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陽光 韓 玥

一、問題的提出

在重整程序中對重整計劃草案采取債權人分組表決，是因為不同組別利害關系人的法律地位、清償順位、權益調整方案不同?！胺纸M表決機制可以更全面、準確地反映不同利害關系人群體的利益訴求差異，不會出現(xiàn)因不同權益和不同調整措施的債權人在一起表決而干擾表決結果使之失真，避免不同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與牽累，減少談判成本，提高重整程序的整體效率，更好地維護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的正當權益?！雹偻跣佬拢骸镀飘a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2-313 頁。重整計劃是整個重整程序中多方利害關系人之間利益沖突的集中體現(xiàn)，重整計劃通過與否決定了重整程序的走向，重整計劃中的債權分組是不同利益相關方對重整目標不同追求的體現(xiàn)。

在我國企業(yè)破產重整分組的司法實踐中，重整計劃草案對債權分組的做法各不相同，有的案件根據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將債權分為四至六組；有的案件不論債權性質如何，為了便于重整計劃的表決通過，將所有債權人分為十余組；有的案件在同一組別中又將債權分為若干表決小組，彼此之間的清償方式各不相同。多樣化的分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企業(yè)重整計劃草案的通過，但也面臨著每一個債權分組方案是否符合重整程序的目的，是否有違債權清償?shù)幕驹瓌t的質疑。我們認為，要確保意思自治原則能夠貫穿程序始終，實現(xiàn)對不同利害關系人權利的公平清償，維護整體社會利益，就必須對個體權益進行適當限制。因此，有必要明確我國企業(yè)破產法對債權分組的規(guī)定是強制性規(guī)定還是任意性規(guī)定。如何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中債權的靈活分組使得重整程序的價值得以充分發(fā)揮，使得重整程序效率最高并達到維持企業(yè)營運價值，使企業(yè)獲得再生？通過對實務中重整計劃草案的債權分組模式、債權清償方案差異進行分析，論證我國重整計劃債權分組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和任意性邊界，由此規(guī)范重整計劃分組模式，探索保障債權人利益同時維護社會整體權益的分組方式。

二、債權分組的理論依據

破產重整作為挽救企業(yè)的一種重要程序，采取破產凍結、分組表決、強制批準等制度，能夠使企業(yè)迅速有效擺脫債務困境。債權分類是重整計劃草案中的重要內容，重整計劃草案須經債權人會議表決。企業(yè)陷入困境后，債權人人數(shù)眾多，債權性質各不相同，債權人的利益訴求更是千差萬別?！邦愋突梢允狗芍贫鹊臉嬙旄袟l理、更為清晰，使法律制度不同類型的特色得以保持與伸張，增進立法的科學性與法律適用的妥當性?！雹诹荷仙希骸吨贫壤婧饬康倪壿嫛罚d《中國法學》2012 年第4 期。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規(guī)定：“債權人參加討論重整計劃草案的債權人會議，……分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痹谥卣绦蛑袑鶛喾诸悾饕趯Σ煌瑐鶛嘈再|、不同清償順位的尊重，同時也是確保按照破產法價值追求實現(xiàn)重整制度市場效率的一種有效方法。

（一）債權性質的不同

在企業(yè)進入破產程序之前，股東、債權人與企業(yè)之間形成了各種不同投資方式和交易形式的合同，如果企業(yè)經營出現(xiàn)問題導致無力償債，這些主體將依據合同約定和相關規(guī)定獲得各自相同或不同的清償順位?！皩鶛噙M行分類的首要目的是給與債權人公平和公正的待遇，對類似情形的債權同等處理，確保重整計劃對某個特定類別的所有債權人給與一系列同樣的條件?！雹勐?lián)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編著：《破產法立法指南》，2006 年中文版，第194 頁。重整計劃的分組表決機制是債權人私法自治的典型體現(xiàn)，重整活動的主體具有多元性，債權人、債務人及債務人的股東等利害關系人均可參與重整程序，重整計劃分組表決是直接關系各利害關系人權益實現(xiàn)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1.擔保債權的優(yōu)先性及對擔保債權的限制

設立擔保物權的企業(yè)財產若為重整程序進行所“必需”，擔保債權人就得暫停行使要求變現(xiàn)擔保物的權利。然而，即便重整能夠成功，企業(yè)資產價值能否提升也難以確定，擔保財產卻可能在重整期間出現(xiàn)價值貶損，同時企業(yè)其他資產價值也可能貶值。重整計劃草案能夠獲得批準的重要前提就是債權人在重整程序中獲得清償?shù)谋壤坏陀谀M的破產清算清償率。因此，相對于無擔保債權人，擔保債權人的債權變現(xiàn)會受到擔保物價值貶損或其他商業(yè)行為的影響。雖然當擔保財產價值貶損或存在貶損風險時，擔保債權人可要求債務人提供新的擔?；蛘咦儸F(xiàn)擔保財產，但對處于風雨飄搖中的債務人企業(yè)而言，提供新?lián)；蛘咂渌Ｕ蠐鶛嗳藱嗬臈l件實屬不易。比較而言，擔保債權人在重整程序中較無擔保債權人承擔了更高的風險，因此，確保承擔了更高風險的擔保債權人在重整程序中的優(yōu)先地位就成為了立法的必然要求。當然，賦予擔保債權人優(yōu)先權，同時可以鼓勵擔保債權人的融資行為，有助于企業(yè)恢復以及金融貸款市場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對于擔保債權人而言，重整程序并非其最佳選擇，因為企業(yè)進入重整程序后，擔保債權人可能因擔保物變現(xiàn)受阻不能及時受償而失去機會成本，同時擔保物在重整期間也有貶值風險。擔保債權人要承擔在重整程序中存在的不確定性成本。④See Douglas G.Baird；Thomas H.Jackson,"Corporate Reorganizations and the Treatment of Diverse Ownership Interests:A Comment on Adequate Protection of Secured Creditors in Bankruptcy,"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51,no.1 (Winter 1984):pp97-130.擔保債權人實現(xiàn)擔保物權時對擔保物的價值評估往往是基于擔保財產的清算價值，然而在大多數(shù)時候，企業(yè)繼續(xù)運營的價值遠遠大于清算價值。因此，在重整程序中對擔保債權人要求變現(xiàn)擔保物的權利進行限制更符合整體債權人利益，更有利于實現(xiàn)企業(yè)資產價值最大化。

