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申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一部先秦著述能流傳至今,必然是該書在歷代的流傳中被“當時”學者發(fā)現其內容有益,對解決國家和社會所面臨的一些問題和矛盾有所幫助,才在確保該書傳于后世的前提下稍稍擴大其影響和傳播范圍。且古之為書,一時有一時之文體,其內容所反映和要解決的社會問題必有其時代特色。今本繚書首句有“梁惠王問尉繚子曰”,《隋志》以后大多學者據此認為該書是尉繚及其弟子對這次“君臣問對”的整理,但《史記·秦始皇本紀》(以下簡稱《秦始皇本紀》)又有始皇任命大梁人尉繚為秦國尉的記載。國尉,秦官,若漢太尉之比,掌全國兵事,而《尉繚子》正是兵書;梁惠王即魏惠王,因其遷都大梁故又稱梁惠王,《秦始皇本紀》中所載之國尉繚即由魏國大梁而來。這些不是巧合但又勝似巧合的問題,直接導致了繚書“年代之爭”問題的激化。總之,不論尉繚是曾與梁惠王問對,還是向秦王政獻策,他都有很大概率是魏人。問題的主要方面則是梁惠王與秦王政(十年)相差近90年,并且魏國和秦國的國情有很大差別。關于這一問題,前人已有所闡發(fā),但筆者認為尚有研究之余地,或可從繚書文字內容的角度進行詳細考察,找出有利于解決尉繚其人其書年代之爭的證據。
《公羊傳》云:“《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盵1]113《戰(zhàn)國策》中各篇有云楚者,亦有言荊者,古書單篇別行,因劉向匯而成書,以“避諱”例能知其中徑言“楚”者成書當在始皇帝或莊襄王即位前;其云“荊”者成書則在始皇時。《張儀說秦王》云:“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2]95鮑彪注“荊”曰:楚也。始皇諱其父名,故稱曰荊。知此書始皇時人作。”[2]96《尉繚子·天官》篇尉繚在問對時曾引“楚與齊戰(zhàn)”的故事作為對“天官人事”的回答來證明天官、時日、陰陽等不如人事,“楚將公子心與齊人戰(zhàn),時有彗星出,柄在齊。柄所在勝,不可擊”,以此推知《天官》篇非始皇時人作。始皇帝名政,一作正,名字之避諱有以“正”改“端”例。但繚書中“政”與“正”二字皆未避諱,如《原官》“審開塞,守一道,為政之要也”,《治本》“善政執(zhí)其制,使民無私”,《兵教下》“寬其政,夷其業(yè)”;或如《兵令上》“善御敵者,正兵先合”,《制談》“量吾境內之民,無伍莫能正矣”,《武議》“三軍之眾,有所奇正”??潟槐苁蓟实鄹缸用M,以此來看,今本當非《秦始皇本紀》中所載由大梁入秦之尉繚所撰。
除避諱的問題外,繚書中還有一些其他屬于稱謂范圍內的記載,亦能從側面體現其時代特點。第一,尉繚的重民思想向為古今學者所稱道,今本繚書中共50 余處提到“民”字,30 余次提到“眾”字,但無“黔首”之謂。“黔首”之名在戰(zhàn)國前期即已產生,并得到廣泛應用[3]。秦稱民為“黔首”,始皇二十六年(前221)“更名民曰黔首”[4]239,是始皇帝所采取的一系列更定“名物制度”的措施之一,并以詔令的形式頒行全國。若繚書為“國尉繚”所撰,其書中所稱當是“黔首”而非“民”。而且該書在秦地的流傳中多少會沾染上秦國的文字風格,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繚書當非“國尉繚”所著。尉繚和孟軻是兵家和儒家兩派重民思想的代表,《孟子》一書中提到“民”有180 余處,就全書的占比而言,尉繚和孟軻不相上下。從時代特征的角度而言,二書都是先秦杰出思想家對于當時諸國攻伐不休、人民流離無依現象的深刻反思,而孟子也曾與“好戰(zhàn)”的梁惠王問對,“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同樣,繚書開篇即言“梁惠王問”,亦曾言“君以武事成功者,臣以為非難也”。所以尉繚和孟子有相似的重民思想,其產生的土壤就是當時的“劇變”——即梁惠王時。