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學民
清代乾隆朝詩學史是清代詩學史與中國文學史的一個重要階段。從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等開始,到朱則杰和嚴迪昌的《清詩史》,到蔣寅的《清代詩學史》(第二冊),乾隆朝詩學史研究始終是一個重點。①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一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朱則杰:《清詩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等等。其中,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詩學是重要研究對象,②鈴木虎雄:《中國詩論史》,許總譯,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顧遠薌:《隨園詩說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司仲敖:《隨園及其性靈派詩說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臺北)1988年版;胡明:《袁枚詩學述論》,黃山書社1986年版;王建生:《袁枚的文學批評》,臺灣圣環(huán)圖書公司2001年版;王英志:《袁枚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歷年研究重心在性靈派代表詩人袁枚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學思想等等。而性靈派的形成與譜系構成,是相關研究的一個有趣課題。性靈詩學的生成過程已經有學者解讀和評估,③蔣寅:《清代詩學史:學問與性情(1736—1795)》第二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69-522頁;錢仲聯、嚴明:《袁枚新論》,《文學遺產》1994年第2期;鄒鵬:《“性靈派”譜系的理論缺陷及就宗派立論的誤區(qū)》,《社會科學家》2011年第11期。但其形成史和學術史值得深入挖掘。這方面,清史《文苑傳》對乾隆朝性靈派詩學的記載值得重視,從嘉慶年間開始纂修,到民國清史館《清史稿·文苑傳》刊行,歷經百年纂修的清史《文苑傳》有多達7個成型稿本,這些過程稿及其記載的變化涉及清朝各個時期的詩學史。①學界對于清史《文苑傳》已經有一些研究,其中對于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的研究有戚學民《〈欽定國史文苑傳〉鈔本考》(《文學遺產》2017年第6期)、戚學民《桐城傳人與文苑列傳》(《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年第4期)等。關于清史《文苑傳》第四次稿的系統(tǒng)研究論文有戚學民《論清史〈續(xù)文苑底稿〉對常州文派的書寫》(《文學評論》2021年第2期)、戚學民、唐銘鴻《論〈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史的續(xù)寫》(《安徽史學》2022年第1期)、肖慧琛《光緒國史續(xù)修文苑傳纂修考略》(《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其他論文有蘇曉方《〈清史稿·文苑傳〉研究》(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陸思麟《清人傳記中的章氏學術記載:〈清史列傳·文苑傳〉章學誠傳考論》(《古典文獻研究》2015年第2期)等。清史《文苑傳》是清廷高層視角下對性靈派史的書寫,但是學界尚未對此有足夠認識,目前對其研究不多。②戚學民、溫馨:《昭代雅音,漁洋為宗:王士禎與清史〈文苑傳〉順康詩學史的書寫》,《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戚學民:《潘錫恩與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中華文史論叢》2019年第4期;鄧菀莛:《清史〈文苑傳〉對詩學史的改寫——基于對錢謙益的探討》,《社會科學家》2020年第8期。清史《文苑傳》從第一次稿開始就有對乾隆朝詩學史的記載。③戚學民:《纂述權力與詩史構圖——〈蔣士銓傳〉與清史〈文苑傳〉對乾隆朝詩學史的書寫》,《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光緒時期續(xù)纂的清史《文苑傳》的第四次稿對乾隆朝的詩學史進行了增補,其工作本《續(xù)文苑底稿》展現了具體纂修情況。該書對乾隆朝詩學史的續(xù)寫重點在性靈詩派,但目前并未有討論。本文基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國史館檔案《續(xù)文苑底稿》和上海圖書館藏鈔本,討論其中乾隆朝性靈詩學的記載。
