫于何時?曹寶麟先生在《中國書法全集·米芾卷二》中說,此帖“作于東坡歿后則無可疑焉”。也就是說,是在米芾得到蘇軾去世的消息之后,向蘇軾后人追回了這方紫金硯,即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八月十五日(農(nóng)歷)以后,最遲是崇寧元年(1102)六月二十日(農(nóng)歷),即蘇軾靈柩與亡妻王閏之靈柩合葬于郟縣上瑞里小峨眉山之前。
蘇軾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農(nóng)歷)卒于常州,時年六十六歲。時隔十七日,也就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在真州(今儀征)發(fā)運司任職的米芾才得到消息。按道理,蘇軾的遺體早已入殮,如果按照遺囑處理,紫金硯也早已成為陪葬品入了棺。所以,曹寶麟先生在作品考釋中也提出了疑問:“人死,盛殮不過數(shù)日而已,若此硯按遺囑入棺,則早已入矣,米若追去亦徒喚奈何也,豈有‘不以斂’之理?”[2]
按北宋喪葬民俗,人歿后第二天為“小殮”,要將逝者生前穿過的衣服系在其周圍,并一同抬到“小殮”床上。第三天為“大殮”,一般在清晨,由子孫們一同將逝者放入棺內(nèi),并用衣服填滿棺材的縫隙,待親人們做最后的道別后,便釘牢棺蓋,開始守靈。[3]
結(jié)合曹寶麟先生此帖“作于東坡歿后”的結(jié)論和北宋喪葬民俗推測,米芾能復得這方紫金硯的一種可能是,蘇軾的后人沒有按照所謂的遺囑將紫金硯“入棺”,米芾后來或去常州憑吊東坡靈柩時,追回了這方紫金硯。
而筆者認為,米芾之所以復得此硯還有另一種可能。蘇軾從定州被貶謫到惠州、儋州后,時隔八年才與米芾相見。蘇軾是了解米芾的,知道米芾愛此硯如命,于是當著“其子”的面,故意與米芾開了一個有趣的玩笑,說是等自己百年之后,要讓“其子”將這方紫金硯陪葬入棺?!捌渥印睉獮樘K軾幼子蘇過,他從蘇軾貶謫惠州、儋州,再從海南內(nèi)遷,一直陪在父親身邊。蘇軾一句詼諧戲謔之言刺激了米芾,米芾擔心將來蘇軾撒手人寰而真的失去此硯。于是,在蘇軾離開真州之前米芾就向蘇軾索回了此硯,并寫下了此帖,還找了一個絕好的理由:“傳世之物,豈可與清浄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這不僅不傷害多年的友情,還狠狠地贊譽了一番蘇子瞻,米芾很有智慧。以蘇軾幽默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蘇米之間的親密無間的交往,筆者認為這一可能性更為合情合理。
關(guān)于紫金硯,米芾還有一張《鄉(xiāng)石帖》,約書于元符三年(1100),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帖子內(nèi)容為:“新得紫金右軍鄉(xiāng)石,力疾書數(shù)日也,吾不來,果不復來用此石矣?!保ㄒ娤马搱D2)此帖所記述的與《寶晉英光集》卷八雜書一則應為同一件事:“吾老年方得瑯琊紫金石,與余家所收右軍硯無異,人間第一品也,端、歙皆出其下。新得右軍紫金硯石,力疾書數(shù)日也,吾不來斯,不復用此石矣!”米芾也是偶然得到這方紫金硯的,用得還不是一般的順手,能讓米芾為了這方硯臺而連寫數(shù)日的字,此硯甚至比著名的端硯、歙硯的品質(zhì)都好。這可以看出米芾對于這方紫金硯的癡迷,嗜硯成癖的米芾又怎么舍得失去這個“傳世之物”呢?
