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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東京:“愿有英俊出中國”(1906—1909)

2022-10-09 15:01姜異新
傳記文學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魯迅

魯迅的仙臺輟學與回國成婚有沒有關(guān)系呢?無論如何,1906年夏天,他奉母命回國了,此行是去與紹興丁家弄的朱安女士成親的。對方是叔祖周玉田家藍奶奶的內(nèi)侄女,比魯迅大三歲。魯迅后來說:“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有好好地供養(yǎ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之前,魯迅突然收到老家發(fā)來的“母病”消息,函信促歸,有時一日兩封,讓他憂心忡忡、坐臥不安,不得不踏上歸途。就彼時國際郵件往來的緩慢程度,收到母親第一封信時應該還是在仙臺輟學前的初春,而一日兩封的頻率,要說不影響到學習狀態(tài),恐怕是不可能的。

東渡扶桑后的每次回國都讓魯迅印象深刻。第一次,裝了個假辮子。這是第二次,一進家門,“母病”的家里居然張燈結(jié)彩、喜氣盈庭,母親從來沒有如此健康且高興。為了迎接新娘,假辮子又不得不再次裝上。15年后,它將隱微在一部叫作《阿Q正傳》的小說中,以“假洋鬼子”的形象自嘲。

完婚后才四天,魯迅便攜二弟周作人返回了東京,行動如此匆促,令人難免懷疑是否經(jīng)歷了家庭談判——明明沒有誰生病,卻促我千里迢迢回國,如今已經(jīng)辦完喜事,請允許我再回日本。

而那時周作人剛剛從江南督練公所取得留學生資格,立馬隨大哥遠行。這時,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已經(jīng)超過一萬名。

魯迅輟學回東京,還或因需集中時間校閱書稿。1906年4月30日,位于淺草區(qū)的東京并木活版所初版了顧瑯與魯迅合作編寫的《中國礦產(chǎn)志》,封面印有“國民必讀”四字,采用洋紙,兩面印刷,洋式裝訂。教育家馬良為之作序,強調(diào)編者旨在讓“我國民深悉國產(chǎn)之所自有,以為后日開采之計,致富之源,強國之本,不致家藏貨寶為他人所攘奪”。僅僅四天后,即5月4日,上海普及書局便發(fā)行此書,并附上《中國礦產(chǎn)全圖》?!吨袊V產(chǎn)全圖》道林紙銅板套色精印,由顧瑯獨自編纂,另行定價單獨銷售,繪圖封套上印有“國民必攜”“附中國礦產(chǎn)志”字樣。該書幾個月之內(nèi)連印三版。清政府農(nóng)工商部通令各省礦務、商務界人士購閱,學部批準為中學堂參考書,稱贊其“于中國地質(zhì)原流主之藄詳”。1906年12月,在東京的河南學生創(chuàng)辦《豫報》(共出版6期,1908年夏天???,該報持續(xù)刊登了《中國礦產(chǎn)志》和《中國礦產(chǎn)全圖》的廣告。

除譯著外,《中國礦產(chǎn)志》應該是魯迅出版的第一本書,終于可以顯身于讓其大開眼界的東京出版界,何況作為“礦山科”學生而來日本留學的他,一定對這一成果激動不已??峙虏坏接∷⑺H見其書版,親見手民操作,都不能罷休。按部就班、功課一分鐘也不能落下的醫(yī)專節(jié)奏,允許他這樣做嗎?

《中國礦產(chǎn)志》,上海普及書局1906年5月版

對此最有說服力的當然還是許壽裳,在他后來被廣泛征引的回憶中,魯迅剛回到東京,便被其追問何以中斷學醫(yī)。據(jù)說魯迅躊躇了一下后乃道:“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yī)學所能治療的么?”二人相對苦笑。

聽上去,仿佛一部充滿了人物、情節(jié)的小說忽然跳出的議論部分。

魯迅生平的敘述之路當然充滿歧途,卻又是對其人生張力的最好印證,后來者不得不開足馬力去深思,以便得出自己獨特的結(jié)論。20世紀初的中國大作家在剛剛進入傳記書寫及其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執(zhí)筆者對于歷史的確定性總是充滿了熱情。

兄弟怡怡

再到東京后,不用穿學生制服了。魯迅開始和服系裳,下著褲裙,單、夾、棉三套布制輪換,最多一件夾外衣,冬天會穿短襯褲對付過去,唇上也留起了德式胡須。特別適應席上坐臥,用矮腳書幾,甚至不用桌椅。吃穿都不講究,閑中逛書店或夜市,會著木屐。最重要的是,終于不必嚴格遵守作息時間,可以自由無拘束地熬夜讀書了。

周氏兄弟最先下榻的是本鄉(xiāng)區(qū)湯島二丁目伏見館,房間在樓上路南一排的西端。據(jù)周作人目測,有四張半席子大小,平時點的是洋油燈。日本的世界語學會即誕生于此。

二人每日安安靜靜地在房間里讀書,每每那些志在升官發(fā)財之徒來往大聲喧嘩都忍了,然而作為老房客,卻要讓著他們先去洗澡,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伏見館住了不到一年的光陰后,1907年春,兄弟二人又搬到同在本鄉(xiāng)區(qū)東竹町的中越館。中越館是不是安靜些呢?并非如此,就地理位置看來,中越館其實比伏見館更加熱鬧。

1906年秋天,周作人在江南水師學堂的同學孫竹丹,托他帶東西給親戚吳弱男,并讓交給宮崎寅藏收轉(zhuǎn)。這時周作人的日語還不熟練,凡是對外打交道的事情均由魯迅出面交涉,便代他送去。宮崎寅藏曾贊助孫中山革命,后來以同盟會日本全權(quán)委員資格參加革命策劃活動,其《三十三年落花夢》等書的中譯本,在愛國青年中頗有影響。魯迅與之見面后,二人談得相當融洽,再次相約到平民新聞社晤談?!镀矫裥侣劇返闹鞴P堺利彥,是日本社會主義運動三巨頭之一。宮崎寅藏欲介紹魯迅與之相識。魯迅馬上購買了堺利彥編輯發(fā)行的理論刊物《社會主義研究》共5期,其中第1期載有《共產(chǎn)黨宣言》日譯本,第4期譯載恩格斯的《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這是魯迅對社會主義學說的最早接觸。