性靈詩派在清代的影響程度和重要程度,是相關研究中受關注的問題。清人對袁枚以及性靈派詩學的評價多有差異,造成了性靈派在歷史認識中的復雜面相。清國史館檔案顯示,清史《文苑傳》對乾隆朝詩學史的書寫,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對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詩人的處理。文學界對性靈派學術影響的研究,多集中于作家和作品的事實性層面展開,但性靈派的現實影響力是更加值得研究的事實性問題。清史《文苑傳》代表清廷記載其本朝文壇全局,該書對性靈派詩人的記述正是性靈派的影響力的先例。
從清嘉慶到咸豐年間,清國史館纂成了《欽定國史文苑傳》(清史《文苑傳》第一到第三次稿均題名《欽定國史文苑傳》),立正傳44人,其中順康時期32人,雍正乾隆時期12人。清史《文苑傳》有代朝廷立言的權威。國史館總裁由軍機大臣兼任,具體纂修官由翰林兼任,他們往往也是詩人學者,兼有史官和文人的雙重身份,也懂得國史纂述的權力。這些對《文苑傳》的詩學史記載產生了重大影響?!稓J定國史文苑傳》首次書寫符合朝廷正統(tǒng)的詩學史,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所立正傳人物有高度的選擇性。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纂修過程中,翁方綱、曹振鏞一系掌握了纂述權力。翁氏弟子曹振鏞是國史館正總裁,領導著陳用光、潘錫恩等人組成的纂修團隊,纂成《文苑傳》第一次稿。翁方綱的詩學主張,如重學術和宗宋詩等,對《欽定國史文苑傳》的詩學史記載有直接的影響。就書中的乾隆朝詩學史而言,缺漏太多,僅為乾隆朝10位學人立正傳(張鵬翀、陳兆芲、趙青藜、沈廷芳、劉大櫆、厲鶚、李鍇、朱仕琇、蔣士銓、姚鼐);其中作為詩家而被記載的僅有張鵬翀、厲鶚、李鍇、蔣士銓4位,其他人物如姚鼐,其詩歌創(chuàng)作成績被今人重視,但是在《欽定國史文苑傳》中不是記載的重點。
乾隆朝被學界比喻為清代詩歌創(chuàng)作一個蜂腰型中衰之世,可這時期有成就的詩人并不少?!稓J定國史文苑傳》對乾隆朝詩人僅記載數人(這些傳記各有意義,筆者將另文討論),其反映的乾隆朝詩歌史整體情況與實際相去甚遠,是纂修官刻意為之。沈德潛因為乾隆所加罪名,不能在《文苑傳》中立傳。最明顯的是《欽定國史文苑傳》將袁枚等性靈派詩人排除在外。今人研究清代乾隆朝詩歌史,無法回避當時極其有影響的袁枚及性靈派。但袁枚與翁方綱的詩學觀點相互沖突,互有批評,學界周知。他不能在《欽定國史文苑傳》中立傳,是國史館總裁曹振鏞有意為之。檔案顯示,在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的《蔣士銓傳》①《文苑蔣士銓傳》,文獻編號701005227,第1-3頁。工作稿本中,曹振鏞有簽條指示,將袁枚和趙翼的記載刪掉?!稓J定國史文苑傳》的乾隆朝詩學史只能說是偏見與破碎的圖景。后世認為,與性靈派關系密切的蔣士銓因與翁方綱關系友好,又是江西人,翁方綱重視江西詩派,如此人脈學脈使蔣獲立正傳。②戚學民:《纂述權力與詩史構圖——〈蔣士銓傳〉與清史〈文苑傳〉對乾隆朝詩學史的書寫》,《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20年第1期。
幾十年后,隨著清廷啟動《儒林傳》《文苑傳》的集中續(xù)纂,性靈派在《文苑傳》的命運才迎來了轉折。清光緒七年(1881年),潘祖蔭等奏請清廷續(xù)纂《儒林傳》等國史,清廷啟動續(xù)纂國史《儒林傳》《文苑傳》《孝友傳》《循良傳》等類傳的工作,繆荃孫、譚宗浚等任總纂,負責具體的纂輯。1888年,繆荃孫呈繳了《儒林傳》《文苑傳》等成品。據繆荃孫記載,因為他和當時的史館總裁徐桐產生矛盾,這次續(xù)纂稿未獲進呈,但是它們都留下來成為后續(xù)纂修工作的基礎。這一《續(xù)文苑底稿》是清史《文苑傳》第四次稿的工作本之一,展示了纂修工作的樣貌。
《續(xù)文苑底稿》對《欽定國史文苑傳》的文史記載有很多增補。③見前揭《論清史〈續(xù)文苑底稿〉對常州文派的書寫》《論〈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史的記載》,以及戚學民《論清史〈續(xù)文苑底稿〉的經世學名義與嘉道學人譜系》(《社會科學研究》2022年第3期)。就詩學史部分,對順治康熙朝、雍正乾隆朝、嘉慶道光時期均有增補。④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國史館全宗中的《續(xù)文苑底稿》分四冊,其分冊是按照朝代時間來進行,第一冊收錄人物是順治康熙時期,第二冊收錄人物是雍正乾隆時期,第三卷是嘉慶時期,第四冊是道光咸豐同治時期。其中順治康熙朝增加了丁煒、馮班、顧嗣立等人,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與詩學思想對順康詩學史乃至清代詩學史全局有相當程度的改寫,極有意義。至于本文關注的乾隆朝詩學史,《續(xù)文苑底稿》增補極大,增立了乾隆朝8位文人正傳,袁枚、趙翼、錢灃、法式善、黎簡、黃景仁、張九鉞、何夢瑤,就數量而言,較《欽定國史文苑傳》增加了一倍。這些人物的增加在詩學史上有鮮明的意義,如將袁枚等一批性靈派詩人首次載入清史《文苑傳》。這使得《續(xù)文苑底稿》中乾隆朝詩學史的陣容大大增強,距離詩學史本相較近。
《續(xù)文苑底稿》將袁枚立為正傳,在乾隆朝詩學史的重寫方面有標志性意義。今天的清代文學史中,袁枚是乾隆時期最重要的詩人,被認為是一生投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清代唯一一人。⑤嚴迪昌:《清詩史》,第731-789頁。學界熟知,袁枚詩學主“性靈說”,和趙翼、蔣士銓并稱乾隆朝江右三大詩人。袁氏當時交游廣泛,影響很大,但也飽受批評。《續(xù)文苑底稿》中的《袁枚傳》⑥《袁枚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42頁。傳文長達1000余字,篇幅在全書74篇正傳中居于前列。袁枚和趙翼的入傳,使得與蔣士銓并稱的3位詩人在清史《文苑傳》聚首,充實了乾隆朝詩學史中期詩壇書寫的內容。
