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娜
“忘”是《莊子》哲學的重要概念,是《莊子》哲學體系尤其是人生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為研究者所重視。但歷代學者對《莊子》“忘”的研究,或是以《莊子》酒杯澆其心中塊壘,立足自己思想理論資源進行闡發(fā),或是集中在“坐忘”命題的研究上,缺乏對“忘”的系統(tǒng)性把握,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莊子》中“忘”的觀念留下了空間。本文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梳理《莊子》中“忘”的邏輯體系,發(fā)掘其美學意義。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把“忘”字釋為“不識也”“從心從亡,亡亦聲。武方切”。[1](p2185)《增韻》釋為:“忽也。又遺也?!倍斡癫冒选巴弊掷斫鉃椤耙狻保J為“忘”具有知識和記憶的含義,并進一步解釋說:“識者,意也。今所謂知識,所謂記憶也?!盵1](p640)“忘”字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經(jīng)歷的事物不再存留在記憶中,不記得?!盵2](p1304)由此可見,“忘”字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都被理解為“忘記”“不記得”,也可引申為“遺失”“遺漏”“遺棄”“舍棄”等義。
《莊子》中的“忘”主要作為動詞而存在?!洱R物論》中的“忘年忘義”,《德充符》的“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這些“忘”作為動詞性存在,動作的發(fā)出者,有時是人自身,有時是人與人之間。指向的往往是具體的對象,如年、義、形、要、是非等等。結(jié)合《莊子》全篇不難看出,作為動詞的“忘”主要是莊子針對是非、仁義、禮樂、形骸、生死等種種人生困境、人生限制所發(fā),是尋求精神上超越的一種重要的修養(yǎng)工夫。
《莊子》中對“忘”的闡釋,并不限于“忘”字的本意,根據(jù)其所表達的意義,還有許多與“忘”的本意相近的概念。比如“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中的“外”,“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中的“無”,“吾喪我”中的“喪”,“離形去知”中的“離”和“去”,“遺其耳目”中的“遺”,“墮肢體”中的“墮”,“黜聰明”中的“黜”等等。通過考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莊子》中的“忘”并不僅僅是指“忘記、不記得”,它代表的是更高層面的道,是精神層面的領悟和超越。
“忘”除了用作動詞之外,偶爾也用作名詞??梢灾复z忘的內(nèi)容。如《德充符》中的“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是指人類如果不能忘掉本該忘掉的事情,而忘掉了不該忘掉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遺忘!這句話中,出現(xiàn)了四次“忘”,第一個和第三個“忘”字的詞性都是動詞,第二個和第四個“忘”則是名詞。這里面,動詞的“忘”意為遺忘、忘掉,名詞的“忘”其意為遺忘所指代的對象,這個對象是指形體和德性。周曉玲在《試論〈莊子〉之“忘”》中做了這樣的解釋:“人們?nèi)绻贿z忘所應當遺忘的(形體),而遺忘所不應當遺忘的(德性)?!盵3](p12)更重要的是,作為名詞的忘,也可以指代一種自由的精神境界,如“坐忘”等。彭富春《論莊子的道》中對“坐忘”的闡釋是,“人的心靈一般總是記得一些事情,如關于自己身體的存在,關于世界的各種觀念,包括功名利祿、仁義道德等,但它們阻礙了人們?nèi)フJ識道本身。坐忘就是忘掉這一切。人們不僅要忘掉外在世界及其觀念,而且要忘記自己。人不僅要忘掉身體,而且也要忘掉心靈自身。惟有如此,人才能虛心接納道,并與道合一?!盵4](p119)由此可見“忘”字作名詞時的思想主旨。
《莊子》所談論的“忘”,體現(xiàn)的是一種修養(yǎng)工夫,是通過現(xiàn)實生活總結(jié)得來。面對現(xiàn)實中的生活困境,《莊子》希望用“忘”的方式進行解決,以“忘”來完成自我的精神超越?!肚f子·齊物論》提出:“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5](p58)在《莊子》看來,如果人們總是處于忙碌疲憊的狀態(tài),就始終無法擺脫外物的誘惑,無法超越生死的考量,就難以體會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陷入悲哀的境地。這些人生困頓,《莊子》認為主要源自喪己于物、喪性于形、喪真于心知。
《徐無鬼》篇中:“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zhàn),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nóng)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yè)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于歲,不物于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5](p733)莊子在此列舉出了“士”“農(nóng)”“商”“工”等近二十種人的心態(tài)。在莊子看來,雖然智士長于思慮,辯士樂于言談,察士善于應對凌誶之事,但這些人的形體和內(nèi)心皆受到世俗評價標準的束縛,都一味向外追逐,貪利、慕權、對物索求無度,無法擺脫外物的控制和誘惑,被“物”所囿,所以他們與常人無異。此外,農(nóng)夫、商賈、庶人與百工等各個階層的人們,雖然他們的職業(yè)、身份、智商、表達能力等千差萬別,但他們執(zhí)著于物,被外物所奴役,沉溺于萬物之中而無法自拔,本真的生命在物欲橫流中被遮蔽和迷失,可悲卻不知返。因而,莊子為這些無法體悟真道的人發(fā)出“悲夫”的感嘆。