2.普通債權的平等性及其清償順位

債權具有平等性，當數(shù)個債權并存時，無論債權發(fā)生的先后，債權都享有同等的地位。在破產程序中，當破產財產不足以清償同一順位的所有債權時，各債權人按照比例分配，這是債權平等原則在破產程序中的體現(xiàn)。雖然如此，在重整程序中對待無擔保債權，依然會受到債權人自身身份地位、經濟實力以及在重整中繼續(xù)營業(yè)的重要性等因素的影響，并會反映在清償順位的調整方面，可以視之為債權平等性之例外。

按照債權是否有財產擔保，可以將債權分為無財產擔保的債權和有財產擔保的債權。無擔保的債權又可以分為有優(yōu)先清償順位的普通債權和普通的無擔保債權。無擔保的債權中，消費者購房人權益、建設工程價款債權、銀行無擔保債權、稅收債權、職工債權、供應商債權，都是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被賦予了不同的清償順位。例如稅收債權，因為債權人是具有公共性的國家，所以在清償順位上具有優(yōu)先性。購房者優(yōu)先權、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權，需要從保護債權人作為弱勢群體的經濟地位，保障其生存權，因此在債權清償順位上甚至要優(yōu)先于有擔保的債權。消費者購房人權益、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權、稅收債權，其優(yōu)先性都有明確的法律或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因此不僅有單獨分組的必要性，而且有清償方案差異性的需求。對于無擔保的銀行債權，法律并沒有規(guī)定其優(yōu)先受償?shù)牡匚?。銀行作為債權人，基于其自身的專業(yè)性和經濟實力，具有較強的風險承擔能力。因此，銀行債權人的無擔保債權并沒有獲得相對優(yōu)先的清償順位。債權對重整程序的重要性也是對無擔保債權進行特別對待的原因。如供應商債權，由于供應商對重整企業(yè)繼續(xù)營業(yè)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有必要賦予其優(yōu)先受償?shù)匚?，雖然法律沒有明確供應商債權的特殊性，但實踐中往往都會在清償方式、清償期限等方面進行差異化的清償方案設計，其也就具有了獨立分組的必要性與合理性。

（二）有利于重整計劃的通過：兼顧效率與公平

“重整計劃草案的分組表決，是實現(xiàn)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所有的利害關系人的程序工具，在體現(xiàn)不同利害關系人的不同利益時，可以防止參與重整計劃草案討論和表決的各表決組及其成員的‘肆意’，利用‘多數(shù)決’的表決機制損害個別成員的利益?！雹萼u海林：《我國企業(yè)再生程序的制度分析和適用》，載《政法論壇》2007 年第1 期。重整程序涉及債權人人數(shù)眾多且自身的利益訴求各不相同，若允許每個債權人都與債務人協(xié)商，將不可避免的造成程序拖沓，浪費司法成本。將債權分組，對于相同組別中的債權人給予同等的清償方案，既能夠保障同質債權人利益，又能夠節(jié)約程序時間。因此，在確保重整計劃草案中的債權分組和清償方案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前提下，運用技術措施對債權分組進行合理化調配成為了重整程序快速推進的必然要求。因此，優(yōu)化重整計劃草案中的債權分組，實際上是一個兼顧公平與效率的過程。

之所以對債權進行分類主要目的就是為地位相同的債權人提供相對公平的待遇。但是在時間中卻存在債務人或管理人為了操縱重整計劃的結果，在分組時將可能存在的異議債權人加以隔離或者稀釋，通過區(qū)分組別來保證債權組中贊成者或不贊成者占多數(shù)。同樣的，“試圖拖延或阻礙計劃批準的債權人則會提出為什么特定債權處于或不在特定小組中的質疑；他們也可能會分化或策略性的購入破產債權，從而在一個甚至多個小組中居于阻擊位置?！雹廾绹飘a法協(xié)會：《美國破產重整制度改革調研報告》，何歡、韓長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298 頁。我國《企業(yè)破產法》明確規(guī)定重整計劃草案表決采取雙重多數(shù)決原則，出席會議的同一表決組的債權人過半數(shù)同意并且其所代表的債權額占該組債權總額的三分之二以上。但是，當符合一定條件時，債務人或管理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因此，在實踐中出現(xiàn)了為達到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條件而單獨設立小額債權組，對小額債權給予較高甚至是百分之百的清償率，從而獲得小額債權組通過進而進行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個案。這種做法在學理上不無爭議?！安煌再|的債權享有不同的權利，其對表決重整事項和受償順序有重要的影響。對重整債權進行劃分，一方面是公共政策施加影響的結果，更為重要的道理在于法律采取利益衡平的方法在破產重整目的與債權人利益保護之間進行了價值判斷的立法選擇?！雹呃钫饢|：《公司重整中債權人利益衡平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9 頁。事實上對債權分組進行必要限制，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實現(xiàn)效率和公平的兼顧。

