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逍遙游》是戰(zhàn)國時期哲學家、文學家莊周的代表作,是道家經(jīng)典《莊子》的首篇,在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都可作為《莊子》一書的代表。解讀《逍遙游》,有助于教師了解莊子有關(guān)天人關(guān)系的思想,欣賞其對自然的審美情趣,思考這些文化內(nèi)容的現(xiàn)代價值與意義,從而在教學中拓展視野,傳達文本的多層思想價值。具體來說,“逍遙”是順乎自然,歸本天道;其歸趣在于天地宇宙之大道;并仍有所依恃。
關(guān)鍵詞:《逍遙游》;《莊子》;逍遙
本文選自復(fù)旦大學出版社“漢語言文學原典精讀系列叢書”《莊子精讀》一書,有刪改。已經(jīng)作者審定?!跺羞b游》是戰(zhàn)國時期哲學家、文學家莊周的代表作,是道家經(jīng)典《莊子》的首篇,在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都可作為《莊子》一書的代表。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普通高中拓展創(chuàng)新學程”《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專題研討》一冊收錄《逍遙游(節(jié)選)》,并在單元導語中點明“探究古代學者對自然之道的參悟”的教學主旨。解讀《逍遙游》,有助于教師了解莊子有關(guān)天人關(guān)系的思想,欣賞其對自然的審美情趣,思考這些文化內(nèi)容的現(xiàn)代價值與意義,從而在教學中拓展視野,傳達文本的多層思想價值。
一、 “逍遙”是順乎自然,歸本天道
《逍遙游》從鯤鵬、蜩鳩的寓言引入,再從鳥獸草木的世界進入人間種種,或許可以說,此前都是借以表達主旨的寓言,以下則逐漸進入本篇的主旨。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爸б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這里的“官”(官職、官守)、“鄉(xiāng)”、“國”是一個世俗地位逐漸提升的系列,“知”、“行”、“德”表述的是適應(yīng)世俗成就的個人知識(智慧)、德行。此中“而”字,郭慶藩《莊子集釋》以為通“能”即能力,其實所謂“君”“國”不妨一體,“而”直讀如字亦可解。這些切合世俗的才能和品行,對于擁有它們并且據(jù)以取得了世間成功的人而言,自然是值得驕傲的。然而,在《莊子》看來,這種自傲與蜩們的自得相去無幾。宋榮子的笑不是前面蜩們的“下士”之笑,而是居高臨下的以大笑小,他發(fā)出的是鯤鵬沒有對蜩們發(fā)出的笑聲。如果說知、行、德足以取得官、鄉(xiāng)、國層次之成功,體現(xiàn)的是功利的、現(xiàn)世的價值,那么宋榮子屬于怎樣的境界呢?
文中已明白道出:“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焙我詫κ浪资澜绲姆N種不那么魂縈夢繞?因為“定乎內(nèi)外之分”。在世俗的世界中,這其實已然是一個非常之高的境界。明了自我的內(nèi)在需求和價值,那么外在的榮辱都不再會左右其行為,即所謂“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肚f子》曾經(jīng)提出尊重內(nèi)在的重要,如果輕忽了內(nèi)在的自我,拋棄自家無盡藏,則顛倒迷亂、不可扶持?!哆_生》有一故事非常精彩: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履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車的翻倒、舟的傾覆,這些在通常的眼光看來,都屬于負面的價值(猶如“辱”之為負面),而對于舟上、水下無所分別的“沒人”(善出沒風波水浪的人)而言,則完全不構(gòu)成一般人眼界中的好、壞之類處境,換句話說,就是“沒人”心中——“舍”即心舍將“心”比喻為房屋之空間,是古時之常然?!獩]有此類世人所重的分別,因而他可以自如操舟,如履平地。這里最為關(guān)鍵的不是外在處境如何,而在內(nèi)心把握怎樣。下面的譬喻就說明了這個道理:賭注有貴賤之別,一心糾結(jié)于此間輕重差別,則內(nèi)心自會焦慮偏側(cè);《莊子》的意思是,既然你的賭技其實是一樣的,那么無論瓦、金,等而視之為賭注,那么或許不會“內(nèi)拙”吧?這里說的道理,或許與“無欲則剛”這一成語里面顯示的意旨也差不多。宋榮子“定乎內(nèi)外之分”,其實就是明了內(nèi)重而外輕的道理,外間的榮辱在這個堅定的自我面前,都是可以任由取舍的。由此,我們或許可以說,宋榮子體現(xiàn)的是自我的境界。
