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葦玲,元 偉
“功能性物象”由李鵬飛先生提出(1)李鵬飛:《試論古代小說中的“功能性物象”》,《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但在他確切提出這個概念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學者注意到小說中的物品承擔著敘事的功能,稱其為小道具,并加以研究。在“功能性物象”的概念提出之后,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小說中的某些物品所承擔的敘事功能,特別是在《金瓶梅》《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小說中,某些物品起著重要的作用:或體現(xiàn)人物性格,或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或彰顯小說主題。比如趙毓龍等學者對《紅樓夢》中的“手爐”(2)趙毓龍:《至平實至奇:由“手爐”看〈紅樓夢〉日常物象的敘事功能》,《紅樓夢學刊》2017年第5期。“箱籠”(3)趙毓龍:《“箱籠”:〈金瓶梅〉女性書寫的“功能性物象”》,《求是學刊》2017年第4期。“信物”(4)李麗霞:《〈紅樓夢〉中信物的敘事功能》,《紅樓夢學刊》2020年第6期?!帮L箏”(5)李靖儀:《〈紅樓夢〉風箏意象探析》,《漢字文化》2019年第10期?!扮R子”(6)楊姍姍:《〈紅樓夢〉中鏡子意象與文學功能研究綜述》,《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2期。等功能性物象的研究。筆者在閱讀現(xiàn)有的對功能性物象的研究時發(fā)現(xiàn),“金錢”這一物品在世俗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將“金錢”當作功能性物象并詳細論述它在文本中的敘事功能的研究較少,還有深入探討的空間。在《紅樓夢》中,作者多次涉及銀兩等金錢物象的書寫,也詳細描寫了王熙鳳、賈璉等主要人物的經(jīng)濟活動??梢?,“金錢”這一功能性物象在《紅樓夢》中承擔著重要的功能,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
“金錢”這一功能性物象在世情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尤其是在《紅樓夢》《金瓶梅》等以家庭日常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里出現(xiàn)得更加頻繁。對于《紅樓夢》來說,“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財富雄厚、人口眾多,日?;ㄤN龐大,在生活細節(jié)里必然會出現(xiàn)銀子、金子、貨幣等“金錢”類物象,且這些物象在《紅樓夢》中起著塑造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等重要作用。
筆者將本文的“金錢”功能性物象定義為一般等價物,既包括金銀,也包括用于流通的貨幣單元,例如一兩、二十兩,還包括關于銀兩的欠條、字據(jù)一類憑證。這些物象在小說結構、情節(jié)及人物形象方面承擔著明顯的功能。它們或以具體或者模糊的貨幣數(shù)量出現(xiàn),如“×兩”;或以“銀子”“金子”等模糊稱謂出現(xiàn),如“銀子”一詞,全書就出現(xiàn)了366 次之多。這些“金錢”功能性物象在全書中起的作用不盡相同,有些表現(xiàn)較為明顯、強烈,有些則較為隱蔽、弱化;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形成了一種共性的書寫現(xiàn)象,對《紅樓夢》的小說敘事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們以“金子”“銀子”為關鍵詞,分別對小說前八十回、后四十回進行檢索,統(tǒng)計結果如表1(7)本文依據(jù)的《紅樓夢》文本均來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以“銀子”為詞來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全書中出現(xiàn)了366 次之多,這還不包括文中較為隱晦的關于金銀的描寫?!敖鹱印币辉~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雖少,但書中與金相關的物品亦有許多。在賈府這樣富足的大家族中,金錢的花費是平常之事,這其中涉及的銀子、金子,有些只是日常敘事,有些則發(fā)揮著功能性物象的部分功能。
