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芳，陳正正

（1.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 南京 210024；2.河南大學(xué)，河南 開封 475001）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我國第一部辨析字形、聲讀和解說字義的字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字書之一。經(jīng)過多年的輾轉(zhuǎn)傳寫，又由于唐李陽冰的竄改，以至于錯誤遺脫，違失本真。宋太宗于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命徐鉉與句中正、葛湍等共同校訂，所成校訂本《說文》，世稱“大徐本”。關(guān)于“俗別字”的定義，本文主要采用張涌泉先生的觀點：“漢字史上各個時期與正字相對而言的主要流行于民間的通俗字體稱為俗字?！保?］6俗字即異體字的一種，與正字相對而言，指流行于民間、筆畫較少、不同于正體的簡體字。舊時曾以收入《說文》的字為正字，其余的字為俗字，俗字是非正統(tǒng)字。如“亂”為“亂”的俗字。俗字由于書寫便捷、表意明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成為約定俗成的正字。如體、燈、塵等，舊時被看作俗字，漢字簡化之后即成為正字。黃德寬在總結(jié)徐鉉的《說文》學(xué)成就時曾說道：“糾正時俗訛變……如此之類，徐鉉附帶于《說文》原文后，辨正俗別，這實際已超出校訂《說文》的工作之外。”［2］84正是由于徐鉉等的校訂，《說文》才得以流傳于世。

一、徐鉉其人

徐鉉其人事跡來自金傳道的《徐鉉年譜》［3］。徐鉉（公元916-991年），字鼎臣，先世會稽（今浙江紹興），后遷居廣陵（今江蘇揚州市）。五代到北宋時期的學(xué)者、書法家、江都少尹徐延休之子。徐鉉十歲能文，與韓熙載齊名，合稱“韓徐”。初仕楊吳，擔(dān)任校書郎。再仕南唐，歷任知制誥、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吏部尚書。隨后主李煜歸順北宋，歷任太子率更令、散騎常侍，世稱“徐騎省”。工于書法，喜好李斯小篆，與弟徐鍇合稱“江東二徐”。參與編纂《文苑英華》，著有個人文集30卷，《質(zhì)疑論》若干卷。徐鉉在文字、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十分突出，《全唐文》《全唐詩》《全宋文》均收錄其作品。淳化初年，因事貶為靜難軍行軍司馬，病逝于任上，時年七十六歲。

二、《說文》徐鉉注“俗別字”說解辯證舉例

徐鉉給大徐本《說文》很多批注說明，據(jù)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清陳昌治刻大徐本《說文》附錄的檢別體字表，徐鉉所注“俗別字”共計有147個。徐鉉在《說文》原字下注曰“今俗作某”“今俗別作某”，則該俗字必為宋時通行字，或與《說文》之字并行，或已代替《說文》原字?，F(xiàn)階段一些重要的漢字學(xué)著作，很少關(guān)注徐鉉的注釋內(nèi)容，只是簡單加以介紹，沒有深入細(xì)致考辨。以徐鉉“俗別字”注釋《說文》為例，選取其中典型材料進(jìn)行考辨，嘗試管中窺豹，發(fā)掘徐鉉的俗字觀念。

（1）每，《說文》：“艸盛上出也。從屮母聲?！背笺C等案：《左傳》：“原田每每?！苯駝e作莓，非是［4］15。

按：《文選·魏都賦》：“蘭渚莓莓，石瀨湯湯?！崩钌谱ⅲ骸啊蹲笫蟼鳌吩唬骸镙??！蓬A(yù)曰：若原田之草莓莓然?！苯癖尽蹲髠鳌べ夜四辍纷鳌懊棵俊薄］疄椴菝⒅畼?。亦作每每。李善所見注本為“莓莓”，說明至晚唐代“每”已俗寫為“莓”?！稄V韻·灰韻》：“莓，莓莓，美田也。”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每，字亦作‘莓’。假借為每?！薄拜睘椴菝⒘x，后出分化字，符合漢字形義統(tǒng)一的原理，徐鉉認(rèn)為不是，拘泥本字，不當(dāng)。每也不是假借字?！稘h語大字典》未列此義項，當(dāng)補(bǔ)。

（2）苣，《說文》：“束葦燒。從艸巨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炬，非是［4］25。

