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尊明 吳亞萍
作為清季詞壇上重要人物的鄭文焯(1856—1918),是21世紀以來詞學研究的一大熱點。學界大多考察鄭文焯的生平、詞作、詞論、詞史意義,對其在詞籍批校和詞社活動上的貢獻也有探討,但對鄭文焯與鶴關系的考察較少,對其眾多的鶴號也缺乏關注??疾爨嵨撵痰淖髌泛拖嚓P文獻,會發(fā)現鶴在鄭文焯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鄭文焯有著濃郁的鶴情結,他愛鶴成癖,不僅養(yǎng)鶴、夢鶴、畫鶴、詠鶴,還琢鶴硯、鐫鶴印、制鶴箋,用鶴為齋堂命名,并以鶴自況,其以鶴為名的自號就達十多個,如“鄭大鶴”“大鶴”“鶴”“鶴公”“鶴翁”“大鶴山人”“鶴道人”“老鶴”“大鶴天隱者”“大鶴天居士”“大鶴尊者”“大鶴遺老”等,而尤以“大鶴山人”最為著名。對于“自號”的功用,《閩人自號錄·敘例》曾指出:“自號云者,人之有所寄況,而托名為標識,以示其志尚,見其行藏也。”又云自號乃“出諸于己之別署”??梢?,自號與時論給予的褒美之號或他人所取雅號不同,它是自號者的一種自我標識和定位,自號者往往以自號或隱或顯地表達自己的心志。好鶴并以鶴為號,正是鄭文焯以鶴來寄托人生感遇、彰顯個人情志與氣節(jié)的表現??疾爨嵨撵躺钪忻芗霈F的有關鶴的名物和符號,有助于了解詞人的人品性情、美學追求,并從中窺探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思想的發(fā)展歷程。
從光緒六年(1880)被江蘇巡撫吳元炳聘入幕府起,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參加最后一次科舉止,鄭文焯用鶴符號來打造自己清雅名士的形象,以鶴的孤冷、清高、超逸塵外來類比自身的仙氣,展現清逸的人格和卓爾不群的美學追求。這一時期的鶴符號是鄭文焯清雅名士形象的標簽。
光緒十四年冬,鄭文焯《瘦碧詞》二卷刻行,俞樾為《瘦碧詞》作序時描述了鄭文焯養(yǎng)鶴一事:“余每入其室,左琴右書,一鶴翔舞其間,超然有人外之致,宜其詞之工矣?!逼渚邮仪贂R備,鶴舞其間,俞樾認為這種超逸出塵之致對鄭文焯詞的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葉德輝《大鶴山人遺書序》也有對鄭文焯蓄鶴的記載:“性愛鶴,嘗蓄一鶴,見客則鼓翼舞迎階下,因自號‘大鶴山人’。”
鄭文焯好鶴,飼養(yǎng)的鶴不止一只。在其畫作《歸鶴圖》的題跋中,鄭文焯記其在壺園居住期間,“嘗蓄六鶴,馴知人語,皆就掌取食,應聲起舞”,“又以詩換得一滇鶴,翅足碩異”,其齋堂號“七鶴堪”當因此七鶴而名。易順鼎在《吳波鷗語敘》中也特別提到鄭文焯壺園之鶴:“叔問所居小園,命之以壺……有魚,有鶴?!背捌啁Q堪”外,鄭文焯以鶴命名的齋堂號還有“梅鶴山房”“大鶴山房”等,以“大鶴山房”最為知名。光緒十四年鄭文焯刊刻《瘦碧詞》,在序中云:“歲在徒維大梁月,文焯敘于大鶴山房。”沈瑞琳在光緒二十二年為《冷紅詞》作序時亦云“去年因過大鶴山房”。“大鶴山房”的齋堂號在詞集之序中屢被稱引,說明鄭文焯的鶴情結已廣為人知。
養(yǎng)鶴為鄭文焯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帶來諸多雅趣。據戴正誠所撰《鄭叔問先生年譜》(下文簡稱《年譜》)記載,光緒十三年秋,“壺園舊豢華亭鶴忽化去,瘞之麗娃祠右”。同年冬天,彭翰孫向鄭文焯乞題,詩成,彭以白鶴相報,鄭文焯欣然壽之以《瑞鶴仙》詞,有“籠鵝漫擬,卻勝數、山陰故事”之句,詞前小序曰:“是冬大雪中,繭園主人乞題其先世仁簡先生志矩齋圖。詩成,以白鶴見報,欣然壽之以詞?!薄耙栽娨Q,吳士艷稱”,幾乎就是晉人“應寫黃庭換白鵝”的翻版。這說明鄭文焯的鶴癖名播一方,吳地人士向其求取詩文,竟以鶴代潤筆之資。鶴給鄭文焯帶來生活和創(chuàng)作上的清氣和雅意,也帶來良好的聲譽。
