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名紙是古代交際禮儀的產(chǎn)物,作用類似于今日的名片,可“通姓名于主人而為之先容者也”[1]。漢魏之世,流行“削竹木以書姓名”,時人謂之“刺”“刺書”“名刺”等。隨著造紙術的改良與逐漸普及,不可避免地對“刺”造成強烈沖擊,更為簡便易行的紙開始取代傳統(tǒng)的竹木,成為書寫姓名的主流材料。至南北朝,“見長者用名紙,見敵以下用刺,其文書某郡姓名,有爵者并書爵,謂之爵里刺,其實已皆用紙也”[2]527。故“名紙”這一稱謂出現(xiàn)于南北朝,有著兩方面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一、突顯名紙繼承刺通傳姓名的功能屬性;二、相較于刺,昭彰名紙書寫材料的大變革。
名紙與刺一脈相承,最初是高士名流、貴族官僚之間交際往來、應酬答謝的媒介?!顿Y治通鑒·梁紀十五》大同十一年(545)三月乙未:“及暹咨事,澄不復假以顏色。居三日,暹懷刺墜之于前?!焙∽⒃唬骸翱资?《續(xù)世說》:古者未有紙,削竹木以書姓名,謂之刺。后以紙書,謂之名紙?!盵3]5020古人“削竹木以書姓名”的源頭已無法考證,最早“投刺”的記載是關于東漢早期的名士井丹?!短接[》引嵇康《高士傳》云:“井丹,字太春,扶風人也。博學,故京師為之語曰:‘五經(jīng)紛綸井太春,未嘗書刺候謁人?!?梁松請友,丹不肯見,后遂隱遁?!盵4]1891除了嵇康關于井丹“未嘗書刺候謁人”的記載,傳世文獻中不見東漢早中期其他“投刺”之事?;胳`以來,《后漢紀校注》《后漢書》多有高士名流、貴族官僚、帝王君侯熱衷“投刺”往來的記載,應是“投刺”在官場交際中扮演的角色、發(fā)揮的作用愈發(fā)重要的結果。姑舉以數(shù)例:
《后漢紀校注》:“汝南人范滂,字孟博??ふ贋楣Σ?,即褰衣就車,急痛于時也。進善退惡,風教肅然。郎中不便者,咸共疾之,所舉者謂之朋黨。后為太尉黃瓊所辟,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滂睹時方艱難,知其志不行,乃投刺而去?!盵5]
《太平御覽》:“馬實,字伯騫。勤結英雄,所欲友接,負笈荷擔,不遠萬里。山陽王暢未仕時,實慕高名,往見之,屆暢門投刺,欲不肯見,使從者拒之云:‘行歷未旋。’”[4]1880
《后漢書·郭太列傳》:“(太)身長八尺,容貌魁偉,褒衣博帶,周游郡國。嘗于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李賢注曰:“泰名顯,士爭歸之,載刺常盈車?!盵6]2226
《后漢書·仇覽列傳》:“覽入太學,時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與覽比宇,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觀其容止,心獨奇之……后融以告郭林宗,林宗因與融赍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林宗嗟嘆,下床為拜?!盵6]2481
《后漢書·童恢列傳》:“恢少仕州郡為吏,司徒楊賜聞其執(zhí)法廉平,乃辟之。及賜被劾當免,掾?qū)傧ね洞倘?,恢獨詣闕爭之。及得理,掾?qū)傧w府,恢杖策而逝。由是論者歸美。”[6]2482