位于東京大學附近的西片町十番地乙字七號,是夏目漱石曾經(jīng)租住的舊宅。當時,夏目在東京大學擔任講師,后來成為朝日新聞社專屬作家,開始在報紙上連載長篇小說《虞美人草》。魯迅非常喜歡這部語言狂歡的作品,每天早晨醒來,必是依偎在寓所的床鋪上,叼著“敷島”牌香煙,翻閱《東京朝日新聞》的小說版,每出一期就將《虞美人草》“切拔了卷起留著”。

1907年,夏目終止了租房合同。1908年4月8日,一個飄著雪的日子,魯迅與周作人、許壽裳、錢均夫、朱謀宣五人搬來同住,取名“伍舍”,門口路燈柱上便貼著標牌。

丸善書店

許壽裳告訴我們,建筑在坂上的伍舍,居高臨下,眺望甚佳,華宅新潔而美麗,庭園廣大,隙地又多,年輕人便種上了很多朝顏。如今我們叫作牽?;ǖ某仯兎N極多,花色形狀千奇百怪。每當曉風拂拂,晨露湛湛,全部笑口齊開,仔細聽還會有“拍拍”的聲響。傍晚澆水,摘掉花瓣凋謝后的花蒂,再開的花輪便會和原先一般大小,尤為可愛。夏日荷池,清新可人,而當秋花滿地,菊畦爛漫,蟋蟀初鳴,又是另一番美景。天堂也不過如此吧!

周作人則提到,伍舍房間設(shè)計是南向兩間、西向兩間,均一大一小,即十席和六席,拐角處為門口,另有下房幾間。錢均夫住西向小間,大間作為食堂、客堂,魯迅住在南向小間,大間里是許壽裳與朱謀宣。

不得不說,許壽裳的文筆充滿了詩情,而周作人的則客觀具體。魯迅的伍舍是否隱在一首舊體詩當中,抑或是在《朝花夕拾》的“序”里暗暗呼應,只有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明了。

冬天來臨,花木蕭條,人也離散。先是朱、錢二人退租,許壽裳預備來年春天去德國留學,遲早也是要退。1909年2月,魯迅就在西片町十番地丙字十九號覓得一所小小的賃屋,預備與許壽裳、周作人三人暫時同住,待到許壽裳走后,兄弟二人同住。

周氏兄弟最喜歡逛書店,購書毫不吝惜。魯迅尤其嗜書如命,即便是和許壽裳同游上野公園賞櫻花,也是因為到南江堂購書方便才去的。在直抒胸臆的許壽裳筆下,上野的櫻花是“一大片微微帶紅色的云彩?;ㄏ碌牟杷粒酉B茵,鋪以紅氈,用清茶和櫻餅饗客”,真是人間仙境。而魯迅卻用“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這樣含蓄雋永的筆調(diào)來書寫?!盁o非”“確也”,呼應著對于這習見之美麗的漫不經(jīng)心。

瑞克闌姆萬有文庫小叢書

與伍舍臨近的神田書肆街是周氏兄弟常常光顧的地方,二人在舊書攤前搜購德文新舊書報、瀏覽出版消息,積極搜求包括匈牙利、芬蘭、波蘭、捷克、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等被壓迫民族諸國文學。這些國家的文學作品,在日本并不易得,英譯本稀少,德文本雖說在瑞克闌姆(Reclam-Verlag)小文庫中有不少種,可惜因沒有銷路,東京書店也不批發(fā)。魯迅花大力氣,查各種書目,一本本列了書賬,又千方百計地籌錢,托相識的書店向銀座規(guī)模宏大的丸善書店征求定購。

東京的消費水平遠遠高于仙臺,何況弟弟同來,開銷加大,每月官費雖仍能保持33元,但支付衣食學費外,幾乎沒有贏余。為了補貼生活費用,魯迅甚至去印刷所校對稿件。他們所定購的書籍往往兩三個月之后才由歐洲遙遙寄來,這樣的搜求正可謂“粒粒皆辛苦”。坐落于日本橋的丸善書店是周氏兄弟光顧最多的地方,這里以經(jīng)營歐美書刊見長。魯迅描寫舊書鋪的掌柜,仿佛是“靜踞網(wǎng)上的大蜘蛛”,專待飛蟲,而自己呢,常常是“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買幾本,弄得很覺得懷里有些空虛”?;貒?,魯迅仍不時從丸善郵購書刊,直至晚年。

魯迅那時購置的主要是德國瑞克闌姆出版社創(chuàng)立的萬有文庫(Universal-Bibliothek)小叢書。自1867年以來,這個出版社以德語翻譯出版了大量北歐及俄國文學作品,價廉物美,在德國的售價是每本20芬尼,據(jù)周作人回憶,在日本購買時每冊一角至五角,是窮學生也負擔得起的。很多我們現(xiàn)在熟知的19世紀的經(jīng)典作家,比如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顯克微支、塞萬提斯、莫泊桑、波德萊爾、魏爾倫、聶魯達,等等,他們的作品魯迅那時都已經(jīng)購讀了,包括一些至今還沒有翻譯過來的作品。并且有的書的日譯本、德譯本、英譯本、俄譯本乃至中譯本,只要能買得到,他就全部買下來,如尼采《察羅堵斯德羅如是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德譯本和日譯本。而瀏覽日本新刊書與雜志則去東京堂。另外,魯迅在日期間并非只關(guān)注外國作品,如果他發(fā)現(xiàn)某些在中國已經(jīng)散失不見了的古籍在文求堂的中文舊書中出現(xiàn),便會果斷買下來,比如《游仙窟鈔》《古謠諺》等。還有中國古典名著的日譯本,比如《忠義水滸傳》等。除了萬有文庫,魯迅還購買搜集其他出版社的各類文學小叢書。他也不是只買文學書籍,還包含生物學、動物學和美術(shù)學等各類。德文書則主要在本鄉(xiāng)的南江堂購買。他留下手書的“擬購德文書目”,就收錄了五家德國出版社的五種叢書。