(圖2)
米芾得到蘇軾去世的消息后,悲痛萬分,一口氣寫下了五首挽詩,記錄了自己與蘇軾在真州的人生永訣,詩前有序云:
辛巳中秋,聞東坡老以七月二十八日畢此世。季夏相值白沙東園,云“羅浮嘗見赤猿,后數(shù)入夢”。
米芾驚聞東坡老仙逝的消息,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六月與蘇軾會于白沙東園的情景,蘇軾曾經(jīng)告訴他,在惠州羅浮山曾看到赤猿,后來也經(jīng)常在夢里見到赤猿,蘇軾或以為這是“長壽”的預兆。
《蘇東坡挽詩五首》其一:
方瞳正碧貌如圭,六月相逢萬里歸。
口不談時經(jīng)噩夢,心常懷蜀俟秋衣。
可憐眾熱偏能舍,自是登真限莫違。
書到鄉(xiāng)人望還舍,晉陵玄鶴已孤飛。[4]
“六月相逢萬里歸”指建中靖國元年(1101)六月,蘇軾從海南遇赦歸來,與米芾會于真州一事。據(jù)孔凡禮《蘇軾年譜》記載,是年五月,蘇軾從金陵出發(fā),舟行至真州,“真州守傅質(zhì)邀蘇軾、程之元(德孺)為會,既罷,與之元約米黻(元章)舟中夜話。”[5]蘇軾一到真州,首先想到的便是約米芾敘舊。蘇軾《與米元章二十八首》第二十簡記載了此事:
傅守會已罷而歸矣,風止江平,可來夜話。德孺同此感。[6]
米芾是最理解蘇軾的,一生坎坷的遭遇讓蘇軾不得不躲避時事,心里常常想念的是故鄉(xiāng)峨眉,鄉(xiāng)親們也托人帶信盼望著東坡回歸,奈何天命不可違,東坡先生卻在晉陵(今常州古稱)化成玄鶴登仙而去了。
《蘇東坡挽詩五首》其二:
淋漓十幅草兼真,玉立如山老健身。
夢里赤猿真月紀,興前白鳳似年辰。
將尋賀監(jiān)船虛返,欲近要離烈可親。
忍死來還天有意,免稱圣代殺文人。[7]
“淋漓十幅草兼真,玉立如山老健身?!笔菍μK軾書法的評價?!傲芾臁倍謱懗隽颂K軾書法神、氣、骨、肉、血相融的美學特點,蘇軾用墨極濃,筆法流暢,加上才情橫溢,下筆有神,飽含情感,沉著而痛快。“草兼真”道出了蘇字的筆法特征,蘇軾在《跋王晉卿所藏蓮華經(jīng)》說過“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8]?!罢娌菁嫱ā笔翘K軾一直堅持的書寫原則?!坝窳⑷缟嚼辖∩怼敝柑K軾書法骨力遒勁,姿態(tài)挺拔,風格老練。米元章的眼力當然精準。
米芾《書海月贊跋》記錄了元豐四年(1081)初見東坡墨跡時的感受:“元豐四年,余至惠州,訪天竺凈惠師。見其堂張海月辨公真像,坡公贊于其上,書法遒勁。余見之,不覺見獵,索紙疾書,匪敢并駕坡公,亦聊以廣好人所好之意云爾?!保?]“書法遒勁”是米芾對東坡書法的最初評價,米芾自知不敢與東坡書法比肩,“索紙疾書”只是增加一段書藝佳話而已。
米芾想起了蘇東坡所言見到、夢到赤猿的事,感嘆東坡老又何嘗不是那夢吐白鳳、才華絕代之士啊!人生無常,約好了待汴京述職回來后去看望東坡,如今又重演了“李白訪賀監(jiān)不遇”的憾事,東坡薦引之恩也無法報答了。被朝廷黨爭折磨了一生的東坡,如今忍死北歸中原,難道是為了讓后人稱頌圣主不殺文人嗎?米芾心中明顯有為蘇軾打抱不平之意。
《蘇東坡挽詩五首》其三:
小冠白氎步東園,原是青城欲度仙。
六合著名猶似窄,八周御魅尚能旋。
道如韓子頻離世,文比歐公復并年。
我不銜恩畏清議,束芻難致淚潸然。
米芾詩歌畫面感很強,記錄了蘇軾游東園時的情景。首聯(lián)兩句說東坡頭戴小冠帽,身著白棉袍,猶如青城山的道仙下凡。頷聯(lián)是說普天之下已容不下蘇東坡的名氣了,蘇東坡的名號甚至可以用來驅(qū)御魑魅了,這是對蘇軾才名與德譽的高度贊美。頸聯(lián)認為蘇軾的修養(yǎng)文章可與韓愈、歐陽修并論,這一評論與后人將唐宋八大家中的“韓、柳、歐、蘇”稱為文章四大家基本相符。尾聯(lián)說自己遇上這樣一個偉大的恩人,如果沒有感恩之心,恐怕要遭非議,可惜自己沒有能送東坡最后一程,往事歷歷,不禁潸然淚下。
《蘇東坡挽詩五首》其四:
平生出處不同塵,末路相知太息頻。
力疾來辭如永訣,[10]古書跋贊許猶新。[11]