表1 《紅樓夢》“金錢”物象統(tǒng)計
表2 《紅樓夢》物象量詞統(tǒng)計
筆者又以“千兩”“百兩”“十兩”“兩”為詞檢索,統(tǒng)計結果如表2:
這些金錢量詞雖不是功能性物象,但可以將金錢物象的多少表現(xiàn)得更具體,故統(tǒng)計以輔助理解。從中可以看到,出現(xiàn)數(shù)次最多的是“十兩”,有66 次;其次是“百兩”,有37 次;最后是“幾兩”,有32 次。整體來看,在賈府日常生活中,“金錢”以十兩及以下為主。
綜合物象及量詞出現(xiàn)次數(shù)的統(tǒng)計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識地運用“金錢”這一功能性物象,通過賈府眾人的經(jīng)濟活動來塑造典型人物,并推動情節(jié)或凸顯賈府衰敗的主題。
“金錢”功能性物象的出現(xiàn),常常伴隨著人物的行為舉止。人物作為使用金錢的行為主體,對金錢的態(tài)度、使用金錢時的心態(tài)、目的等,往往顯示著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因此,借助“金錢”這一功能性物象,我們可以考察小說中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方式。
由于賈府的等級尊卑關系明顯,主子、管家、大丫鬟及婆子等人身份地位差距大,各人每月的月例都有著天壤之別,金錢在此時就起到了彰顯人物身份的作用。
在賈府的主人中,榮國府以賈母這個大家長為尊,下有賈赦與邢夫人、賈政與王夫人一輩,又有賈璉與王熙鳳、李紈、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賈寶玉和林黛玉等人一輩。薛家作為親戚在榮國府做客,參與了榮國府的日常生活。其中,薛姨媽與王夫人同輩,薛蟠、薛寶釵與賈寶玉同輩。在第四十三回中,賈母為了給王熙鳳過生日,一時興起要以各人湊份子的方式籌集費用。在這中間,每人拿出的銀兩就體現(xiàn)了賈府主人間的輩分和地位次序。如薛姨媽和賈母一樣各出二十兩,邢夫人和王夫人每人出十六兩,尤氏、李紈每人出十二兩。從銀兩數(shù)量的遞減可以明顯看出他們輩分的差距,進而窺見他們在賈府中的身份地位。
另外,賈瑞喪禮中有關“金錢”的細節(jié)也展示了賈府主子之間的輩分關系。小說第十二回提道:“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jīng),七日發(fā)引,寄靈于鐵檻寺,日后帶回原籍。當下賈家眾人齊來吊問,榮國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亦是二十兩,寧國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別者族中貧富不等,或三兩五兩,不可勝數(shù)。另有各同窗家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8)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67頁。賈代儒與賈代善同輩,是賈府發(fā)家起源的一代,賈瑞是賈代儒的孫子,因此,他去世會引得眾人慰問。賈赦、賈政、賈珍出的錢都是二十兩,而其他族人卻只有三兩、五兩,這可看出關系的親疏和等級高下之別。
賈府人口眾多,所用奴仆的等級也有高低之分。例如焦大這類曾跟著賈府祖宗出生入死的奴仆,是連賈珍等人都要讓三分的;又如賈寶玉、賈迎春的奶媽們,是賈寶玉等人都需要尊重的;而賈母房中的鴛鴦、照顧賈寶玉的襲人,又位列“大姑娘”,與其他丫頭、婆子在賈府中的地位也是有所不同的。同樣是為王熙鳳籌備壽宴,賈母說各位姑娘只需出一月例錢即可,卻讓賴大母親等人與王夫人一樣出十六兩,可見,這些媽媽們的身份是較為尊貴的。一次生日宴會費用的籌備,就讓我們看到了賈家仆人的等級差距。第三十六回中,當王熙鳳因為收了幾家仆人的東西,想讓王夫人再挑一位丫頭補上金釧的缺口時,王夫人就談到了丫頭們的月錢問題。她先是詢問了趙姨娘、周姨娘的月錢,又詢問了賈母房中大丫頭的月錢,于是,便將襲人的月錢提升至二兩一吊錢。這小段對話實則蘊含了賈府丫頭的等級分別——各房大丫頭月錢為一兩,其余的為幾百錢,大丫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同時,王夫人將襲人的月錢提升至與趙姨娘、周姨娘等同,是因為她決定將襲人許配給寶玉做妾,月錢的升降反映出人物身份地位的起伏變化。由此可見,看似不起眼的金錢物象,也是小說人物關系、身份和地位變化的表征。