需要注意的是,因孟子“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說流傳甚廣,故有學者以繚書中亦有此說為據,抨擊尉繚乃是仿抄《孟子》而全無己見;也有學者以此為憑認為尉繚時代必晚于孟子,故認為繚書作者乃是國尉繚。此句出自繚書《戰(zhàn)威》篇,與“天時地利”位于同一段的還有“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倉府,所謂上滿下漏,患無所救”。又《荀子·王制》云:“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鸷D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zhàn),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5]149有學者即據此以為繚書《戰(zhàn)威》篇乃是抄自《荀子》,并言之鑿鑿認為繚書成書時代在荀子之后[6]。對于這類問題,其實古人已經給出答案,不必再過分糾結先秦兩漢典籍的“互見”問題?!稇?zhàn)國策·楚四》中《客說春申君》載:“孫子為書謝曰:‘癘人憐王,此不恭之語也’”。劉辰翁曰:“此韓非語,孫(卿)不當用”。補曰:“不知(韓)非正用孫(卿)語也?!盵2]567第二,尉繚在問對時稱惠王為“主”的次數有16 次之多。《戰(zhàn)國策》注曰:“齊侯使高張唁公,稱‘主君’。子家子曰:‘齊卑君矣。主君,大夫之稱也’。《秦策》甘茂引樂羊曰‘主君之功’?!段翰摺窊裱苑Q‘主君之尊’云云,蓋三晉以大夫為諸侯,故猶仍之。”[2]602田齊、三晉即立為侯之后取得了“君”的地位,但其臣仍習慣地稱其為“主”,姚鼐說:“主,在春秋時,大夫稱也?!笔聦嵣?,“主”在春秋時不僅是“大夫稱也”,更重要的是對卿、對中軍將(帥)的稱呼。其時,不但不能稱君為主,稱君為“主君”都不能被接受,都被認為是對君的侮辱[7]。秦自惠文王稱王至始皇時已六世,《戰(zhàn)國策·秦策》所載縱橫游士與秦王問對時,皆稱呼為“王”而不言“主”。戰(zhàn)國時稱國君為“主”大多發(fā)生在韓趙魏三國,而且多發(fā)生在戰(zhàn)國前中期,這是由三晉歷史傳統(tǒng)所決定的。所以從稱謂的角度來看,今本首句所言“梁惠王問尉繚子曰”是符合史實和戰(zhàn)國時代特征的。
古人著書,尤其是先秦子書,在遣詞用句等方面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即一時有一時之文體,一代有一代之通例。我們最為熟悉的兵家格言“十萬之師,日費千金”,此說源自先秦兵書,“十萬之師”是后世的說法,“日費千金”是漢代的用法。如《史記》“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4]2955;《漢書》亦云“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8]2801。而《孫子兵法》則云“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費日千金”[9]149;《尉繚子》云“十萬之師出,費日千金”[10]。由《孫子》《尉繚子》二書皆言“費日千金”,可知其時代必相差不遠。一些語句的運用有著嚴格的限定條件甚至是特定的歷史時期,所以從先秦兩漢典籍互見或與其他史料相互印證的角度,也可反推出繚書的成書時代。
戰(zhàn)國縱橫游說之士與君王問對時,為取信見任于時君,有一些慣用的陳述之法,如“臣聞”等,若涉及兵事時又常道“臣聞古之善用兵者”,如《國語·越語》載范蠡曰:“臣聞古之善用兵者……”韋注:“謂若黃帝、湯、武。”[11]302-303尉繚在與梁惠王問對時也常以“臣聞”來引出下文,《兵令下》又有“臣聞古之善用兵者,能殺士卒之半……”的記載??潟拙溆小傲夯萃鯁枴保驶蛑^其為依托之偽書,或謂其必晚于梁惠王之世,此是不明古書著錄之例也,黃丕烈《札記》云:“然此追稱,群書多矣?!妒酚洝窡o,然不必衍。”[2]1059