荊州既失三遺老,[12]碧落新添幾侍宸。[13]
若誦子虛真異世,酒傭尸佞是何人。
這首詩紀錄與蘇軾在“真閘屋下”相別的場景。兩個人出身不同,年齡也相差十五歲,雖然相見恨晚,總算是成為忘年之交。蘇軾支撐著病體來別,替米芾所作的古帖跋贊還墨色猶新,而這一別竟成永訣。根據(jù)《米芾集》原詩自注,蘇軾臨別時說了一句風趣的話“待不來,竊恐真州人俱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蘇軾是言應自知去日無多。荊州大地一年連失三位遺老,天宮則多了幾位侍奉天帝的仙官、侍臣。如果說現(xiàn)在仙逝的蘇東坡就是那個口誦《子虛賦》的司馬相如再世,那么,那些還活著的酒傭尸佞又是什么人呢?真是應于那句“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的俗語,老天不公啊。
《蘇東坡挽詩五首》其五:
招魂聽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
昔感松醪聊墮睫,今看麥飯發(fā)悲哦。[14]
長沙論直終何就,北海傷豪忤更多。
曾藉南窗逃蘊暑,西山松竹不堪過。[15]
米芾借《楚辭》里的《招魂》篇來憑吊蘇軾,就像宋玉為屈原所作《招魂》一樣,意在復其精神,延其年壽。都說人命由天,可是天又能奈何?人死不能復生,唯其精神永存??吹郊漓胗玫柠滐垼肫鹞羧找黄鸷鹊乃甚簿?,怎能不讓人失聲痛哭。自古才人命運多舛,賈誼(長沙)以文章辭賦揚名天下,貶謫為長沙王太傅后,政論天下,而最終有什么成就呢?孔融(北海)能詩善文,位列“建安七子”,但剛直不阿,言辭太過鋒利,以致觸怒丞相曹操而被殺。如今,像蘇軾這樣的不世之才也是命運坎坷,天不假年,實在令人痛惜。人間自多情,草木亦有心。蘇軾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的六月,曾經(jīng)與米芾同游西山書院,并借住西山書院避暑,如今東坡老已經(jīng)仙逝,不僅是自己,就連這里的松竹都不堪忍受這樣的悲痛。
根據(jù)曹寶麟先生《中國書法全集·米芾卷二》(下表中簡稱《全集米芾卷》)中的米芾年表、《米芾集》和孔凡禮先生點校的《蘇軾文集》《蘇軾年譜》《蘇軾詩集》等,蘇軾、米芾文學和藝術(shù)交往經(jīng)歷如下表1。
表1 蘇軾、米芾文學和藝術(shù)交往經(jīng)歷
可以看出,蘇軾和米芾自元豐五年(1082)初次見面,至建中靖國元年(1101)在真州的人生永訣,前后交往整整二十年,有著深厚而純粹的友誼。
蘇軾嘉祐二年(1057)22歲中進士,又在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極力舉薦下,一舉成名,天下皆知。米芾熙寧四年(1071)因為蔭補參加銓試,到廣東浛光任縣尉,正式步入仕途。對米芾而言,蘇軾的大名他應該是早就知道的,元豐四年(1081),米芾從長沙到廣東惠州訪天竺凈惠師,見到蘇軾墨跡,不禁心喜,情不自禁地“索紙疾書”,米芾說“匪敢并駕坡公”,可見他對蘇軾心存敬仰之意,因為這次惠州之行,才有了后來的黃州東坡雪堂之會。米芾號稱米顛,在藝術(shù)和文學上也非常自負,但對蘇軾一直持敬重之心。比如,他于元符三年(1100)在給樞密使蔣之奇的求薦信(《廷議帖》)中說:“襄陽米芾,在蘇軾、黃庭堅之間?!保?6]意思是說他的才華比蘇軾不足,比黃庭堅則有余。米芾《蘇東坡挽詩五首》所表達的,除了失去同道知音的哀痛,更多的是對蘇軾由衷的崇敬之意。
蘇軾對米芾無疑是有影響的前輩,這種影響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蘇軾對米芾書畫藝術(shù)的指引
米芾在《自敘帖》中敘述了自己學書的經(jīng)歷:
余初學,先寫壁,(學)顏,七八歲也。字至大一幅,寫簡不成。見柳而慕其緊結(jié),乃學柳《金剛經(jīng)》。久之,知出于歐,乃學歐,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學之最久。又慕段季展轉(zhuǎn)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覺段全繹《蘭亭》,遂并看法帖,入魏晉平淡。棄鐘方而師師宜官,《劉寬碑》是也。篆便愛《詛楚》《石鼓文》。[17]
米芾從顏真卿、柳公權(quán)、歐陽詢學起,后來長期學褚遂良,再學中唐的段季展,轉(zhuǎn)而學王羲之《蘭亭序》,入魏晉平淡。米芾為什么會由唐入晉,進而更上窺漢秦?據(jù)傳是與蘇軾有重要關(guān)系的。
清代翁方綱在《米海岳年譜》中引用溫革跋米帖言:“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于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保?8]書法研究者也認為,米芾作于元豐六年(1083)的《杭州龍井方圓庵記》,較之前的書作,明顯有王羲之《圣教序》韻味,更加趨向平淡天真,書法氣質(zhì)和風格上有了較大的升華。元祐期間,米芾在汴京想盡辦法收藏、借閱、臨摹晉人法帖,并請?zhí)K軾等人作跋題字。不僅如此,米芾還力勸薛紹彭花重金收藏晉人法帖,他在《寄薛紹彭》一詩中說:“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貲。殷勤分付薛紹彭,散金購取重跋題?!笨梢娒总篮髞硗瞥鐣x人的重大轉(zhuǎn)變。
蘇軾早年所作《鳳翔八觀》組詩的第一篇為《石鼓歌》,第二篇為《詛楚文》,蘇軾在《鳳翔八觀(并敘)》里寫這組詩的目的是“作詩以告欲觀而不知者”。米芾隸書師漢師宜官,篆字則愛先秦《石鼓文》和《詛楚文》,相信米芾一定認真研讀過蘇軾的《鳳翔八觀》。
蘇軾與米芾之間的翰墨交流,提高了米芾書畫藝術(shù)的認識和實踐水平。蘇米二人在黃州東坡雪堂初見時,蘇軾曾給米芾展示“文湖州派”墨竹技法,米芾在《畫史》里記下這一時刻:
蘇軾子瞻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jié)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運思清拔,出于與可(文同),自謂與文(與可)拈一瓣香。以墨深為面、淡為背,自與可始也。子瞻作枯木,枝干虬曲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
這樣的現(xiàn)場學習當然會給米芾留下深刻的印象。蘇軾《與米元章二十八首》第十五簡還談到元祐八年(1093)蘇米二人在雍丘的一次見面:
過治下得款奉,辱主禮之厚,愧幸兼極。出都紛冗,不即裁謝。辱書感怍,仍審起居佳勝為慰。邑政日清簡,想有以為適。新詩文寄示,幸甚。
蘇軾出知定州,過雍丘,得到米芾的盛情款待,到了定州以后,又收到米芾寄來的詩文,第十五簡為答謝之言。生活在蘇軾同時代的葉夢得在《避暑錄話》對這一次蘇米翰墨筆會記錄得更為詳細:
元祐末,米元章知雍丘縣,蘇子瞻出帥定武,乃具飯邀之。既至,則對設(shè)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而置饌其旁。子瞻見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申(伸)紙共作字。一二小史磨墨,幾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終,紙亦盡,乃更相易攜去。俱自以為平日書莫及也。[19]
從蘇軾寫給米芾的《與米元章二十八首》可以看出,米芾經(jīng)常把他的詩文、書法送給蘇軾看,還請?zhí)K軾題款、作跋,蘇軾有時還以詩和答。米芾得唐摹王獻之《范新婦帖》后以同一韻腳作詩三首,其一:
貞觀草書丈二紙,不許兒奇專父美。
何為寥寥寶是似,遭亂歸真火兼水。
千年誰人能繼趾,不能名家殊未智。
嗟爾方來眼須洗,玉躞金題半歸米。