莊子所言之“物”不僅僅是世間具體有形的萬物,還包含仁義、名利、禮樂等無形之物。局限于一事一物的人們身心馳騖,終身不能自拔。對于種種被困于物的現(xiàn)象,《莊子》提出:“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盵5](p412)這說明“忘”可以使世人擺脫外物的束縛和困弊,使人重新獲得生命的本真。
在《莊子》看來,對于人生而言,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內(nèi)在心靈的自由和淡然,而不僅僅是外在形骸的完整和保全。世人常常因為重“性”而輕“神”,沉迷于無盡的外在享樂之中無法自拔。所以除了對物的悲嘆以外,《莊子》對“形”也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
《德充符》中有一個兀者王駘的故事。魯國有個叫王駘的人,因為受刑被砍掉了一只腳,但是他的學生數(shù)量卻很多,“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5](p171)王駘站著時不向?qū)W生講授知識,坐下時也不與學生討論,但他的學生們卻可以空空而來,滿載而歸。常季對此很不解,所以向老師孔子求教。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盵5](p171)王駘被刖去一只腳,對于普通人而言他是一個形骸殘缺之人,但他在精神上超越了這種殘缺,破除了外形的束縛,是一個外形殘缺、內(nèi)德才全之人,深受大家的尊敬,連孔子都尊稱他為圣人,還要引導天下人向他學習。人的外在形體是上天所賦予的,是主觀無法改變的。真正的德全之人不僅限于外在的形體顯現(xiàn),而應該是超越了物的層面,超越是非功利的觀念。達到“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從而忘卻了自己的行為動機,最終順乎自然,合與自然。所以根據(jù)外在形象來對一個人進行評價是有失偏頗的,應該以德視人。
莊子通過許多類似的例子揭示出德有所長形有所忘的人生哲理。如《至樂》中描述了這樣的故事,“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堰(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盵5](p524)莊子在自己妻子死后坐在地上敲著盆唱歌,在常人看來是不通人情、不懂人理的,令人無法理解。但莊子并非絕情,他認為生命的本質(zhì)是氣,即氣的聚集和耗散,氣聚則生,氣散而死。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無窮的變化過程中的一瞬間。人活著的時候順應天體自然運行,死去之后便消解掉了人世間的束縛。天地萬物都是順應道而滋生,死后又歸之于道,所以樂生惡死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這種做法正符合了莊子對個人精神自由寧謐的追求,正是莊子對“喪性于形”的超越,不但忘掉了人作為物質(zhì)性的身體存在,而且也忘掉了各種欲望和追求,對于生死持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擺脫外在的名利枷鎖,歸復心靈的逍遙自由,即達到“忘”之境界。
“心知”在《莊子》中被認為是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面臨的最大困境?!肚f子》里對“心知”的描述和闡述也極其豐富。《人間世》中:“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5](p139)此處所指之心,是不被外物所影響的心,我們稱之為“道心”。莊子認為內(nèi)心修養(yǎng)極高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的心境受到影響,無論什么境遇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心境。知道世事艱難,無法挽回,他們總能安于天命,順其自然。這是德性修養(yǎng)的至高境界。
不同于對“道心”的推崇,莊子對“心知”持否定的態(tài)度。在《大宗師》中有:“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边@里的心是指“人心”。指人不應當把過去的因緣都放在心上而糾纏過去,而應當順應天道和自然的運行。不能“逆天而行”用心知去損害道,這里涵蓋了世人應該崇尚的天道,也包含了世人應去除的心知。在《大宗師》中,南伯子葵問得道的女偊:“道可得學邪?”女偊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5](p216)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道”是不能夠運用知識和智力去學習和把握的。心知的使用有損于對“道”的體悟和修煉,得“道”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有拋棄心知,持守圣人之道,逐步實現(xiàn)“外天下”“外物”“外生”,最后達到“朝徹”“見獨”“無古今”的狀態(tài)。這樣才是能夠走上體道、達道的正確道路,是一個體悟的過程。
