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婷

內(nèi)容摘要：本文從明代白話小說《醒世恒言》中，提取出含有正面描寫人物外貌的篇目，將出場的男性人物分為童顏鶴發(fā)型、身軀偉岸型和風流俊俏型三類，同時導入相學的觀點，探究當時人們對于外貌與性格、命運間的關聯(lián)性的刻板印象。

關鍵詞：《醒世恒言》 相學 刻板印象

通過描寫人物的容貌和身體特征來暗示人物的性格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手法，這些外貌相關的特征以及人物塑造的傾向受創(chuàng)作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影響，被賦予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然而與此相關的研究卻可謂不多。馮夢龍所作“三言”之一的《醒世恒言》以市民生活為中心，反映著當時各個階層的人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本文將導入面相學的觀點，提取出《醒世恒言》中對人物外貌有正面描寫的篇目，通過對人物的類型化分析，來探究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傾向性以及當時人們對于性格與外貌的關聯(lián)性的刻板印象。

一.童顏鶴發(fā)型

在《醒世恒言》中，對老年男性的外貌有詳細描述的有《灌園叟晩逢仙女》《黃秀才徼靈玉馬墜》《杜子春三入長安》《馬當神風送滕王閣》4篇，這些老年男性的外貌可概括為“童顏鶴發(fā)型”。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中登場的老叟“童顏鶴發(fā)，碧眼方瞳”?！侗阕觾?nèi)篇》巻六微旨篇有這樣的記載——若令吾眼有方瞳，耳長出頂、亦將控飛龍而架慶云[1]，換言之，“方瞳”被認為是神仙的外貌特征之一，有方瞳和長耳便能駕馭飛龍、翱翔云天?！抖抛哟喝腴L安》《馬當神風送滕王閣》中的老人也有相似的特征。另外《杜子春》中描寫老人“聲似洪鐘”，這在相術(shù)中代表貴人之相[2]?！恶R當神》中的老人“顏如瑩玉”，根據(jù)宋代陳摶《神相全編》中的解釋，“是以面色白如玉潤、黑如漆光、黃如蒸粟、紫如絳繒者、皆屬吉相[3]”，因此《馬當神》中的老人也屬吉相。此外，《馬當神》篇還特別描寫了老人的長眉，長眉被認為是高壽和忠直有祿的面相。

《黃秀才》《杜子春》《馬當神》中登場的老人們擁有著相似的外貌，站在相術(shù)的角度上，這些外貌特征預示著健康、長壽、富貴，甚至還暗示了他們非同尋常的身份和能力。這些老人往往作為智者登場，給年輕的主人公以預言和忠告，解救身處困境的主人公，推動他們的命運向好處轉(zhuǎn)變。

《黃秀才》中登場的老人在主人公黃秀才以為愛人殞命而絕望、想要跳河自盡的時候出場，對他說：“老漢頗通數(shù)學，方才輪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4]?！崩先诉€給予了他一系列忠告，聽取了這些建議的黃秀才最終不僅官至御史中丞，還與所愛的女子重逢，最終與她幸福生活、生兒育女。《杜子春》中，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在浪蕩子杜子春窮困潦倒、走投無路時出現(xiàn)。他給了杜子春三萬兩銀子讓他重振家業(yè)，但杜子春卻惡習難改，先后揮霍了老人三萬兩和十萬兩的銀錢，當老人再度送給他三十萬兩時，他終于痛改前非，開始行善積德、積極創(chuàng)業(yè)，積攢下萬貫家財。此時，他放下塵緣登上華山，去完成與老人的約定，才知道老人原來是太上老君，見他有修仙的資質(zhì)，特地前來點化他的?！恶R當神》中出場的老人的真實身份是中原水君，他利用神風，將羈旅中貧困的王勃送到洪都，這才讓王勃一展才華，寫下了《滕王閣序》這一千古名篇。同時，這位老人還精通相術(shù)，他看出王勃“神強而骨弱，氣清而體羸，況子腦骨虧陷，目睛不全，子雖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終不能貴矣[5]”。由此，王勃有了一個傳奇般的結(jié)局——并非天不假年，而是中原水君看出王勃才高，又算出王勃命薄，愛惜其才華，特意把他召喚到了蓬萊仙島。