按：《慧琳音義》卷第六十四《四分僧羯磨》上卷音義：“慧炬：下渠呂反?！墩f文》作‘苣’。苣，束草爇火以昭燎也。從草從巨?！薄队衿せ鸩俊罚骸败?，亦作炬?！薄墩f文解字注》：“《后漢書·皇甫嵩傳》：‘束苣乘城?！鬃骶?。以此為苣蕂、萵苣字?！蔽墨I(xiàn)亦有用例?！妒酚洝ぬ飭瘟袀鳌罚骸芭Ｎ簿婊鸸饷黛乓！被哿铡⒍斡癫镁鶎⒕?、苣聯(lián)系解釋。炬為苣束火焚燒義之換旁分化字。徐鉉認(rèn)為不是，不明用字事實，不當(dāng)。《漢語大字典》沒有說明炬與苣之關(guān)系，當(dāng)補(bǔ)。

（3）草，《說文》：“百芔也。從二屮。凡艸之屬皆從艸。倉老切。草斗，櫟實也。一曰象斗子。從艸早聲?！背笺C等曰：今俗以此為艸木之艸，別作皁字，為黑色之皁。案：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故曰草。通用為草棧字。今俗書皁，或從白從十，或從白從七，皆無意義，無以下筆［4］15。

按：草，《說文》未收。《說文解字注》：“俗以草為艸。乃別以皁為草?！逼H為草木字本字，后多用草字為之。為記錄皂莢義，另創(chuàng)制皁字。徐鉉相較于段玉裁更早揭示艸、草、皂三字關(guān)系，可從。裘錫圭認(rèn)為“艸是草木之草的本字……草斗的草后來寫作皁，又變成皂”［5］177，認(rèn)為這類屬于假借字取代本字。

（4）吝，《說文》：“恨惜也。從口文聲?！兑住吩唬骸酝摺！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恡，非是。，古文吝從彣［4］34。

按：恡為吝后造之形聲字。文獻(xiàn)用例較早?！渡叹龝罚骸拔崧劯F巷多恡，曲學(xué)多辯?！薄痘哿找袅x》卷三《大般若經(jīng)》第三百四十九卷音義：“慳恡：上口間反?！稄V雅》：‘愛財也?！锣徯欧?。《廣雅》：‘恡，鄙也。’《字書》：‘貪惜也?！俄嵱ⅰ吩疲骸畱a恡，固惜也?！蜃?、遴。古文作、吝。?，音慳瞎反也?！被哿辗治隽藧t、、吝等字的關(guān)系，可從。漢字的發(fā)展趨勢是形聲化，恡字從心聲，合乎漢字構(gòu)形理據(jù)。徐鉉否定，不當(dāng)。

（5）趮，《說文》：“疾也。從走喿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躁，非是［4］36。

按：《玄應(yīng)音義》卷二十二《瑜伽師地論》音義：“躁動：又作趮，同。祖到反。躁謂擾動，謂不安靜也?！薄墩f文解字注》：“鄭云。趮，旁掉也。按今字作躁?！薄墩撜Z·季氏》：“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痹隇橼嬛畵Q旁異體字。徐鉉否定，不當(dāng)。

（6）瞑，《說文》：“翕目也。從目、冥，冥亦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眠，非是［4］72。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十二《雜寶藏經(jīng)》第八卷音義：“眼眠：正作瞑，同。莫田反?！墩f文》云：‘瞑，翕也?！稜栄拧罚骸?，合也?！薄队衿つ坎俊罚骸懊?，同瞑?！薄读凶印ぶ苣峦酢罚骸捌涿癫皇巢灰露嗝?，五旬一覺?！泵邽轭ㄖ畵Q聲旁異體字。眠更為通行，或因為聲旁民書寫更為簡易。徐鉉否定，不當(dāng)。

（7）橃，《說文》：“海中大船。從木發(fā)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筏，非是［4］124。

（8）瞚，《說文》：“開闔目數(shù)搖也。從目寅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瞬，非是［4］73。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十五《僧祇經(jīng)》第七卷：“睩瞬：力谷反。睩視貌也。下尸反?！墩f文》：‘目開合數(shù)搖也?！薄蹲`萬象名義》卷十二《目部》：“瞚，尸潤反。瞬，同上。”《莊子·庚桑楚》：“終日視而目不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瞚，字又作瞬，同。動也。”瞬當(dāng)為瞚之換聲旁異體字。徐鉉否定，不當(dāng)。