但這個自我的境界,在自我與外在世界之間,無疑保持著一份緊張感、一種持續(xù)的張力。雖然其間體現(xiàn)的價值取向或許不一樣,但屈原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漁父》)的意識,與宋榮子所謂“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同樣,體現(xiàn)了在高度肯定自我信念的同時,與外在世界的對立。屈原的例子是很顯然的,他的詩中有許多決絕的語句,強烈透露出自我與外部世界之間的沖突;比如《離騷》:“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瓕庝鬯酪粤魍鲑?,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九章·涉江》:“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高超修美,對于外界的污濁和丑陋持強烈的拒斥姿態(tài),甚至以與外部世界的對抗性不同而自傲:即使是終生困窘不能通達,即使是解體死亡,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心志!屈原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不是說宋榮子就是屈原式的人物,但不能否認,在自我內(nèi)外的緊張感方面,他們有一致處。
在這個意義上,列子的境界似乎更勝一籌。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列子“御風而行”的能事,在今傳世的《列子》之《黃帝》篇中也有形容:“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殻,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列子乘風的境界,自然實現(xiàn)了很大程度上的自由;而且在自我與外在世界之間沒有了宋榮子式的緊張感——如《列子》所云“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風”與“我”融為一體——毋寧說,作為外部世界的風成為他實現(xiàn)自我自由的一種依恃,列子輕快神妙地乘御著風來往自如,對外在的世界是一種依順,而同時也是自我的一種實現(xiàn)。但就如大鵬的乘風而起,風成為它展翅高飛的助力,同時作為一種條件也構(gòu)成了某種限制和約束,風對列子,一方面意味著可以“免乎行”,但另一方面,則是“有所待”的對象——“有所待”就還不是充分的自由,外在世界對主體依然構(gòu)成一份不得不接受的限制,比如大鵬就得在“六月”“海動”之時,乘勢而起。章太炎論曰:“有所待而逍遙,非真逍遙也。大鵬自北冥徙于南冥,經(jīng)時六月,方得高飛;又須天空之廣大,扶搖、羊角之勢,方能鼓翼,如無六月之時間、九萬里之空間,斯不能逍遙矣。列子御風,似可以逍遙矣,然非風則不得行,猶有所待,非真逍遙也?!?章太炎.國學講演錄[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208,208。如何才是真正完全的自由逍遙?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至此,《逍遙游》主旨突現(xiàn)。
如果回顧《逍遙游》的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看出,它首先從鯤鵬的寓言開始,而后引出蜩與鳩作為小大之辯的對應(yīng),而后轉(zhuǎn)入人間的主題,逐步指出保持自我、對峙外在世界不是最佳的“逍遙”狀態(tài);隨風宛轉(zhuǎn),看似自由,但終究還有一份限制在,故而仍不是最后的境界;至此,乃點出只有與大道合同才能獲致真正的自由。現(xiàn)時許多論者以“自由”釋《逍遙游》的主旨;其實早在章太炎晚年講演國學的時候,就曾直截了當?shù)靥岢觯骸皽\言之,‘逍遙者,自由之義;‘齊物者,平等之旨?!闭率系恼f法確實簡捷通徹,一般也都能為人接受。不過,值得特別指出的是:這種自由不是通常理解中的所謂無所拘束的絕對自由,而是有歸趣的一種狀態(tài)。
以往的關(guān)注主要在所謂“有待”“無待”,因為上文述及列子時指出雖然列子御風,但“猶有所待”,而這里則說“惡乎待”,形成對比。其實,“有待”和“無待”并非真正關(guān)鍵所在;何以可以“惡乎待”或曰“無待”呢?這里的關(guān)鍵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乘天地之正”的真切意思就是順乎天地之大道,郭象注曰:“順萬物之性?!薄傲鶜庵q”的“辯”,郭慶藩《莊子集釋》釋曰:“‘辯讀為‘變;《廣雅》:‘辯,變也?!q、‘變古通用?!倍^“御六氣之辯”,郭象注曰:“游變化之涂?!本褪且蝽樣钪孀匀恢庩栵L雨晦明的種種變化;這里強調(diào)的并非僅在于這些變化本身,更在于這種變化所透露的宇宙真諦。不妨來看一個涉及圣人的例證,孔子曾說“予欲無言”,當子貢表示困窘的時候,孔子回應(yīng)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雖然未曾直接表露,但四時的變化、萬物的生滅就體現(xiàn)了天道的真義。故而,在這個意義上,“御六氣之辯”與“乘天地之正”所表達的意旨,其實是一樣的,都是歸本于自然天道而已;不過,如果一定加以區(qū)別分析,則或許“乘天地之正”是把握天道之靜態(tài),而“御六氣之辯”是把握天道之動態(tài)吧。