以上的三位老人的真實身份都是神仙，他們能看穿人的性格才能和命運，主人公在他們的幫助下，都找到了正確的道路，最終或是收獲世俗的幸福，或是羽化登仙，總之都獲得了圓滿的人生結(jié)局。

作為例外，《灌園叟》中的秋先的容貌描寫并非在出場時而是在故事接近結(jié)尾時才出現(xiàn)。一生惜花護花的秋先感動了司花女，他被封為護花使者羽化登仙，登仙之前，他“發(fā)白更黑，顏色轉(zhuǎn)如童子[6]”。筆者認為，正因為秋先并非從最初就具備仙人一般的智慧和能力，而是因為積累善行才成仙，所以他成仙前作為老人的面貌才沒有被詳細描述。

二.身軀偉岸型

從作品題材來看，擁有“身軀偉岸”、“人材魁岸”、“身材魁偉”、“偉干豐軀”等特征的男性角色鮮少出現(xiàn)在刻畫男女關系的故事里，或者比起刻畫內(nèi)心纖細的感情，愛國、忠義等相對厚重的品質(zhì)更受到強調(diào)?！缎咽篮阊浴分杏小洞髽淦铝x虎送親》《佛印師四調(diào)琴娘》《白玉娘忍苦成夫》《李玉英獄中訟冤》《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五個短篇涉及到了這一類型的人物。

《大樹坡》中的勤自勵“猿臂善射”，根據(jù)《神相全編》，“上長下短手垂膝[7]”是貴人之相。此外，“面欲長而方[8]”，“耳門寬大、聰明財足[9]”也是吉相，而《佛印師》中的佛印、《李汧公》中的房德正是“方面大耳”。《佛印師》中描寫佛印的眉為“龍眉”，《神相全編》將龍眉解釋為“眉秀彎彎毫且稀，雁行六七拜丹墀，父母高壽皆齊桂，拔萃超群天下奇[10]”，即龍眉預示本人的才能和成功以及家族的富貴，是非常理想的面相。從以上對這類角色面相的分析中不難發(fā)現(xiàn)，在可以想見的身體力量與勇猛剛毅之外，他們被認為是擁有成功的未來的一類人。

分析他們的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這類人物擁有剛強勇猛、心性堅定的特點。比如《大樹坡》中的勤自勵，不愛讀書、沉迷武藝，喜歡狩獵，一天能殺三只老虎。生性勇猛的他卻能從善如流，某日他聽取了一位老人的勸告，決定不再殺虎，并放走了已經(jīng)抓到的一只老虎。另外，他雖不事生產(chǎn)、蕩盡家財，卻能在聽到父母抱怨后主動從軍，積累了十年戰(zhàn)功才返回故鄉(xiāng)，可謂浪子回頭?！斗鹩煛分械姆鹩≡诔黾仪耙苍は胨资赖姆睒s，卻在出家后逐漸領悟到經(jīng)書真諦，變得心性堅定、不為外物所擾。好友蘇軾為了試探他的道心，灌醉了佛印并讓美麗的歌女去誘惑他，但佛印卻對歌女說，“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之清德一旦休矣[11]”，展示了堅定的意志和清凈的心境。由此，蘇軾變得更加尊重佛印?！独钣裼ⅰ分械菆龅睦钚凼莻€文武雙全的將軍，在妻子病死后，他焦灼痛苦于處理公事和照顧幼子之間，為了讓孩子得到更好的照顧，他娶了繼室。但繼室卻虐待他的孩子，他因此震怒，嚴厲地責罵了繼室，作為封建時代的家長，他不能親手照顧幼子，卻也表現(xiàn)出了粗獷的父愛。作為一個將軍，他的結(jié)局是“鏖戰(zhàn)到晚，全軍覆沒[12]”，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忠勇?！栋子衲铩分v述了被元軍俘獲的程萬里在妻子的勸告下決意南逃歸宋、二十多年后才與妻重逢的故事。程萬里在與白玉娘相識的最初表現(xiàn)得多疑而躊躇，在新婚夜為羈旅他國而垂淚，卻絲毫不以兒女私情為意，將白玉娘的勸告視為元人對他的試探。兩人終于心意相通后，程萬里痛改前非，決意歸宋，此后也將白玉娘視為唯一的妻子，分別二十余年也未曾再娶。gzslib202204021220

