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絡繹
鄰居老唐起個大早,收拾妥當,帶著小孫子出門了。他們會慢悠悠走上十多分鐘,去小區(qū)附近的大商超吹免費的冷氣。
小孫子只3歲多點,路還走不穩(wěn)當,卻急于探索世界。老唐60歲出頭,養(yǎng)生的絕招是活動。在他那里,活動等于走路。他每天都帶小孫子出去玩,走著來去,三伏天也不例外。他們會趕在一天當中溫度最低的清早出門,到太陽落山了,不曬的時候再回來。小孫子自從踮起腳尖摸得著門把手了,出門必會要求親自鎖門。老唐曉得小孫子腳下輕軟,提防他有什么閃失,被門把手和鑰匙戳到就不好了,每每抬起雙手護他,握在手中的蒲扇就左左右右跟著晃動,晃出一道屏障,使他只能顧著眼前方寸大點的地盤。那日老唐同小孫子照舊這么出門,在門口磨蹭著熱鬧著。在某個意識恍惚的瞬間,老唐似乎看到鄰居林二爺家的門開著,可他的身心都被小孫子占據了,無暇在這個問題上做出進一步反應。鎖好門,往右一轉就是樓梯口,爺倆一個蹦跳著,一個彎腰牽起前一個的衣領,背離自家和最里面的林二爺家,一級一級往下走。
下了樓,老唐這才放松下來,跟著小孫子慢慢走到小區(qū)外。
走過一個路口,從林二爺的茶室門前經過時,因為沒有像往常那樣聽見林二爺的聲音從店里傳出,聯(lián)想起出門時模糊的一瞬,老唐隱隱感到不大對勁兒。
誰會比林二爺起得早呢?他總是8點不到就到茶室了。先做清潔,里里外外擦拭一番,再去一旁的小吃店端一碗淋滿芝麻醬的熱干面,一邊走一邊細致地攪拌均勻。待踱回店里,他一手托著面,一手拎出一把紅色的塑料凳,擺在門口,身子一躬坐上去,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他會望著往來的人們,遇到熟悉的就招呼幾聲,多數情況下他就只是安靜地吃面。頭上的汗順著臉頰流下來了,他并不管,只在吃完之后,走到路邊垃圾桶前,扔了一次性碗筷,再從口袋里摸出兩張從小吃店抽取的紙巾,連著嘴上殘留的芝麻醬和頭上、臉上、脖子上的汗,一起解決了。他平淡地對待著在別人看來難以忍受的環(huán)境,天再熱也只是敞著店門,打開頭頂的吊扇,最多再開一座臺扇,客人來了也沒有更好的待遇。
客人一般同他一樣老。
他們一起喝熱茶、流熱汗、聽店里唯一一件新式物件——藍牙小音箱播放的漢劇。他們揮動手中各式各樣的扇子,跟他們的頭一起,齊刷刷搖出一樣的節(jié)奏??腿瞬⒉欢?。是因為沒有空調,環(huán)境不舒適,還是漢劇的氛圍吸引不了年輕人,抑或別的什么原因,林二爺從來不去想。他這里一向如此,就好像他這個人一向如此,不這樣就不是他,不是他這個店了一樣。他們家老大林一男跟著他照料茶室,一開始還提出些新花樣,除了將原來的CD機換成了藍牙小音箱,其他的都沒有執(zhí)行下去。林二爺根本不理會。林一男也不勉強。老爺子七十有三,還能有幾天好過?林一男跟林二爺分工合作,也算和諧。他一般下午才來,陪著林二爺,兩人一起守到晚上9點,再各回各的住處。兩年來,他們的德源茶室一直遵循著這樣的作息。
天氣過得去的時候,老唐會帶小孫子去附近的公園玩。自從小孫子學會走路,能帶出門了,無論是去公園,還是去大商超,祖孫二人一早都要從林二爺的店前經過。
看見老唐家的小孫子,林二爺倒也不起身,坐在店里笑著長喝一聲:呦,這是哪家的,捉起走,給我當孫兒噢。老唐的小孫子無一例外,先是停下來望著林二爺,接著轉身就跑。他知道林二爺在逗他,就反過來逗林二爺。跑兩步,他便停下來,回頭看一眼林二爺,臉上掛著小朋友才有的天真又狡黠的笑,再往前跑兩步。今天沒有人吆喝他了。小家伙畢竟小,也就忘記了,直直往前走。
老唐感覺出異樣。
他招呼小孫子莫再走了。小孫子不聽,老唐索性拉住他,挨著自己的小腿站好了。他給林二爺打電話,沒有人接。再給林一男打電話,也沒有人接。老唐拉住小孫子往回走。
忘記帶東西啦。他對小孫子說。
爬上四樓,老唐汗流浹背,身子軟綿綿的,仿佛消融了。但他很快忘記了所有不適的感覺,唯慶幸自己雖然歲數大了,心思卻不遲鈍。他看到林二爺的腳尖由門檻處露出來。他往前走再看,發(fā)現(xiàn)林二爺躺在地上,臉色蒼白。一摸,還有氣,但微弱到幾乎感受不到了。
林二爺住進醫(yī)院的頭一周,老唐和他的小孫子一早先來醫(yī)院,瞧過林二爺后再去大商超。后來看林二爺總也不醒,瞧了也白瞧,加上林二爺的那幾個孩子見他總來,以為他沒什么事,人又是可靠的,就想請他待在醫(yī)院,幫著照看林二爺。這讓老唐不太高興。
我還引著個伢呀,怎么顧得過來?老唐說。
他最不想被人當作閑人。他老伴倒是覺得可以商量。
要是他們肯出錢。她說。
去,他們肯出咱們也不好意思要啊,街坊鄰居的。再說,不可能的,他們已經愁死了,一天一萬多塊,往后怎么辦,不可能多余出錢了,就是找個閑人陪一下,萬一老頭醒了,身邊有個照應。
擦身子什么的誰管?老伴問。
老大,中午來一下,完了去守店。
老二、老三呢?