鶴還為鄭文焯打造了仙氣飄飄的人設。鄭文焯跋《歸鶴圖》引王闿運之語云:“壬翁以為有太白巢大匡養(yǎng)奇禽之風。”吳昌碩為鄭文焯的指畫《寒山子》題贊曰:“一指蘸墨心玄玄,且園而后大鶴仙。我畫偶然拾得耳,對此一尺飄饞涎。鶴與梅花一屋住,有時與鶴梅邊遇?!笨梢娻嵨撵痰凝S堂號“梅鶴山房”并非杜撰,有梅有鶴,與梅、鶴同住,“大鶴仙”的形象呼之欲出。鄭文焯還用“鶴”名物為其“大鶴仙”形象加持。光緒十六年,鄭文焯得到一方晉代古磚,琢而為硯。他在《石芝西堪札記》中詳述了此硯的來歷:“吳郡西南之橫山,多晉代名流冢墓,如舊經所紀袁山松、張翰皆葬此山。余嘗升眺巖際,得古磚,有‘太康九年’隱起文,左側有一鶴,畫象甚奇,不知誰冢中物,因琢為硯?!贝髡\深知鄭文焯對此方鶴硯的珍視,在《年譜》中特別提到此硯,并強調鶴畫之奇云:“庚寅年橫山崩,出晉太康九年磚,背有鶴,畫像甚奇,因琢為大鶴山房畫研?!编嵨撵桃詴x磚為硯,除了他在金石學上的興趣以外,當是珍愛偶得的古磚鶴畫,奇遇如是,大鶴山人焉有不用之理?
鄭文焯的“鶴仙”形象受到了時人的普遍認可,張祥齡在《瘦碧詞序》中說:“予友瘦碧……當夫虛檐寫月,古簾聽雪,情往興來,似贈如答,君才揮灑,將與梅鶴俱仙矣?!币嘁浴懊氟Q”并舉而贊之為“仙”。盧前在《飲虹簃論清詞百家》中評其曰“俊逸望如仙”,“一鶴在中天”,同樣以“鶴”喻“仙”。鶴為鄭文焯營造了清逸高蹈的仙人形象,這與姜夔的“世人喚作白石仙”“白石老仙”,如出一轍?!跋伞币彩青嵨撵痰淖栽?,他在《有會而作并序》詩中云“我畫自成水墨仙”,《還京樂》(放愁地)詞云“想舊紗籠句,白云笑我,仙才空費”,《念奴嬌》(小山叢桂)詞云“仙才誰惜,世間空舐丹鼎”,可見鄭文焯養(yǎng)鶴,除愛鶴帶來的清逸之趣外,亦有以鶴為標簽來張揚自身的仙氣與才華之意。
鄭文焯有著名的“游石芝崦”之夢,他特地作詩記此夢,并在詩前小序中對夢境詳加描述:
光緒辛巳秋七月十三日癸酉,夜夢游一山,洞西向,榜曰“石芝崦”,山虛水深,亂石林立,石上生如紫藤者,異香發(fā)越,堅不可采。屐步里許,聞水聲潺潺,出叢竹間,容裔滉瀁,一碧溶溶,世罕津逮。時見白鶴橫澗東來,跡其所至,有石屋數間,題曰“瘦碧”。攝衣而入,簡帙彪列,多不可識。徘徊久之,壁間題“我欲騎云捉明月,誰能跨海挾神山”十四字,是予去年在西湖夢中所得舊句也。嘗欲補為,卒卒未果,今復于夢中見之,其覺所接者妄,夢所為者實耶?列御寇曰:“神凝者想夢自消?!蔽嵛鹉芪馂閴糁湟?。翌日,瑞其夢而述以詩。
夢游石芝崦之事發(fā)生在光緒七年鄭文焯二十六歲時,是他藝術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其婿戴正誠為其作《年譜》時,說他的“鶴道人”“大鶴山人”等號皆因夢境而來。除作詩記夢外,鄭文焯還請名畫家顧若波繪《石芝西夢圖》,遍征交游題詞。其中,王闿運的題詞“最饒風趣”:“塵人必無仙夢,終身無此想而已矣……乃其心仙,則其夢仙,石芝瘦碧,隨所寓而皆是。”其和詩亦云:“清鶴偶一聲,寥想出云天?!币詾槭青嵨撵逃星逡葸h塵之心,方能有此仙夢,夢中的“白鶴”與“石芝”“瘦碧”一樣,都是詞人仙心幻化之意象。