《后漢書·禰衡列傳》:“禰衡字正平,平原般人。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興平中,避難荊州,建安初,來游許下。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刺,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盵6]2652-2653
從上述“投刺”的記載看來:東漢桓靈以后,高士名流、官僚貴族熱衷“投刺”之事,無外乎刺可以“通姓名以自白”的功能屬性,這應是刺又被稱作“名刺”的主要緣由?!白园住钡膬?nèi)容則包括求謁、自薦、辭官、申敬等。求謁是古人書刺通名的初衷,是刺所具備的基本交際功能的體現(xiàn)。馬實仰慕王暢高義,“往見之”,投刺暢門,暢不欲見,使從者拒之。仇覽有高名,郭泰、符融“赍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泰嘆其品行,下床為拜。自薦、辭官是刺所具備的政治功能的體現(xiàn)。禰衡“陰懷一刺”,游走潁川以自薦,既無所之適,致刺字漫滅。又楊賜被彈劾罷免,掾?qū)俳浴巴洞獭鞭o官而去,唯童恢“詣闕爭之”。另外,刺還具備情感表達的功能。郭泰入太學,與李膺、陳蕃、竇武等士大夫交好,“名重洛陽”,太學生慕其高義,紛紛“投刺”申敬,“載刺常盈車”。
魏晉之世,官場交際最為流行“爵里刺”,是刺“通姓名以自白”的功能屬性進一步明彰的結果?!短接[》引 《魏名臣奏》云:“黃門侍郎荀俁奏曰:‘今吏初除,有三通爵里刺,條疏行狀?!盵4]2727《三國志·夏侯榮列傳》又云:夏侯榮“幼聰惠,七歲能屬文,誦書日千言,經(jīng)目輒識之。文帝聞而請焉,賓客百余人,人一奏剌,悉書其鄉(xiāng)邑名氏,世所謂爵里刺也,客示之,一寓目,使之遍談,不謬一人”[7]。1974 年3 月,江西南昌晉墓出土“爵里刺”1 枚,其行文書“中郎豫章南昌都鄉(xiāng)吉陽里吳應年七十三字子遠”[8]??梢?,“爵里刺”是應官員在一些特定場合的交際需求而出現(xiàn)的標識有個人信息的木刺,較為正式,包含姓名、字號、鄉(xiāng)里、官爵等內(nèi)容;而書明“投刺”者的年齡,應是用于墓葬的緣故。另外,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考古發(fā)掘中,數(shù)次出土了魏晉時期完整的刺的實物,可較為全面地解讀當時刺通傳姓名的功能屬性:
江西南昌晉墓:出土木刺5 枚,尺寸相同,長25.3 厘米,寬3 厘米,厚0.6 厘米。墨書隸體,3 枚書“弟子吳應再拜問起居 南昌字子遠”;1 枚書“豫章吳應再拜 問起居 南昌字子遠”;1 枚書“中郎豫章南昌都鄉(xiāng)吉陽里吳應年七十三字子遠”。墓葬出土遣策載有“故刺五枚”,判定此5 枚木刺為墓主人生前所用。[9]
江西南昌東吳高榮墓:出土木刺21枚,尺寸相同,長24.5 厘米,寬3.5 厘米,厚1 厘米。墨書隸體,書“弟子高榮再拜 問起居 沛國相字萬綬”。[10]
湖北鄂城東吳墓:出土木刺6 枚,尺寸相同,長24~25 厘米,寬3.3 厘米,厚0.4 厘米。墨書隸體,成品2 枚,書“童子史綽再拜 問起居 廣陵高郵字澆瑜”;半成品4 枚,分別書“廣陵史綽再拜 問起居”“廣陵史綽再拜”“廣陵史綽再拜”“廣陵”。[11]
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出土木刺14 枚,尺寸相同,長24.8 厘米,寬3.4厘米,厚0.6 厘米。墨書,隸中帶楷,行文分三種:“丹楊朱然再拜 問起居 故障字義封”“故障朱然再拜 問起居 字義封”“弟子朱然再拜 問起居 字義封”。[12]
江西南昌火車站東晉墓:出土木刺21 枚,尺寸相同,長24.6 厘米,寬3 厘米,厚0.6 厘米。墨書隸體,書“弟子雷陔再拜 問起居 鄱陽字仲之”。[13]