《紅樓夢》中的人物作為使用金銀的主體,對誰花錢,花多少錢,這無不隱含著人物的情感。如第六十九回中,尤二姐吞金自殺后,賈璉悲痛又后悔,為辦葬禮親自去選棺材,“價銀五百兩賒著”,從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賈璉對尤二姐是動了真情。相反,王熙鳳痛恨尤二姐,當賈璉找王熙鳳要銀子時,她卻說只有二三十兩銀子。這個數(shù)量不過是當初打發(fā)劉姥姥的,平兒因感到傷心,便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給了賈璉。可見鳳姐并非沒錢而是不情愿給,甚至沒有半點憐憫,只有妒恨。從五百兩的棺材費用、二百兩一袋的碎銀子與二三十兩的對比中,我們看到了賈璉、平兒和鳳姐對待尤氏的不同情感:賈璉是深情而又遺憾,平兒是仁慈同情,鳳姐卻是妒恨成疾。
又如王夫人對金釧和晴雯去世后的賞銀施舍,也表現(xiàn)出情感差異。第三十二回金釧投井自殺,王夫人不僅賞了她娘五十兩銀子,還想拿兩套新衣服給她妝裹,并且,在與寶釵對話時說到自己平常待金釧如自己的女兒一般。金釧已經(jīng)在王夫人身邊服侍了許久,王夫人肯定是心懷愧疚和不舍。而對于晴雯,王夫人只給了她哥嫂十兩燒埋銀子,還命令要立刻焚燒。兩位年輕女孩都因王夫人狠心而遭難,得到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這中間固然有種種考量,但金銀數(shù)量的差距無疑也代表了王夫人對金釧和晴雯的不同情感。
除了反映情感外,“金錢”物象還體現(xiàn)著人物心理。情感與心理存在重合領域,但二者相比,前者有明顯的主觀性和傾向性;而后者重在呈現(xiàn)心態(tài)的變化過程。不論是劉姥姥這樣的莊稼人,還是薛蟠這樣恃財狂妄的霸王,抑或是賈府眾人,他們涉及金錢的言語、行為都透露出不同的心理過程。例如薛蟠搶奪香菱時將馮淵打死這件事。盡管人命關天,薛蟠卻不以為然,認為只要用錢便可解決問題,最后也確實用金錢毫不費力地了結了這一官司。正是薛家的萬貫財富和通天勢力,讓薛蟠有了這種有錢可使鬼推磨的心理,成就了他“薛霸王”的地位。哪怕是薛家逐漸敗落之時,薛蟠在外惹事打死了酒保被關進獄中,還一直寫信讓薛姨媽速速寄錢了結此事。同樣是面對人命官司,王熙鳳和賈璉亦認為用錢便可打發(fā)。在鳳姐潑醋揭發(fā)了鮑二家的與賈璉的勾當后,鮑二家的上吊自殺,鳳姐甚至連錢都不想給,賈璉則是吩咐林之孝家的給了二百兩。在這里,金錢掩蓋了賈府的丑事,也透露出這些豪門之輩草菅人命的心理。
相比之下,劉姥姥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她每天也在盤算錢,只不過想的都是如何省錢度日。劉姥姥進大觀園時,一言一行都透露出樸實的農(nóng)民心理。如聽到周瑞家的描述螃蟹宴的螃蟹個頭時,她第一反應是算一算這些螃蟹值多少錢。又如吃宴席時,鳳姐說雞蛋一個值一兩銀子,可劉姥姥用筷子夾了許久終是沒吃到,滾在地下被人撿了出去,于是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9)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536頁。這些涉及金錢的細節(jié),除了表現(xiàn)劉姥姥在生活上與賈府的差距之外,還展現(xiàn)了她本能地將物品折算成錢財?shù)男∞r(nóng)心理意識。
另外,從前后兩次劉姥姥來賈府時,賈府中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能看出人物的心理。如劉姥姥第一次來打秋風時,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第二次又送了八兩銀子和青紗、白紗等物品;王夫人則在劉姥姥第二次來時給了她一百兩之多。面對劉姥姥的兩次來訪,賈府中人的心理是不同的。第一次王熙鳳并不太重視,她是一種打發(fā)人的心理。第二次,劉姥姥得到了賈母的喜愛,鳳姐和王夫人看在賈母的面子上,也為了附和賈母,就對劉姥姥重視起來,給的東西也多了。此處的“金錢”功能性物象通過數(shù)量的前后變化(從二十兩到一百兩),表現(xiàn)了人物心理的變化過程。