三、債權分組的基本原則

在重整計劃草案中對債權分組，能夠在實現(xiàn)對債權人整體概括清償?shù)耐瑫r保障重整效率目標的追求，但是債權分組模式與當事人自治主導的破產程序宗旨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沖突。重整計劃草案的通過需要得到各組別的同意，有時為了使反對者表決通過，當事人在進行重整談判時的動機就會有所扭曲，某些表決組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而采取抵制或反對重整計劃通過的策略以獲得更多的利益，這就造成重整利益分配上的不均衡和不公正。

為了確保債權分組不淪為操縱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工具，必須堅持債權清償方案和債權分配方案的橫向公平與縱向公平；為滿足特定債權人經濟利益的需求，遵循利益衡平原則為債權人提供不同分組及其相應的清償方案；重整程序的順利進行離不開債權人的支持，在債權組別內部對同一順位債權人提供不同清償方案，在意思自治指引下進行協(xié)商，能夠更加靈活地適應現(xiàn)代社會經濟多樣化的要求?；诖?，公平清償、利益衡平和意思自治，成為了債權分組所應遵循的三項基本原則。

（一）公平清償原則

在現(xiàn)代破產立法中，對于法院和管理人地位的確認，對于債務人財產的管理、變價、分配所確立的諸項制度，對于債權人參加破產程序所需要的規(guī)則設計，都是為了實現(xiàn)破產法的一個基本目的：確保參加破產程序的債權人能夠公平受償。既然破產程序的目的是確保多數(shù)債權人的公平受償利益，那么立法必須創(chuàng)立相應的機制以實現(xiàn)這一目的。⑧參見鄒海林：《破產法——程序理念與制度結構解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94 頁。公平清償是破產程序的基本價值追求，債權類型不同也必然產生利益追求和求償方式的差異。因此，債權分組應遵循的原則之一便是公平清償原則。

企業(yè)進入破產程序通常也就意味著企業(yè)資產已經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債務人的有限財產和多數(shù)債權人的債權產生了競合，也就導致債權人為了獲得更多的清償份額而相互之間形成某種程度的對立。但在企業(yè)進入破產程序之前形成的擔保債權、普通債權等債權之間的清償順位原則上不能被打破。在重整計劃草案中，同一債權組中的債權人清償方案要符合橫向公平，不同債權組中提供的不同清償方案要符合縱向公平。公平清償原則體現(xiàn)在債權分組中，通常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重整計劃所提供的債權調整方案和債權受償方案在不同的債權組中必須確保債權清償?shù)捻樜灰?guī)則得以維持；二是重整計劃所提供的債權調整方案和債權受償方案在同一個債權組中應當是相同的；三是除非債權組中的全體債權人同意，否則重整計劃草案提供的債權分配和清償方案不得導致低于該債權清償順位組的其他債權組獲得更高的清償。

（二）利益衡平原則

“立法的目的在于公平合理地分配與調節(jié)社會利益、不同群體的利益和個人利益以協(xié)調社會正常秩序，促使各種利益各得其所，各安所位，避免相互沖突，做到相互協(xié)調。”⑨梁上上：《利益的層級結構與利益衡量的展開——兼評加藤一郎的利益衡量論》，載《法學研究》2002 年第1 期。每一項法律制度都可能包含特殊的制度利益，每一項法律制度也都存在“合理邊界”，選擇合理的制度框架進行制度利益衡量是十分重要的。⑩參見梁上上：《制度利益衡量的邏輯》，載《中國法學》2012 年第4 期?，F(xiàn)代破產法應該達到的一項重要目標就是，不僅承認和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利益，而且承認和保護受到破產程序影響的其他社會利益和社會組織的利益。破產法需要高屋建瓴保護各方利益，以達到社會效益與整體效用的最優(yōu)。

事實上，多方利益主體的參與決定了破產程序必然會出現(xiàn)利益的分歧，每個利益主體對自己利益的訴求又導致了各方的斗爭不可避免，因此，破產法的使命便是嘗試在拉鋸的繩索上找到各方能夠同意的平衡點。?參見張欽昱：《破產優(yōu)先權之限制理論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 年版，第65 頁。重整計劃草案中分組的債權人并不是一個單一的主體，而是處于平等法律地位的各類民商事主體的統(tǒng)稱。重整程序中涉及有擔保債權人、優(yōu)先權債權人、普通債權人等等，他們與企業(yè)之間的原始法律關系不同，各自的利益狀態(tài)也會存在差異。在社會利益面前，私權利主體必然要作出讓步，破產法是社會本位法，重整程序中要達到利益衡平，必須綜合各方考量。例如在無擔保債權中，債務人所欠職工的工資和醫(yī)療、傷殘補助、撫恤費用，應當劃入職工個人賬戶的基本養(yǎng)老保險、基本醫(yī)療保險費用，以及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應當支付給職工的補償金需要單獨分組獲得全額清償。也就是說職工債權應當單獨分組并且重整計劃草案通過的前提條件之一便是職工債權組的全額清償，職工債權組的劃分便是為達到社會利益而對債務人進入重整程序的限制。對于具有特殊價值和社會意義的債權，也需要在合理條件下進行單獨分組。