鄭文焯夢鶴的另一原因當與他寓居蘇州有關。姑蘇古稱鶴市,典出《吳越春秋·闔閭內傳》:吳王闔閭葬女于西閶門外,“乃舞白鶴于吳市中,令萬民隨而觀之,還使男女與鶴俱入羨門,因發(fā)機以掩之,殺生以送死,國人非之”。此后,人以鶴市稱蘇州。光緒六年,鄭文焯被江蘇巡撫聘為幕賓,攜眷南下。赴蘇后,鄭文焯“性好山水,吳中名勝,游跡殆遍”,光緒七年秋即有游石芝崦之夢,夢中的“山虛水深”“紫藤”“叢竹”,是典型的江南風光,可見吳地山水對他的熏染之深。
戴正誠在《年譜》中說夢鶴對鄭文焯的自號有很大影響,實際上在夢鶴之前一年即光緒六年鄭文焯作指畫《寒山子》(圖1)時,落款已別署“大鶴居士”。鄭文焯籍貫是鐵嶺,詞中常有“南飛”“南鶴”之句,他當以遼鶴自比,王闿運在給鄭文焯的贈別詩中亦指其“南飛同海鶴”,可為印證。寓居蘇州后,他又有游石芝崦之鶴夢,更強化了這種鶴情結和以鶴自況之意。以此夢為契機,鄭文焯改用多種別署并使用終身,如“鶴道人”“鶴”“大鶴”等,鶴號在受眾中的傳播和接受度也最高。這一時期的鶴是白石詞“清空騷雅”的美學符號、仙氣飄飄的人設標簽和清雅名士的象征。
圖1 鄭文焯 寒山子1880 刻石拓本 106×54cm 私人藏
從光緒二十四年(1898)春闈結束到宣統(tǒng)三年(1911)辛亥革命,鄭文焯絕意仕進,繼續(xù)幕賓生涯,隱居于吳小城東,灌園著書。這一時期鄭文焯的創(chuàng)作中每以“歸鶴”自喻,突顯自己的退士身份,鶴嬗變?yōu)榻贤耸康姆?。時大清國運衰微,危機頻生,鄭文焯親歷了戊戌政變和庚子事變,這給他的林泉生活帶來強烈的感情震蕩,詞人的憫時之悲、憂國之痛在這一時期的詞集《比竹余音》和《苕雅集》中有比較集中的流露。
圖3 鄭文焯 自畫歸鶴圖小像 約1910 鏡片 紙本設色 24×30cm 私人藏
根據畫面內容和鈐印“大鶴天隱者”推斷,《自畫歸鶴圖小像》創(chuàng)作時間當與《歸鶴圖》相去不遠。兩幅畫皆以平遠法構圖,有藏有露,有隱有顯。在國畫的“三遠”法中,平遠法最適宜表現平淡沖和的境界。從鄭文焯創(chuàng)作兩幅內容相近的畫作來看,他是十分愛賞這種平淡的歸隱之境的。畫面中主人公側身倚坐,只露背影和側臉,無任何面部特征,卻名為“歸鶴圖小像”,說明畫像并非面目寫實,而是純以神遇,以意會,取“歸鶴”之意來表現自身的心志與風神。
圖2鄭文焯 歸鶴圖1910立軸 紙本設色96×33cm私人藏
圖4 鄭文焯鶴箋手札 年代不詳(郭偉主編:《鄭文焯書風》,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
但鄭文焯最具代表性的詠鶴作品當屬兩首題畫的詠鶴詞:《瑞鶴仙·題自畫大鶴天歸隱圖》和《祭天神·題歸鶴圖為彊村翁作》。先錄前者如下:
《瑞鶴仙·題自畫大鶴天歸隱圖》乃感遇身世之作,宣統(tǒng)二年前后作的《祭天神·題歸鶴圖為彊村翁作》則將興亡之感并入身世,把個人際遇與末世亂離糅合,以詞寫史,骨力峭健,厚重蒼勁:
圖5 “大鶴遺老”鶴形印和印跋(《王冰鐵印存》附編,文明書局1926年版)
總之,從鄭文焯入幕蘇州府到他離世的近四十年間,各種有關鶴的名物和符號密集地出現在其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詞人充分利用中國文化比興、象征的表意手法,將不同時期的人生感慨、情志氣節(jié)寄寓于眾多“鶴”符號之中。“鶴”符號的內涵也隨著其人生經歷和時代變化而不斷嬗變,從清雅名士一變?yōu)榻贤耸浚僮優(yōu)榍扒暹z民。探析“鶴”符號的豐富內涵及其嬗變歷程,有助于深切了解以鄭文焯為代表的晚清民初文人的風尚志趣,一窺清末遺民在朝代鼎革之際痛苦而復雜的心路歷程和思想軌跡,更好地研究這一時期的作家作品與文化現象。本文只是初步的嘗試,期望更多同行重視起這種從微觀角度切入、以小見大的研究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