老二開夜車,白天啥事都干不了。老三還在坐月子,出不了門。
三個孩子,關鍵時刻沒一個管用。
事情撞一起去了,也不怨他們。
這個時候老大還開什么店?
倒是關了兩天,說是合計了下,開呢賺個基本生活費,不開就得往里搭錢,本來就是用錢的時候。
兩人一陣唏噓。
當晚,老唐給遠在上海的獨生女兒打了個電話。原本老兩口說什么也不愿到女兒那邊生活,這會兒倒松了口。
往后老唐和他的小孫子就沒有再去醫(yī)院了。老唐交代林一男,要是林二爺醒了,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他。林一男客氣地說,一定一定。轉身回到林二爺身邊,林一男嘆口氣,自言自語道,要是醒不過來了呢?
這不是沒有可能。
可能這個詞似有還無,沒個準數,讓人實在茫然。就算長睡十年,也有個十年的計量,對于家屬來說,都要敞亮許多。老三林小梅雖然還不能來醫(yī)院,視頻卻長時間同大哥連著。她是個潑辣的女人,兩個哥哥都有點怕她。她的孕期浮腫還沒消退,一張有點變形的大臉撐滿了林一男的手機屏幕。她說,要是十年都這樣,老頭自己知道了也得拔管。說得林一男心里煩。林一男說,他要是知道,還能有十年一說?林小梅說,別跟我繞,盡說些屁話。林一男本來就不想說話,喃喃道,行了,你嫂子在呢。林小梅雖蠻橫,對嫂子倒不錯,凡事敬著三分。她便把視頻掛了。林一男的老婆只能待到下午4點,完了就得去學校接孩子。那孩子讀高三了,正是緊要關頭,身邊少不了人。林一男老婆心知他們并不能在這件事上使出全力,體諒地說,你好好的,發(fā)什么脾氣?你這兩個弟弟妹妹還是可以的,莫在這種時候搞得不團結。
林一男同他老婆是標準的青梅竹馬,他老婆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唯一的一個妹妹在重慶讀大學,畢業(yè)后就留在了那里。說起來,在這座城市里,他老婆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他了。這種依靠關系從她初中畢業(yè)開始就建立起來。那時候她讀不進書,林一男也讀不進,兩個人搭伴斷斷續(xù)續(xù)折騰過好些小生意。早期他們賺了些錢,買了套90平方米的商品房,后來再干什么,一直沒起色。眼看兒子到了求學關鍵期,林二爺年事已高,需要幫手,林一男就讓媳婦啥也不干了,專心伺候兒子,他則幫著老爺子守店。在他眼里,兒子能考上大學,老頭有什么事他都在身邊,在他這個年齡段,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這樣一來,三個人當中,他是經濟上最為難的一個。
老二林保生開夜班出租車。他二十幾歲時結過一次婚,不到一年就離了,無兒無女,再往后又談了幾次都沒有成,如今老大不小了還是孤身一人。他不愛講話,晝伏夜出,外賣和短視頻出現(xiàn)后,解決了他的吃飯和日常娛樂問題,他就更不大出門與真實的人交流了。若是有人勸他多跟人接觸,他會說,我晚上拉的那些都是鬼嗎?他也不樂意跟老爺子待在一起,自己租房在外面住。他時常給老爺子和侄子零花錢,但他到底能賺多少,存了多少,沒人知道。這一次林二爺出事,他一下子拿出了10萬塊。
老三林小梅是這個家里學問最高的,研究生畢業(yè)后進了國企,誰知道性格太沖,沒幾天不想待了,又去考博,博士沒考上,跟補習班里的一個同學好上了,懷了孕后兩人一商量,考博暫緩,先把人生大事解決了再說。結婚、生子,一下子就是兩件人生大事。好在林小梅看上的人倒是靠譜,雖說也在復習,并沒有像林小梅一樣辭去工作。他本身的工作還是體面的,在市圖書館做管理員,只是收入不高。兩人這陣子又要照顧新生兒,經濟壓力很大。盡管這樣,他們還是第一時間轉給林一男兩萬塊。