周氏兄弟孜孜埋首于新思想的涉獵與汲取,“過的全是潛伏生活”,他們對于陌生感的尋求遠遠大于熟悉感,閱讀經(jīng)驗不斷豐富。只要能找到材源,二人就據(jù)各種譯本互相參看,癡迷地張望和打量世界文學的風景。他們也時刻關(guān)注國內(nèi)譯界,凡暢銷作品,便找來這一作家的其他作品閱讀。如陳獨秀指導蘇曼殊翻譯法國文豪雨果的《慘社會》1903年于《國民日日報》刊登(后鏡今書局出版發(fā)行,改名為《慘世界》),他們便找到日本黑巖淚香1902年出版的日譯本和另外的英譯本來參看。

在閱讀時,魯迅喜歡做剪報,還經(jīng)常拿到訂書店去,做成硬紙板書面,背脊用青灰洋布,重新改裝收藏。周氏兄弟喜歡的林紓所翻譯的小說就曾經(jīng)享受這樣的待遇。目前有兩本魯迅做的日式剪報冊遺留了下來。其實就是他從所閱讀的報紙雜志中拆解下來的文章,然后另外編排,裝訂成一冊的新書,均有手書目次。其中一本是十篇日譯俄國小說合訂本,這十篇俄國小說包含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四位作家的作品,其中屠格涅夫的作品有四篇,是四個作家里保存作品最多的,而且譯作發(fā)表的年代也較早。這說明,魯迅最早接觸的俄國作家并不是果戈理,而是屠格涅夫。另一本是從1903—1908年間分別發(fā)表于《河南》《民報》《浙江潮》《天義報》等報刊的作品中選取的60篇詩文,包括章太炎、劉師培、陶成章、黃侃、湯增璧等12位作者。這兩本剪報冊于1966年在錢玄同遺物中被發(fā)現(xiàn)。

再是語言

魯迅在日本的最后三年,再度東京與初度東京相呼應,關(guān)鍵詞“語言”又一次占據(jù)學業(yè)履歷的醒目位置。甚至可以說,在此期間的留學記錄是參加了三個語言學習班。

獨逸語

從仙臺醫(yī)專退學之后,魯迅并沒有再去全日制學校讀書,而是把學籍掛在東京獨逸語專修學校。據(jù)北岡正子考證,這所成立于1901年3月的私立學校,是德國學協(xié)會學校教授德語與一般學科的中等教育學校,只教獨逸語。該校沒有入學考試,任何人都可以依自己的學力入學,選擇其中的任何一門課程。校規(guī)彈性,日夜授課,相當于私立語言培訓學校。

彼時的日本國立學校,德語教育尚不夠完善,而德國學協(xié)會學校在推動日本德語教育上擔任著領(lǐng)頭羊的角色。教師大多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或東京外國語大學,陣容強大,普通科與高等科的教師梯隊差別不大。來普通科就學的魯迅與許壽裳由此接受了日本明治時期頂尖的德語教育。

教科書的選定非常專業(yè),講授方式、學案也充滿了巧思與創(chuàng)意。普通科使用的教科書與德國學協(xié)會學校相同,高等科則使用德語原文小說作教材。其中便收錄了讓魯迅大為傾倒的易卜生與柯爾納的作品。根據(jù)《獨逸語學雜志》所刊1906年課程表,所用教科書均由獨逸語學雜志社出版。特別是《獨文讀本》在日發(fā)行量極大,對當時日本人通過德語攝取域外文化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而于該校擔任“國語”(即日本語文)教學的外聘兼課教師則是《國民性十論》的著者芳賀矢一。

這所德語專修學校的畢業(yè)生90%都成為醫(yī)生,也有醫(yī)學院的老師。令人驚喜的是,其中有7位是魯迅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的同學,就連魯迅在仙臺醫(yī)專的德語老師也是該校畢業(yè)生。

這不禁使人要問,魯迅由仙臺醫(yī)專到此獨逸語學校落下學籍,是否因為德語學得吃力,學醫(yī)不暢,需要專門強化呢?不然,清廷因何理由同意他的退學申請,并仍然保有官費?至少在書面上是應該有明確正當?shù)睦碛傻摹?/p>

魯迅在籍東京獨逸語專修學校的三年,打下了良好的德語基礎(chǔ)。雖然周作人講乃兄只是落個學籍,基本不去上課,但其實至少保持了令校方滿意的出勤率。作為當時的國際性語言,德語為魯迅洞開一方文藝新天地,成為其解鎖各民族文學之門的密鑰。此后,德語和日語在魯迅的外國文學閱讀活動中未曾稍離,與漢語一起共同涵養(yǎng)了其完善的知識結(jié)構(gòu)、辯證的思維方式,乃至創(chuàng)造性心流。

文字學

1906年6月,章太炎出獄,中國同盟會同人將其接到日本東京。迎于錦輝館,觀者7000人。《民報》自第六期始,主編為章太炎。魯迅敬仰太炎先生的思想學問和風骨,稱他為“有學問的革命家”。

有大半年時間,魯迅與許壽裳、錢玄同、周作人、朱蓬仙、龔未生、朱希祖、錢均夫7位同學一起去民報社,聽太炎先生講授文字學。最初,章先生是在大成中學的一間教室為青年講學。魯迅和許壽裳雖然很想去聽,但因為與獨逸語學校的課程安排相沖突,就托龔未生轉(zhuǎn)達,希望先生另設(shè)一班。章先生慨然應允。地址就在先生寓所牛込區(qū)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這一小班同學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業(yè),有4人是由大成中學再次來聽講的。

師生環(huán)繞一張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據(jù)許壽裳回憶,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自八時至正午,歷四小時毫無休息,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講釋,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枯燥的材料在太炎師滔滔不絕的講授中趣味盎然。朱希祖的筆記記得最勤。談天時,錢玄同像個話癆,在席上爬來爬去,說個不停。魯迅便給他起了個綽號,曰“爬來爬去”。幸運的是,魯迅的聽課筆記保留了下來。