《史記·秦本紀》記載蜚廉、惡來是秦人祖先,但蜚廉、惡來父子俱為紂臣,“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周武王之伐紂,并殺惡來”[4]174。戰(zhàn)國時,縱橫游說之士常以“武王伐紂”事作為勸諫或獻策的說辭,繚書中也有兩處相關記載,如《天官》“武王伐紂,背濟水向山阪而陳,以二萬二千五百人,擊紂之億萬而滅商”和《武議》“武王伐紂,師渡盟津,右旄左鉞,死士三百,戰(zhàn)士三萬。紂之陳億萬,飛廉、惡來,身先戟斧,陳開百里。武王不罷市民,兵不血刃,而克商誅紂”。紂王在周以后絕大多數是以反面形象存在于世的,尉繚在書中的兩處引用無疑也是將周武伐紂視為替天行道之舉。但該書作者如果是“國尉繚”,作為仕秦的尉繚不僅不應當以周武伐紂作為佐證其理論正確性的依據,更不應該將蜚廉和惡來兩位秦人的祖先作為反面的例證。
繚書的文字、內容和軍事思想等,時刻體現著尉繚所處時代的特色,將其與先秦兩漢典籍互見,亦可推知其年代。
班固云“兵家之策,惟在不戰(zhàn)”[8]4359,“臣聞《六經》之治,貴于未亂。兵家之勝,貴于未戰(zhàn)”,師古曰:“已亂而后治之,戰(zhàn)斗而后獲勝,則不足貴。”[8]3812戰(zhàn)國秦漢時人根據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是:杰出的兵家貴不戰(zhàn)而不貴戰(zhàn)。因為頻繁的戰(zhàn)爭會不斷消耗國力,長此以往就將國家陷入了危亡境地,“戰(zhàn)勝而國危者,物不斷也;功大而權輕者,地不入也”,“戰(zhàn)勝則國宜安,而愈戰(zhàn)則國危。功大權宜重,而愈求功則權輕”[2]201。尉繚將之深刻地總結為“戰(zhàn)再勝,當一敗”[10]。然而與“古之善用兵者”不同,戰(zhàn)國時候所謂善用兵者,則終日交相攻伐,雖然能取得一時勝利并保全宗廟,但是有識之士卻預見了這種情況并非長久之計,并指出這樣對國家是無利的,“今世之所謂善用兵者,終戰(zhàn)比勝,而守不可拔,天下稱為善,一國得而保之,則非國之利也。臣聞戰(zhàn)大勝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罷而城郭露。夫士死于外,民殘于內,而城郭露于境,則非王之樂也”[2]133。對于什么樣的戰(zhàn)爭才是應當被倡導的,蘇秦向齊閔王道:“故明君之攻戰(zhàn)也,甲兵不出于軍而敵國勝”,此即尉繚所謂“國車不出于閫,組甲不出于橐,而威服天下矣”。很明顯,尉繚的建議并沒有被梁惠王采納,梁惠王長期暴師于外,四處征戰(zhàn),雖然有一時之勝但難免衰亡,“雖戰(zhàn)勝而國益弱,得地而國益貧”。巧合的是,蘇秦在與齊閔王問對時所舉的“終戰(zhàn)比勝”的反例就是梁惠王。對于梁惠王沒有采納尉繚的建議而導致敗亡的結果,直至明代尚有學者感嘆,“令(梁)惠王能用之,寧第雄伯一時,盡洗三敗之恥,必可包舉六國,不為二世之亡,何至于踵韓趙而折入于秦”[12]。
這種“不暴甲而勝”的戰(zhàn)爭模式,被戰(zhàn)國時人稱為“戰(zhàn)勝于朝廷”,如齊威王時鄒忌諷齊王納諫,由是齊國大治,“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zhàn)勝于朝廷”[2]97。尉繚子與此有著相似的論述,“富治者,民不發(fā)軔,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于朝廷?!盵13]367如果實在不能“勝于朝廷”不得已而用兵,還希望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那么就必須做到兩點:第一,“大國之計,莫如后起而重伐不義”[2]131。尉繚將之闡釋為“凡挾義而戰(zhàn)者,貴從我起;爭私結怨,應不得已;怨結雖起,待之貴后。