林一男收到錢,眼里立刻滾起淚花。他只能拿出一萬塊來,沒有弟弟妹妹,這事他就過不去了。辦理住院手續(xù)時,他順暢地輸入密碼,心里比自己匆匆趕來時踏實了許多。
可這踏實僅僅維持了幾個小時。
人能不能醒過來,頭一周是關鍵,醫(yī)生說。他建議積極治療,用最好的藥。
一周以后要是醒不過來呢,7萬塊不就打水漂了嗎?林一男對林小梅說。
打水漂就打水漂,怎么,你還不想救啊?林小梅說。
胡說。林一男馬上瞪起眼睛。
林小梅說,別太看重錢了。
林一男說,不看重,現(xiàn)在人都沒法救。
林小梅說,錢重要和看重錢是兩碼事,跟你說不清楚。
林一男是擔心錢白花了,不是說錢不該花。他就是一個愛擔心的人。林小梅風風火火,從不為將來發(fā)愁,是家里最有安全感的那一個,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了。當初他們都勸她,說沒個好工作將來連個好對象也找不到,結果還是讓她給找到了。同樣的事林一男就做不出,他是個干什么都得掂量好幾天的人。
提心吊膽一周后,林二爺還是老樣子。剩下的錢只夠撐六天。
林一男同老婆商量,不行找人借借。他老婆找她妹妹借,他呢,親戚朋友兜一圈,德源茶室的那幫老顧客,同林二爺玩了好些年的票友,他們一聽說林二爺病了,都來看過,也多少給過錢,家庭條件不一,有的兩三百,有的兩三千,也都沒有坐視不管。他們當中兒女有出息的不算多,但也不是沒有,去借借,興許能湊點。林一男老婆說,只能這么著了。
借到常來茶室的老顧客中間時,一位姓張的老爹爹,外號叫“三張”的,出主意說,你忘了你家老爺子有個寶貝嗎?
什么?林一男當真不記得了。
黑蟒啊。三張說。
三張喜歡淘舊物。
他個頭不高,五官扁平,站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有一回在古玩市場,他看中一對清代花瓶,賣家要三萬塊,他只肯給“三張”,也就是三百塊,人家竟也賣了。三張樂呵呵抱起花瓶,一下子成了眾人的焦點。
同去的人把這事當笑話講。
要是真的,賣家叫的那三萬塊也打不住啊,必然是假的,花“三張”買一對假貨,當三百塊不是錢嗎?從此三張的外號就傳開了。三張也不氣惱,別人說他買假貨,他也無所謂,他覺得值就行。那對花瓶,他買回去叫兒媳婦插上圓圓的芍藥花,看著實在富貴。有客人來了,他不經意地介紹說,花瓶是清代的,能直接把人鎮(zhèn)住。站在他的層面講,這樣就夠了。跳出他的層面看呢,他沒什么眼力是十分明確的事,又貪便宜,買了一堆假貨回去,卻不自知,常常來德源茶室神神秘秘地展示他新收的寶貝。熟悉他的人從一開始嘲笑他,到后來懶得笑了,知道只要附和他說是好東西,就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結束展示寶貝這件事。人的審美除了天賦上有所區(qū)分,再就是環(huán)境熏陶而成,久之,本來就缺少審美天分的三張總能把假的當真,又把真的認成假的。這樣一來,三張就成了沉迷于假貨的三張。他唯一一次同大伙意見一致,是見到林二爺的黑蟒之時。
契機卻是老唐提供的。
那時候,老唐的小孫子還沒出生,他正幫女兒帶大孫子。
他像如今帶小孫子這樣小心謹慎地帶大孫子。
祖孫二人在附近的公園玩。在那里,老唐認識了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人,姓段名少華。
初見時,老唐看出,段少華明顯不同于總在公園一角練聲的那幫漢劇票友。他留著平頭,穿著簡樸,雙手背在身后。一般票友在外形上是有喜好的,比如女士們通常的形象是,在熟識的美發(fā)店里高高盤起打了許多膠水的發(fā)髻。男士們呢,胸前掛塊玉牌,最好是翡翠的,和田玉也常見,手腕上再疊戴起大大小小不同材質的珠串。段少華不戴一件飾物,衣服款式很是尋常,倒也簡潔干凈,尤其是氣度上,有種端正自然的大方勁兒。他并不停下來聽戲,只與圍觀者交流。老唐不愛聽戲,因而即使跟林二爺是鄰居,也很少去他家開的德源茶室玩。他聽見從里面?zhèn)鞒龅倪捱扪窖铰曇艟蜔?。在公園也是這樣。要不是那天他家大孫子被一個大點的孩子逗著玩,而那個小家伙的爺爺是個戲迷,孩子獨自玩了一會兒就要去票友角找他爺爺,老唐的大孫子又說什么都要跟著,他就不可能認識段少華。