在莊子看來,束縛人心的心知,使得人們囿于自身的成見,生出關于禮樂、仁義、高下、尊卑、生死等種種觀念束縛,無法真正上升到道的層面。體道若想進入大道,體道、悟道,就應該掙脫外物的束縛,拋卻束縛人心的心知,根除仁義與去掉狡詐算計之心,達到喪真于心知的境界。
在《莊子》中,“忘”的修養(yǎng)工夫主要有三種途徑,一個是由夢而“忘”,一個是“坐忘”以及由技而“忘”。夢,超越了外物對人的限制,坐忘,超越了形骸、心知對人的限制。技,則提供了一種更為具體可操作性的途徑去忘。三者共同構(gòu)成了莊子如何去忘的修養(yǎng)工夫。
對于外物的種種限制,《莊子》提供了“物化”的思想。而物化、對物超越,《莊子》認為離不開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夢”?!洱R物論》中記載了莊周夢蝶的故事:“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盵5](p109)
在“莊周夢蝶”的故事中,莊子十分形象化地向我們揭示了“物化”之義。莊周與蝴蝶本是完全不同、截然有別的二物,莊周是自我,蝴蝶是外物。然而,通過“夢”這一媒介,莊周與蝴蝶兩者模糊了邊界和區(qū)別,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統(tǒng)一體。從堅持自我的角度來看,你我有別,莊周所代表的自我與蝴蝶所代表的外物自然是互不交涉、無有關聯(lián)的兩者。但通過夢中自認為蝴蝶與夢醒后的莊周,蝴蝶和莊周都喪失了其原本所代表的外物與自我的關系。在這里,自我與外物之間分別的確定性通過夢被消弭了,物與我達到了一種能夠相互轉(zhuǎn)化、二者皆忘的狀態(tài)。以我觀物,物我兩別,以物觀物,物我兩忘。由此也可以看出,這里的夢所達到的也就是對自我的忘卻,對自我與外物之間差別的忘卻。
“坐忘”是莊子體道的功夫里面非常重要的部分。《大宗師》篇中有這樣一段對話:“顏回曰:‘回益矣?!倌嵩唬骸沃^也?’曰:‘回忘禮樂矣?!唬骸梢?,猶未也?!諒鸵姡唬骸匾嬉印!唬骸沃^也?’曰:‘回忘仁義矣?!唬骸梢?,猶未也?!諒鸵?,曰:‘回益矣?!唬骸沃^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盵5](p240)從這段話可看出,顏回“忘”的過程依次是“禮樂”“仁義”“坐忘”。通過這由淺入深由外及內(nèi)的三步,一層層打通心靈的各種屏障,顏回忘掉了自身,最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達到了“坐忘”的境界,與“道”為一。顏回在這里所說的“墮肢體”“離形”,實指的是擺脫外在形體,消解生理欲望;而“黜聰明”“去知”是指忘神,為了不讓心靈受到外在知識的蒙蔽,就應該除去由心智產(chǎn)生的理性思維,擺脫對知識的追求,不應以知識活動進行是非對錯的判斷。
郭象曾注釋:“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nèi)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后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6](p285)“坐忘”指的是一種體道的境界,“奚所不忘哉”就是徹底拋棄人的感覺認識和理性自覺,徹底忘掉一切事物。只有這樣才能達到與道合一,進入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境界。所以說:“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皟?nèi)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指的是在內(nèi)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在外不識有天地萬物。忘的最高境界便是“忘其所以跡”。所謂“坐忘”也就是“無己”,只有無限的失去才能無限得道。莊子所體悟的“道”,并非就其本體論和宇宙論的性質(zhì)而言,而是內(nèi)化于人心靈之后的精神狀態(tài)。莊子所提倡的最高審美境界便是“坐忘”。通過“坐忘”,使物化為道,通過物我兩忘達到主體和客體的完美統(tǒng)一。
由夢而忘、坐忘,相對來說具有一定的玄想性和神秘性,莊子中還有一種更為現(xiàn)實可操作性的“忘”之途徑,就是對技的純熟運用。莊子《養(yǎng)生主》《達生》記載了很多能工巧匠的故事,這些能工巧匠最大的特點,就是出神入化、高度純熟的技藝。在這些技藝的活動中,他們通過反復的練習,排除了雜念、思慮等問題,達到了一種獨特的心神狀態(tài),即類似于心齋、坐忘的“忘”,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由技而忘。
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庖丁是一個宰牛的人,他在為文惠君宰牛時動作非常嫻熟,在肢解牛的過程中他的手接觸到的地方、肩倚靠到的地方、腳踩踏到的地方、膝所頂住的地方皆發(fā)出“砉砉”聲,快速進刀時發(fā)出的“砉砉”聲都像美妙的音樂,符合樂曲的節(jié)奏。而且,庖丁的刀已用了十九年,已殺數(shù)千頭牛,但卻“若新發(fā)于硎”。面對文惠君的疑問,庖丁回答:“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jīng)肯綮之未嘗微礙,而況大軱乎!”[5](p116)