故爭必當待之,息必當備之”[13]378。第二,要賞信罰必?!把再p則不使,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2]27,“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4]2289。尉繚同樣認識到了賞罰對于士氣鼓舞的重要性,故而其通卷都在論述賞罰之法,尉繚軍事賞罰思想的主旨即是重賞重罰,所以招致了一些學者的批評,認為其慘刻酷烈,秦國也因重賞重罰之耕戰(zhàn)、首功軍事思想為歷代學者所批評。就賞罰而言,尉繚與戰(zhàn)國時人的論述大體相同,如其總論“審法制,明賞罰,便器用,使民有必戰(zhàn)之心,此威勝也”,與前之所言“兵勝于朝廷”的威制天下軍事思想相呼應。其他如“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則士不亂,士不亂則形乃明”[13]368、“志不勵,則士不死節(jié);士不死節(jié),則眾不戰(zhàn)。勵士之道,民之生不可不厚也;爵列之等,死喪之親,民之所營,不可不顯也。必也因民所生而制之,因民所榮而顯之”[13]374、“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喜者,賞之。殺之貴大,賞之貴小。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13]384,這些都是具有“重賞重罰”的尉繚軍事思想的具體體現。
繚書首篇《天官》載梁惠王向尉繚詢問“黃帝刑德,可以(百戰(zhàn))百勝,有之乎”?首篇的問對將梁惠王的性格暴露得一覽無遺。首先,梁惠王是一個過分迷信“天官時日陰陽向背”刑德之說的君王。梁惠王時魏國上下盛行“兵陰陽”思想,有其深刻的歷史淵源?!稌x楚鄢陵之戰(zhàn)》記載“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張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猿艘?,左右執(zhí)兵而下矣!’曰:‘聽誓也’?!硕笥医韵乱印?曰:‘戰(zhàn)禱也’?!盵14]169《戰(zhàn)國策》亦載“臣戰(zhàn),載主契國以與王約,必無患矣”[2]50,“襄主錯龜數策占兆,以視利害”[2]30。晉國軍隊一直有戰(zhàn)前卜筮、禱誓的傳統(tǒng),魏氏久為卿并出任晉軍將佐,至梁惠王時發(fā)展成“兵陰陽”思想也并不出人意表。其次,梁惠王不愿修“人事”,不愿任用賢臣,更不愿用心治理國家和軍隊,一心將取得勝利押寶在虛無的“百戰(zhàn)百勝”的道術上。魏惠王太子申與其父一般無二,當時宋國人徐子可能就是摸透了梁惠王父子的心理故而以此向太子申進諫,“魏太子自將,過宋外黃。外黃徐子曰:‘臣有百戰(zhàn)百勝之術,太子能聽臣乎?’太子曰:‘愿聞之?!弊⒃唬骸疤诱撸瑖疽病W詫?,必勝之易也或情之迫切?!盵2]365由此可見,當時魏國上下彌漫著一股不修人事的風氣。所以尉繚徑直對梁惠王指出,“今世將考孤虛,占咸池,合龜兆,視吉兇,觀星辰風云之變,欲以成勝立功,臣以為難”。尉繚認為,戰(zhàn)勝的根本歸根到底還在于修人事,“古之圣人,謹人事而已”。對于如何修、重人事,尉繚列舉了幾個關鍵:“舉賢用能,不時日而事利;明法審令,不占筮而獲吉;貴功養(yǎng)勞,不禱祠而得福。”如果做到這幾點就能不戰(zhàn)而勝,“兵勝于朝廷”“使天下莫當其戰(zhàn)矣”。尉繚此言,正是針對梁惠王時期魏國“重陰陽”“輕人事”所作的闡發(fā)。