段少華快問到老唐身邊時,老唐的大孫子還在同那個孩子膩歪。老唐無趣地站在人群外圍。他已經看出段少華在打聽事,有意在他快走到自己身邊時又站得遠了點兒。后來因為實在無趣,想,聊聊就聊聊吧,才眼看著段少華走到跟前。段少華說他在找一件吳天保穿過的黑蟒。
吳天保?老唐側臉問,又馬上明白,一定是哪個漢劇名家。黑蟒,穿過,那必定是指戲服了。
段少華說他最近從一本舊書中讀到,吳天保在早期戲班十分困難之時,將黑蟒賣給了一位茶葉商人。商人姓甚名誰不詳,只知道是在漢口六渡橋一帶開茶莊的。事情過去太久,茶葉商人到底在哪兒實在不好說,他的后人還在不在漢口也實在不好說。但他想試試看,看能不能在漢口的票友圈找到一點線索。他覺得,戲班當時困難不是一家之事,那時節(jié),誰不困難啊,茶葉商人在那么艱難的時局下買下黑蟒,必定是個超級戲迷。這樣的人一般都有家傳。不過,他已經順著將漢口的票圈問了個遍,并沒有人知道有這么回事。
茶葉?老唐馬上想到林二爺。
可林二爺哪里是什么茶葉商人,不過是間小茶室的主人,零星進些各地的茶葉,放在茶室賺小錢。再者,林二爺喜歡聽漢劇不假,但只聽不唱,只聽錄音不聽現(xiàn)場,說是他聽過真正好的。呵,吹牛皮不打草稿,誰能證明呢?正是因為這樣,老唐一直當林二爺是個半吊子戲迷。他覺得林二爺在德源茶室放漢劇,不過是想形成一種特色,聚攏一些跟他一樣半吊子的人。啥年月都是這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這種真不真、假不假的戲迷,怎么會有一件聽起來很貴重的戲服呢?
啥文章?我看看。老唐純粹問著好玩。
我沒帶在身上,段少華說,1982年出版的一本舊書,也是我新收的關于漢劇的舊物。
唉,那不好判斷啊。老唐說。
他琢磨著帶眼前這位段先生去一趟德源茶室也不是不可以。平時他因為不喜歡聽戲,又總要表現(xiàn)出一種只有老頭子間才懂得的較量,每次林二爺叫他去茶室坐坐,他都搖晃腦袋地說,不去不去,聽不得那些玩意兒……顯示出鄙視的樣子,基本上一年能走進德源茶室一回就了不起了?,F(xiàn)在有個段先生找林先生,過去鬧一下也挺好玩。
他轉而問,你是干什么的呢?費這工夫找一件戲服又是為了什么?
段少華說他就是一個漢劇票友,平時留意收一些漢劇老物件,像是樂器、電影拷貝、戲服、唱片、圖書什么的,分門別類,存放在家中。漸漸地,積少成多,他手上差不多積累了兩三千件東西。怎么收的呢?一是“碰”,二是“找”。早些年,“碰”的機會比較多,只要是玩漢劇的,尤其是一些世家,手上多多少少有些東西,舊貨市場里也常見,后來基本上都收光了,難以通過這個渠道得東西了。后面主要就依靠“找”,怎么找呢?聽老人講故事,或者從已經收集到的資料中,發(fā)現(xiàn)線索,去可能的地方找。有一次他為了一把王定文先生使用的月琴,在承德住了一個月。
住一個月都干什么呢?老唐不解。
就像現(xiàn)在這樣,跟人打聽啊。我當時只知道那東西落到了承德,在一個姓王的戲迷手上。
后來找到沒有?老唐問。
找到了,找不到我不會提這事。段少華說。
得花不少錢吧。老唐又問。
還行,這些東西,沒人認的話,放著也不值什么錢。段少華說。
這倒是真的。老唐心想,他看漢劇那些東西,就像看電視里的東西,隔著,不覺得真實,沒有實際的價值。不過他問的不是這個,在他看來,收東西除了需要錢,這打聽的工夫,路費、餐飲、住宿,不都得錢啊。他上下打量段少華,心想,這哪像有錢整這等閑事的?