但是細讀袁枚和趙翼的傳記,《續(xù)文苑底稿》對他們成就的書寫和后世的詩學史定位有別。相較于今日清代文學史對他們作家身份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充分肯定,《續(xù)文苑底稿》對袁枚、趙翼的記載重心在其事功,對其詩文創(chuàng)作成就的記述反居次要地位。《續(xù)文苑底稿·袁枚傳》的主要部分,與《先正事略》卷四十二中的《袁簡齋先生事略》①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114頁。相似,應是在后者基礎上參照其他材料修改而成。傳文按照國史纂輯的規(guī)矩,分別描述傳主的行誼事功和文學成就。行誼和事功部分著墨較多,重點記載其在江寧的仕宦經歷,突出其德行與治績。“寧故巨邑,難治,時尹繼善為總督,知枚才,枚亦遇事盡其能。事無不舉(墓志銘。引者按:此為簡稱,不加書名號,下同)。”②《袁枚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38、36、39-40、40、40頁。在文學成就部分突出袁枚“幼有異稟”,已經展露文學才華:“年十二為縣學生(澄清堂稿本傳)。年二十一至廣西,省叔父于巡撫幕中,巡撫金鉷一見異之,試以《銅鼓賦》,立就,甚瑰麗。乾隆元年,開博學鴻詞科,鉷舉枚應詔,時海內舉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及試報罷。旋舉三年順天鄉(xiāng)試,次年己未成進士,改庶吉士(姚鼐撰墓志銘)。掌院學士史貽直奇其才,命擬奏疏一通。曰:通達政體,賈生流也?!雹邸对秱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38、36、39-40、40、40頁。傳文后半部分集中記載了袁枚的文學生涯,與《文苑傳》其他傳主致仕之后的簡短記載不同,該文介紹了袁枚在江寧筑隨園,為詩古文,社交廣泛,遍訪江南嶺南名山的壯游生涯:“尋丁父艱歸,遂牒請養(yǎng)母,卜筑于江寧之小倉山,號隨園,聚書籍,為詩古文,如是五十年,終不復仕。是時國家治安百余年,物力充裕,江左當道,政事多暇,則開閣延賓,枚以山人與其游,排日燕樂,或慕其風流,爭致金幣。枚又崇飾池館(本傳),疏泉架石,厘為二十四景,游人闐集(蒲褐山房詩話)。自皇華使者下至淮南賈販,多聞名造請交歡,然枚詼諧詄蕩,自行胸懷,未嘗為勢要牽引。年逾耳順,猶獨游名山,嘗至天臺、雁宕、黃山、匡廬、羅浮、桂林、南岳、瀟湘、洞庭、武夷、丹霞、四明、雪竇,皆窮其勝。舟車所過,攀轅授館,至道釋閨閣之能詩者,皆就質焉?!雹堋对秱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38、36、39-40、40、40頁。這些文字都在《袁簡齋先生事略》的基礎上補充修改而成。今天的研究也重視袁枚在隨園的生活,認為這是袁氏打造的權力空間。⑤鄭宇丹:《從“言志”到“言己”:袁枚“性靈說”與乾隆后期自利性話語的傳播》,《國際儒學》2022年第1期。
傳文接著說袁枚的道德品行,稱贊他禮賢下士,善于交際和學習,能揚他人之長,為人重情義,待友至誠?!吧接趥惓VH,天性至篤,事母孝,友于姊弟(先正事略),又篤于友誼,不以窮通生死易之(袁谷芳文集序)。嘗為亡友沈鳳司祭掃,三十年如一日,編修程晉芳死,負枚五千金,枚往吊,焚其券且撫其孤(本傳)。見人善稱之,不容口。后進詩文一言之美,枚必能舉其詞,為人樂道(墓志銘)?!雹蕖对秱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38、36、39-40、40、40頁。然而如果對照《袁簡齋先生事略》,則這段肯定的話前面有一句“先生長身鶴立,性通脫,時有近于蕩佚處,后進或借口效尤”。這是說袁枚有行為不檢處,也因為飽受當時和后世衛(wèi)道士的責難。《續(xù)文苑底稿》只截取了肯定的話,褒揚之意明顯。有趣的是,《續(xù)文苑底稿》的這段話之前原有一句“舟車所過,攀轅授館,至道釋閨閣之能詩者,皆就質焉”,⑦《袁枚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36-38、36、39-40、40、40頁。但這句話被標記刪掉,在后來的同名傳記文本中不再出現。這句話稱贊袁枚誨人不倦,有教無類,看來是替換“長身鶴立”句。且這個記載也有合理處,袁枚對清代閨閣詩的盛行有貢獻,他教授女弟子事,也為今日學界所重視。這個記載原為褒揚,但也存在授人以柄,給讀者留下袁枚行為不檢的解讀空間,因而被纂修官很謹慎地刪除了。