《養(yǎng)生主》篇中庖丁解牛的故事,闡發(fā)了“神遇”的思維方式與“技忘見道”的體道理路。庖丁從一開始看到的僅僅是一頭全牛,到三年后的目無全牛,再到后來的不需要用眼睛觀察,只需靠心領神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通過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達到技忘見道的境界。莊子認為,道作為萬物的本體,“有情有性,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庖丁正因為熟悉了牛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所以一把刀用了十九年之久卻依然“若新發(fā)于硎”,說明萬事萬物都有它的規(guī)律,世人無論處世還是生活只有遵循自然規(guī)律,取其“有間”,以無厚入有間,才能達到“游刃有余”,做到事半功倍。對所從事的技藝達到心無旁騖的專注,才有超越藝與技的界限的可能。因此我們無法通過一般的感官活動來體道,而要通過“忘”的過程將“非道”的因素消解,才可使心神向“道”敞開,從而達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忘形獲神、物我交融的狀態(tài)。技藝高超的主體只有依乎天理,順乎于道,才能步入神游之態(tài)。所以庖丁注重的不是宰牛的技藝層面,而是道。
“忘”在《莊子》那里是指對人生困頓的超越與解放,它既是一種修養(yǎng)工夫,也是一種人(心)與道合一的精神自由境界。《莊子》“忘”的體道方式對中國美學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莊子》之“忘”在藝術審美領域應該看做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應具備的一種心理素養(yǎng),即審美心胸。正如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的論述:“莊子哲學并不以宗教經(jīng)驗為依歸,而毋寧以某種審美態(tài)度為指向。就實質(zhì)說,莊子哲學即美學。他要求對整體人生采取審美觀照態(tài)度;不計利害、是非、功過、忘乎物我、主客、人己,從而讓自我與整個宇宙合為一體。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謂‘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都講的是這個道理。所以,從所謂宇宙觀、認識論去說明理解莊子,不如從美學上才能真正把握住莊子哲學的整體實質(zhì)?!盵7](p178-p189)
“忘”作為《莊子》提出的一種修養(yǎng)工夫,其美學意義在于如何開啟審美的心胸、養(yǎng)成審美態(tài)度?!白杂伞笔恰肚f子》思想的核心,通過“忘”可以消除一切使自己心靈受到束縛的因素,使心靈在自然本性中得以回歸,實現(xiàn)精神自由。許多美學家都曾指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最理想的狀態(tài)便是物我相忘。只有做到物我兩忘,主客體的對立關系被消解,實現(xiàn)物我融合,從而進入極度自由、無拘無束道通為一的理想境界,進入藝術的“物化”境地,才有可能進入最高的審美境界,引起強烈的審美體驗,實現(xiàn)審美的觀照。
《田子方》中曾有這樣的描述:“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礴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矣’?!盵5](p630)這個故事里面那些希望得到宋元君賞識的畫師們都畢恭畢敬,認真準備,因為他們心中都裝滿了對功名利祿的期待,所以無法將全部的心思用在作畫上,因此不具備真能。“真畫者”姍姍來遲,他沒有作畫的架勢,沒有把名利放在心上,因此他能夠把全部的心思投入到作畫中,具備真技能?!罢娈嬚摺毙赜谐芍駜?nèi)心平靜,拋卻爵祿名利、毀譽榮辱等雜念的負累,忘其形體,這正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所要達到的一種心無旁騖的“虛靜”狀態(tài)。當藝術創(chuàng)作者胸中、心中充滿了對功名利祿這些外在負累時,怎么會有心境去體會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呢?精神的自由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前提,藝術創(chuàng)造即自由的創(chuàng)造。
“真畫者”雖然還沒有開始作畫,但他不矜行于外、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正是無拘無束的藝術精神和無功利的審美態(tài)度的體現(xiàn),他的“解衣槃礴”正是藝術創(chuàng)造所需要的自由心態(tài)。他所呈現(xiàn)出的真性情,體現(xiàn)的是心靈的暢游,忘我的體驗,其展現(xiàn)出的精神狀態(tài)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精神升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8](p297)莊子的“無我”“以物觀物”所倡導的藝術境界,最終凸顯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意識。在《文賦》中曾有“精騖八極,心游萬仞”[9](p153)的說法,所表達出的正是心靈的體驗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其與莊子的心游之意相通。可以看出,陸機的文藝思想明顯地是受到了莊子“忘”的美學觀念的影響。