公家出錢?他問。
段少華搖頭。應該是聽多了這樣的問題,他半是寒酸半是無所謂地說,都是我個人的。
圖啥?老唐不理解。
好東西得傳下去,我又高興做。
為啥高興做?老唐追問。
也是跟這事有緣吧。段少華說。
見老唐似乎只是出于好奇才搭話,提供不出什么有價值的信息,段少華打算問下一個人了。正要離開,只聽老唐說,我倒認識個茶葉商人。段少華回過頭來。老唐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年紀蠻大了,喜歡聽戲。
段少華跟著老唐和他的大孫子來到德源茶室。
這里店面不大,光線幽暗,茶香若有若無,離得近了,能聞見茶臺底下點燃的蚊香彎曲升起的野菊花味。
善善惡惡,善惡二字須斟酌。福是善之因,禍是惡之果。積善之家多吉慶,作惡之人無結果,作惡之人無結果。
小音箱音量開得小,只隱約聽得見唱詞。
老唐將大孫子留在門口玩。他鮮來茶室,林二爺見他進來,驚訝地說,哎喲,這是哪個?稀客咧。老唐說,我這給人幫忙呢。他把段少華推到前面,與林二爺面對面,站在三張身旁。三張坐在最邊上,另一側坐著兩個常來的客人。
慧悅,《空門賢媳》。段少華脫口而出。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眼前這些人身上。
林二爺正要換茶,看了段少華一眼,說,可以呀。段少華開門見山,恭敬地說明來意。林二爺一面請他落座,一面扭轉身子,在貨架上選茶。他有點兒猶豫不決。很快,他站起來,走進里屋。里面是個小倉庫,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茶。
三張沖他喊,上回那九華云霧拿出來噢,莫舍不得。
林二爺回他,早沒了。
出來時,他手上抓著一只皺皺巴巴的塑料袋。
三張,他說,這回讓你見識下什么才叫寶貝。
那是在三年前,林一男學著在網上開店,還沒過來給老父親幫忙。事后聽三張說了黑蟒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一年后,網店沒做起來,林一男與林二爺商量,干脆一心一意子承父業(yè)。那之后,有一回林一男晚上送走林二爺,自己留下來鎖門。一念之間,他來到已經十分熟悉的小倉庫,打開燈,在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貨物間細細翻找,終是一無所獲。轉眼兩年了。
三張問,你忘了?
林一男這才想起來。
三張跟他描述過那件寶貝。
華麗的黑色大緞,動物的皮毛一樣油光水滑。六只滿金浮繡閉口四爪行龍蟒,龍頭在胸前,龍尾甩在肩頭。肚腹和中袖繡對稱福字團。全身配三江水牙紋,間繡牡丹,以金魚紋踞腳,硬擺。整衣以緙鱗工藝制成,每一道捻金線邊上都用黑線勾勒。因為是舊物,顏色不至逼人,靜靜散發(fā)著沉斂的貴氣。
所有人都起身近看,嘴里呀呀驚嘆。林二爺雙手捧著,來回躲避眾人伸出的手。
莫動,莫動。他說。
是了,是了。段少華兩眼放光。
正是吳天保大師飾演《秦香蓮》中的包拯所穿,在那本1982年的舊書中,配有講述人提供的劇照。
包拯?三張?zhí)岢鲆蓡?,包拯不是忠臣嗎,穿黑?/p>
客人中有人接話,黑蟒就是這樣,可忠可奸,包公穿得,潘仁美也穿得。
三張連忙閉嘴。他明顯感到眼前之物的不凡,心中因為知識貧乏導致的疑問,本就不堅實,被人立刻駁倒,也就灰溜溜的。
老唐看不懂這些,只圍著瞧熱鬧。
看了一會兒,他側過臉,小聲問段少華,值多少錢?
段少華這才想起要談價錢。林二爺帶他去了小倉庫。不一會兒,兩人空手出來。
段少華一個勁兒搖頭。
此后,他幾乎每周都來見林二爺,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才作罷。
價格談不攏?林一男問三張。
不然呢?三張說。
沉默了一會兒,雖然四下再無他人,三張依然壓低嗓門,道,你要是能把這件寶貝找到,還用得著求人嗎?
他們商量一個去找黑蟒,一個去找段少華。
幾天后,林一男和三張在茶室碰頭。林一男什么也沒找到。三張說,段少華我沒找到,但有個買家想要,出這個數。他舉起右手,比畫出一個剪刀,在林一男眼前晃了晃。
兩萬?
20萬!
林一男立刻往茶室里屋鉆。
干嗎?三張問。
找啊,掘地三尺。林一男擼起袖子。
林二爺的意識處在臨界點時,他還以為自己身在茶室。
他先看到德源茶室的招牌,那是他的老東家寫的,有人說寫得不怎么樣,他卻覺得好,尤其是那個源字,水字旁寫得多姿有氣勢,乍看細水長流,再看長河奔流,實在是妙。老東家的父親1924年創(chuàng)辦了云華茶莊,在漢口寸土寸金的六渡橋安營扎寨,主營峨眉名茶。傳到老東家名下時,云華的旗號依然響當當,還混了個公私合營的牌照。林二爺不到二十歲成了云華茶莊的伙計,干了幾年,婚姻子嗣問題都解決了。林一男三歲那年,林二爺辭工出來單干。老東家雖有挽留,但也尊重他的選擇,送他離開時,寫了幅字給他。
德為源。
林二爺用德源做了店名,描下德源二字制成了招牌。他先在新街口找了個小門面,后又搬到一元路,最后才來到這里。幾十年來,風風雨雨,他的小店經歷了不少事,招牌舊了破了就重置,從未換過。林一男剛來幫忙時,想要實行會員制,被林二爺按下。上不欠廠家,下不斂客戶,這是林二爺開店的原則。他認為他的店能開這么多年就是因為講原則。林一男說正是因為講原則,店才做不大。林二爺表示對也不對。本質上還是因為他沒有野心,一家人吃飽不餓,沒有大的責任,也就沒有大的負擔。這樣好不好?好也不好。林二爺說。世間事不都這樣嗎,好也不好,看從哪個角度想,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
小小的德源茶室在林二爺的處世哲學中晃晃悠悠活到今天。
德源茶室不僅有茶,還有漢劇。
茶都是好茶,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戲就只鐘情于漢劇。早年林二爺在云華茶莊做伙計時,茶莊邊上就是容納了大大小小九個大舞臺的民眾樂園。林二爺只要收了工,必定要追著名角看戲。他就是那時候開始喜歡吳天保的。林二爺本是個隨性的人,老大出生后老婆要他取名,要求是,吉祥美好大氣。他講,這伢是個帶把的,這還不吉祥美好大氣?就叫一男。到了老二出生,逢吳天保去世,他又喜又悲,給孩子取名保生,既有紀念之意,又希望孩子能承大師之靈氣。后來老大、老二越長越平凡,論英氣靈氣,都比不過老三。三個孩子中,林二爺最喜歡的是老三小梅,認為她比她的兩個哥哥個性敞亮。他們的母親去世后,與母親長得頗為相像的老三,就更讓林二爺疼惜了。只不過,這個孩子也背逆了他的愿望?!缒?,他想送她去學戲,取名也有名伶的意思,終抵不過孩子一點兒都不熱愛。
林二爺心里一懊,突然清醒過來。
他想起那日出門時腦袋像跳閘了一樣,刷地就黑了。現(xiàn)在是電閘又拉回去了?