日中同文,留日學界毫無批判地使用日本詞匯、過度同化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而中國古代漢語被日本人在翻譯西語時過分生吞活剝地使用,正以簡化了的新用語面目逐步進入近現(xiàn)代中國語文。比如,“文學”,采用的是古漢語“文章博學”的字面之義,對應翻譯literature,又使其具備了教育的外延與內(nèi)涵,真正貼近美學核心的文學概念并沒有樹立起來,這應該是魯迅追隨章太炎學習文字學的外部刺激。

魯迅聽講,極少發(fā)言,據(jù)許壽裳在《從章先生學》中的追念,只有一次,便是談及文學的定義如何?!棒斞复鸬溃骸膶W和學說不同,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先生聽了說:這樣分法雖較勝于前人,然仍有不當。郭璞的《江賦》,木華的《海賦》,何嘗能動人哀樂呢。魯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說:先生詮釋文學,范圍過于寬泛,把有句讀的和無句讀的悉數(shù)歸入文學。其實文字與文學固當有分別的,《江賦》、《海賦》之類,辭雖奧博,而其文學價值就很難說?!痹S壽裳尤其欣賞魯迅這種治學“愛吾師尤愛真理”的態(tài)度,并深刻體味到他對于什么是文學已經(jīng)有了相對獨立、深刻的思考。

正是在往民報社聽講期間,《民報》被日本政府以違反出版法之名義禁止了,并處以罰金,龔未生與許壽裳商量挪用了《支那經(jīng)濟全書》譯本印費的一部分,化解了危難。據(jù)章太炎自擬年譜,清廷使館派人潛入報社下毒,東京同盟會自此蕭散。

習俄文

俄國文學對魯迅的影響至深且巨,可謂貫穿其一生文學活動之始終。最初打動魯迅的就是俄國文學“為人生”的主流態(tài)度與“求自由的革命精神”。然而,在魯迅留日時期,日譯俄國小說并不發(fā)達,19世紀中葉活躍在俄國文壇的經(jīng)典作家作品進入日本已經(jīng)是20世紀初,而且譯作經(jīng)過改寫和編排,故事已成日本式。俄文翻譯人才在日本相當缺乏,也就長谷川二葉亭和升曙夢兩個人,長谷川二葉亭的譯文藝術(shù)性又很高,基本都日本化了,這與魯迅所追求的“誠實性”差得太遠,只能將之用作參考的資料,不好當作譯述的依據(jù)。

日語這一過濾器顯然不是透明的,被阻擋住的俄文原作的光芒,由熱烈轉(zhuǎn)而微溫,不過仍能間接溫暖魯迅孤獨冷寂的心。小說這種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供消閑之用的文類,在歐洲只屬于上流社會紳士淑女的“藝術(shù)之宮”,竟能在此邦發(fā)出被壓迫者的呻吟和掙扎之聲,這讓魯迅感受到在自己的民族里汲取不到的熱量。他越來越希望通過學習俄語直接通讀俄國文學原著。

1907年秋天,由光復會成員陶望潮發(fā)起,魯迅和周作人、許壽裳、陳子英、汪公權(quán)等,向因為從事革命而流亡到日本的瑪利亞·孔特夫人學習俄語。實際上,陶望潮也是因為受徐錫麟案牽連而流亡日本的。授課地點就在孔特夫人居住的神田區(qū),用的是托教員從海參崴(今符拉迪沃斯托克)買來的一冊初級教本。孔特夫人不通日語,只能用俄語講授,曾經(jīng)請過一個外國語專門學校的肄業(yè)生來翻譯,結(jié)果來了一兩天就不來了,大家只好靠字典和文法書自學。那時,兄弟二人每天吃完晚飯便出發(fā),由中越館徒步走到神田駿河臺,回來后,魯迅便在洋油燈下用功,等到別人都睡了才休息,第二天房東整理炭盆,只見那里插滿了煙蒂,像個大馬蜂窩。由于學費每月五元,覺得太貴,來年春上授課地點又改為西片町,路遠了,學了幾個月,幾個人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只好解散。對于俄國文學從此便通過英文或德文去間接尋求。

反清革命

一般認為,魯迅于1904—1905年加入了以反對清朝統(tǒng)治為宗旨的民族主義革命團體光復會(成員多為浙江、江蘇兩省出身者),比如沈瓞民就很明確地說魯迅加入了,但至今并未見到明確的名冊記錄。在同時代人的回憶里,魯迅對于自己參加反清革命的述說持一種超然輕松的態(tài)度,甚至自稱“革命的強盜”,比如如下被廣為征引的一段:

上級命令他去暗殺某要人,臨走時,他想,自己大概將被捕或被殺吧,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親怎樣生活呢?他想明確知道這點,便向上級提出了,結(jié)果是說,因為那樣地記掛著身后的事情,是不行的,還是不要去罷。

甚至讓人感到不嚴肅:“強盜們吃肉,是拿出這么大的家伙(他用手作了一個比劃),你要是不把它全部吃掉,他們可要生氣哩。”而在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夫人面前,更是說過:“我曾經(jīng)當過強盜,強盜的情況,我可熟悉啦!”聽上去洋洋得意,其實真的是太熟悉了,因為陶成章是個同社會有著廣泛聯(lián)系的革命家,到處奔走,計劃起義,章太炎就戲稱他“煥強盜”“煥皇帝”,魯迅也跟著這樣稱呼他,所以才如此隨便。

1907年夏,徐錫麟在安慶刺殺安徽巡撫恩銘,發(fā)動安慶起義,彈盡被捕,次日被殺害,秋瑾也在紹興古軒亭口就義。秋瑾在東京留學期間,魯迅與她是有往來的。12年后,魯迅在《新青年》發(fā)表小說《藥》,以她為原型創(chuàng)造了夏瑜這個革命者典型。晚年仍在《病后雜談之余》一文中提到:“軒亭口離紹興中學并不遠,就是秋瑾小姐就義之處,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了?!笨梢妼ζ湟簧纳羁逃绊?。