作者要塑造典型人物,必然要對其人物性格進行細致描寫,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和全面。作為功能性物象的“金錢”就是諸多細節(jié)之一,它伴隨著人物的一言一行,凸顯著人物性格。不管是王熙鳳、尤氏、賈探春和李紈等“管家型”人物,還是賈寶玉這樣“潦倒不通庶務”的公子哥,或是倪二這樣的民間放高利貸者,“金錢”物象在他們的性格塑造中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的核心人物之一。自從管家之后,她便經(jīng)手了賈府的財務,金錢也成為她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她復雜而多面的性格——狠毒、心機、斂財、善良,也在“金錢”物象的敘事情節(jié)中得到了鮮明呈現(xiàn)。首先表現(xiàn)的是王熙鳳善良的一面。她初見劉姥姥時,盡管知道劉姥姥是來打秋風的,還是接濟了她二十兩銀子。其次,王熙鳳也有貪財?shù)囊幻?,她在理家過程中利用職權獲取了很多不義之財。小說第十五回中,鳳姐弄權鐵檻寺便是突出例子。她利用權力破壞他人姻緣,致使一對情人雙雙殉情,而自己坐收漁翁之利獲三千兩銀子。書中也暗示我們,鐵檻寺之事只是一個開始,此后鳳姐更加肆無忌憚。再次,在賈母、王夫人等人面前,王熙鳳又是很有城府的。如賈母為鳳姐生日籌集資金時,因李紈是寡婦,便想為李紈出錢,而王熙鳳見狀一口答應要為李紈出這十二兩份子錢??墒潞笥仁显谇妩c數(shù)目時,發(fā)現(xiàn)王熙鳳并沒有將這十二兩補上。只不過區(qū)區(qū)十二兩銀子,可鳳姐虛與委蛇,在賈母面前答應下來,暗地里卻沒有做到。她既討得了賈母的信任和歡心,又省下了銀子,活脫脫一副“奸雄”面目。在與尤氏等人的交往中,王熙鳳也是心機深沉且潑辣的。王熙鳳本與尤氏交好,卻因尤二姐一事心中起了芥蒂。在第六十八回中,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自己明明只花了三百兩買通了都察院,卻滾在尤氏懷里說偷了太太的五百兩去打點,迫使尤氏拿出五百兩賠給她。這樣既出了氣,又賺了二百兩銀子,可見其心機之深。
賈探春可謂是賈府后代中為數(shù)不多能看清家族形勢的人,“金錢”這一物象也表現(xiàn)了探春治家有方、公平公正的性格面。第五十五回探春初接手管家,遇上了趙姨娘哥哥趙國基去世該如何賞銀的問題。這時,吳新登家的故意不找舊例,想試探李紈和探春有何主見。李紈說前幾日襲人的母親逝世時賞了四十兩,就也賞四十兩罷;而探春卻先問前幾年家里家外賞錢慣例,最后按照舊賬,只賞賜了二十兩。之后就算趙姨娘來找她哭鬧,她也只說是老祖宗定下的舊例,不可更改。這二十兩之差對于賈府來說只是一點皮毛,但探春卻一定要按照慣例處理,探春不徇私、嚴格治家的性格便借由金錢這一物象表現(xiàn)了出來。探春協(xié)助李紈理家,不但減免了丫鬟們多出的二兩花銷銀子,也扣除了賈寶玉等人讀書要用的額外八兩銀子,為賈府省下了不必要的開銷。不僅如此,探春還讓眾媽媽包管大觀園中的一草一木,以增加收入,既開源又節(jié)流。賈探春是真切地看到了賈府日漸入不敷出的狀況,并為扭轉(zhuǎn)這個局勢做出了努力。通過對金錢的處理與驅(qū)使,其性格特征躍然紙上。
尤氏雖是寧國府大奶奶,卻并不是賈珍的原配妻子,就連下人們對尤氏都不大尊重,但她善于隱忍,善良能干。在籌辦王熙鳳生日宴會這一情節(jié)中,“金錢”物象就折射出其性格中善良扶弱的一面。在湊份子時,王熙鳳提出要問問趙、周兩位姨娘,還美其名曰說是不小看她們。但是,二兩銀子相當于兩位姨娘一個月的月錢,尤氏便說不該牽扯她們。而鳳姐卻說:“他們兩個有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10)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577頁。后來尤氏還是點清銀子,當著王熙鳳的面將平兒的錢還給她,又依次還了趙姨娘、周姨娘、彩云和鴛鴦等人。尤氏與王熙鳳,一位是同情弱者、體貼下人;一位則只顧自己享樂斂財,二者性格對比鮮明。