從所舉刺的實物看來,魏晉時期刺已經(jīng)基本定型:1.長度為24~25.3 厘米,以24 厘米左右居多,約合1 漢尺(出土漢代古尺實物,一尺長度在22.6~24.08 厘米之間),符合簡牘“一尺之制”[14];寬度為3~3.5 厘米;厚度為0.4~1 厘米,以0.6 厘米居多。每個墓中出土的同一批刺的尺寸盡皆相同。2.單面書寫,以墨書隸體為主,偶見隸中帶楷。書寫格式固定為:×××(投刺者的姓名)再拜 問起居×××(投刺者的字或投刺者的鄉(xiāng)里+字)。書寫體例如劉熙 《釋名》所載:“作再拜起居,字皆達其體,使書盡邊,徐引筆書之如畫者也。中央一行而下也?!盵15]即頂格書寫,底格收尾,中央直書一行,并書姓名以及“再拜”“起居”等敬語。
這些實物刺的形制、書寫體例的定型,反映出刺通傳姓名這一功能屬性被極大程度地強化。1.署名形式多樣化,有“弟(童)子×××再拜”,如“弟子吳應再拜”“弟子高榮再拜”“童子史綽再拜”等,還有“鄉(xiāng)里+姓名+再拜”的署名形式,如“豫章吳應再拜”“廣陵史綽再拜”“丹楊朱然再拜”等。各式各樣的署名形式,表明投刺者通傳姓名的對象眾多,亦表明受刺者的職業(yè)、社會地位以及所處社會階層都不盡相同。2.通傳信息具體化,“投刺”者不僅要向受刺者通傳姓名,還要書明鄉(xiāng)里、字號、官銜等個人信息,以示尊重。相較東漢后期的刺,所通傳的信息更加具體、詳實。
南梁前后,木刺逐漸退出歷史的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名紙。《南史·何思澄列傳》載:“思澄重交結,分書與諸賓朋校定,而終日造謁。每宿昔作名一束,曉便命駕,朝賢無不悉狎,狎處即命食?!盵16]何思澄使用的“謁”“名”,其交際功能基本與刺相同,可通傳姓名于主人。謁起源于戰(zhàn)國中期?!妒酚洝垉x列傳》載:蘇秦“并相六國”,張儀以為故人,“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17]。是古代“參見尊貴而通名”的濫觴。清代學者趙翼通過大量文獻考證,認為“古有通名,本用削木書字,漢時謂之謁,漢末謂之刺”[2]527。其考證雖然嚴密,但并不準確,因為謁和刺的形制、書寫體例、使用場合都存在著較大區(qū)別。近年的考古發(fā)掘中,數(shù)次出土了謁的實物,如西郭寶墓出土西漢中晚期謁2 枚[18]、尹灣漢墓出土西漢晚期謁10 枚[19]、長沙東牌樓出土東漢末年謁1 枚[20]、安徽朱然墓出土東吳謁3 枚[12]等。從這些謁的實物來看:1.謁的寬度為6.5~9.5厘米,集中于7 厘米左右,遠寬于刺。2.謁雙面書寫,不同于刺單面書寫。3.書謁時多用“進(奏)+受謁者的敬稱 上謁者的官爵+再拜 謁 上謁者的名或字”“上謁者的鄉(xiāng)里+名+再拜 謁 姓+字”等格式,與刺的書寫格式差別較大。四,謁多書明上謁者、受謁者雙方的信息,僅限于一次性使用,刺只書明投刺者的信息,可無限次使用。名即名紙,古代已有學者對此做過專門考證。南宋吳曾認為:“梁何思澄終日造謁。每宿昔作名紙一束。曉便命駕。朝賢無不悉狎。蓋名紙始見于此?!盵21]明趙釴《鷃林子》也以何思澄“作名”為后世名紙之始:“何思澄終日造謁,每宿豫作名紙一束,曉便命駕,朝賢無不悉狎……此巧宦之一端也,人至今能之?!盵22]可以說,名紙與刺一脈相承,是不同歷史時期人們交際往來的重要媒介。