在今日研究界重視的袁枚詩文創(chuàng)作成就部分,《續(xù)文苑底稿》本傳與《袁簡齋先生事略》有很大差異,篇幅增加了很多。前者曰:“所為詩文天才橫逸,尤善駢體,抑揚頓挫,皆能自發(fā)其思,力求新變,以才運情,使筆如舌,此其專長也(《文獻征存錄》)。古文記敘用斂筆,論辯用縱筆,敘事或斂或縱。相題為之,而大概超越空行(杭世駿《小倉山房集序》)。①《袁枚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40-41頁。引者按,此處引文原有纂修官所加的括號,括號內的字有涂抹,表示刪去。然名盛而膽放,才多而手滑,后進之士,相承效尤,未學其才能,先學其放蕩(《文獻征存錄》)。故世謂其文固佳,但記事亦多失實云(國朝文錄)。枚雖仕不顯,而備林泉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百余年來無及枚者(《文獻征存錄》)。著有《小倉山房詩文集》七十卷,詩余、詩話、尺牘、說部之屬若干卷,凡三十余種。卒,年八十有二?!雹凇对秱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40-41頁。這里評價袁枚的文才富有天才,但也有贊有彈。袁枚入傳,應該是總裁所定,而纂修官承命纂輯,對袁枚的稱贊,行文有所保留?!独m(xù)文苑底稿》在詩文評價方面,前引兩句均有涂抹痕跡,正可見纂修官行文的猶豫遲疑。
總之,《袁枚傳》有幾個有趣的矛盾現象。第一,《袁枚傳》是正傳,傳文篇幅長,顯示在《續(xù)文苑底稿》中地位重要。袁枚在今天被視為乾隆朝的重要詩人,但是《袁枚傳》重點記載不在傳主的詩文成就,而是重其行誼事功,輕其文藝像是記載一位經世學人,但其事功也沒有什么重要功績。行誼突出袁枚禮賢下士,重情誼,盛交游,仍然是在傳統(tǒng)儒學肯定的范圍內。這與袁枚為當世儒生的批判形成了對比,可以說《續(xù)文苑底稿》采取的是為賢者諱的回護態(tài)度。第二,在文藝評價方面,袁枚詩文皆有成就;但《袁枚傳》對他的古文記載更多,評價更高,對他的詩學只是寥寥幾筆,指出其天才一面,沒有大加褒揚。檔案顯示,纂修者刪去了一些對他文章成就的好評文字。《續(xù)文苑底稿》對袁枚的詩歌成就基本略而不談,與我們今天的認識有很大差異。但從其對袁枚的詩學史定位來看,這樣的刪改可以理解。因為《袁枚傳》的評價過于偏重古文和駢文,使得傳主袁枚主要看起來成了古文家,而非詩人,所以纂修官必須刪掉一些關于文章的評價,使得對傳主的詩歌和文章的評價變得均衡。
《續(xù)文苑底稿》增補《袁枚傳》的學術意義重大。袁枚是乾隆朝最有代表性的詩人,其所倡導的性靈詩風,對當時和后世均有重要影響。很多儒者反對袁枚,主要是因為他反對道學。而《袁枚傳》描繪出的是傳主符合朝廷正統(tǒng)的道德行為,比如平易近人、天性盡孝、篤于友誼、重道守信、重義輕利、樂天知命等,符合朝廷崇文重教的意旨。《續(xù)文苑底稿》對袁枚的記載是一種欲揚還抑、欲說還休的姿態(tài)。整篇傳記大部分根據《先正事略》來纂寫,這里面有史官遵守史例、杜絕杜撰的考量。從阮元纂修《儒林傳》《文苑傳》開始,大學士奏定的辦法,就是史傳文字不能由史官自撰,以防杜撰和以私害公,必須采用士林已有的論述。一方面,傳文總體對袁枚的重要地位給予肯定和承認,評價袁枚成就的文字是纂修官精心選擇和修改的,保留了對袁枚的肯定,刪掉了他為當世學人批評的部分,另一方面又對他的文藝成就的書寫有很大的保留。檔案揭示的掩藏在《袁枚傳》背后的矛盾態(tài)度和小心翼翼,正說明在正史中第一次出現的《袁枚傳》的重要意義。纂修官在袁枚事實上具有的重要影響和清廷與世人的禮教準繩之間找平衡,在正史內給袁枚以重要地位。
《文苑傳》不僅為袁枚立傳,也為同時的另一位大詩人趙翼立傳。趙翼是袁枚好友,是性靈派詩人,也是著名的史學家和詩歌評論家,近年被研究者稱為性靈派副將。值得注意的是,趙翼是常州人,與總纂繆荃孫是同鄉(xiāng)。趙翼事功甚多,多為從軍征伐之功?!独m(xù)文苑底稿》根據《先正事略》的《趙甌北先生事略》①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第122-123頁。,突出了趙翼的軍功,②《趙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格局基本接近,具體的史實細節(jié)從其他史源增補。比如記載其才華的這一段:“生三歲,日能識字數十;十二歲為文,一日成七篇,人皆奇之(姚鼐《甌北先生家傳》)。以直隸商籍,中乾隆十五年舉人;十九年中明通榜,用內閣中書,入直軍機(孫星衍《趙甌北府君墓志銘》)。進文字多出其手,每扈從出塞,戎帳中無幾案,輒伏地起草,頃刻千百言,不加點(蔣士銓《甌北詩鈔序》)。大學士傅恒、汪由敦尤重之(錢林《文獻征存錄》)。二十六年成進士,殿試;進呈,一甲第一,而陜西王杰居第三。純皇帝謂,自國朝以來陜西未有以第一人及第者。遂易杰第一,而翼之才則固已心識之矣。(《姚傳》)”③《趙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與《先正事略》的說法略同,結構相似,但引述了多家文字以昭征信。
傳文大幅記載傳主的軍功暫不討論,值得注意的是文末對趙翼詩學成就的評價,也是在《先正事略》傳記基礎上變化來的。有的直接引用了后者的文字,如“主安定書院,日與朋游故舊賦詩為笑樂……重之”④《趙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這句話,《先正事略》在前面有“其詩與袁簡齋、蔣心余先生齊名”?!独m(xù)文苑底稿》將這句話后置,改稱號為直呼名,“同時袁枚、蔣士銓與翼齊名”,更加上了一句話“如唐之李杜元白”;⑤《趙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然后引出后面的話,突出趙翼的史學成就,“翼高才博物,既歷清要,通達朝章國典,尤邃于史學。家居數十年,手不釋卷。所撰《廿二史札記》三十六卷,鉤稽同異,屬詞比事;其于前代弊政,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又撰《陔余叢考》四十三卷”。⑥《趙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這是當時和后世均認可的成績,而《續(xù)文苑底稿》于此凸顯趙翼的學術底蘊:“《甌北詩集》五十三卷,《皇朝武功紀盛》四卷,《檐曝雜記》六卷,《唐宋十家詩話》十二卷。所為詩無不如人意所欲為(孫傳),淋漓痛快。(張維屏《聽松廬文鈔》)非僅見方隅、橫生議論者可比也《聽松廬詩話》?!雹摺囤w翼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58、52、58、58-59、59、59頁。這里沒有突出其性靈詩學主張,而是凸顯了其學術造詣深厚的特點。