孟子亦嘗與齊宣王問對:“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盵15]154《禮記·曲禮下》:“大夫不名世臣、侄娣?!编嵭ⅲ骸笆莱?,父時老臣。”[16]37從一些記載來看,當時的君主喜任世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將世臣視作國家維持長久的根本。戰(zhàn)國時文武分職的情況并不像后世那樣涇渭分明,世臣在一定范圍內可以等同于世將。梁惠王也大肆任用世臣世將,其任公叔痤為相為將即是其證。但是終戰(zhàn)國之世,世將大多是以反面形象出現在史籍中的。尉繚也注意到了世將對國家的危害,指出“世將不知法者,專命而行,先擊而勇,無不敗者也”[13]403、“(世將)不能禁此四者,猶亡舟楫絕江河,不可得也”。戰(zhàn)國時六國世臣世將基本掌握著國家的軍政大權,他們的另一個稱謂是“封君”。六國封君較秦國封君有著更大的軍政權力,如果將六國看作萬乘之國,那么六國內的封君則是國中之國,即千乘、百乘。孟子和尉繚都注意到了這個危害國家“名實”的現實問題,孟子從政治的角度指出“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15]40;尉繚則從軍事角度提出了“萬乘無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13]384。
此外,繚書中的一些詞語也明示著其獻策的對象,如《踵軍令》“凡稱分塞者,四境之內,當興軍踵軍既行,則四境之民無得行者”[13]405。魏為中央之國,其地四戰(zhàn),故曰四境。又《兵談》云“兵之所及,羊腸亦勝……”[13]367,羊腸即趙國險塞名,在晉陽太原之西北,上黨壺關有羊腸坂。秦莊襄王三年(前247)始置太原郡,治所在晉陽。所以如果繚書著者為國尉繚,則不當言“羊腸亦勝”?!侗钕隆贰爸T去大軍為前御之備者,邊縣列侯,相去三、五里”[13]414,秦新取地曰郡,非縣。凡此種種,不再贅述。由今本文字內容來看,繚書著者不當是國尉繚。
繚書中有很多關于制度、名物和治民的思想,以致有學者以此來非議繚書,認為其或為《漢志》所載之雜家書,或認為今本二十四篇半是原兵家書半是原雜家書,至北宋元豐年間《武經七書》成書時雜糅而成。實際上,戰(zhàn)國時期的許多兵家是集文武于一身的,既能行軍打仗,又能定國安民,如吳起之為西河守;商鞅為秦左庶長總變法事,但在軍事上與孫武、吳起等并稱“孫吳商白”,稱為名將;李牧號為名將亦總代、雁門之軍政,“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4]2449。以此來判定繚書的成書年代,實不足據。
尉繚提出過很多治國牧民的對策。他首先注意到了當時“戰(zhàn)國相攻”背景下“天下騷動”的情形,提出了以國富民治為基礎的“威制天下”思想。如“民流者親之,地不任者任之。夫土廣而任則國富,民眾而治則國治”[13]367、“耕有不終畝,織有日斷機”[13]393,向梁惠王發(fā)出了“古治之行,今治之止”的警告,主張“修吾號令,明吾刑賞,使天下非農無所得食,非戰(zhàn)無所得爵,使民揚臂爭出農戰(zhàn)”[13]372、“萬乘農戰(zhàn),千乘救守,百乘事養(yǎng)”[13]384。因為對于久歷戰(zhàn)爭的萬乘之國來說,“農戰(zhàn)不外索權,救守不外索助,事養(yǎng)不外索資。夫出不足戰(zhàn),入不足守者,治之以市。市者,所以給戰(zhàn)守也。萬乘無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13]384。尉繚還注意到了“今也,金木之性不寒而衣繡飾,馬牛之性食草飲水而給菽粟”[13]393這種使“天下靡費”的情況。對于魏國已經存在的較為嚴重的“今治之止”的問題,魏惠王依然為了一己私欲而沉醉于其“霸業(yè)”之中,“故身廣公宮,制丹衣柱,建九斿(旗),從七星之旟”[2]442。結合史實來看,繚書中所描寫的他獻策國家“國罷民疲”與梁惠王時的魏國是高度吻合的,“南攻楚五年,蓄積散。西困秦三年,民憔悴,士罷弊。北與燕戰(zhàn),覆三軍,獲二將。而又以其余兵南面而舉五千乘之勁宋,而包十二諸侯。此其君之欲得也,其民力竭也,安猶取哉?且臣聞之,數戰(zhàn)則民勞,久師則兵弊”[2]1056。而這些情況是不會存在于秦王政時期的,因為至秦王政時行商君之法累已六世,對于已經行之百余年的國策,尉繚又有什么再向秦始皇獻策的必要?而且在秦王政十年時天下大勢已然是山東六國如秦“郡縣之君”,“今秦出號令賞罰,不攻無功相事也”[2]97,尉繚所言,與秦王政時秦國的國情相去甚遠。