蘇軾有和詩《次韻米芾二王書跋尾二首》,其二:
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若誰與美。
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
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疑圣智。
忍饑看書淚如洗,至今魯公余乞米。[20]
蘇軾與米芾的詩翰交往一直延續(xù)到蘇軾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肯定的是,蘇米二人的交往給雙方都留下了不少的翰墨,這些交往對米芾的書畫藝術(shù)水平提升無疑有著深遠的影響。
(二)蘇軾對米芾詩文翰墨的褒揚
蘇軾對后生晚輩向來不吝褒揚之辭?;蛟S,這是他傳承了歐陽修等前輩對自己的力薦之道。蘇軾繼歐陽修之后成為文壇領(lǐng)袖,所以必然一言九鼎,影響廣大。盡管蘇軾在政治上沉浮不定,最終遭逢致命打擊,遠謫海南儋州,但從蘇米二人的交往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他們的友誼并沒有受到政治風波的影響,更多的是純粹的詩文翰墨同道之誼。
蘇軾稱贊米芾書法的一段話:“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逼渲小帮L檣陣馬,沉著痛快”后來就成為米芾書法風格的標簽。
蘇軾《與米元章二十八首》用許多言辭高度評價了米芾的詩文翰墨,如寫于元祐二年(1087)的第二簡:“示及數(shù)詩,皆超然奇逸,筆跡稱是,置之懷袖,不能釋手。異日為寶,今未爾者,特以公在爾。呵呵。臨古帖尤奇,獲之幸甚?!钡谌啠骸皶祁~用公名,豈不足耶?”第四簡:“二小詩甚奇妙,稍閑,當和謝。三本皆妙跡,且暫留一兩日,題跋了奉還?!钡诹啠骸盎菔镜钐枚?,詞翰皆妙,歡玩不已。新著不惜頻借示?!睂懹谠v四年(1089)的第九簡:“重辱新詩為送,詞韻高雅,行色增光,感服不可言也。”寫于蘇軾去世前(1101)的第二十一簡:“兒子于何處得《寶月觀賦》,瑯然誦之,老夫臥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輩憒憒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第二十五簡:“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guān)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蘇軾夸人,真是毫不吝嗇溢美之辭,卻又是那么真切,讓人信服。
蘇軾還在《論沈遼米芾書》題跋里對米芾書法高度肯定:
自君謨死后,筆法衰絕。沈遼少時本學其家傳師者,晚乃諱之,自云學子敬。病其似傳師也,故出私意新之,遂不如尋常人。近日米芾行書,王鞏小草,亦頗有高韻,雖不逮古人,然亦必有傳于世也。[21]
蘇軾對米芾詩文翰墨才華的不吝褒揚,以其在士人中的影響力,無疑對米芾起了有力的推薦作用。元祐期間,米芾在汴京參加以蘇軾為首的雅集活動,結(jié)識了李公麟、蘇轍、黃庭堅、秦觀、晃補之、張耒、王晉卿、李之儀等眾多文化名人,并寫下了《西園雅集記》,這些交流活動大大拓寬了米芾的眼界。
因為在書法、繪畫和文學方面的有著共同興趣,蘇軾與米芾一見如故,從相識到相知,到相互傾慕、愛惜,成為同道知音,最終成為引領(lǐng)宋代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代表性人物,成為后人師法的典范而一直延續(xù)至今。相信他們二十年的交往必將成為中華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趣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