南梁時,“名紙”這一稱謂的出現(xiàn),與名紙直接繼承刺“通姓名以自白”的功能屬性密切相關。高承 《事物紀原》言道:“后漢禰衡初游許下,懷一刺。既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蓋今名紙也。則名紙之始,起于漢刺也?!盵23]趙翼在考證名紙的起源時,征引陳元靚《事林廣記》所言“見長者用名紙,見敵以下用刺,其文書某郡姓名,有爵者并書爵,謂之爵里刺,其實已皆用紙也。六朝時名紙但謂之名”[2]527,并肯定了其觀點??梢?,名紙書寫姓名、鄉(xiāng)里、官爵等個人信息的習俗源于漢晉以來的刺,特別是官場交際所使用的“爵里刺”。另外,南梁佛教盛行,世俗弟子拜見高僧時,偶爾也有投遞名紙的情形。《太平御覽》引《高僧傳》曰:“釋法度少出家,高士名僧紹隱居瑯琊之攝山。及亡,舍所居山為棲霞精舍,請度居之。經(jīng)歲許,忽聞人馬鼓角之聲,俄見一人持名紙通曰:‘靳尚?!盵4]2942
隋唐之世,“名紙”一稱迅速風行全國。隋開皇中,出六斤參劾司徒楊素,“赍名紙至省門。遇白,請為題其姓。乃書曰:‘六斤半?!盵24]開成三年(838),裴思謙狀元及第,“作紅箋名紙十數(shù),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詰旦,賦詩曰:‘銀缸斜背解鳴榼,小語偷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25]50會昌間,劉魯風投謁江西刺史張又新,典謁韓知客不肯通傳,因賦一絕曰:“萬卷書生劉魯風,煙波千里謁文翁,無錢乞與韓知客,名紙毛生不為通?!盵25]146又周瞻入謁李德裕而不得見,及問閽者,對曰:“公諱 ‘吉’,君姓中有之。公每見名紙,即顰蹙?!盵26]這一時期名紙盛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其延伸了刺“自白”的范疇,豐富了刺的政治內(nèi)涵。入唐以后,名紙很快與蓬勃發(fā)展的科舉制度聯(lián)系起來。每年科舉放榜后,按舊例行“謝恩”“期集”“點檢文書”“過堂”“關試”“宴名”諸儀,名紙則在其間扮演著重要角色。謝恩時,狀元“到主司宅門下馬,綴行而立,斂名紙通呈”[25]35。謝恩過后便是期集,同年及第士子“出抽名紙錢,每人十千文。其斂名紙,見狀元”[25]36。之后過堂時,“宰相既集,堂吏來請名紙,生徒隨座主過中書,宰相橫行,在都堂門里敘立”[25]37??梢娫谶@一套流程中,名紙大多情況下只在“形式”上起到通傳姓名的作用,但斂呈名紙已經(jīng)儀式化,即成為禮儀規(guī)范,無法更逆了。
明清時期,許多學者圍繞刺的材質(zhì)問題、起源與發(fā)展問題,進行了專門的討論和研究。張萱《疑耀》認為“古人書啟往來及姓名相通,皆以木竹為之”,謂之“刺”。至宋淳熙之世,朝士交際往來改用小紙,高四五寸、闊尺余,謂之“手簡”,“竹木之刺廢矣”。[27]朗瑛《七修類稿》對李涪《刊誤》中以“上謁為投刺”的說法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古無文刺,惟書竹簡”,“何得以謁便可謂投刺耶”?[28]294趙翼 《陔余叢考》通過考證“六經(jīng)及先秦、西漢之書”,認為劉馮 《事始》中“古昔削木以書姓名,故謂之刺;后世以紙書,謂之名帖”的說法尚有可疑之處,繼而提出“漢時皆謂之謁,無所謂刺也……未有紙以前謂之謁,既有紙以反削木為刺,似非事理然”的看法。[2]526-527總的來說,他們對于刺的考證,主要存在兩方面的分歧:1.謁和刺的關系。朗瑛認為謁、刺有本質(zhì)的不同,謁類似于明代的拜帖,與刺存在著功能上的差異,且二者起源的時間也不一致。趙翼以為“古有通名”,謁、刺本為一物,秦漢謂之謁,漢末謂之刺。2.刺的材質(zhì)從竹木轉(zhuǎn)變?yōu)榧埖陌l(fā)生時期。張萱以宋淳熙之世廢棄竹木之刺,朗瑛、趙翼則認為刺紙出現(xiàn)于漢以后。