繚書中也有很多尉繚以古圣王事例來勸諫梁惠王的記載,如“圣人所貴,人事而已”[13]376,“古之圣人,謹人事而已”[13]387以及周文王、周武王、太公望和齊桓公的故事。這種以古圣王故事來勸諫君王的事例多見于《戰(zhàn)國策》,這也是當時六國縱橫游士游說諸侯的常用手段。但對于秦國來說,至少在秦王政十年的時候是行不通的,因為秦國自孝公以來即認為儒生無益于國,秦昭王問荀子曰:“儒無益于人之國。”[5]111-112秦昭王使子楚誦,子楚曰“少棄捐在外,嘗無師傅所教學,不習于誦”,補曰:“《大事記》,不習于誦,此焚書之兆。”[2]280《淮南子·覽冥訓》:“棄捐五帝之恩刑,推厥三王之法籍”[17]66?!稇?zhàn)國策·序》“故孟子、孫卿儒術之士,棄捐于世;而游說權謀之徒,見貴于俗”[2]1196。所以從政治環(huán)境的角度來看,今本不當是國尉繚所著。
通過對今本繚書的梳理和考察發(fā)現,不僅尉繚獻策國家所面臨的迫切問題與秦王政時期的秦國不符,其所獻對策也在秦國行之既久。若將今本繚書視為一本兵書,如果著者是梁惠王時的尉繚,其軍事思想無疑是具有先見性的,繚書也是極具價值的;如果著者為國尉繚,那么其軍事思想的主體幾乎都是拾前人牙慧,于當時的秦國幾乎無益??蓮囊韵聨讉€方面試作討論。
一是兵法之教??潟d什伍之法、束伍之法、服章之法、符籍之法和金鼓鈴旗之法等,統(tǒng)稱“兵法之教”。其中如什伍之法等,實際上與商鞅變法是大體相同的,從現實角度而言沒有再次獻策的必要。而尉繚論述的其他如官號名物、服章、符籍和金鼓鈴旗等法,不僅與其他史書記載的秦軍軍制迥異,而且也沒有出土材料作為佐證。如符籍之法,“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李奇曰:“尺籍所以書軍令。伍符,軍士五五相保之符信也?!比绱驹唬骸皾h軍法曰吏卒斬首,以尺籍書下縣移郡,令人故行,不行奪勞二歲。伍符亦什伍之符,要節(jié)度也?!盵4]2759漢承秦制,以上記載不僅反映出戰(zhàn)國以來秦漢已有了較為完備的符籍制度,而且與繚書的記載也有很大不同,可見秦王政并沒有施行尉繚之策,這與《史記》所記載的任命尉繚為秦國尉的情況有很多不同。所謂兵法之教由來已久,《周禮》:“司馬以旗致民,平列陣,如戰(zhàn)之陣。王執(zhí)路鼓,諸侯執(zhí)賁鼓,軍將執(zhí)晉鼓,師帥執(zhí)提,旅帥執(zhí)鼙,卒長執(zhí)鐃,兩司馬執(zhí)鐸,公司馬執(zhí)鐲,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jié)?!笔孔渎犅曇暺?,隨而前卻,故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春教振旅以蒐田,夏教茇舍以苗田,秋教治兵以彌田,冬教大閱以狩田[18]51-52。先秦兵書戰(zhàn)策多言出奇制勝,而鮮有論及金鼓鈴旗者,而且越到戰(zhàn)國后期越少。一是因為所論金鼓鈴旗之法,對軍事實踐的要求較高,一般多是有實際統(tǒng)兵經驗的大將方能為之。二是兵教之法多在戰(zhàn)國以前,那時國人戰(zhàn)時為兵解甲歸田,需要時常對國人進行訓練。而戰(zhàn)國以來,募兵行之既久,士民素習戰(zhàn)陣之法就沒有四時講武的必要了。此外,秦王政時久行商君之法,秦民連年征戰(zhàn)必已素習兵法之教,如果秦兵無兵教也不可能累世戰(zhàn)勝六國,蘇秦謂秦惠王曰“以秦士民之眾,兵法之教”[4]2242,換言之也可以理解為六國之兵教不如秦國。反觀梁惠王時,雖然吳起離去后魏國還能獲得一些勝利,但連魏相公叔痤都不得不承認是“吳起余教”的功勞,也可以理解為吳起之后就沒有人能繼續(xù)施行“兵教之法”了,“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撓揀而不辟者,此吳起余教也,臣不能為也”[2]784,故尉繚針對當時魏國“不能為兵教”的情況獻策于梁惠王,故繚書中有《兵教》二篇。