（9）刅，《說文》：“傷也。從刃從一?！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瘡，非是也。創(chuàng)或從刀倉聲［4］93。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十四《四分律》第三卷：“創(chuàng)孔：古文戧刃二形今作創(chuàng)，同。初良反?！墩f文》：‘創(chuàng)，傷也?！抖Y記》：‘頭有創(chuàng)則沐是也’，又音楚亮反。創(chuàng)，始也，非今所取。今皆作瘡，近字耳。”瘡、創(chuàng)均為后出異體字。構(gòu)形模式變化，從原先的會意字改為形聲字，構(gòu)形理據(jù)更加清晰，徐鉉否定，不當(dāng)。

（10）盦，《說文》：“覆蓋也。從皿酓聲?！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罯，非是［4］104。

按：《說文》：“覆也。從網(wǎng)音聲?！北Q、罯音義皆近，但是是否用盦、罯記錄同一個詞，仍待考究。陸宗達(dá)將盦、罯［7］379系聯(lián)為同源詞，感覺證據(jù)不足，文獻(xiàn)中有盦、罯通用證據(jù)，徐鉉認(rèn)為盦、罯音義接近，就把罯認(rèn)為是盦的俗字，但是簡單予以否定，不當(dāng)。

按：《慧琳音義》卷七十九《經(jīng)律異相》第二十四卷音義：“燈炷：上音登?！段淖值湔f》：‘燈，明也?！瘡幕稹Ｏ轮鞓浞?。《集訓(xùn)》作主，主者燈心主也。”《說文解字注》：“按丶主古今字。主、炷亦古今字。凡主人、主意字本當(dāng)作丶。今假主為丶而丶廢矣。假主為丶則不得不別造鐙炷字。正如假左為、不得不別造佐為左也。”丶并非獨立字形，為構(gòu)件符號。炷當(dāng)為主之本義后出形聲字。徐鉉否定，不當(dāng)。

按：《慧琳音義》卷第八十三《大唐三藏玄奘法師本傳》第五卷音義：“萬：嫂勞反?！段淖旨浴罚骸蹟?shù)也?！墩f文》：‘，船總名’也。從木，叜聲。傳從舟作艘，俗字也。”艘義符換為舟，表意性更強(qiáng)，形義關(guān)系更加清晰。徐鉉否定，不當(dāng)。

（13）斻，《說文》：“方舟也。從方亢聲?！抖Y》：‘天子造舟，諸矦維舟，大夫方舟，士特舟。’”臣鉉等曰：今俗別作航，非是［4］176。

按：《慧琳音義》卷第九十六《弘明集》第十卷音義：“舟航：鶴郎反。《毛詩》傳云：‘航，渡也?！櫼巴踉疲骸裰^所以濟(jì)渡之舟為航’，《古今正字》義同。從舟，亢聲。亦作斻，音?也?！薄墩f文解字注》：“《衛(wèi)風(fēng)》：‘一葦杭之。’毛曰。杭、渡也。杭即字。詩謂一葦可以為之舟也。舟所以渡。故謂渡為?！被哿照J(rèn)為斻、航一字。、航形體較遠(yuǎn)，疑書寫訛為杭，構(gòu)件方與木多混訛，航為杭之構(gòu)件換用。《漢語大字典》引《說文解字注》例證，較晚。

（14）沈，《說文》：“陵上滈水也。從水冘聲。一曰濁黕也?！背笺C等曰：今俗別作沉，冗不成字，非是［4］234。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五《菩薩本行經(jīng)》上卷音義：“煼谷：又作炒、?、三形，同。初狡反?！斗窖浴罚骸?，火干也。’”《慧琳音義》卷第四十四《菩薩本行經(jīng)》上卷音義：“谷：又作炒、?、三形，同。初狡反?！斗窖浴贰?，火干也?！?、炒均為后出形聲字，構(gòu)形理據(jù)更加清晰，《漢語大字典》引用《說文解字注》較晚，當(dāng)改。