而《李汧公》中的房德則充分體現(xiàn)了這類人物的性格缺陷——剛猛有余而智慧不足，過于耿直而容易偏聽偏信。房德依靠妻子紡織為生，他的一生中因為聽信他人讒言，兩度走入歧途——先是聽信強盜之言，落草為寇;后是聽信妻子之言，恩將仇報。最終，他也因為恩將仇報招致俠士憤怒，與妻子雙雙被砍頭，雖然剛猛有才，卻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

三.風流俊俏型

在《醒世恒言》成書的明代，女性不僅回避外出，在家宅內(nèi)與外界的接觸也是極端受限的[13]。現(xiàn)代的外貌心理學實驗證明，在第一印象的形成方面，相比顧家、活潑、堅強等性格因素，外貌起到的作用是最大的[14]。陌生男女在無法長期接觸、難以通過相處了解對方性格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認為優(yōu)越的外貌是愛情發(fā)生的重要因素，而在《醒世恒言》中以一見鐘情開始的戀愛故事里，這些外貌上有魅力的男性多被描寫為風流俊俏型。風流俊俏型的男性人物在《兩縣令競義婚孤女》《錢秀才錯占鳳凰儔》《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等13篇中登場。

具體而言，風流俊俏型的角色常被描寫為“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紅白細嫩”、“肌若雪暈，唇若涂朱”等等。另外，《兩縣令競義婚孤女》《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劉小官雌雄兄弟》中，對此類男性有“如美女一般”、“美如女子”、“看來就像個女子”等描寫，由此可以看出，這類男性擁有中性、柔和的外貌，且這樣的外貌被認為是有魅力的。前文已經(jīng)引證，皮膚白是一種吉相，而秀麗的眉眼表示聰明。另外在相學中，關于唇紅有以下描述，“口如潑砂，食祿榮華?？谌缒ǖぃ皇莛嚭??？谌缂t朱，富貴相宜[15]”，換言之唇紅也是富貴有祿的吉相。而齒白，也被認為是“財食自至、不用苦作[16]”，即輕松享福之兆。

但在故事中，與這些吉兆相違背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分析情節(jié)可知，改變這些人物命運的外因是女色，內(nèi)因是沒能控制自己的色欲，尤其是因此而違反了倫理綱常，最能體現(xiàn)這個思想的是《吳衙內(nèi)鄰舟赴約》的入話部分——讀書人潘遇去參加會試，他的父親和客棧的主人都告訴他，夢見他中了狀元，潘遇便信以為真，放下心來，與一位美麗的少女發(fā)生了關系。天帝因此改寫了他的命運，他不僅沒能中狀元，此后幾次參加科舉都未能及第，最后郁郁而終。

文中將此類行為叫做“欺心之事”，做了欺心之事，男性命中的福氣就會被削減，甚至還會危及自身和他人的生命。比如《赫大卿遺恨鴛鴦絳》中的赫應祥，就是在尼姑庵縱欲而亡，而同篇中的和尚去非也因為色欲而受到刑罰。《劉小官雌雄兄弟》中，桑茂利用自己長相清秀、女裝后與女子無異，肆意接近和強奸婦女，最終被處刑?！蛾懳鍧h硬留合色鞋》中，因為張藎對潘壽兒的邪念和為與她私會做下的種種準備，給了陸五漢可乘之機，陸五漢與壽兒發(fā)生了關系，還陰差陽錯的殺了她的父母，最終壽兒羞憤自殺，張藎也因為罪惡感而長年齋戒?！端鍩垡萦握僮l》中的隋煬帝更是沉迷女色導致亡國。