（三）意思自治原則

“重整程序是一個協(xié)商撮合的商業(yè)交易平臺，以什么樣的形式協(xié)商重整計劃以便吸引更多的共同意思，應當交由當事人自治來解決。”?鄒海林：《破產法——程序理念與制度結構解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407 頁。破產程序尤其是重整程序突出強調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對于重整中的企業(yè)而言，再生的命運實際上掌控在債權人和利害關系人的手中。債務人運用破產重整程序，能否達成困境拯救的目的和效果，實際上取決于債務人（或管理人）與利害關系人的協(xié)商。?同前注⑤。破產法的私法色彩較濃，任意性規(guī)范在破產法中占據較大比例，比如破產法律關系的客體是債務人財產，破產法律關系的內容是債權人債務人等法律主體的實體權利與義務，破產法的目標是保護民事主體的權利。在契約自由原則的指引下，破產法只需適度調節(jié)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利益，為糾紛的解決提供一個框架，彌補債權人與債務人所達成契約的不完備性。?同前注?。

重整程序中的債權人分組表決機制是債權人意思自治實現(xiàn)的主要途徑，同時也能夠更加公平有效地協(xié)調各類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破產程序中的債權人自治，能夠確保債權人自身得到公平受償，同時由于債權人的參與，為人民法院和管理人在破產程序的高效推進提供了保障。

四、《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之性質認定

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規(guī)定，“債權人參加討論重整計劃草案的債權人會議，依照下列債權分類，分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1）對債務人的特定財產享有擔保權的債權；（2）債務人所欠職工的工資和醫(yī)療、傷殘補助、撫恤費用，所欠的應當劃入職工個人賬戶的基本養(yǎng)老保險、基本醫(yī)療保險費用，以及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應當支付給職工的補償金；（3）債務人所欠稅款；（4）普通債權。人民法院在必要時可以決定在普通債權組中設小額債權組進行表決?！钡?5 條第2 款規(guī)定，“重整計劃草案涉及出資人權益調整事項的，應當設出資人組，對該事項進行表決?！睆牧⒎ㄎ牧x上看，強調至少可以劃分上述組別，但對在法律列舉的分組之外能否設置其他組別，法律未作規(guī)定。在我國重整司法實踐中，由于債權類型各不相同，因此也呈現(xiàn)出不盡一致的債權分組。綜觀域外破產立法，重整程序中債權分組主要有法定性分組、任意性分組和折中性分組三種模式，我們可以在此分類中來識別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的性質。

（一）法定性分組與任意性分組

法定性分組是指除了法律明確列舉的分組外，法院和當事人均不能再設置新的組別。德國破產立法是法定性分組的代表?！兜聡飘a法》第222 條規(guī)定，首先，在重整計劃中應當根據債權人不同的法律地位劃分債權人組：一是享有別除權的債權人（以重整計劃干預其權利為限）；二是非后順位破產債權人；三是各等級后順位破產債權人（以其債權未依本法第225 條視為被免除為限）；四是參與債務人活動的人（如果其參與權或成員資格已列入計劃）。其次，具有相同法律地位的債權人可以建立小組，將具有同類經濟利益的債權人歸于一組。各組之間必須恰當?shù)叵嗷^(qū)分。區(qū)分標準應當在重整計劃中說明。最后，雇員應當建立特別小組，但以其系作為擁有并非小額債權的破產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為限。小額債權人和小額股東可以建立特別小組，且該小額股東享有低于1%或1 千歐元的資本份額。?See übersetzung durch Ute Reusch,Insolvency Statute,Section 222 Formation of Groups.總之，《德國破產法》強調，具有“同類的經濟利益”的債權人可以被分為一組，并且要求各個組別之間有明確的界定，不同組別界定的標準應當在方案中明確說明，同時對設立組別作出了具體規(guī)定。?參見［德］烏爾里?！じ査固兀骸兜聡飘a法》，張宇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266 頁。我國臺灣地區(qū)現(xiàn)行“公司法”規(guī)定，重整裁定之前成立的對公司的債權為重整債權，重整債權分為優(yōu)先重整債權和無擔保重整債權，債權表決分組的依據是債權的性質，同樣也是采取嚴格的法定性分組。法定性分組按照債權性質進行的劃分，能夠避免因為組別不同導致相同性質債權人得到不平等對待，同時帶來的問題是缺乏靈活性，針對不同案件的特殊性當事人不能夠很好地對權利人的利益作出更加靈活的安排進而影響重整程序的推進。

任意性分組是指在法律規(guī)定的分組之外，法院和管理人可以再設置新的組別。任意性分組以美國破產立法為代表?！睹绹飘a法》規(guī)定，只有“基本類似”的債權或股權才能置于同一組別之中。因此重整計劃可以將某一類債權或股權歸入已經分好的某一特定分組，只要該債權或者股權類似于該組中的其他債權或者股權。?參見韓長印主編：《破產疑難案例研習報告（2020 年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第355 頁。美國重整程序中對債權的分類十分細致，凡是受償權利或債權具有不同特點的債權人，均可以單獨分為一組，而且在同一類債權（如普通債權）中還可能按照債權額的大小、債權人的具體性質（如有物權擔保的債權人中又可依擔保權利性質、擔保對象的不同而區(qū)分）等進一步分組。在一個重整案件中可能多達十幾個債權組，以求更為準確地反映并保護不同債權人的利益。?參見王欣新：《破產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3 頁；于定明：《破產重整與和解程序中的人身損害賠償債權保護》，載《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12 年第4 期。