受徐錫麟案牽連,光復會重要成員陶成章、龔未生、陳子英、陶望潮等逃到日本,經(jīng)常來魯迅、周作人所在的中越館談天說地,慷慨激昂地議論國事。特別是陶成章,喜歡談的是什么地方不久就可以“動”起來了,口講手畫,眉飛色舞。為了防避日本警探搜查,陶成章經(jīng)常把一些光復會的會黨文件送交魯迅保存。其中有手抄的會黨的聯(lián)合會章,會章中有一條說,凡違反規(guī)章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布上蓋有印章,其中有一枚是紅緞的,叫作“龍頭”。陶成章曾笑謂魯迅:“填給你一張正龍頭的票布何如?”據(jù)有人考證,“正龍頭”是一種很高的職位,是僅次于“君主”以下的“將帥”,是可以自開“山堂”的“老大哥”。這都表明他對魯迅的信任,魯迅在他的心目中是革命意志堅定的同志。陶成章同魯迅開懷暢飲,常常談到吃飯時候,主人身邊有錢,就添一樣菜,否則就吃普通飯。這應該就是回憶錄里“我和強盜們有往來”的史實了。不過,在魯迅后來的辛亥書寫中,對于某些革命黨人狂熱的革命浪漫,有深刻的反思?!皻⑸沓扇噬嵘×x”的暗殺幻夢,賴以成事的隊伍又往往俠義、草莽、散漫,諸此種種因素復雜地混攪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不乏野蠻的所謂“氣”,因而魯迅在心靈上終究沒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后來,魯迅還對成為伴侶的許廣平談起目睹的一次暗殺。一位革命領(lǐng)導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聊天,彼時正有部下遵照命令在實際行動中丟炸彈。震耳的響聲傳來,魯迅腦海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實際行動者可能慘死的境遇,為此而焦煩不堪,而那位革命領(lǐng)導卻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這讓魯迅驚佩不已。魯迅索性老實交底:“遠地方在革命,不相識的人們在革命,我是的確有點高興聽的”,“如果我的身邊革起命來,或者我所熟識的人去革命,我就沒有這么高興聽”。

革命近在咫尺,然而魯迅對此保持了文學距離。其實遠不止于此。魯迅虛構(gòu)的未莊居民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這一段特殊的歷史,也正是在這些人中間,出現(xiàn)了紙上角色的范愛農(nóng)、夏瑜、N先生、假洋鬼子。文章運用了記憶的魔法,卻不是那么具有自我指涉性。作為一名精微的思考者,魯迅不會作簡單粗陋的關(guān)聯(lián),他默默隱隨在革命先驅(qū)者的影子里,記錄下沸騰鮮血瞬間冷凝后無盡的蒼涼,獨看到炒食革命黨人心肝的不僅是當權(quán)者,更有默不作聲的民眾:“震駭一時的犧牲”尤顯得“無謂”。他一直堅持現(xiàn)實的不確定性,以及由此衍生的意義的不確定性。實際上,他去世前一直認為應該好好寫一部辛亥革命史。

文藝運動

《新生》夭折

1907年,中國留日學生要求出版權(quán)獨立,意氣高揚。正是這年夏天,魯迅和周作人、許壽裳決定一起籌辦文藝雜志,“介紹外國新文學”,最初擬用“赫戲”或“上征”,都采取《離騷》的詞句,但覺得不容易使人懂。的確如此,估計今天就更少人能懂了。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借用但丁作品“La Vita Nuova”,翻譯過來即“新生”,以此作雜志名稱,意謂“新的生命”。不過,馬上就有人背地取笑,說“新生”難道不是“新進學的秀才”嗎?

以魯迅的文藝眼光,雜志的封面選用了剛?cè)ナ廊甑挠嫾胰A慈的作品《希望》,描繪的是一位用布條包著眼睛的女子跪在地球上面撫弄獨弦詩琴。文中插圖已備好,還準備了俄國反戰(zhàn)畫家威勒須卻庚的《髑髏塔》和英國軍隊把印度起義者縛在炮口處決的圖,并定印了不少日本楮質(zhì)稿紙,長方一張,14行每行34字,格子不大,適合用自來水筆書寫。內(nèi)容定位更是清晰,主打介紹歐洲新文藝思潮,尤其是弱小民族、被壓迫民族的文學,其宗旨精髓集中體現(xiàn)在了后來發(fā)表于《河南》雜志上的《摩羅詩力說》這篇宏文中。

誰來寫稿呢?當然周氏兄弟為首,另外明確可知的還有胡仁源、袁文藪等,后來二人因個人原因離開了日本,袁文藪一度回到國內(nèi),家中紙行破產(chǎn),經(jīng)濟窘迫。這位比魯迅大8歲的才子于1902年11月,以在科舉考試中獲取“壬寅科副貢”的身份自費游學日本,此前曾經(jīng)創(chuàng)辦過鼎鼎有名的《杭州白話報》。魯迅很欣賞他的詩文,佩服他的學識,引為同人,是心中特別倚重和期待的作者骨干,然而卻無緣攜手。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jié)果只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創(chuàng)始時候既已背時,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語,而其后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運命所驅(qū)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這就是我們的并未產(chǎn)生的《新生》的結(jié)局。(《吶喊·自序》)

英國畫家華慈的作品《希望》

當時留學生中很多雜志辦得很成功,引領(lǐng)潮流,而《新生》計劃卻失敗了,這對魯迅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陷入濃重的寂寞和悲哀,痛切地領(lǐng)悟到“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

《新生》的夭折其實也是一個謎,歷史留下了太多未知。由于魯迅沒有具體回憶細節(jié),周作人剛剛到東京還沒有完全融入魯迅的朋友圈,從“若干擔當文字的人”,“也幸而尋到幾個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這樣的表述看,同人隊伍的規(guī)模應該不小,但具體都是哪些人,到底什么原因隱去了,為何逃走了資本,其中有什么樣的故事乃至沖突,潛臺詞其實很豐富。有學者推斷出陳衡恪、蘇曼殊應該也是擬被邀請參加《新生》計劃的人,因為當時用心于文藝的留學生本來就少,很可能在東京對于治文學與美術(shù)有興趣的留學生都曾經(jīng)有過聯(lián)絡(luò)。