此類男性卷入男女關系并因此招致禍患的可能性是三類男性中最大的，但是在《醒世恒言》中，如果能做到秉持忠義孝順、遵循禮教，他們往往能獲得事業(yè)和家庭的雙重成功。比如《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的錢秀才，他陰差陽錯作為表兄的替身娶了美麗的高小姐，新婚之夜卻始終記著自己并非高小姐真正的丈夫而不愿做過界的事。盡管表兄對他并不好，但他還是恪守對表兄的應盡之義和倫理綱常。最后，他不僅科舉及第，還與妻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稄埻⑿闾由雀浮分校瑥埻⑿銥榱颂娓赶丛?，不懼艱險，最終成為了京城的官員?！蛾惗鄩凵婪蚱蕖分校惗鄩壅J為自己時日無多，為了自己死后妻子能順利改嫁，始終不曾與她發(fā)生關系，為了不拖累妻子，更是試圖服毒自殺，然而在家人的救助下，他不僅沒有死，連宿疾也痊愈了。之后更是參加了科舉，走上仕途，家庭美滿。

另外，風流俊俏型的男性與身軀偉岸型相比，體力和精神力都比較脆弱。典型的例子是《黃秀才徼靈玉馬墜》中的黃秀才，他與少女玉娥相戀，找不到玉娥，他便垂淚。玉娥的船被急流沖走，以為玉娥身死，便絕望得想要跳河自殺。這固然是對愛情的純粹、熱情，卻也是精神上軟弱的表現(xiàn)。

四.關于外貌與性格的刻板印象

本文將《醒世恒言》中對外貌有正面描寫的人物分為童顏鶴發(fā)型、身軀偉岸型、風流俊俏型三類，總結(jié)和分析了外貌描寫中常用的語言以及在相學中的意義，進一步探究了這些外貌特征和人物性格之間的關系，同時，從這些普遍存在的傾向性中，作者對于人物的外貌和性格之間關聯(lián)性的刻板印象也可見一斑。

童顏鶴發(fā)型的人物，往往擁有健康、長壽、富貴的吉相，擁有非凡的智慧和能力，他們可以看穿別人的本質(zhì)和命運，雖然常常作為配角出現(xiàn)，卻扮演著拯救主人公于水火的重要角色。身軀偉岸型的人物，從外表就可以想象他們的勇猛剛毅，除此之外在具體故事中，比起描繪愛情這一類纖細的感情，忠義、愛國、堅定等特征似乎更受強調(diào)。最后，風流俊俏型的男性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他們擁有中性、柔和的美，常常被作為婚戀故事的主人公，而他們因女色而控制不住欲望、由此墮落的可能性也是三類男性中最大的。

參考文獻

[1]（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M].華夏出版社，2013.

[2]（晉）葛洪著;張松輝撰.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M].中華書局，1985.

[3]（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M].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

[4]松井豐，山本真理子.異性交際の対象選択に及ぼす外見的印象と自己評価の影響[J].社會心理學研究，1985，（1）：9-14.

[5]勝山稔.中國短篇白話小説に見る都市生活の一考察：宋元代及び明代に於ける女性の外界との接觸について[J].國際文化研究科論集，2000，（8）：119-136.

注 釋

[1]（晉）葛洪著;張松輝撰.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3：123.

[2]（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04.

[3]（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22.

[4]（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8：486.

[5]（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8：609.

[6]（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8：68.

[7]（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90.

[8]（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22.

[9]（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56.

[10]（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28.

[11]（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8：168.

[12]（明）馮夢龍著;韓平，杜瀟偉責任編輯.醒世恒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8：390.

[13]勝山稔.中國短篇白話小説に見る都市生活の一考察：宋元代及び明代に於ける女性の外界との接觸について[J].國際文化研究科論集，2000（8）：120.

[14]松井豐，山本真理子.異性交際の対象選択に及ぼす外見的印象と自己評価の影響[J].社會心理學研究，1985（1）：14.

[15]（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60.

[16]（宋）陳摶著;金志文譯注.神相全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1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