與任意性分組相比，法定性分組強調非必要不得新增分組，嚴格遵守“同類”債權界定標準。法定性分組模式能夠避免重整計劃制定者為追求重整計劃草案的通過而人為劃分組別的任意性，避免債權人重大利益的損失。但是，法定性分組難以更好地體現(xiàn)困境企業(yè)中的不同利益構架。由于企業(yè)債權人利益訴求和債權性質的不同，在進行利益平衡的考量時往往需要根據個案中不同債權人的利益格局來劃分更多組別。當然，任意分組和法定性分組的目的都是為了弱化不同性質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減少分別與個人債權人進行談判的成本。

（二）法定性與任意性相結合的折中分組模式

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的規(guī)定，究竟屬于何種模式？有學者認為，立法不僅明確了債權人分組的具體類型，同時除了出資人組和小額債權組，立法并沒有賦予管理人或者法院創(chuàng)設其他組別類型的權力。?我國企業(yè)破產法對重整計劃草案債權分組的必備表決組包括擔保債權組、勞動債權組、稅收債權組、普通債權組，此外，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法院可以另設小額債權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因此我國破產重整案件中債權以及股權最多可以被分為六組。參見韓長印主編：《破產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263 頁。另有學者認為，“組別的設置是一種技術性措施，只要能夠更全面、準確地體現(xiàn)不同債權人團體間的利益訴求，能夠更好地體現(xiàn)表決結果的公正性，法院完全可以根據重整計劃草案對債權的不同調整方案決定在法律規(guī)定的組別外再分設其他組別。如果將《企業(yè)破產法》規(guī)定的債權人分組理解為強制性分組，其前提應是這種強制性分組確實能夠涵蓋實踐中對債權分組的全部需要，解決所有不同利益者的分組問題?！?同前注①。有學者指出，我國《企業(yè)破產法》關于債權分組的規(guī)定過于簡單、僵化，不利于反映各種債權人的利益，也不利于債務人或管理人與各組債權人談判協(xié)商，應允許管理人根據具體情況提出細致的分組方案，由法院裁決確定最終分組方案。21參見丁文聯(lián)：《破產程序中的政策目標與利益平衡》，法律出版社2008 年版，第257 頁；于定明：《破產重整與和解程序中的人身損害賠償債權保護 》，載《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12 年第4 期。

我們認為，我國債權分組模式應當明確為法定性分組和任意性分組相結合的折中性分組模式。折中性分組是指法律雖然規(guī)定了分組的具體標準，但同時又授權法院或管理人可根據實際情況對這一標準加以改變。我國《企業(yè)破產法》明確規(guī)定了六種分組，但并未禁止法院根據個案情況和債權調整方案的不同，對普通債權細化分組并設置新的債權組別。而且，根據我國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有兩類債權需要在重整程序中進行債權分組時特別注意，應當單獨設立債權組。一是消費者購房人的優(yōu)先權，旨在保護消費者購房人的居住權，而居住權在性質上屬于物權，宜優(yōu)先于擔保債權清償。對此的相關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125 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zhí)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9 條。易言之，當購房消費者滿足上述條件時，擔保物權、建設工程款優(yōu)先權均不得對抗該消費者購房人的優(yōu)先權。二是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受償權，其權利基礎來源于我國《民法典》第807 條22《民法典》第807 條：“發(fā)包人未按照約定支付價款的，承包人可以催告發(fā)包人在合理期限內支付價款。發(fā)包人逾期不支付的，除根據建設工程的性質不宜折價、拍賣外，承包人可以與發(fā)包人協(xié)議將該工程折價，也可以請求人民法院將該工程依法拍賣。建設工程的價款就該工程折價或者拍賣的價款優(yōu)先受償?！焙汀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第36 條的規(guī)定2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第36 條：“承包人根據民法典第八百零七條規(guī)定享有的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受償權優(yōu)于抵押權和其他債權。”。在既有法定性分組要求下，除擔保債權組和上述列明的兩項債權外，其他債權在性質上都屬于普通債權。重整程序的債權分為擔保債權和非擔保債權兩大類。但是，若將所有非擔保債權分為一組將會嚴重制約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意思自治，不利于進行充分的談判協(xié)商。企業(yè)的非擔保債權通常包括銀行貸款、貿易債權和商業(yè)票據、優(yōu)先債權、劣后債權和侵權債權等，由于這些債權人有不同的利益和經濟需要，他們愿意接受的待遇各不相同。例如，為了自己可持續(xù)性的運營，貿易債權人往往依賴于即時支付類維持運轉，而對于銀行債權人而言無論是即時支付或是延期支付不會產生很大區(qū)別。因此，對非擔保債權人的清償方式做出不同安排，既能夠最大程度滿足債務人重整需求，又能夠根據不同債權人利益訴求做出恰當安排。

當然，若是對于非擔保債權的分類標準不做任何限制，任由債務人或管理人根據需要劃分組別，無疑會大大增加程序成本，也會造成對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人為操縱。鑒于個案的復雜性，無法對無擔保債權分組進行具體規(guī)定，同時為了限制對債權分組的無限擴張，美國債權分組中“實質相似”債權的分組標準或許能夠為我國重整實踐提供有益借鑒。