同樣,賈寶玉的性格也可從金錢物象中來體現(xiàn)。作為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他平時不操心生活用度,也不看重錢財這類身外之物,只有一次因襲人不在,偏生晴雯又病了,為了請?zhí)t(yī)才拿了銀子。因平時并不管錢,賈寶玉連給太醫(yī)賞賜多少都需要去問婆子們。更夸張的是,寶玉和麝月連哪塊銀子是一兩都不知道,只說:“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么!”(11)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698頁。第二十三回,鶯兒因賈環(huán)輸了耍賴,說道:“一個作爺?shù)?,還賴我們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兒我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也就罷了?!?12)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73頁。寶玉自己也曾對丫鬟們說過:“幾個錢什么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13)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194頁。這幾處涉及金錢銀兩的細節(jié),完美展現(xiàn)了寶玉不懂人情世故、不諳世事(“不通庶務”)的性格。
總之,“金錢”作為功能性物象,在彰顯人物身份、塑造人物性格、表現(xiàn)人物情感和體現(xiàn)人物心理方面發(fā)揮了明顯的作用,幫助小說更好地塑造了典型人物形象。
與《紅樓夢》中貫串整部小說的功能性物象如“通靈寶玉”“木石”等類似,“金錢”類物象在小說敘事藝術上也發(fā)揮了作用,在結構上使前后文相關,讓其更加完善而縝密。
關于《紅樓夢》的結構在學術界歷來有許多說法,如網(wǎng)狀結構說、各種主線說、對稱結構說等。筆者更認同網(wǎng)狀結構說,認為小說中多條故事主線縱橫交錯構成了小說的結構。從“金錢”功能性物象來考察小說結構便可發(fā)現(xiàn),“金錢”功能性物象作為敘事線索,在結構上使前后文相互呼應,不會使全文因描寫瑣事而顯得散亂,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敘事藝術。下面我們將從整體與局部的視角,分述“金錢”功能性物象在小說網(wǎng)狀結構生成中所展現(xiàn)的功能。
王平先生認為,《紅樓夢》的網(wǎng)狀結構中有三條重要的“經(jīng)線”,分別是寶玉的人生悲劇、金陵十二釵的悲劇和以賈府為典型代表的貴族家庭的悲劇。(14)王平:《論〈紅樓夢〉的網(wǎng)絡式敘事結構》,《東岳論叢》2000年第5期。筆者在閱讀時發(fā)現(xiàn),“金錢”功能性物象與賈府由盛至衰的悲劇線索的展開有著密切聯(lián)系。
賈府的盛衰和以“金錢”為代表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變化是一致的。第一階段時,賈府已經(jīng)初現(xiàn)衰敗跡象,但在外人看來仍然是榮華富貴、一片祥和。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前托夢給王熙鳳就隱含了賈府衰敗的預言。只不過當時,元妃歸省慶元宵與劉姥姥進榮國府所見,仍舊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外表仍是豪門的貴族之家,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第二階段以元妃省親為節(jié)點,此后賈府便慢慢衰落,入不敷出。第五十三回賈珍曾論斷,若是榮國府再經(jīng)歷一次省親便會“精窮”了;第七十二回夏太監(jiān)勒索鳳姐,已體現(xiàn)出賈府的勢力不如從前;第八十三回王熙鳳直接表明賈府的財政狀況不容樂觀。但在此階段,王熙鳳和探春仍在努力扭轉(zhuǎn)局勢,探春治家時采取措施開源節(jié)流,無奈大勢已去。第三階段時,賈府的衰落已為外人所見。在這一階段,賈府經(jīng)歷了抄家、賈政外調(diào)等事。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臨終托付“金錢”,第一百一十五回時王夫人已經(jīng)拿不出一萬兩銀子給和尚,可見,此時的賈府已然沒落了。
從以上三個階段可以看到,賈府從一開始的財大氣粗——猶可承擔建造大觀園,到后來需要開源節(jié)流、處處掣肘、每況愈下,到最后被抄家,一落千丈,經(jīng)歷了由盛至衰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者通過“金錢”物象的書寫使得故事情節(jié)前后呼應,更好地發(fā)揮了串聯(lián)線索的作用,表明其對小說網(wǎng)狀結構的生成具有重要意義。