原來是在醫(yī)院。他的嘴巴連著呼吸機。病房不大,沒有一個人。他想叫一聲,可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想,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吧。這么想著,他的心也有了那日的跳閘之感,好在沒有真正跳起來。他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
他的感覺同醫(yī)生判斷的不一樣。
醫(yī)生告訴林一男,這是起效啦,繼續(xù)治,有希望恢復。林小梅得知林二爺醒了,大熱天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跑醫(yī)院來了。林一男、林一男的老婆和林保生都在。林小梅俯在林二爺耳邊,喊了幾聲爸。林二爺聽見了,想動卻沒法動。但他想動時,肌肉微弱的跳動被他們看見了。
繼續(xù)治,繼續(xù)治。林小梅對林一男說。
林保生又扔下兩萬塊錢,匆匆忙忙去接班了。
林一男說,加上我借到的,還能再撐一周。林小梅說,我也去借借。兩人正商量著,林一男的老婆叫林一男,快,快,爸說話了。林二爺的嘴巴哆哆嗦嗦錯動著。林一男和林一小梅趕緊湊上前。只聽林二爺含糊地說:
凳子……空……東西……找……段……唐……知道……找他……給他。
是老唐嗎?給誰?林一男聽得心一驚,給姓段的還是給老唐?
段。
林小梅有些蒙,在林二爺不再說話,仿佛再次睡去之時,她轉過臉來,問大哥,凳子?
茶室的唄。
林一男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他讓林小梅趕緊回家躺著,剩下的事他來處理。林小梅也不知道是個什么事,聽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回去了。
林二爺的凳子是十多年前,他聽一個茶友介紹,跟人合力從鄉(xiāng)下買下一整塊銀杏木,專門請人打制的。那位茶友建議他把茶臺也換了,他沒舍得,凳子也沒像別人那樣一做做四只,他只做了一只。做成之后,他每天坐在這只凳子上給人泡茶。凳子看起來沒什么特別,一個圓墩,四條腿。只不過,那塊承載了林二爺屁股的圓墩比一般的要大要寬。誰能想到這樣的設計是為了在里面藏東西?林一男一下子就找到了傳說中的黑蟒。燈光下,他看到龍鱗閃爍。
只說了給段少華嗎?沒提錢?聞聲趕來的三張問。林一男只叫了他一個人過來。
沒有,說是讓老唐聯(lián)系他。
要不先聯(lián)系看看。
林一男這才給老唐打電話。老唐一聽是請他幫忙找段少華的,立刻說,林二爺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林一男一驚,感覺到某種信號。他招呼老唐到茶室來。
三人坐在茶室,從里面反鎖上門。
老唐說,后來我在公園里又碰到段少華,才知道那天他打算出兩千塊收這件黑蟒。
兩千塊?林一男和三張對視一眼。三張說,他也好意思開價。
怎么?差得遠嗎?那東西到底值多少錢?老唐問。
那誰知道,看個人喜歡吧。三張連忙掩飾。
是嗎,要我看,兩千塊都多了。老唐說。
林一男咳嗽一聲。三張繼續(xù)問,段少華還跟你說什么了?
說林二爺說了,他不差那兩千塊。說你就是給我兩萬塊,兩百萬,你也拿不走。
什么意思?三張糊涂了。
林二爺壓根兒不想賣啊,他就是喜歡那東西陪在身邊。
那他現(xiàn)在找段少華干什么?林一男問。
我猜啊,這是交代后事呢。老唐說。
真給他???賣兩千塊錢?三張十分不平。
什么兩千塊錢,老唐喝了一口茶,一個勁搖頭,你們天天跟林二爺在一起,倒不比我了解他,他那么稀罕那件寶貝,怎么會用它換錢?就像他說的,兩千塊不會,兩萬也不會,兩百萬……哎,應該也不會有人出兩百萬吧,總而言之,他是不會這么做的。
就是說,林一男歪著腦袋,目瞪口呆,白送?