五、“實質相似”債權的判斷標準

“實質相似（Substantially similar）”規(guī)則是美國重整計劃中債權分組的重要標準，在該標準下，擔保債權無疑是確定的組別。對于個案中的債權分組是否恰當遵守絕對優(yōu)先原則、公平清償原則，需要法院根據個案情況進行具體判斷。除了這些基本要求之外，在美國判例法中幾乎找不到關于分類的具體規(guī)則。由于個案的事實情況需要不同的債權分類方法，法院因此被賦予廣泛的自由裁量權來確定恰當?shù)膫鶛喾纸M。24See William Blair，Classification of Unsecured Claims In Chapter 11 Reorganization.,58 Am.Bankr.L.J.197.pp197-230.其中，無擔保債權分組的正當性則更多依賴“實質相似”規(guī)則的判斷。

（一）“實質相似”規(guī)則的展開

《美國破產法》第1122 條規(guī)定：“（a）除本條第（b）款規(guī)定的情況外，只有在某一特定類別的債權或權益與該類別的其他債權或權益實質相似時，才可將該債權或權益置于同一債權組中。（b）重整計劃可以設立一個單獨的債權組，該債權組僅由所有無擔保債權組成，該組中無擔保債權的數(shù)額應低于法院出于便利管理而強裁的合理數(shù)額。”2511 U.S.C.§1122據此可知，只有“實質相似”的債權才能被置于同一組別。一般認為，相似性應該根據債權的性質來劃分，但債權性質并不是唯一的確定因素。在“實質相似”規(guī)則下，無擔保債權和擔保債權因為債權性質的差異必然需要區(qū)別分組，容易出現(xiàn)爭訟的就是對無擔保債權的分組?！睹绹飘a法》規(guī)定可以對無擔保債權進行分組，同時在第507 條規(guī)定了享有優(yōu)先順位的無擔保債權。

“實質相似”規(guī)則在Phoenix Mut.Life Ins.Co.一案中被表述為：“根據破產法規(guī)定，對第11 章債務人的財產享有共同優(yōu)先權和權利的債權，應被歸入同一組別，但若是為了方便管理的需要，可以將小額無擔保債權與數(shù)額較大的對應債權分開分類；若允許把實質相似的債權劃分為不同組別，那么這種分類只能出于與債務人動機無關的、為了確保債權表決公正的原因?！?6See Phoenix Mut.Life Ins.Co.v.Greystone III Joint Venture (In re Greystone III Joint Venture),948 F.2d 134,1992 U.S.App.LEXIS 2758 (5th Cir.),cert.此外，“合法事由（legitimate reason）”27See In re Dow Corning Corp.,244 B.R.634,35 Bankr.Ct.Dec.(LRP) 166,1999 Bankr.LEXIS 1792 (Bankr.E.D.Mich.1999).和“商業(yè)理由（business justification）”28See Beal Bank,S.S.B.v.Waters Edge Ltd.Pshp.,248 B.R.668,2000 U.S.Dist.LEXIS 5339 (D.Mass.2000).標準在相關案例中也有具體的闡釋。債務人若是為同性質債權人提供了不同的清償方案，就必須將債權單獨分組，單獨分組的債權應當受到最低清償標準的限制。同時需要注意的是，間接利益不應該成為劃分組別的原因。29債權人的“利益”包括：（1）其債權獲得清償?shù)膫鶛嗬妫@是由債權的性質決定的。（2）任何其他“間接”利益。例如，無擔保債權人除了有權從債務人的未設押資產中收回其債權之外，還可能有繼續(xù)與債務人進行生意往來的意愿，或者可能持有有擔保債權或股權擔保。因此，如果將間接利益作為分組原因將可能導致債權組別無限擴大。See Scott F.Norberg,Classification of Claims Under Chapter 11 of the Bankruptcy Code:The Fallacy of Interest Based Classification.,69 Am.Bankr.L.J.119.p11.重整計劃的通過必然代表著某些債權組的利益喪失或者受限。如果根據債權人持有的間接利益對債權單獨分組，將會對重整計劃的通過徒增障礙。當然，在實踐中可能存在擔保物不足清償?shù)牟糠謧鶛噢D為普通債權，進而在普通債權組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能夠直接左右普通債權組的表決結果。此時就會產生對普通債權人利益的損害。事實上，擔保債權人在擔保物的價值不能全額清償之后，其代表的普通債權依然能夠反映其真實利益訴求。

一般認為，對于“實質相似”的無擔保債權被歸為一組，往往是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基于便于管理的原因?；诒阌诠芾淼男枰?，可以對小額債權單獨分組。二是基于滿足重整計劃通過要件的需求（合法事由）。典型的便是“格里蜥蜴式分組”，這種分組方式在美國判例法有明確的限制，必須對債務人的動機進行審查，防止因為債權表決組的區(qū)分而導致對表決的操縱。不得僅基于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獲得有利表決結果的受調整組別的目的去劃分不同組別。要證明分組的正當性，當事人必須拿出更多合理的理由。三是基于為無擔保債權人提供不同待遇的原因（商業(yè)理由）。此種分組的前提是待遇較差的每個債權人都自愿接受重整計劃，如果債務人有充分的商業(yè)或經濟理由，這種區(qū)別分組的動機就有可能獲得法院的支持。30參見［美］查爾斯·J.泰步：《美國破產法新論》，韓長印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00-1230 頁。在實踐中，上述三種原因并非涇渭分明，往往是相互交織在一起，需要法院在個案中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判斷。但不可否認的是，“實質相似”的債權分組標準為債務人提供了更大的靈活性和談判的實力，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給債權人帶來了面臨不公平待遇的風險。