二、 “逍遙”的歸趣在于天地宇宙之大道
順乎自然,歸本天道,體現(xiàn)出莊學的中心即“以人合天”,這“天”即《逍遙游》“自由”的歸趣:“逍遙”或“自由”的最終歸趣,即在于天地宇宙之大道。如此理解《莊子》的“逍遙”,既合乎《逍遙游》文本明確突顯“天地之正”的本來情況,也合乎《莊子》在“天”“人”構(gòu)架中思索自然、人生種種的基本取向。
“天”“人”之分際與相關(guān)性,是中國古典思想世界的基本思考形態(tài)?!疤臁薄叭恕敝g的關(guān)系,《莊子·天地》篇中有最為清楚的論說: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這一“天”“人”關(guān)系論,不是《莊子》的一家私意,而是古典世界思想的共同觀念。我們可以來看古時人們傳習極熟的儒家經(jīng)典?!吨杏埂返拈_篇有如下數(shù)句非常重要的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命之謂性”,是說“性”是“天”所賦予的,這可謂是精要地提示了上引《莊子·天地》一節(jié)的意旨。而《孟子》的《盡心上》篇有所謂“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的話,這里“盡心”“知性”“知天”的線索是逐漸提升的,即由個別的“心”經(jīng)由“性”可以直達于“天”,之所以由“心”“性”可返溯于“天”,其實就是因為“心”“性”之本源即在“天”的緣故;這層意思與《莊子·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的思想路向不能不說是一致的。
回溯到世間萬物——人也是萬物之一——的根源處,后來的生命與原初的天地精神合而為一,而后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便都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成玄英《莊子疏》解釋說:“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蓖跸戎t《莊子集解》進而指出:“其實一也?!蔽覀儾环翆⑷咭暈榛ノ模爸寥恕薄吧袢恕薄笆ト恕比呶阌箍桃鈪^(qū)劃,而臻于天地合一境界者,所謂“無己”“無功”“無名”亦當同時具足。如果,一定要在三者間作出畸輕畸重的抉擇,或許“無已”是最重要的。鍾泰《莊子發(fā)微》曰:“‘至人無已三句,則一篇之要旨。而‘無己,尤要中之要?!疅o名者,不自有其名;‘無功者,不自有其功。不自有者,‘無己之漸也。故終歸于‘無己而止焉?!边@是從階次漸進的角度加以論述;而如我們上面的詮釋,乃由天人架構(gòu)的根本歸趣上著眼:祛除了自我的執(zhí)著,才能無偏無私,與天地同流,這即是《齊物論》所謂“吾喪我”。至此,才真正是所謂“逍遙游”,這也就是《天下》篇所說“上與造物者游”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狀態(tài)。徐復(fù)觀先生曾有闡釋:“莊子的‘無已,讓自己的精神,從形骸中突破出來,而上升到自己與萬物相通的根源之地?!毙鞆?fù)觀.中國人性史論(先秦篇)[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352。
與天地之道貫通同體,具體如何達致呢?或有不同的方式。比如孟子是所謂“養(yǎng)”,即“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氣”與“道”是相契合的,而“氣”本身,照朱熹的意見,也不僅是指個體之氣,個體的氣,其實也是得自天地之氣的:“蓋天地之正氣,而人得以生者?!┢渥苑炊s,則得其所養(yǎng),而又無所作為以害之,則其本體不虧而充塞無間矣?!保ā睹献蛹ⅰ罚┮簿褪钦f,主體之“養(yǎng)”“氣”,即是提升自我、通貫至天地之氣、自然之道的過程。而《莊子》以“去人合天”為宗旨,故而主張減法,祛除自我違逆本初自然的種種,而達到與天道的合一: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復(fù)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復(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敝倌嵩唬骸巴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由《大宗師》此節(jié)文字,可以生動觀察到古時師弟間教與受的情形:老師循循善誘,弟子則習而自得。