前文所見,漢末至魏晉,官場交際盛行“投刺”之風。從這一時期傳世文獻中關于謁的材質(zhì)的蛛絲馬跡,亦能推斷刺的材質(zhì)?!逗鬂h書·劉盆子列傳》載:“至臘日,崇等及設樂大會,盆子坐正殿,中黃門持兵在后,公卿皆列坐殿上。酒未行,其中一人出刀筆書謁欲賀,其余不知書者起請之,各各屯聚,更相背向?!崩钯t注曰:“古者記事書于簡冊,謬誤者以刀削而除之,故曰刀筆?!盵6]481-482由此可知,這時公卿士大夫所作之謁為木質(zhì),有時在書謁的過程中需要刀削筆改,對其進行修正。漢晉時期,謁、刺由于交際功能的相似性,往往并行于世,如安徽馬鞍山東吳左大司馬朱然墓就曾同時出土謁3 枚、刺14 枚,皆為墓主人朱然生前所用之物。[12]加之謁、刺的流行時期有一定的重疊性,謁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盛行于秦、漢、魏、晉;有明確記載的刺出現(xiàn)于東漢桓靈時期,在魏晉之世得到長足發(fā)展,以致后世經(jīng)常有學者將二者混為一談。如《漢書·高祖本紀》載:“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顏師古注曰:“為謁者,書刺自言爵里,若今參見尊貴而通名也?!盵29]《資治通鑒·漢紀四十七》延熹七年(164)二月丙戌:“郭泰、符融赍刺謁之,因留宿;明旦,泰起,下床拜之曰:‘君,泰之師,非泰之友也。’”胡三省注曰:“書姓名以自通求見曰刺,秦漢之間謂之謁?!盵3]1773顏師古、胡三省將謁、刺混淆,一概而論,應是二者在材質(zhì)、形制、功能上存在頗多的共性。據(jù)此可推斷當時的刺應與謁一般,都為木質(zhì)。
當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考古發(fā)掘中,數(shù)次出土了漢晉時期刺的實物,其材質(zhì)已然明昭。前文所列江西南昌東吳高榮墓、湖北鄂城東吳墓、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江西南昌火車站東晉墓、江西南昌晉墓等,出土的刺皆為木質(zhì),這應與當時社會主流的書寫材料密切相關。在古代書寫材料發(fā)展與變遷的歷史進程中,造紙術的發(fā)明、改良與普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秦以前無紙,秦、西漢時較為原始的紙出現(xiàn)。新中國成立后,甘肅天水放馬灘秦墓出土的紙質(zhì)地圖[30]、陜西西安出土的“灞橋紙”、扶風出土的“中顏紙”、甘肅居延出土的“金關紙”、敦煌出土的“馬圈灣紙”等[31],都已經(jīng)證明了這點。但這些“古紙”的原始性也很明顯,其雖初步具備了紙的形態(tài),但未經(jīng)過蕩料、抄紙等工序,表面十分粗糙,質(zhì)地極其松弛,不宜作為書寫材料,因此王菊華先生稱其為“雛形紙”[32]。故在蔡倫改良造紙術之前,社會主流的書寫材料仍是簡牘,一些官宦富貴之家也會使用縑帛,即如范曄所言:“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V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盵6]2513這一時期雖然無刺,但考古發(fā)掘中出土的謁的實物卻很能說明問題,如西漢中晚期的西郭寶謁、西漢晚期的“師饒十謁”,皆為木質(zhì),且質(zhì)地較為細膩。