翻譯活動與經(jīng)營雜志是留日學生所從事介紹啟蒙思想和宣傳革命的思想運動之兩翼,魯迅擬創(chuàng)辦的第一個同人雜志卻不明就里地失敗了,沒有文藝陣地,而感到“無可措手的悲哀”。但他本人立志翻譯被壓迫民族反抗文學的決心卻越來越堅定,便獨自探索世界文學花園的幽深處,“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diào)”。

發(fā)聲《河南》

1907年,留學生在日本創(chuàng)刊的中文雜志共21種,質(zhì)素領(lǐng)先于國內(nèi)雜志,發(fā)行量也很大,《河南》《四川》《天義》都辦得風生水起,唯獨魯迅計劃的《新生》流產(chǎn)了。對此,他其實是難以超脫的。幸好,他想在《新生》上說的話,后來在《河南》上說了。

1907年年末,河南籍留日學生越來越多地加入了同盟會。為傳播革命思想,同盟會河南分會會長曾紹文及該會骨干成員決定在東京創(chuàng)辦《河南》月刊,旨在激發(fā)河南人民乃至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鼓吹革命:“排脫依賴性質(zhì),激發(fā)愛國天良,作酣夢之警鐘,為文明之導線。”雜志總經(jīng)理張鐘端,總編劉積學。魯迅自己的雜志沒有辦成,恰遇《河南》雜志編者通過光復會成員孫竹丹來約稿,于是便慨然應允。

從1907年12月到1908年12月,《河南》共出版9期,篇幅超過一千頁。雜志辟有圖畫、社說、政治、地理、歷史、教育、軍事、實業(yè)、時評、譯叢、小說、文苑、新聞、來函、雜俎15個欄目,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文字生動活潑,是一個在當時影響力大、革命性強的戰(zhàn)斗刊物。魯迅以“令飛”“迅行”為筆名,在此先后發(fā)表了《人人間之歷史》、《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頭條)、《科學史教篇》、《破惡聲論》(未完)五篇編譯的文言文章,以及一篇譯文《裴彖飛詩論》,文體語風充分顯示了其在此期間對于章太炎的追隨。他拒絕使用駢文,亦不效仿風靡一時的梁氏新文體。其中“別求新聲于異邦”的《摩羅詩力說》最長,連載兩期,據(jù)說稿費也很高,且根據(jù)長度而遞增。

當一部分留學生鉆在東京或其他地方的圖書館里,專意搜集抄寫明末遺民著作,翻印《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希望助革命成功的時候,魯迅正為拜倫的詩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見他那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的肖像,更加為之激昂。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復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魯迅注意到波蘭的復仇詩人密茨凱維支,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彖飛(裴多菲),為西班牙政府所殺的菲律賓文人厘沙路,德國劇作家霍普特曼、蘇德爾曼,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等當時在歐洲正負盛名的作家,在中國譯界卻幾無人知,于是參考拜倫、雪萊、普希金的作品及作家傳記、東歐國家文學史及文學評論等明治日本最新著作,寫下《摩羅詩力說》,介紹這一批西方富有反抗精神的詩人,并翻譯了裴彖飛(裴多菲)的詩歌,贊美詩人們?yōu)槿龅ǚ鹫Z謂之摩羅)的化身,發(fā)為光華,借詩歌之力,剛健不撓,勇于戰(zhàn)斗,以此激勵號召國人反抗與進取,打破沉寂,“發(fā)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

《河南》雜志

《人間之歷史》是介紹西方生物進化論學說最早的一篇文章,也是我國介紹德國著名科學家??藸枌W說的最早的文章。魯迅參考了《宇宙之謎》日譯本及《進化新論》等日文著作,充分肯定達爾文、??藸柕热嗽谄瞥駥W、弘揚科學方面的積極作用,向國人傳播介紹進化論思想?!犊茖W史教篇》針對當時“崇古”和“蔑古”兩種思潮,專門介紹西方自然科學發(fā)展史,倡導科學精神,同時也指出提倡科學不應妨害文藝的發(fā)展,把莎士比亞(原文譯作狹斯丕爾)、拉斐爾(原文譯作洛菲羅)、貝多芬(原文譯作培得訶芬)、嘉萊勒和牛頓、波爾、康德、達爾文一視同仁,主張科學與文藝并重?!段幕琳摗穭t針對當時著眼于西歐各國鐵路礦事、制度文明之末者,強調(diào)文化思想的重要性。《裴彖飛詩論》和《破惡聲論》雖沒有載完,但也表達了運用文藝的武器,促進民族覺醒的深刻思想。

魯迅這幾篇編譯之作激揚文字,思想深刻,內(nèi)容廣泛,是他向國人翻譯介紹國外新學說、新思想,以啟發(fā)民智的具體文化實踐,意在用科學來振興邦國,用文藝來照亮國民心靈,同時更為注重文學的特性及美學功能,激發(fā)靈感、愉悅身心。文章所據(jù)各有材源,日文、德文、英文,令人眼花繚亂,顯示了無比開闊的歷史視野、駕馭辨析材料的游刃有余,以及知識生產(chǎn)的創(chuàng)新能力。著名的“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立而后凡事舉”“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等精彩的言說,都是出自這些文章,顯然它們是連續(xù)的思想統(tǒng)一體,具有精神親緣性,閃現(xiàn)著魯迅思想的獨異光芒。其文筆動人心弦,不同凡響,與其心理和精神深度不無關(guān)系。它同時具有一種詩學品格,就如曼陀羅一樣文質(zhì)兼美,顯現(xiàn)了他的文學志業(yè),更是預見了之后他必將引領(lǐng)的學術(shù)志業(yè)。