二是戰(zhàn)爭目的和方式的不同。梁惠王時期進行戰(zhàn)爭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獲得霸權,反而對于殘滅其國、虜其民、得其地的欲望不甚迫切。因為此時去春秋不遠,諸國的戰(zhàn)爭模式還沒有從春秋時的爭霸思想轉變過來,“驅十二諸侯以朝天子于孟津”[2]266。秦王政十年時秦國進行的則是統(tǒng)一戰(zhàn)爭,目的是為了兼并六國、以一海內??潟械能娛滤枷胼^為契合戰(zhàn)國前期的戰(zhàn)爭模式。在當時以爭霸為目的的指導下,提倡的是服人、安民、懷遠和威制天下。對于戰(zhàn)爭,繚書總的指導方針是誅暴禁亂,“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13]383,這就要求發(fā)起戰(zhàn)爭必須要以正義為目的,“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13]383。在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上,尉繚提出要“民流者親之,地不任者任之”,在戰(zhàn)爭過程中要盡量減少對人民的影響,“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yè),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13]383,對于一些殺戮行為進行了抨擊和否定,“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13]383。那么,到戰(zhàn)國后期秦國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爭時又是什么樣的情況呢?首先,秦國所進行的戰(zhàn)爭不僅沒有安民,反而是攻戰(zhàn)一地則驅逐其原住民,遷本國罪人實其地,如甘茂在宜陽之戰(zhàn)后“反宜陽之民”。這是因為秦國對六國人民不信任,“秦不信敵國之民,故徙其國人使錯居之”[2]860,在六國戰(zhàn)爭中卻極少見到這種情況。秦國的驅逐政策直接加劇了流民現象的產生,“父子老弱系虜,相隨于路;鬼神狐祥無所食,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滿海內矣”[2]248。其次,秦國奉行的戰(zhàn)爭指導思想是大量殺傷六國的有生力量,據清人梁玉繩統(tǒng)計,可考的秦國殺傷數量在一百六十余萬人左右[19]141-142,韓非言秦人“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于前者,皆是也”[20]5,張儀則稱“山東之卒,被甲冒胄以會戰(zhàn),秦人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2]934。時人評價秦國“今秦者,虎狼之國也。注曰:秦欲吞滅諸侯,故謂虎狼國也。喻其貪殘”[2]50-52。最后,秦國在戰(zhàn)爭過程中的貪殘和戰(zhàn)后驅逐平民的表現,歸根到底是其“尚首功”的軍事思想,是其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思想目的指導下的必然行為,“古之五帝、三王、五伯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虜”[2]333。所以秦國的這些表現和尉繚所提倡的軍事思想完全是背道而馳的,這樣一個仁義之人又怎么會去秦國給秦始皇獻策攻伐六國呢?