東漢元興元年(105),蔡倫改良造紙術,并進呈漢和帝?!暗凵破淠埽允悄粡挠醚?,故天下咸稱 ‘蔡侯紙’?!盵6]2513但受到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的制約。“蔡侯紙”的知名度與其普及程度并不成正比。正如劉寧所說的:“由于條件的不成熟,還有傳統(tǒng)錦帛或竹簡在社會上盛行久遠,導致紙張在漢代可能沒有得到廣泛的流傳。”[33]相較于社會其他階層,官員在東漢中后期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金字塔中始終處于高層的位置,他們?nèi)粘=浑H所使用的刺,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這一事實。《陔余叢考》引魚豢《典略》曰:“皇甫規(guī)家居,有雁門太守亦歸里,以刺來謁,規(guī)不禮之,以其刺刮髀?!盵2]527李賢注《后漢書》曰:“泰名顯,士爭歸之,載刺常盈車?!盵6]2226《太平御覽》引劉彧 《長沙耆舊傳》曰:“夏侯叔仁氏族單微,丁母憂,居喪過禮。同郡徐元休弱冠知名,聞而吊焉。旬日之中,積刺盈案?!盵4]2728郭泰、皇甫規(guī)主要活躍于東漢延熹、建寧年間(158—169),距離蔡倫改良造紙術,已逾半個世紀有余;夏侯叔仁、徐元休生活的年代則更晚于郭泰、皇甫規(guī)。既然有“以刺刮髀”“刺載盈車”“積刺盈案”的說法,可知當時流行的刺仍為木質(zhì)。根據(jù)江西南昌東吳高榮墓、湖北鄂城東吳墓、江西南昌晉墓、江西南昌火車站東晉墓等出土刺的實物,東吳、兩晉時期,木質(zhì)的刺依舊作為刺書的主流,盛行于世??梢哉f,造紙術的改良與逐漸普及,并未立即結束古人削竹木、書姓名以為刺的歷史,在之后的2~3個世紀里,木質(zhì)的刺仍廣泛使用于官場交際;同時也說明,在蔡倫改良造紙術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蔡侯紙”作為書寫材料的普及程度遠未超過竹簡,竹簡依舊是當時社會主流的書寫材料。
需要審視的是,從目前出土的漢晉時期刺的實物看來,其皆為木質(zhì),且形制成熟,書寫格式、體例基本固定;從傳世文獻關于漢晉時期刺的記載看來,蔡倫改良造紙術后約2~3 個世紀里,木刺依舊盛行,但就此蓋棺定論,將其視作漢晉時期刺的“標本”,是值得商榷的。隨著造紙術的問世、紙的逐漸普及,傳統(tǒng)的刺不可避免地遭遇強烈沖擊,出現(xiàn)改木質(zhì)為紙質(zhì)的現(xiàn)象。高承《事物紀原》以“名紙之始,起于漢刺”。高承是北宋元豐中人,時名紙已為紙質(zhì);按高承所言,禰衡“懷刺”為宋代名紙的源頭,可推測其材質(zhì)為紙質(zhì)。李匡乂 《資暇集》云:“今又益競以善價紙,如出印之字,巧諂曲媚,猶有未臻之遺恨。井丹、禰正平生于今日,其亦如是乎?!盵34]晚唐社會,官員投刺使用的名紙、門狀等“競以善價”,漸趨追求紙的奢華程度,以致李匡乂發(fā)出“禰正平生于今日,其亦如是乎”的感慨,似乎也指向禰衡所投之刺為紙質(zhì)。朗瑛《七修類稿》在論證“上謁”與“投刺”的關系時,征引呂祖謙 《紫微雜記》所云“禰衡題名于紙,投刺公侯,此則可為投刺之始也”[28]294,并贊同了呂祖謙的觀點,即肯定了“禰衡題名于紙”的說法。綜上,可知隨著造紙術的改良、紙的逐漸普及,書刺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使用紙的現(xiàn)象。結合前文所述,漢晉之際刺應經(jīng)歷了一段較為漫長的木質(zhì)、紙質(zhì)并用的時期,約2~3 個世紀。