20年后,在北京西三條21號宮門口周宅,許廣平重新對照《河南》雜志逐一抄寫這五篇文章,收入魯迅的雜文集《墳》。作為魯迅一生思想的骨骼,作為魯迅式“文藝復興”思路的早期呈現(xiàn),由于表達現(xiàn)代觀點的古文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顯得晦澀難懂,新時期以來不斷有學者嘗試將其譯成白話。

異域文宗

1914年或1915年,上海廣昌隆綢緞莊的一家寄售處忽然起火,這不是一般的綢緞莊,庫存里還有若干《域外小說集》,那是五六年前出版于日本的毛邊本。

我們的書和紙板,都連同化成灰燼;我們這過去的夢幻似的無用的勞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滅了。(《域外小說集》上海群益書社1921年版“序”)

一代代讀者讀著魯迅上述文字割肉般的疼痛,一代比一代更加痛徹骨髓。

這就是被魯迅自嘲為“在那年(一九〇七或八年)開始,也就在那年結(jié)束,只出了薄薄的兩集”,“小本經(jīng)營,姑且嘗試”,然終于大為失敗的事業(yè)。

然而,新文化運動掀起后,這一項寂寞失敗的事業(yè),逐漸引起了新文化界的關(guān)注,《域外小說集》得以重印。盡管以古文講述現(xiàn)代,喚起文化回響與新生的努力,顯現(xiàn)為“久不開封的紙裹里”尋出的“詰屈聱牙”,生硬字句,但它本質(zhì)的光輝無法遮蔽,社會期待譯成白話,從而廣行。

明治日本的翻譯界堪稱勤勉、迅捷,目標鎖定歐美一流文學,然而充滿了文人式的豪杰譯。一度吸引周氏兄弟的國內(nèi)翻譯大家林紓,又傾心于意譯,將人名地名加以本土化也就罷了,內(nèi)容還多有刪改,乃至構(gòu)成誤譯。這讓魯迅越來越感到不滿足,在他眼中,翻譯應該忠實于原著,“任情刪易,即為不誠”。就像反思中國國民性缺乏“誠”與“愛”一樣,在翻譯小說方面,他也極力主張“誠”。

文藝可以“轉(zhuǎn)移性情,改造社會”,在追憶筆調(diào)中,顯現(xiàn)為一種茫漠的希望,而在最初,它們卻是追夢般的瑰麗朝霞。在不停變換的租房里,魯迅與周作人艱苦地翻譯東歐文學,立志糾正誤譯的不良風氣,卻沒有急功近利地去追求明白暢達。與中國相比,東歐及巴爾干諸國不但因為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差異大而故事特別,作品被重譯的可能性也大大減少。當然,尋覓冷僻的材料和“稀奇古怪的國度”所產(chǎn)出的文學作品也是為了譯作的銷路打算。為此,魯迅甚至也想搜求印度和埃及的作品,卻苦于無法獲得。

《域外小說集》收錄至為審慎,避開了那個時代主流最受歡迎的故事,而獨辟蹊徑地選擇了斯拉夫民族文學。第一冊收錄的三個國家的七篇小品中,俄國就有五篇,包括契訶夫兩篇、安特萊夫兩篇和迦爾洵一篇,使其幾乎成了俄國短篇小說專輯。另外兩篇是波蘭顯克微支與英國王爾德的作品。從專意做俄譯小說剪報,到學俄語、購讀俄國小說,魯迅逐漸深入到俄國文學的腹地,后來走在了日本譯界的前面。他對安特萊夫和迦爾洵的閱讀和翻譯,證明了不凡的眼光。第二冊收小說九篇,美國愛倫·坡一篇,俄國迦爾洵一篇、斯諦普虐克一篇,波蘭顯克微支兩篇,法國莫泊桑一篇,芬蘭哀禾一篇,波思尼亞穆拉淑微支兩篇。

這其中,魯迅只據(jù)德譯本翻譯了三篇,即安特萊夫的《默》《謾》和迦爾洵的《四日》。翻譯中,他很用了幾個偏僻的字,排印時不得不請印刷局特地鑄造。許壽裳曾對照德文譯本一一讀過,“覺得字字忠實,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實為譯界開辟一個新時代的紀念碑”,認為魯迅是“中國介紹和翻譯歐洲新文藝的第一人”。作為魯迅的同窗,對終身摯友冠以“第一”這樣的評價,是許壽裳的自豪感使然,尤其是當魯迅的公眾形象已經(jīng)達到民族魂的高度之后。實際上,所謂“異域文術(shù)新宗,自此始入華土”,強調(diào)的是“新”,而非“始”。1900年12月,中國留日學生雜志《譯書叢編》便創(chuàng)刊了,當然是以“專門譯載介紹歐美的法政名著為宗旨”。鄒容不但通讀了盧梭、孟德斯鳩等人的名著,并且以“則吾請執(zhí)盧騷諸大哲之寶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的氣魄,為這一普羅米修斯般的偉業(yè)激情而燒盡自己。那時候的魯迅甚至沒有資格參加留日學生純粹基于學術(shù)立場而組成的翻譯團體,然而,作為個體的他畢竟以自己的方式與世界文學的總能量開始產(chǎn)生鏈接了。當然,許壽裳的評價也是中肯的,正是周氏兄弟首次向國內(nèi)引入弱小民族國家的文藝之聲。

魯迅手稿《〈域外小說集〉序言》

《域外小說集》的序言、略例也均出自魯迅手筆,他還負責文字的潤飾修訂、版式書樣設(shè)計、聯(lián)絡(luò)出版發(fā)行等瑣碎事務。在翻譯態(tài)度、裝幀、版式乃至標點方面,都作了新的嘗試。封面設(shè)計請的是陳衡恪,選畫仍然是繆斯女神撥奏里拉琴,也就是詩琴,仿佛是《新生》的復活。初版紙質(zhì)極佳,毛邊不切,渾然天成,裝訂完全新式,異??季浚舭自H?,無處不透露著魯迅對于如何使一本書獲得生命的癡迷。