三是賞罰之行與不行。在冷兵器時代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士氣”對戰(zhàn)爭甚至可以起到決定性作用,而提振“士氣”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重賞,“明賞罰,使民有必戰(zhàn)之心”。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獎勵耕戰(zhàn),崇尚首功,設二十等爵以明賞罰,至秦昭王時已經“今秦出號令賞罰,不攻無功相事也”[2]95,即秦人有所不攻而無有敢攻秦者。反觀尉繚獻策國家所面臨的情況則是賞罰不行、賞罰不中且士民不信,所以尉繚如商鞅一樣提倡重賞與重罰,即“有功必賞,犯令必死”[13]413。一方面尉繚認為重賞是提振士氣的最有效方法,“賞祿不厚則民不勸”[13]375,另一方面尉繚針對六國賞罰不公平的現象指出了要賞罰公平,這樣才能有效提高將帥的威望,“刑賞不中則眾不畏”[13]375,只有使士卒畏懼將帥才能“侮敵”。面對當時六國“千金不死,百金不刑”[13]389的弊政,尉繚甚至還提出了殺大賞小、刑上賞下的賞罰思想,“殺之貴大,賞之貴小。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賞下流,此將之武也,故人主重將”[13]384。而以上這些弊政和尉繚提出的思想卻是明顯與秦國“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的實際情況相反的,反而與魏國有功不賞、慢待功臣的慣例相吻合。
此外,或曰“兵家所言出奇制勝者多矣,言旗鼓步伐者少,然出奇制勝之法虛,旗鼓步伐之法實。虛者,聰明者自會;實者,非學不可。不教則不明,不練則不習。不明不習,卒乃予敵”[21]。自商鞅設計擒公子卬開始至始皇時“多與郭開金”,或予國尉繚“三十萬金”行間于六國,秦國大部分時期所奉行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軍事思想。但尉繚言兵均是“堂堂正正”,有別于以孫武子為代表的“兵權謀家”,故《四庫提要》評價其“所言往往合于正”。而且繚書不僅記載了金皷鈴旗之法,還記載了數處關于吳起在行伍時較為私密的事情,如“吳起與秦戰(zhàn),舍不平隴畝,樸樕蓋之,以蔽霜露”“吳起與秦戰(zhàn),未合,一夫不勝其勇,前獲雙首而還。吳起立斬之。軍吏諫曰:‘此材士也,不可斬。’起曰:‘材士則是也,非吾令也。’斬之”[13]388。以此來看,尉繚或是吳起后學,或是吳起為將時的親密之人,因為只有相善的左右近人才能知曉吳起之為人以及這些不為諸子所載的“隱秘之事”。此外,韓非言“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zhàn)者多,披甲者少也”[20]59,而秦自孝公迄至始皇,幾無兵家游說秦王成功者,也未見秦國有求兵書、盛行兵書的政治環(huán)境。所以從以上這些角度來看,今本著者也不當是國尉繚。
據上所述,基本可以梳理出尉繚書所體現的時代特征。從首篇首句來看,這是尉繚后人或其后學關于尉繚與梁惠王問對過程的整理,符合先秦古書成書的一般通例。尉繚在問對中所提到的當時國家存在的問題也與梁惠王時魏國的情況基本一致,尉繚在獻策中期望施行的治國政策與治軍法令,絕大部分是秦國自商鞅變法時就已經施行的,至秦始皇時已行之六世,獻出一些秦國久行成法的兵法也沒有什么價值,既不會被采納,也不會像《史記》描述的那樣受到禮遇。一部有價值的著作尤其是流傳至今的古代兵學名著,它所反映和要解決的主要問題都是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張申《尉繚子作者及成書年代考》[22]從尉繚書中顯示身份的語句、時代特點和反映的社會現實、戰(zhàn)爭規(guī)模、軍令以及戰(zhàn)爭年表等方面對尉繚書的成書年代作了初步考察,認為今本繚書反映的主要是梁惠王時魏國的情況,故著者年世及成書時代可知。本文通過進一步深入研究,更細致地從稱謂等方面考證了書中問對雙方也不應是尉繚與秦始皇。結合相關史實來看,與梁惠王問對的尉繚應該是在“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4]1847之時,但最終梁惠王并沒有采納尉繚的獻策,以致明人黃獻臣發(fā)出了“令惠王能用之,寧第雄伯一時,盡洗三敗之恥,必可包舉六國,不為二世之亡,何至踵韓趙而折入于秦”[12]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