對,白送。到了白送的地步,那不就是說,林二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三人都不說話了。
許久,林一男打開門。天已經黑了,萬家燈火中,四下在生活的尋常聲音中顯得十分安靜。天竟然有些涼了。
隔天林二爺又醒了一次,仍舊只惦記著他的黑蟒,將前一天說過的話又費力說了一遍。
林一男沖老婆發(fā)脾氣,我們三個都不問一下嗎,還有個大孫子呢。
林一男老婆說,他還能記點事已經不錯了。
林一男說,就是因為他能記的事就這一件,代表在他心中只這一件事重要,我們都不重要唄。
林一男老婆說,你計較這個干什么,老爺子是有萬貫家財等著分?需要他交代什么呢。
林一男沒忍住,告訴老婆說,那件黑蟒能賣20萬呢。
他老婆前一秒鐘還把萬貫家財說得無比輕松,這會兒來了精神。林一男白她一眼。
問題是,他要免費送人。你說,咱們要是賣了黑蟒,用這錢給老爺子治好了,將來他若問起來,我們違背他的意愿,他會不會又給氣回到醫(yī)院里?若是真的按照他說的,把黑蟒送走了,他的病怎么辦?
他老婆平靜了一會兒,說,我只知道,像這種時候,不管怎樣還是得聽老人的。
哪種時候?醫(yī)生說還有救啊。
兩人都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林一男老婆說,明天開個會,問問他們兩個。
林一男把弟弟妹妹召集起來開視頻會。林小梅首先說,我其實可以去醫(yī)院。林一男說,你來沒有意義,滿月再說。林保生打了個哈欠,問,什么事啊。林一男將黑蟒一事說與他們。林保生馬上說,當然賣掉了,老頭兒已經糊涂了。林小梅也說,換成錢治病要緊。林一男問了一遍前一天問他老婆的問題,病要是治好了,回頭老頭問起黑蟒,怎么說?林保生說,要么直說,說為了給他治病,賣掉了。要么說,按他說的,送人了。到時候看情況唄。林一男說,賣有買家,送有收貨人,老頭啥事不記得,睜開眼睛就要找這個人,他會不記得?到時候一問,他得氣得再進一回醫(yī)院。林小梅說,聽你的意思是……林一男接話道,咱們就當這件黑蟒不存在吧,或者就當它是一件頂普通的東西,老爺子愛送誰,咱們給辦就完事了。林保生說,那他的病咋辦?林一男說,以前我們打算咋辦,現(xiàn)在就咋辦。林小梅說,有錢不用,干嗎?林一男說,你們呀,還是離老頭遠。
停頓一下,他又說,再說,三張問的價,也沒個準數。
事情就按林一男說的辦了。
老唐找到段少華。段少華正在籌備一個展覽。他一聽是林二爺要送他黑蟒,兩只手激動得都不知道該放哪兒了。他去醫(yī)院看林二爺。站在他身邊,他沖他鄭重其事鞠了三個躬。林一男拉他走,小聲說,人還活著呢。段少華跟著林一男來到茶室,對著林一男從凳子里取出的黑蟒又是三鞠躬。
林二爺算準時間了。他說,我把我收藏的所有東西捐給博物館了。過些時候,在博物館有個漢劇展,他們的工作人員正一一盤點我捐的那些東西呢。人家那可真是專業(yè)。這件黑蟒在我手上也就過一道,我馬上就會給他們。給了他們就是給了國家了,那可是一等一的保護。
林一男說,對得起我們家老頭兒就行。
事情辦完,隔天,老爺子突然醒了。
醫(yī)生檢查一番后,說,這回應該沒問題了。
老爺子又問黑蟒。林一男說照你說的辦了。
老爺子點點頭。
你這回是真好了吧。林一男說。你好了,黑蟒不在了,你不后悔吧。
老爺子說,我能好,這事不就證明辦對了嗎?
一會兒工夫,林保生、林小梅、林一男老婆都來了。一家人圍在林二爺身邊,個個都很激動。
一大早,老唐領著小孫子從德源茶室門前經過。
林二爺坐在店里,往門外長喝一聲,呦,這是哪家的,捉起走,給我當孫兒噢。小孫子停下來望著林二爺,咯咯一笑,轉身就跑。跑兩步停下來,探頭想再看一眼林二爺。林二爺曉得小家伙在逗他,十分配合地再喝一聲,來噢,捉起走噢,給我當孫兒噢。老唐笑著罵林二爺,老東西又添了孫兒,還要跟我搶。林二爺沖他招手,來,聽戲。老唐擺手,去,去。
鳳子龍孫志不同,為子當孝臣盡忠。腰掛三尺龍泉劍,夜作龍吟虎嘯聲。
小音箱聲音不大,到門口的位置正好聽不清唱詞。
林二爺收拾停當,坐在銀杏木的圓凳上沏茶。秋高氣爽,雖然蚊香還得繼續(xù)點,但空氣中已經沒了黏濕感,讓人覺得舒服。他看到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來了,高興地招呼,來啦?來啦!三張手里把玩著串珠,興致勃勃地進得門來。他告訴林二爺,來的路上他碰見林一男了。那家伙,你孫子比他爸還高半頭,三張雙手比畫著。林二爺出院后住進了林一男家,待他休息好了,能做事了,林一男幫媳婦把孩子送去學校后就會來茶室陪他。林二爺笑著問,你跟他商量的那事,怎么樣了?那,這個先拿去做實驗。三張馬上取下手腕上的串珠,展示給林二爺看。林二爺搖頭,我們代賣誰的寶貝都不能賣你的。三張說,怎么?林二爺說,你那眼光……三張說,咋?哼!