而將袁蔣趙三家比喻為“李杜元白”,此寥寥幾字,分量極重。袁蔣趙三人,可以被比為唐代的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相當于說這三位詩人使得清代的詩學達到了和盛唐中唐一樣的巔峰盛世。乾隆朝《御撰唐宋詩醇》頒行,其中李白和杜甫被定為唐代第一,白居易的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升。而乾隆皇帝的詩歌趣味據研究集中在中唐白居易、元稹一派。乾隆的欽定唐詩人地位對學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⑧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第20-25頁?!独m(xù)文苑底稿》將袁趙蔣三位詩人比為李杜元白,意味著他們是符合乾隆好尚的詩歌典范,達到了詩仙詩圣的水平。這是對袁枚、趙翼和蔣士銓的詩學地位的極大肯定,也是極大的拔高,意在把他們定位為清代詩人的頂峰?!独m(xù)文苑底稿》沒有直接寫出袁枚的性靈派宗師地位,甚至連“性靈”的字眼都沒有使用,但性靈派主將從極端被排斥,在《欽定國史文苑傳》中不得列名,到被立為皇皇正傳,再到《趙翼傳》中以互文方式悄悄定為如唐代李杜元白一樣的詩仙詩圣,袁枚、趙翼兩人及性靈派地位的抬升不言而喻。正如學界指出的,乾隆朝詩學史的主干是性靈派萌生、發(fā)展并逐漸取代格調派成為詩壇主流的過程?!独m(xù)文苑底稿》的《袁枚傳》和《趙翼傳》表明,清史《文苑傳》系統(tǒng)內發(fā)生了一個糾偏行為。被翁方綱、曹振鏞一系主導的《欽定國史文苑傳》所排斥的性靈派進入了清史《文苑傳》,乾隆朝詩學史有了與事實相符的中心人物。
《續(xù)文苑底稿》不僅增立性靈派宗師袁枚和干將趙翼為正傳,而且把活躍在乾隆朝的多位性靈派詩人立為正傳。這些詩人入傳使得《續(xù)文苑底稿》中性靈派的陣容極大增強,實際上將性靈派樹立為乾隆朝詩學史的正宗。
據研究,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以后,袁枚在詩壇產生較大影響。同時期或稍后的蔣士銓、黃景仁、李調元、陳文述、①王英志:《袁枚于乾嘉詩壇的影響》,《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宋湘、法式善、張問陶、程晉芳、杭世駿、洪亮吉、吳文溥②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第475、459-460頁。等均為性靈派詩人。他們的主張未必與袁枚完全一致,甚至會批評袁枚,但欣賞袁枚、擁護性靈的基本立場是一致的。
如前所述,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欽定國史文苑傳》中,乾隆朝詩人僅有4位;而《續(xù)文苑底稿》的乾隆朝詩人數量有了大幅增加,其中性靈派詩人立傳最多,成為清史《文苑傳》中乾隆朝時期最大的詩人群體。雖然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未立“性靈派”之名,但性靈派多人被立正傳,已經具備實質內容。《續(xù)文苑底稿》乾隆朝詩文作家有袁枚、趙翼、張九鉞、錢灃、法式善、黎簡、黃景仁、張問陶、馮敏昌,共9人。其中張九鉞記載的主要是其經世事功,馮敏昌是嶺南人物,別為一支,那么9位詩人中的7位都是性靈派,是乾隆朝獨占鰲頭的詩人群體。再考察嘉慶朝以后的詩人,則有陳文述,還有今天認為是性靈派詩人的杭世駿(《續(xù)文苑底稿》立傳,但未明顯認為是性靈派),③《續(xù)文苑底稿》中活躍在乾隆時期的還有黎簡和馮敏昌等人。黎簡和馮敏昌都是廣東人,他們的立傳筆者另有研究,本文暫不討論。活躍在乾隆時期的曹錫寶也立正傳,但傳文主要記載和表彰的是他彈劾和珅的事跡。另外列為附傳者如程晉芳等。那么仍然有一半以上的詩人屬于性靈派。當然《續(xù)文苑底稿》記載的性靈派譜系與今人的認知有些出入,纂修官對這些詩人詩學詩派的理解和我們不盡相同。即便如此,《續(xù)文苑底稿》中的性靈派詩人數量已經在所有詩學流派中首屈一指。
《續(xù)文苑底稿》增立的各位性靈詩人傳記均有意趣。首先看錢灃,他在《續(xù)文苑底稿》之前數十年,已經在詩壇享有聲譽。錢灃(1740—1795),號南園,云南昆明人,清代大臣、書畫家。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授檢討,官至御史。洪亮吉曾將錢載、施朝干、錢灃、任大椿推為當時(乾隆中葉)最杰出的四位詩人,說“通副(錢灃)之詩高超”,令人驚異。他還說:“昆明錢侍錢灃,為當代第一流人。即以詩而論,亦不作第二人想。”④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第475、459-460頁。但《續(xù)文苑底稿》中《錢灃傳》并非將其作為詩人記載,主要是作為事功突出的經世能員。