莊子對于藝術的看法,是以否定功利目的和人為技巧為前提的。它甚至否定世俗的藝術,認為天地造化本身就是最偉大的藝術。按照莊子的觀點,真正的藝術是合乎天地之道的自然、真實的藝術。這樣的藝術,它的功能既不在于滿足感官的需求,也不在于實現(xiàn)政治和道德的理想,而在于使個體擺脫自我和社會的束縛,達到精神的絕對獨立和自由。馮友蘭先生說:“道家雖沒有論藝術的專著,但是他們對于精神自由運動的贊美,對于自然的理想化,使中國的藝術大師們受到深刻的啟示。”[10](p20)
超越于功利目的(靜心)和致力于藝術本身(專注)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心理前提。蘇軾曾在《書若逵所書經(jīng)后》云:“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xiàn)二相,而況多畫?!盵11]此文是蘇軾看到僧人若逵所書寫的兩部經(jīng)書后有感而發(fā),兩部經(jīng)書字畫“無量”,但若逵卻能做到筆筆“勻平”、字字“蕭散”,“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他為何能創(chuàng)造如此奇跡呢?蘇軾的回答:“以忘我故?!薄巴摇敝傅木褪恰耙荒睢保翦幽苓_到“忘我”的境界,首先源自凝神,專注創(chuàng)作時精神的高度集中。當全身心投入到探索和創(chuàng)造之中,技藝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程度,文章便會如“海上沙”“空中雨”引人入勝。周圍世界和自我便被“忘”字消解。
《達生》中記載了一個佝僂者承蜩的故事?!耙娯E者承蜩,猶掇之也?!眴栺劚忱先耸侨绾巫龅秸橙∠s就像用手在拾取蟬的呢?老人說他有道在身,經(jīng)過五六個月苦練竿上“累丸”的技巧。直到“累五丸”而“不墜”,手便不會再有絲毫顫抖。捕蟬的時候身體像木樁、伸臂執(zhí)竿就像枯干的樹枝,達到“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蟬)翼之知”。如此,“何為而不得”。老人在粘取蟬時心中只有竹竿和彈丸,“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達到了“忘”的境界,所以可以做到“猶掇之也”。當一個人的技藝達到高度嫻熟、精神高度集中的境界時,工具和對象似乎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以至心手相忘、高度自由的創(chuàng)造境界。即達到《莊子》的“得道者忘道,善技者忘技”。
賈永雄認為,“實際上,莊子的人生觀就是一種美學觀,莊子哲學即美學。其最根本的精神就是人生的藝術化,是人在世界上一種詩意的存在、理想的生存?!盵12](p3)這樣的論斷是極為準確的。莊子看重的是個體的生存價值,以及精神自由對于人生苦難的救贖意義。莊子思想的邏輯起點雖然也是無所不在、自本自根的“道”的存在,但他的思想方法則主要是心理學的、美學的。“道”在他那里,實體的意義、法則的意義已經(jīng)有所淡化,而更多的是指一種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莊子通過自身對道的體驗和修養(yǎng),將其轉(zhuǎn)化為人生的至高境界。
徐復觀先生曾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講道:“莊子所追求的道,與一個藝術家所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精神,在本質(zhì)上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藝術家由此而成就藝術的作品,而莊子則由此而成就藝術的人生。”[13](p49)莊子思想的出發(fā)點是人生的有限、人生的不自由和人生的無意義,而他所追求的是人生的無限、人生的自由和人生的真意義。他在《秋水》中說:“吾生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5](p477)又在《知北游》中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郄,忽然而已。”[5](p657)因此,《莊子》認為,在人生有限這樣一個事實面前,過分系縛于眼前的名利、得失,過分滿足于眼前的快樂、享受都是可笑的。《莊子》通過“忘”的體道方式忘記是非、善惡、功名、自身等現(xiàn)實中一切外物來消解人生的困頓,滌除玄鑒,達到藝術化的人生境界,與天地精神往來。所以“忘”在莊子哲學里面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與道合一的藝術人生。
總的來說,莊子從人的心靈體驗出發(fā),追求把握永恒長久的生命意義?!巴弊鳛榍f子對抗人生困頓的重要修養(yǎng)工夫,作為人生超越精神解脫的自由境界,自其提出就是帶有強烈訴求的。從這種意義上講,莊子是悲觀的,但并不是消極的。面對“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5](p58)的人生,他在努力地為世人尋求安頓、尋覓歸處,讓生命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和精神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