（16）?，《說文》：“刀劍刃也。從刀?聲?！背笺C等曰：今俗作鍔，非是［4］91。

按：《可洪音義》卷七《大唐翻經(jīng)》第一卷音義：“釿?：五各反。釰鋒也。正作鍔?！薄稘h書·蕭望之傳》：“底厲鋒鍔?！鳖亷煿抛ⅲ骸板姡信砸?。”鍔當(dāng)為?的換形異體字，用例較多。徐鉉否定，不當(dāng)。

（17）櫎，《說文》：“所以幾器。從木廣聲。一曰帷屏風(fēng)之屬?！背笺C等曰：今別作幌，非是［4］122。

按：徐鍇《說文系傳》：“臣鍇曰：“櫎之言橫也；幾者，閣也。齊謝惠連《雪賦》曰：‘月承幌而通輝?！霞创藱ぷ?。””《說文解字注》：“櫎之字一變?yōu)闃n。再變?yōu)榛稀！睓は葥Q聲旁為榥，再換形旁為幌?；蠟楹蟪鲂温曌?，形義關(guān)系更清晰，徐鉉否定，不當(dāng)。

（18）榜，《說文》：“所以輔弓弩。從木?聲?！背笺C等案：李舟《切韻》一音北孟切。進(jìn)船也。又音北朗切。木片也。今俗作牓，非是［4］123。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十五《十誦律》第七卷音義：“木牓：秿莽反。謂以木貫身，立以大摽上牓人善惡，以視之也。律文作榜，補(bǔ)盲反。弓輔也，榜非此義?！薄痘哿找袅x》卷五十二《中阿含經(jīng)》第三十九卷音義：“摽牓：補(bǔ)朗反。謂物標(biāo)記也。字從片，經(jīng)文從木作榜。補(bǔ)孟反，非此義也?！睜闃?biāo)榜的后出換旁異體字，與本義不合，但是形義關(guān)系也清晰，徐鉉否定，不當(dāng)。

（20）吅：驚嘑也。從二口。凡吅之屬皆從吅。讀若讙。臣鉉等曰：或通用讙，今俗別作喧，非是［4］35。

按：《玄應(yīng)音義》卷第二十二《瑜伽師地論》第三十三卷音義：“諠噪：古文作吅，又作讙，同。虛反?！稄V雅》：‘諠，鳴聲也?！鲁说椒??！墩f文》：‘噪擾耳孔也’，聲噪群呼煩擾也?！薄都崱肪砥呱稀俄烅崱罚骸霸A??吅：《說文》：‘爭也。’一曰謌訟。古作?、?、吅?！闭?、喧等字為吅后出異體字。徐鉉否定，不當(dāng)。

三、對徐鉉“俗別字”研究的意義

通過對上述漢字的字際關(guān)系分析得出：徐鉉對《說文》本字較為拘泥，對后出構(gòu)形更為清晰的形聲字、分化字予以排斥，這批字大都是魏晉到唐代俗字紛呈時代新造的，有充足的文獻(xiàn)例證，徐鉉多認(rèn)為“非是”，這體現(xiàn)了他漢字學(xué)觀念較為保守、拘泥的一面，這與他校訂《說文》的觀念是一致的。正如黃德寬所言：“從《說文》研究的發(fā)展看，這與李陽冰開啟‘另立新說’的風(fēng)氣是相一致的，只是徐鉉的態(tài)度顯得更為審慎?！保?］85一切以《說文》本字為準(zhǔn)，這一觀念也影響了后代尤其是清代的小學(xué)研究。徐鉉又解釋說明了一批字際關(guān)系，對文獻(xiàn)真實用字進(jìn)行了說明，為漢字學(xué)研究提供了參考和借鑒，在字際關(guān)系解釋方面，具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價值和學(xué)術(shù)意義。

盡管徐鉉對所列俗別字以“非”或“非是”斥之，但從其多已成為后世正體來看，“俗別字”自有其不容忽視的社會意義。首先，結(jié)構(gòu)簡化、書寫便捷的“俗別字”降低了漢字結(jié)構(gòu)的繁難特點；其次，改造和利用“俗別字”為漢字產(chǎn)生新字提供了途徑，“俗別字”不僅體現(xiàn)了漢字構(gòu)造示音的結(jié)構(gòu)理念，還體現(xiàn)了漢字表意的傳統(tǒng)。

對徐鉉“俗別字”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幫助了解漢代到宋代的文字發(fā)展情況，也有助于理解徐鉉的文字觀，對漢語文字學(xué)史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