《紅樓夢》的主題是多元和豐富的,通過“金錢”功能性物象,讀者可以明顯看出賈府“末世”主題的發(fā)展及呈現(xiàn)?!敖疱X”的花費情況和賈府的財務狀況關系緊密,書中各位理家人物對賈府財務狀況的討論和言語,已隱含著賈府一步步走向衰敗的真相,這也是“金錢”作為功能性物象的象征、隱喻功能的體現(xiàn)。
《紅樓夢》欲表現(xiàn)的眾多主題之一即是大家庭的末世之景。曾經(jīng)身為朝廷顯貴的賈家,在經(jīng)歷了元春省親后就一步步走向了衰敗。但這種沒落跡象外人很難洞察,只有經(jīng)手賈家收支的賈璉、王熙鳳、王夫人、賈珍和賈母等人才有切身體會。作者也正是通過這些人的經(jīng)濟活動呈現(xiàn)出賈家的沒落過程,“金錢”這一物象在小說中的前后浮現(xiàn),呼應著賈府走向衰敗的主題。
賈府收支不平衡是由內(nèi)外環(huán)境共同造成的。一方面,外界自然環(huán)境、朝廷局勢的變化直接使賈家收入受到極大影響。書中第五十三回,賈珍與烏進孝談論榮國府的開銷,就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家族開始走向衰敗的趨勢。賈珍說出榮國府近幾年添了許多需要花錢的事,但產(chǎn)業(yè)并未增加,又提到之前元春省親花費了大量銀子,并說出“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的論斷。(15)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721頁。這次對話讓我們看到賈府收入的很大部分是依賴農(nóng)莊和其他產(chǎn)業(yè)的,若這些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不善,賈家的收入將會大打折扣。同時,榮國府因元春在宮內(nèi)當了貴妃,時常受到宮內(nèi)太監(jiān)的傾軋、挾制。如第七十二回,夏守忠派小太監(jiān)來向鳳姐借二百兩銀子,而且說下次會將以前欠的一千多兩銀子一并歸還。而后,賈璉又和王熙鳳說起周太監(jiān)之前勒索一千兩的事。這說明太監(jiān)向賈家要錢不只一次了,賈府若不花錢買平安,便會得罪人。二百兩、一千多兩、一千兩等,在此處象征著太監(jiān)們對榮國府的敲詐勒索變本加厲,也象征著賈府逐步走向衰敗。因為如果賈家仍舊得勢,宮內(nèi)太監(jiān)也斷然不敢如此要挾。另一方面,家族內(nèi)部不斷壯大,人口逐漸增加以及錦衣玉食的生活習慣,也使得日常開支只增不減。再加之賈家后輩不思進取,花天酒地、豪賭好色。如賈赦花八百兩買嫣紅、賈璉花二百兩了結鮑二家的人命等事,使嚴峻的形勢雪上加霜。這里“金錢”物象的數(shù)量,直接體現(xiàn)出賈府入不敷出的財務狀況。賈璉在賈母生日后暗地里跟鴛鴦借錢,原因是為生日宴已經(jīng)花費了幾千兩銀子,后續(xù)的人情往來又需要花上二、三千兩??梢韵胂?,如果不是的確缺錢,賈璉是斷不會讓鴛鴦去把老太太的物品偷出來當賣的。而王熙鳳作為管家,在第八十三回與周瑞家的對話中也透露出了賈府的現(xiàn)狀。這一回因林黛玉病得愈發(fā)嚴重,紫鵑跟周瑞家的說想要向鳳姐預先支出幾個月的月錢。王熙鳳卻說:“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16)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170頁。這番話直接告訴我們,賈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不敷出,難以支撐整個大家庭的花銷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沒有一處是閑筆的《紅樓夢》中,“金錢”這一功能性物象不論是在塑造人物形象、生成小說結構,還是在展現(xiàn)小說主題上,都發(fā)揮了特有的敘事功能,顯示了作者高超的敘事藝術。同時,我們也看到了經(jīng)過學人們的不斷努力,《紅樓夢》“功能性物象”研究已成為重要的探索視角,除了本文所論的“金錢”物象之外,《紅樓夢》的其他“功能性物象”比如服飾和飾物等,仍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推而廣之,未來古代小說的功能性物象研究,還可越過《紅樓夢》《金瓶梅》等名著的藩籬,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