其本傳集中記載了他不與和珅同流合污的德行和氣節(jié),其德行源于對儒學慎獨原則的體認?!跺X灃傳》的內容受《文苑傳》體例所限,以行誼事功最為突出,傳末僅言“著有《南園集》。書法逼近平原,嘗興酣畫馬,識者珍之如拱璧云”,⑤《錢灃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91、91頁。未及其詩,反限制了他的詩名。今天的研究者都強調其文學成就,他在《續(xù)文苑底稿》中的經世名臣形象和作為值得關注?!独m(xù)文苑底稿》檔案顯示,《錢灃傳》中原有關于傳主詩文創(chuàng)作的記載,在前引“著有《南園集》”后有“歿后散亡,長白法式善、趙州師范,為蒐輯之,得詩百余首,名曰《南園詩存》(姚鼐《南園詩存序》)。《滇南文略》載其文頗多,率皆蒼整拔俗(李祖陶《惜抱軒文評》)”。⑥《錢灃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91、91頁。這里帶出了一段佳話,也與后文《法式善傳》形成了互文,但被標記刪除。
性靈詩人法式善在《續(xù)文苑底稿》也被立正傳。法式善(1752—1813)是學界重視的清代文學家。乾隆四十五年(1780)進士,授檢討,官至侍讀。他的身份是蒙古八旗“蒙古爾濟氏,隸內務府正黃旗。乾隆四十五年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檢討。十月遷司業(yè)。五十年,高宗純皇帝臨雍,率諸生七十余人聽講,禮成。賞赍有差,遷詹事府左庶子,本命運昌命改今名”,①《法式善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6、108、108、106-108頁。這增加了他在《文苑傳》中立傳的分量。八旗詩人群體是清代詩歌史一個重要的陣營,《文苑傳》從全局出發(fā),選確有成就的八旗詩人立傳。在《欽定國史文苑傳》中,唯一立正傳的旗人是漢軍李鍇?!独m(xù)文苑底稿》是續(xù)纂,增立《法式善傳》,安排了旗人在《文苑傳》中的位置。法式善代表了八旗詩人的徹底漢化,而且為漢族詩人普遍接受。他以研求文獻、宏獎下士聞名,《續(xù)文苑底稿》的本傳正是如此記載?!八釉诤褫d門北,明西涯李文正公畏吾村舊址也(《先正事略》)。背城面市,一畝之宮,有詩龕梧門書屋。室中收藏萬卷,間以法書名畫;外則蒔竹數百竿,寒聲疏影,翛然如在嚴谷間。經師文士,一藝優(yōu)長,莫不被其容接(湖海詩傳)?!雹凇斗ㄊ缴苽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6、108、108、106-108頁。這個傳記也根據《國朝先正事略》的傳記③李元度:《法時帆先生事略》《國朝先正事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第129-130頁。修改而來,但將李元度對法式善的記載上升到國家層面,與私著意義有很大的不同。本傳還對他的詩學成就大加肯定,稱他“以詩文為性命,意氣為云霞,主持名教者,幾三十年。接跡西涯,允無愧色。其詩清醇雅,正一洗淫哇(《尋睢集》)。用王士禛三昧之說,言詩主王孟韋柳,又工為王李,一篇之中,必有勝句。一句之盛,敵價萬言(惕甫未定稿)。性極平易,而所為之詩,則清峭刻削,幽微宕往,無一語旁沼前人,及描摹大家名家諸習氣(洪亮吉集)”。④《法式善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6、108、108、106-108頁。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記載指出法式善的詩學主張本于王士禛,沒有說他和性靈派領袖袁枚及其詩學主張的關系。本傳也突出了他的學術基礎:“問字求詩者往往滿堂滿室,自登仕版,即以宏獎風流為事(湖海詩傳)。其為學士也,則著《清秘述聞》十六卷,其官祭酒也,則著《槐廳載筆》十八卷,實事求是,文獻足征(朱珪《知足齋集》)。尤喜獎借后進,得一士之名,聞一言之善,未嘗不拳拳也(瀛洲筆談)。海內名流投贈諸作,輒投詩龕中,作詩話,復取諸師友詩略,以年代編次,為《湖海詩》六十卷,又著有《存素堂詩集》三十八卷……(《文獻征存錄》)”⑤《法式善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6、108、108、106-108頁。相較于今人對法式善研究的冷落,⑥嚴迪昌:《清詩史》,第868-869、923-927頁。《續(xù)文苑底稿》鄭重其事,立為正傳,這與我們今天學界的認識是不一樣的。
黃景仁(1749—1783),常州府武進縣人,宋朝詩人黃庭堅后裔,清代詩人。有詩名,但生平艱難,英年早逝。黃景仁被納入常州詩人群體中看待。⑦嚴迪昌:《清詩史》,第868-869、923-927頁。而《續(xù)文苑底稿》的纂修官繆荃孫是常州人,在《儒林傳》等纂修過程中,頗有提升常州學術地位的舉動。如他在《儒林傳》第四稿中記載了常州莊氏之學,在《續(xù)文苑底稿》中書寫了與桐城相抗的常州文派。《續(xù)文苑底稿》中有立正傳的趙翼和黃景仁都是陽湖人士,其效果和前面的儒學、古文史書寫類似,提升了常州詩派的影響力。本傳也本于《國朝先正事略》同名傳記。⑧李元度:《黃仲則先生事略》《國朝先正事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第133-134頁。黃景仁是一個天才,行誼較少,所以本傳多述其壯游和詩才。在其行誼部分,突出了他的才華曾受乾隆肯定:
黃景仁,字漢鏞,一字仲則,武進人?!藶槔擞?自序),攬九華,涉匡廬,泛彭蠡,歷洞庭(行狀),登衡岳,觀日出(自序)。過湘潭,酹酒招魂吊屈原賈誼,作浮湘賦,以寄意悲慨傷懷。時湖南按察使定興王太岳故名士,負其才,及見心折,每有所作,必持質黃秀才定可否。(事狀)自湖南歸,詩益奇肆,大興朱筠督安徽學政(行狀)招入幕(自序)。三月上巳,為會于采石磯之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景仁年最少,著白夾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遍示座客,座客咸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涂。開學使者高會顯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時競寫,一日紙貴焉。……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學政全書)上東巡召試(年譜),名在二等,以武英殿書簽例得主簿。……寓京師(武億文集)法源寺(年譜)病,寢一木榻(武億文集),銓有日矣,為債家所迫,抱病逾太行,出雁門,將復游陜,次解州,病殆。卒于河東監(jiān)使沈業(yè)富署(行狀)。年三十五。友人洪亮吉持其喪以歸(年譜)。景仁體贏(自序),長身伉傸(行狀),性高邁(邵齊燾《勸學詩序》),好游(洪亮吉《玉麈集》)。蓋觀江上諸山水(自序),每獨游名山,經日不出,值大風雨或瞑坐崖樹下,牧豎見者以為異人(行狀)。①《黃景仁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22-124、125頁。
對黃景仁的詩學成就,傳文稱民間議論他的詩是乾隆朝第一人:“詩宗法少陵、昌黎(洪亮吉《燃犀集》),后稍稍變其體為王李高岑,卒其所詣與青蓮最近(行狀)。自傷卑賤,所作多悲感凄惋(邵齊燾《王芝堂集》)。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洪亮吉《北江詩語》)。乾隆間論詩者推為第一(包世臣《齊民四術》)?!雹凇饵S景仁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22-124、125頁。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對黃景仁詩學風格的介紹,對其成就的定位,都是《國朝先正事略》所無,而為史官所增入。當然,這些士林品藻不可當真,但是國史記述此點,可見重視?!独m(xù)文苑底稿》對黃景仁詩歌風格的描述的選擇具有慧眼。洪亮吉《北江詩話》“黃二尹景仁詩,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詩多抑塞悲苦語的特征,而這則評價也為國史館的注意。黃景仁和戴望一樣,是聲名有加但功名無望的青年才俊,均英年早逝。他們能在國史《儒林傳》《文苑傳》中獲得立傳,不能不想起纂修官的提攜之功,而總纂繆荃孫正是常州人。
《續(xù)文苑底稿》有《張問陶傳》,張氏是乾隆中期有影響力的詩人,有人認為他是性靈派后勁(但也有學者認為他不是袁枚的詩學傳人),有學者認為他應該取代蔣士銓,而與袁枚、趙翼并稱乾隆三大家。《張問陶傳》云:“幼有異稟,工詩,有青蓮再世之目。乾隆五十五年成進士,官檢討。詔選翰詹,三十人各書扇五柄,又養(yǎng)心殿屏幅選十二人分書。問陶皆與馬尋改御史,有直聲?!瓎柼兆x書過目成誦,所為詩古文詞,奇杰廉勁,一時名輩皆斂手下之(《四川通志》)。其《寶雞題壁》詩十八首,指陳軍事,得老杜諸將之遺,傳誦殆遍(《先正事略》)。在都與洪亮吉、羅騁相唱和無虛日。往見袁枚,輒謂之曰,所以而不死者以未見君詩耳。其推重如此(《隨園詩話》)?!小洞皆娢募贰瓏倌陙?蜀中詩人以問陶為最?!雹邸稄垎柼諅鳌?《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28-139頁?!稄垎柼諅鳌芬哺鶕秶日侣浴吠麄饔涀氤?。④李元度:《張船山先生事略》,《國朝先正事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第132-133頁。在《續(xù)文苑底稿》中,張問陶被比喻為李白再世,而他的詩作《寶雞題壁》被視為得杜甫之遺風。張問陶作為蜀中詩學代表人物而被列入,傳文強調他獲得袁枚的高度肯定,可以看出他在《續(xù)文苑底稿》所述乾隆朝詩學史中的重要位置。《張問陶傳》處理傳主與袁枚的關系值得注意,他們是一種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關系。學術界曾一度把張問陶視為袁枚的弟子,而多從與袁枚關系的角度來討論張問陶的詩歌成就。也有學人提出,不應把張問陶當作袁枚的附庸?!独m(xù)文苑底稿》則從張問陶入國史之初,就明白記載了他和袁枚的朋友關系。