正說著,又有人進來。
三人坐下來喝茶。三張說,我以為你不會同意。
林二爺的身體好轉后,林一男同他商量,可以收些小巧的好東西,在茶室擺個展示柜,放進去,有人買呢就賣,賺個差價,沒人買呢,就當是些擺件。商量之前,林一男先做通一眾茶友的工作,讓他們幫自己說說話。沒想到,林一男一提出來,還未等其他茶友助攻,林二爺就點頭了。
林二爺對三張說,這個店得靠一男了,我老了。何止這個店,這個家都得靠他啊。
三張說,收東西不外乎兩類,你們自己進的貨,玉石、茶杯、絹扇之類,另外就是茶友啦,親戚朋友啦,已經有的東西。我倒想問問,為什么你的黑蟒就不能這么賣?
這時候又來了一個老朋友過來喝茶。
林二爺說,這樣,估計你們都好奇,我就等人多的時候跟大家伙說說。
到林一男送完孩子過來,店里已經坐了七八個人。
林二爺說,那我來說說?
那件黑蟒是老東家給的。老東家一家沒一個喜歡聽戲,當年還是老東家父親管事時,茶莊經常跟戲院聯(lián)手搞促銷,買茶葉送戲票,那陣子很多人都以為茶莊老板是戲迷,其實不然,他只不過精通營銷手段罷了。而他做這些事,營銷什么的,就好像在做游戲,他喜歡設計不同的游戲。他本性就是一個樂天派,開辦茶莊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巡游。怎么個巡游法呢,就是借著進貨的名義四處游玩。老東家提起他的父親,是十分崇敬的,認為他一直沒有學到他父親的精髓,凡事應當更輕松一些,更娛樂一些才好。
到我進云華茶莊當差,茶莊的生意雖然不錯,架不住時局動蕩,我常常覺得他們的生意鋪陳得太大了,說出去挺氣派,是個大商號,可人多嘴多,那么多人等著吃飯,在那樣的大環(huán)境下,活得很辛苦。老東家的想法不同,他跟我們說,越是時局不穩(wěn),他越不能只顧自己。我當時心里想,他可能只是想籠絡我們,要我們都老老實實待在茶莊為他做事吧。茶莊有個規(guī)矩,時不時為伙計發(fā)點稀罕東西,就好像現(xiàn)今各個單位獎勵優(yōu)秀員工那樣。
有一天,老東家找到我,先表揚我工作認真,肯吃苦,為人踏實。接著說,他知道我喜歡聽漢劇,就獎勵我一件好東西。就是那件黑蟒了。我一看,這絕非一件尋常物。果然,老東家說,他父親早些年去四川進貨,遇到鬼子轟炸重慶城,在那里進行抗敵宣傳的漢劇班窮困潦倒,迫不得已變賣行頭,有點義賣的意味。他父親當即買下這件黑蟒。老東家說,這東西購于賣家危難之時,花的錢還不夠一頓飯錢,叫我不要覺得貴重。這是一。二來,他們并不懂戲,這件東西放在家里也是浪費,由我收著比較好。我十分不安。在當時,我其實已經萌生了離開云華自立門戶的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老東家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對我施以恩惠,有意挽留我。我以東西太貴重為由謝絕了。又待了一個多月,我正式辭工。老東家見留不住我,就同意了,寫了幅字送我,同時,將這件黑蟒作為禮物再次贈予我。
他說,我們家上上下下沒一個人聽戲,自然不懂這件東西。你懂,你知道它的價值,你的為人我們也清楚,知道你會善待它。你把它帶走吧。
茶室里寂靜無聲。
停了一會兒,林二爺繼續(xù)說,段少華尋過來的那天,他一開口我就知道,那篇舊文中提到的茶葉商人,指的是我老東家的父親。老東家說他沒學到他父親的精髓,我呢,也沒學到老東家的精髓,不然,段少華第一次來,我就把東西送給他了。
林一男說,送給他,病倒好了。
林二爺說,心安了。
大家默默喝茶。這時小音箱傳出:
那時節(jié)吾皇父,睡懷中,昏昏沉沉睡夢間,直到如今,睡了幾十年。
三張說,不睡了。
眾人笑。
林二爺說,是噢,不睡了。
責任編輯 杜小燁
題 圖 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