刺經(jīng)歷的木質(zhì)、紙質(zhì)并用時期,是刺逐漸為名紙所取代的一個過渡期。在這個過渡過程中,最開始由木質(zhì)的刺占據(jù)主導地位,紙質(zhì)的刺則處于附庸地位。東晉以后,隨著造紙技術的進步以及紙的普及,紙質(zhì)的刺制作簡易、攜帶便捷,逐漸發(fā)展為刺書的主流,即陳元靚《事林廣記》所言:“見敵以下用刺,其文書某郡姓名,有爵者并書爵,謂之爵里刺,其實已皆用紙也?!敝聊媳背讨饾u退出歷史的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名紙,但因溯其源流之故,后世斂呈名紙時,仍有稱“投刺”者。這一時期名紙取代刺,應與當時造紙技術以及紙的普及程度密切相關。古代造紙技術在魏晉南北朝有了顯著的進步。特別是南北朝以來,造紙的設備與技術,紙的產(chǎn)量與質(zhì)量,都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主要表現(xiàn)為:麻紙在社會上普及與推廣、新材料的開拓和紙用途的擴大、施膠技術和簾床抄紙器的發(fā)展以及表面涂布和染紙技術的進步,最終紙徹底取代了笨重的竹簡,成為社會的主流書寫材料。[35]與這一社會背景相應和,木質(zhì)的刺也徹底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南梁時,“名紙”這一稱謂的出現(xiàn),與刺、名紙材質(zhì)的大變革密切相關。這一時期,紙已經(jīng)完全取代竹木,成為書寫刺書的通行材料。為了昭彰書寫材料的大變革,“名紙”一稱應運而生,迅速風行全國?!侗眽衄嵮浴吩疲骸肮胖谱志砑堫}名姓,號曰名紙。大中年,薛保遜為舉場頭角,人皆體效,方作門狀。洎后仍以所懷列于啟事,隨啟詣公相門,號為門狀、門啟。雖繁于名紙,各便于時也?!盵36]從稱謂、質(zhì)地及交際功能的角度來看,作者孫光憲描述的即是南梁以來人們通傳姓名所使用的名紙。按照其說法,南梁以后名紙盛行于世,歷經(jīng)隋唐而不衰;至唐大中年間,薛保遜始作門狀,“人皆體效”,一度“繁于名紙”。名紙深受其影響,卻未走向衰落,與新興的門狀并行于世,“各便于時也”。前蜀歐陽彬攜“所著詣府”拜謁楚武穆王馬殷,卻遭掌客吏樊知客公然索賄,憤慨而作詩曰:“無錢將乞樊知客,名紙生毛不為通?!盵37]宋乾道間,張栻赴靜江,“至羊樓橋市方食,吏執(zhí)名紙立于庭,食畢呼吏見客,曰:‘客留名刺去矣?!盵38]明清以降,門狀已走向沒落,社會上卻仍流傳著“名紙”的說法。文征明作《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shù)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壁w翼《檐曝雜記》亦言:“嘗有人日具名紙謁其門,必饋司閽者十金,而不求見,但囑以名達徐而已。”[39]
通傳姓名是社會交際中“禮”的體現(xiàn)。漢以前無紙,人們削竹木以書姓名,謂之刺;南梁以來改用紙書,謂之名紙。唐宋以降,官場交際盛行門狀,一度繁于名紙。至明清,名帖完成了對刺、名紙、門狀的全面整合與改良,表明古代通傳姓名的交際禮儀最終成熟。本文以“名紙”這一稱謂為切入點,初步討論和考證了名紙對刺通傳姓名之功能屬性的繼承性,以及南北朝時期社會書寫材料的大變革對刺、名紙材質(zhì)的深刻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