顏回先后“忘”“禮樂”與“仁義”,都不能得到孔子的認可;最終他達到所謂“坐忘”的境界,即“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爸w”在這里代表的是“形”或身體以及身體所體現(xiàn)的欲望,“聰明”原來指耳“聰”目“明”,而這里指“知”即“知識”及“智慧”——當然這是指特屬人的知識和智慧。至此,所謂“坐忘”的內(nèi)涵也便了然,即《齊物論》開篇“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這也是從形、神兩方面對人的欲、知加以否定的結(jié)果——的“吾喪我”狀態(tài)。當主體的欲望和知性都被消解之后,便臻于合道之境了;文中“大通”所形容者即“道”,成玄英《莊子疏》謂:“道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為‘大通也。”
這種以主體修養(yǎng)、體悟來通達天地境界,與道冥合的方式,是中國古代精神傳統(tǒng)中的一個特質(zhì)。熊十力先生曾給予特別的論說:中國哲學有一特別精神,即其為學也,根本注重體認的方法。體認者,能覺入所覺,渾然一體而不可分,所謂內(nèi)外、物我、一異、種種差別相都不可得。唯其如此,故在中國哲學中無有像西洋形而上學,以宇宙實體當作外在存在的物事而推窮之者。西洋哲學之方法,猶是析物的方法。……都把真理看作有數(shù)量性質(zhì)、關(guān)系等等可析。實則真理本不是有方有形體的物事,如何可以數(shù)量等等去猜度?須知真理非他,即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故就真理言,吾人生命與大自然即宇宙,是互相融入而不能分開,同為此真理之顯現(xiàn)故。但真理雖顯現(xiàn)為萬象,但真理自身并不即是萬象,真理畢竟無方所,無形體,所以不能用知識去推度,不能將真理當作外在的物事看待。哲學家如欲實證真理,只有返諸自家固有的明覺,即此明覺之自明自了,渾然內(nèi)外一如而無能、所可分時,方是真理實現(xiàn)在前,方名實證,前所謂體認者即是此意?!崛吮仨氂袃?nèi)心的修養(yǎng),直至明覺澄然,即是真理呈顯。如此,方見得明覺與真理非二,中國哲學之所昭示者唯此。然此等學術(shù)之傳授,恒在精神觀感之際,而文字記述蓋其末也。參見:熊十力.十力語要[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主體的人與萬物一樣,由天道賦予其性,正因此道、德、命、性的貫通,由內(nèi)在的心、性,可以回溯而通達天道本源,且這種回溯的方式,不是知性的,而是體認,是冥會。這就是《莊子》所謂“乘天地之正”,與道合一乃真正“逍遙游”的背景和緣由。
三、 “逍遙”仍有所依恃
這里,最后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歸本于天道是否就是真正自由了?或許會說:與天相合,這一限定,豈非表示正有限制在嗎?怎么算“無待”或“惡乎待”呢?實則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則無所謂彼此之別,如同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自我的意欲與宇宙大化的真流一體,從而獲得的是真正的自由。在此中間,如果仍要強分彼此,則反而是未臻勝境的表征了。這里值得提出,《逍遙游》的“自由”乃是依循“自然”的,并非脫離“自然”的絕對狀態(tài)。這在中國古代深明《莊子》之真諦的陶淵明那里有很好的呈現(xiàn)。陶詩《飲酒》其五“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飛鳥”的意象通常被視為自由的象征,然而詩中它顯然也是合乎暮歸之自然的,而非任由飛翔的自由。
至此,反觀大鵬雖高于蜩之類,但其憑風而起,有所依恃,表明它并非與天地合一者;蔣錫昌《莊子哲學》針對鵬與蜩等的“小大之辯”而發(fā)的議論就頗有道理了:“小知固不及大知,小年固不及大年,然其相比亦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差,其無知、無壽等也。”或許,大鵬在自由的等次上大約相當于乘風而行的列子吧。這么說,《逍遙游》最初展現(xiàn)的寓言世界中的“小大之辯”,確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而言的;因此,《逍遙游》在此已為《齊物論》預(yù)留一地步在了。
(陳引馳,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道家思想與文學、中古佛教文學、古典詩學、海外漢學等。著有《莊子精讀》《無為與逍遙:莊子六章》《中古文學與佛教》《文學傳統(tǒng)與中古道家佛教》等,譯有《唐代變文》《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曹寅與康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