（二）“實質相似”規(guī)則的實踐

如前文所述，重整程序中的普通債權處理，債權人的身份地位、經濟實力和債權人在重整程序中繼續(xù)營業(yè)的重要性都會對其債權清償方案產生影響。我國重整司法實踐中已有不少這方面的案例，我們不妨藉用“實質相似”規(guī)則來解釋。

首先，基于“便于管理”的需要，可以對小額債權進行分組。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第2 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時可以在普通債權組中設立小額債權組。實踐中存在兩種做法，一是將小額債權單獨分組表決，二是在普通債權組中規(guī)定小額債權的數(shù)額，分段對債權按比例進行清償，即超額累退的清償方式。我國的司法實踐中總體來講分段遞減清償方式的案例明顯多于單獨分組的案例。31參見劉延嶺、趙坤成主編：《上市公司重整案例解析》，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40 頁。同一債權組中分段遞減清償方式下，為小額債權提供的優(yōu)惠方式包括清償期限、清償比例以及清償方式等各種靈活的選擇。如學者所言，“設立小額債權人組是基于重整實務中提高重整計劃表決效率的需要。小額債權組雖然債權金額較小，但往往人數(shù)眾多，其表決權的行使會加大表決程序的成本，拖延表決時間。由于小額債權總額一般較小，即使全額或者高比例清償，也不會給債務人財產造成過多負擔。相對于為小額債權支付的高于一般普通債權的受償比例而言，提高重整計劃表決效率所帶來的時間和成本節(jié)約，特別是重整計劃早日付諸實施所帶來的效益，更值得重視?！?2王衛(wèi)國：《破產法精義》，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280 頁；韓長?。骸稄姆纸M到分段：重整程序中的小額債權清償機制研究》，載《法學》2019 年第12 期。然而，“只有分段遞減清償能同時兼顧小額債權人和大額債權人的利益，尤其是兼顧那些債權額稍微高于小額債權額劃分標準的所謂‘大額債權人’的利益?！?3韓長印：《從分組到分段：重整程序中的小額債權清償機制研究》，載《法學》2019 年第12 期。

其次，基于“合法事由”，可以設立購房消費者、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受償權組。在房地產企業(yè)重整案件中，由于債權類型多樣，債權人利益訴求不同，法律規(guī)定的優(yōu)先權種類也頗多，重整計劃草案制作者出于兼顧各方訴請、平衡多方利益、促成草案通過的考慮，基于“合法事由”，在擔保債權組、職工債權組、稅收債權組和普通債權組之外再行設立其他組別，如設立購房消費者組、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權組。在常熟市人民法院審理的常熟市隆盛置業(yè)有限公司破產重整中，就不僅設立了建設工程價款優(yōu)先權組，而且在普通債權組中除了設立小額債權組，還設立了符合交房優(yōu)先清償條件的購房債權組。34參見周繼業(yè)主編：《人民法院破產審判——江蘇實踐與經驗》，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352-361 頁。

最后，基于“商業(yè)理由”，可以設置關鍵供應商債權組。美國著名破產法學者貝爾德教授指出，債務人有時需要支付某些供應商的款項，這些供應商的產品對債務人繼續(xù)經營非常重要，如果這些供應商的債務得不到清償，他們就會威脅切斷對債務人的供應。清償那些會使債務人申請后的經營陷入麻煩的債權可以使所有人受益。因此，美國破產法官會根據《美國破產法》第363（b）條批準這些“關鍵供應商令（critical vendor orders）”，但是他們對此保持警惕。他們通常會拒絕批準僅僅只是能夠使債務人更輕松的付款。要求此類付款人需要證明付款是為了破產財產的整體利益。35參見［美］道格拉斯·G.貝爾德：《美國破產法精要》，徐陽光、武詩敏譯，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239 頁。目前，我國重整案件中有這方面的探索，但“實質相似”規(guī)則在此種情形中的運用，尚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和認識。

六、債權分組產生的不同法律后果

債權分組的目的是在公平對待“實質相似”債權人的同時兼顧效率，便于重整計劃的通過。債權分組之后會產生不同的法律效果：對債權分組之后，權益未受調整的債權不得參與表決；對于不同組別，重整計劃一般會規(guī)定不同的清償方案，但不能夠突破絕對優(yōu)先原則。

（一）是否參與重整計劃表決的不同——對“債權未受調整”的認定

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第83 條規(guī)定：“重整計劃不得規(guī)定減免債務人欠繳的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二項規(guī)定以外的社會保險費用；該項費用的債權人不參加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第11 條第2 款規(guī)定：“根據企業(yè)破產法第八十二條規(guī)定，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分組表決時，權益因重整計劃草案受到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有權參加表決；權益未受到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參照企業(yè)破產法第八十三條的規(guī)定，不參加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贝艘?guī)定以利害關系人權益實際是否受到重整計劃草案不利的調整或者影響作為能否實際行使表決權的前提。

對某類債權人的利益是否受到不利調整或影響有三個判斷標準，一是“利益”界定，應是指在債權人申請破產受理前原有的各種利益；二是判斷程序性權利是否受到影響，應以在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后破產法的規(guī)定為準，對于實體性權利的判斷應以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前享有的債權權利為標準；三是債權人的實體權利和利益是否受到不利調整或影響的具體標準，以原債權在破產程序啟動前的權利與利益為標準。36參見王欣新：《營商環(huán)境破產評價指標的內容解讀與立法完善》，載《法治研究》2021 年第3 期。