其他一些性靈派詩人以附傳的方式出現。比如程晉芳在《續(xù)文苑底稿》中是袁枚的附傳,主因就是他和袁枚的交往:“程晉芳……又問經義于從叔廷祚,學古文于劉大櫆,與商盤袁枚唱和,詩文并擅其勝(蒲褐山房詩話)。江淮老宿咸與上下其議論,南游金陵,愛棲霞牛首之勝,憑眺山川,考證今古,所至傾其坐人。”①《袁枚傳 程晉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42、43、43-44頁。至于其成就,傳文重心在學術,呈現他作為考證家的一面,但也寫出他的學術宗旨是朱子?!皶x芳學無所不窺,經史子集,天星地志,蟲魚考據,俱宣究(墓志銘)。著《正學論》七篇,反復于體用博約之際,未始不以程朱為職志(翁方綱《墓志》)。晚與朱筠戴震游,乃治經,究心訓故(漢學師承記)?!雹凇对秱?程晉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42、43、43-44頁。至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績,傳文記載沒有突出他是性靈派:“古文醇潔,有歐遺意(袁枚撰《墓志銘》),詩尤善言情;纏綿往復,于家世盛衰,儕偶聚散,娓娓數百言(翁方綱撰《墓志銘》)。如白傳作詩,老嫗可解(洪亮吉《北江詩話》)。其卒也,京師為之語曰:自竹君先生死,士無談處;魚門先生死,士無走處,謂朱筠及晉芳也(墓志銘)。其聲華之盛如此(《先正事略》)?!雹邸对秱?程晉芳》,《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42、43、43-44頁。傳文原有對他詩歌的高度評價,指出了他善于“言情”,成就可比白居易,與正傳的袁枚相互呼應,但是這段話被刪除。
其他被今人認為是性靈派詩人,在《續(xù)文苑底稿》立傳的還有《法式善傳》的附傳《王芑孫傳》:“王芑孫……久困場屋,益肆力于詩古文。其詩以五言古體為最工,間與法式善、何道生、張問陶、楊芳燦輩琴歌酒賦,故為南北時望所推(蒲褐山房詩話)。嘗選宋元八家,以廣唐宋八家(碑版廣例王瑬敘)?!灾小稖Y雅堂集》(詩人征略)?!雹堋斗ㄊ缴苽?王芑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9、110頁。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傳記中也有被刪除的詩文評價:“落筆有芒,浮響削盡。譬諸鐵笛橫吹,霜鐘警夜。天高月白,未落江青(石舫詩溪詩)。蓋上溯杜韓,而實處于郊島。”⑤《法式善傳 王芑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09、110頁。
今人認為是性靈派詩人的還有舒位,在《續(xù)文苑底稿》中是附傳:“舒位,順天大興人(陶梁《畿輔詩傳》)。……位性情篤摯,好學不倦,于經史古文無不讀,一發(fā)之于詩(陳傳)。嘗謂,人無根柢學問必不能為詩;無真性情,即能為詩,亦必不工(《紅豆樹館詩話》)。故其詩必出新意,不沿襲古法而精力所到,佗人百思不及(陳傳)。能于長吉、玉溪、飛卿外別成一家(趙翼序)。法式善以位與嘉興王曇、常熟孫原湘為三君,作《三君詠》(陳傳),于是三人詩名若鼎足焉(詩人征略)。著有《瓶水齋詩集》十七卷(畿輔詩傳)《皋橋今兩集》二卷(《紅豆樹館詩話》)?!雹蕖稄垎柼諅?舒位》,《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9,第130-132頁。其中引述的傳主的話,第一次提到“性情”,同時提出“真性情”和學術的關系,而且特別引述了傳主議論的學問、性情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這是今人認為乾隆朝詩學史的核心命題。
《續(xù)文苑底稿》刻意選擇這些乾隆朝詩人立傳值得關注,他們多數與性靈詩學有關。這些人組成的詩學史整體圖景,與我們今天對乾隆朝詩學史的認識頗有出入。比如黃景仁早被立為正傳,而今天的文學史對他的研究還比較薄弱。又比如法式善、錢灃,今天對他們的研究也很不夠。傳文雖然看似平淡,但隱藏了纂修官的很多考量。我們注意到這些人傳記中常引述對傳主的詩文評價,整體顯示了一種詩文風格,可是一些評價后來都被刪除。
總之,性靈派詩人群體進入《續(xù)文苑底稿》,極大改變了《欽定國史文苑傳》的乾隆朝詩學史記載面貌。傳記中對他們詩學和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的書寫,與今人不盡一致,有些記載角度不同于今日文學史,有些人的詩學特色和成就的書寫也與我們從性靈詩學角度的考察有相當差異。但無論如何,多位性靈詩人進入了《續(xù)文苑底稿》,豐富了乾隆朝詩學史的內容。
1888年纂輯成書的清史《文苑傳》第四次稿對清代詩學史有續(xù)寫之功,且對清乾隆朝詩學史有重大改寫?!独m(xù)文苑底稿》對性靈派詩人的記載,使得性靈派在清代正史中第一次具有重要地位,特別是展示了乾隆朝詩學史改寫的重點就是性靈詩人的記載?!独m(xù)文苑底稿》展示了性靈派諸人記載形成的若干細節(jié)。各傳記書寫了各位詩人的不同面貌,與今天的學術界的認識不盡相同,足供參考。
不同的纂修團隊,會賦予清史《文苑傳》的詩文史記載不同的特點?!独m(xù)文苑底稿》對乾隆朝性靈派詩人群體的記載,是對《欽定國史文苑傳》偏重翁方綱一系詩學、排斥性靈派詩人的糾正,展現了正史纂修官的權力。這與清國史館總裁潘祖蔭和纂修官繆荃孫有關系,特別是具體負責纂輯工作的繆荃孫。借著續(xù)纂《文苑傳》的機會,繆荃孫大幅度提高了常州人在《儒林傳》《文苑傳》中的地位,在《文苑傳》的古文記載中,特別塑造了“常州派”的名義和譜系,在詩學史記載中則出現了常州人趙翼、黃景仁在內的性靈派陣營。
今天的文學史研究,多直接研究清代作家和作品,對清史《文苑傳》過程稿中展現的清代詩學史圖景的動態(tài)生成過程,尚未充分關注。但這充滿了歷史運動的一面,正是我們研究清代文學史最重要的學術史前史。袁枚等性靈派詩人在清史《續(xù)文苑底稿》中的地位是不牢固的。在清史《文苑傳》后續(xù)纂修中,袁枚等人的地位仍有升降沉浮,其記載內容多有變動。但《續(xù)文苑底稿》揭示了袁枚以及性靈派在清史《文苑傳》中曾有高光時刻,這是隨著歷史的變遷而消失在歷史之中的“幕后”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