為了賺取生活費,魯迅曾經(jīng)擔任《支那經(jīng)濟全書》的文字校讎工作,結(jié)識了承印該書的神田印刷所的人,領(lǐng)略到日本出版印刷業(yè)之發(fā)達。對方業(yè)務很得要領(lǐng),與魯迅頗談得來,這樣《域外小說集》也找神田印刷所來承辦。1909年3月、7月《域外小說集》一、二冊均由神田印刷所初版,署“會稽周氏兄弟纂譯”,發(fā)行者:周樹人;印刷者:長谷川辰二郎;總寄售處:上海英租界后馬路乾記弄廣昌隆綢莊。這是蔣抑卮開的鋪子。當年,蔣抑卮來東京治療耳疾,魯迅協(xié)助其翻譯和外聯(lián)等。在魯迅的生命故事中,蔣抑卮毫無疑問發(fā)揮的是行動元的功能,《域外小說集》一、二冊在這位銀行家的資助下如愿出版了。

可惜即便在知識階層中間,《域外小說集》也太精英小眾,銷路不佳,第一冊印了1000本,當時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上中下三部曲單行本(1905—1907),各卷初版本的印數(shù)不過1000—1500本而已,可見魯迅的雄心。然而,發(fā)行半年后,在東京只賣出21本;第二冊遂減半,印了500本,僅賣出20本,在上海也只賣出20本左右。第一冊何以多賣一本呢?就因為有一位極熟的友人,怕寄售處不遵定價,額外需索,所以親去試驗一回,果然劃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冊不再試驗了。

這20位固定讀者是誰,如果記錄在案,估計不少也是同行,即便是他們,讀完也會搖頭嘆息說:“以為他才開頭,卻已完了!”無奈那時的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短篇在眼中即等于無物。那么,普通讀者數(shù)量實在難以樂觀。直到若干年后,國內(nèi)也登載了一篇顯克微支的《樂人揚珂》,如此悲劇,上面卻加上小字道“滑稽小說”!這提示魯迅精心養(yǎng)成的書活在什么樣的歷史氣候中,正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連自己的手也幾乎不懂自己的足”。

誠如魯迅所言,介紹外國新文學,“一要學問,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資本,五要讀者”,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爱敵醯挠嫯?,是籌辦了連印兩冊的資本,待到賣回本錢,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冊的。如此繼續(xù)下去,積少成多,也可以約略紹介了各國名家的著作了?!痹凇靶伦g豫告”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更宏大的翻譯計劃,甚至有出單行本的意愿。但是由于根本收不回本錢來印第三冊,這項寂寞的事業(yè)只好叫停。已成的書,魯迅和蔣抑卮分贈很多友人,余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處堆貨的屋子里。即便沒有全部化為灰燼,也損失慘重。

實際上,兩位中國青年的廣泛涉獵和海量閱讀,特別是不通過日語而自主的翻譯行為,當時就引起了日本文化界的注意。《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剛剛出版兩個月,東京三宅雪嶺主編的《日本及日本人》雜志第五〇八期(1909年5月1日)“文藝雜事”欄便如此報道:“住在本鄉(xiāng)的周某,年僅二十五、六歲的中國人兄弟,大量地閱讀英、德兩國語言的歐洲作品。而且他們計劃在東京完成一本名叫《域外小說集》,約賣三十錢的書,寄回本國出售。已經(jīng)出版了第一冊,當然,譯文是漢語?!弊掷镄虚g透出的歷史張力,將我們帶回到20世紀初。循著他者的目光,我們才回看到,“以所有資斧少年精力”,首辟荒地的周氏兄弟如何勤奮地在大量閱讀,閱讀又是一種多么關(guān)乎國家進步,引起他國矚目的行為。文化曙光,將入華夏——即便最初只賣出20冊?!爱斎?,譯文是漢語”,一語道出中國的讀書界究竟有進步,默默有益于中國讀者的耕耘者究竟存在。周氏兄弟的精神活動已經(jīng)共振于生活于斯的明治東京之文化能量場中。

1921年,群益書社終于再版《域外小說集》,將東京神田版合二為一。由《域外小說集》可見,除了詩人摩羅,魯迅最喜歡的外國作家還有“用諧笑之筆,記悲慘之情”的果戈理、“警拔鋒利”之顯克微支、“低徊超絕”之夏目漱石、“清淡腴潤”之森鷗外、“悲世甚深”之迦爾洵、“神秘幽深”之安特萊夫。魯迅與這些小說家們?nèi)缬龉式唬瑫念h首,通過翻譯來自我發(fā)現(xiàn)、建立認同,與自身的文化和歷史進行角力。此后的人生旅途中,他將持續(xù)與這些作家作品對話,攜手共同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

1909年9月,魯迅結(jié)束了七年的留學生活回國,而弘文學院也于此時關(guān)閉。其實,魯迅并沒有歸國之意。他后來說,自己當時“想往德國去”,但“因為我底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jīng)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很遺憾,對于魯迅的留學故事來講,這是一個西方19世紀小說的傳統(tǒng)結(jié)尾,也恰恰是最魯迅式的結(jié)尾。

注釋:

[1][3][4][13]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許壽裳回憶魯迅全編》,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1頁,第31頁,第29頁,第54頁。

[2]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魯迅的故家》,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75頁。

[5][日]增田涉著,鐘敬文譯,陳秋帆校:《魯迅的印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0頁。

[6][日]增田涉著,卞立強譯:《魯迅與“光復會”》(節(jié)譯),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內(nèi)部發(fā)行),第338頁。

[7]周作人:《關(guān)于魯迅之二》,《魯迅回憶錄》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93頁。

[8]許廣平: 《民元前的魯迅先生》,《許廣平文集》第2卷 ,江蘇文藝出版社 1998 年版, 第 442頁。

[9]魯迅:《在鐘樓上——夜記之二》,《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10]由張鐘端執(zhí)筆的《河南》雜志廣告,連續(xù)刊登在《豫報》第四、五號上。

[11]魯迅:《1932年1月16日致增田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頁。

[12][14]魯迅 : 《域外小說集序》,《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頁,第176頁。

[15]轉(zhuǎn)引自戈寶權(quán):《〈域外小說集〉的歷史價值》,伍國慶編: 《域外小說集》,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4頁。

[16]魯迅: 《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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