（二）債權清償方案的不同——不能突破絕對優(yōu)先原則

絕對優(yōu)先原則主要指當位階在先的權益人未得到全部清償時，后位階的權益人不能得到清償，尤其適用于重整價值在普通債權人和股東之間的分配，即重整計劃應保證，在普通債權人得到全額清償前，股東不能得到任何清償。該原則可以經由權利人的同意而放棄。37參見丁燕、黃濤周：《絕對優(yōu)先原則的重新審視》，載《東方論壇》2017 年第1 期。在我國的重整實踐中，權利性質不同的債權人之間絕對優(yōu)先的順位規(guī)則得到了很好的實現(xiàn)，但是對于股東與無擔保債權人之間的清償順位，絕對優(yōu)先原則的運用并不徹底，后者權利的調整和順位規(guī)則更多依賴當事人之間的合意。

債權調整方案和債權受償方案在本質上都是對債權清償方案的不同調整，因此在實踐中并未對二者進行嚴格區(qū)分。從實踐來看，重整計劃中的債權清償方案主要有以下不同：一是清償率的不同；二是清償方式的不同；三是清償期限的不同。在債權調整方案上，重整計劃可以分別對各類債權，采取以下調整方法：延期償付；減免利息；減免本金清償額；代物清償（以動產、不動產、技術資產、權益類資產折價償債）；債權轉換為股權（債轉股）；其他清償安排（如支付分期、費用分擔）。在規(guī)定債權調整方案的同時，重整計劃還應當規(guī)定調整后的債權清償方法，包括償付數(shù)額、償付方式和償付時間，以及債務履行擔保、償還條件等具體事項。代物清償?shù)?，還應當規(guī)定用以償債的非貨幣財產的名稱、種類、數(shù)量、質量和價額（包括計價標準）。38參見王衛(wèi)國：《破產法精義》，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276 頁。

得益于債權清償方式的種類多樣性和運用綜合性，重整案件中的債權清償方案變得更為細致且更具有針對性，債權人也由此獲得了更多的主動選擇空間。例如，在四川瀘天化、青海鹽湖股份等公司重整案中，非金融性普通債權人可以針對其部分普通債權選擇以股抵債、按照一定比例一次性現(xiàn)金打折清償或留債分期清償；撫順特鋼重整案則給予經營性普通債權人留債不計息、以股抵債、一次性現(xiàn)金打折清償?shù)榷喾N可供選擇的債權清償方式。債權人針對債權清償方式獲得更大的主動選擇空間，意味著債權人的權益得到了更為充分的保障。

“絕對優(yōu)先原則是破產制度設計中的一個基本原則，破產程序的最終目標是破產財產價值的最大化，而不是對于破產財產進行不同方式的分配?！?9任永青：《絕對優(yōu)先原則與我國破產法制缺失》，載《河北法學》2011 年第10 期。不論清償方式和清償方案有何不同，保持清償優(yōu)先順序的一致性能夠確保當事人在選擇重整程序時出于為破產財產價值最大化的動機。同時，絕對優(yōu)先原則能夠向談判各方表明重整價值的公平分配模式，促使當事人將談判重點放在計劃是否能夠實現(xiàn)破產財產價值的最大化，而不是針對價值分配進行無休止的爭吵。絕對優(yōu)先原則通過使重整程序和清算程序中的清償優(yōu)先秩序保持一致，能夠使重整中成本承擔和收益分配得到較好的統(tǒng)一。40參見任永青：《絕對優(yōu)先原則與我國破產法制缺失》，載《河北法學》2011 年第10 期。重整案件債權清償方式的演進使重整執(zhí)行過程中的債權清償更加靈活，但也導致了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不同的組別可以存在不同的清償方案，但是無論采取何種清償方案，都不能突破破產程序中的絕對優(yōu)先原則。易言之，分組帶來的清償方案的差異不能突破絕對優(yōu)先原則。

七、結語

重整計劃草案是破產重整中的關鍵性法律文件，圍繞各方主體利益的調整展開，如何進行分組表決尤為重要。分組表決問題不僅涉及對債權性質的準確把握，對債權人權益調整的公平、公正與否，而且直接影響重整計劃草案能否表決通過，關乎各方主體之間利益的博弈與協(xié)調問題。不同性質的債權享有不同的權利，其對表決重整事項和受償順序有重要的影響。對重整債權進行劃分，一方面是公共政策施加影響的結果，更為重要的道理在于法律采取利益衡平的方法在破產重整目的與債權人利益保護之間進行價值判斷的立法選擇?！皩嵸|相似”規(guī)則能夠為無擔保債權的分組提供借鑒。

我國《企業(yè)破產法》確立的破產重整制度，經過了15 年的司法實踐，在困境企業(yè)拯救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但也面臨著制度規(guī)則難以滿足現(xiàn)實迫切需要的改進問題。本文通過對債權分組的理論依據、基本原則等問題進行分析，強調《企業(yè)破產法》第82 條具有法定性與任意性結合的折中性質，建議《企業(yè)破產法》在修改立法時對這種性質作更為明確的表述，以更好地滿足重整司法實踐多樣性的需要。與此同時，我們應該在立法上廢止小額債權組，改為普通債權分段遞減的做法；我們應該突出“實質相似”規(guī)則在債權“任意性”分組時的基礎性作用；我們應該允許不同組別的清償方案存在差異，否則分組就失去了意義，但應該嚴格恪守絕對優(yōu)先原則，防止債權分組淪為人為控制重整程序和損害債權人合法權益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