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其二分梭坡轍、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為例"/>
黎新第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韻文之所以成其為韻文,是因為它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押韻。押韻所產(chǎn)生的韻律美,是構成韻文作品美感的基本要素。讀者或聽者對此的感受,即為韻感。在我國古代,從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指導押韻的各類韻書,較早而且著名的有隋代的《切韻》(601),宋代的《廣韻》(1008),金代的《平水韻略》(1223),元代的《中原音韻》(1324)等。到了明清時期,除名目繁多的韻書外,又有以北方戲曲、曲藝等實際押韻為依據(jù)、但并未成書的“十三轍”出現(xiàn)。
正是在“十三轍”的基礎上,魏建功、盧前、黎錦熙三位著名學者,依據(jù)當時國語會議的決議,于1941年編訂成《中華新韻》一書,并由政府明令公布。本文所稱《中華新韻》均指由黎錦熙主編、并在1950年發(fā)行的《增注中華新韻》。《增注中華新韻》與《中華新韻》的不同,僅在于后者增加了注釋與少部分韻字。二書均韻分十八:一麻,二波,三歌,四皆,五支,六兒,七齊,八微,九開,十模,十一魚,十二侯,十三豪,十四寒,十五痕,十六唐,十七庚,十八東。其中六兒后附九個兒化小韻。但書中并沒有明確提出分韻的標準,《增注中華新韻》只是說“把擁有多數(shù)人口和廣大地區(qū)的‘北京音系’的大眾活語言做個客觀的確實的對象,運用了科學的分析方法,就著大眾活文藝所用‘十三道轍兒’的底子,配合起來,成‘十八韻’”(見書中“新序”)。嚴格說來,這個“科學的分析方法”應當就是趙元任先生早在1922年就已經(jīng)在所著《國音新詩韻》中提出的,“押韻就是詩行末尾重讀的字音里聲調相同,主要的元音和隨附的元音或輔音相同,但那音的聲母或介母不同”。除去其中并非絕對必要的“詩行”和“聲調相同”的限定,換用現(xiàn)在習慣的說法就是,將當時“國音”亦即后來的普通話語音中,有相同韻身(韻母中除韻頭而外部分,沒有韻頭的韻母就直接由韻身充任)的字歸為一韻(同韻身即同韻,不同韻身即不同韻)。如此分韻簡單明了,卻可以獲得最為強烈的韻感,亦即韻感的最大化:付諸唇吻,則朗朗上口;傳為音聲,則悅耳動聽。其目的,就是試圖為現(xiàn)代漢語押韻提供“共信共守”的標準。與“十三道轍兒”(以下省稱“十三轍”)相較,“十八韻”之分無疑更為科學而精密。
既要有嚴格的標準,又要有適度的靈活性,寬嚴相濟,可以視為《中華新韻》定韻的一項原則。在確立十八韻的基礎上,《中華新韻》又打破“十三轍”各轍互不相通的慣例,設立了韻近相通的體例。韻近相通,其條件是兩韻韻身雖不相同,卻彼此相近。其韻感或稍遜于同韻相押,卻擴大了可以入韻字的范圍,有助于更加自如地表情達意。 即如下邊即將要討論到的歌乙通皆的皆韻,舊來被視為“窄韻”“險韻”,如《京劇字韻》就說:“唯有‘捏斜’轍的字數(shù)較少,所以在傳統(tǒng)劇目中除昆曲、雜劇、傳奇等之外,很少有此轍的唱詞?!薄澳笮薄奔簇啃?,也即是皆韻。歌乙通皆,正可以極大地豐富與皆韻相押的韻字。
精密分韻,韻近相通,也并非《中華新韻》的發(fā)明,而是在繼承我國歷代韻書編撰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陸法言《切韻·序》中就已經(jīng)說道:“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輕重有異。”自《廣韻》而下,《集韻》乃至《五音集韻》,韻目雖有多少之分,但莫不有同用、獨用之設。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韻》雖無同用、獨用之設,在述及“入派三聲”時也特別申明,此乃為“廣其押韻”,而“學者、有才者本韻自足”?!吨腥A新韻》之有韻近相通的體例,遠則可謂遙接《切韻》《廣韻》的余緒,近則可謂此前《佩文新韻》(1934)的直接繼承(見《增注中華新韻·序》)。而《中華新韻》的編纂,被當今著名學者寧忌浮先生譽為“韻書編纂史的巔峰”,“是韻書史上最科學的一部”。有鑒于此,《中華新韻》既科學精密地劃分韻部,又輔之以韻近相通的體例,正是科學性與適度靈活性相結合的典范。此中所蘊含的基本精神,理當發(fā)揚光大。
但事實卻是自《中華新韻》與《增注中華新韻》刊行迄今,其間新出以方便押韻為目的的編著不知凡幾。內中為筆者所知的就有《詩韻新編》(中華書局1965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中華今韻》(星漢主編,中華詩詞學會2002年版)《中華新詩韻》(謝德馨編著,格致出版社2004年版)、《中華新韻府》(洪柏昭主編,岳麓書社2005年版),《中華新韻》(趙京戰(zhàn)編著,中華書局2011年版)、《中國詩韻新編》(鐘浩初編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詩詞通韻》(湖北省荊門縣聶紺弩詩詞研究基金會組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等數(shù)種。諸書或十四韻、十五韻、十八韻,或十九韻、二十韻、十三部二十一韻;或仍以“十三轍”為指歸,或因循《中華新韻》十八韻并在其基礎上增減;或古入聲字另立,或不另立古入聲字。但大都缺乏廣泛影響,也少有韻近相通的體例,同本文的討論沒有直接關系.
有直接關系的是另兩件事。一是以教育部和國家語委的名義在2019年11月頒布施行的《中華通韻(試行稿)》,不僅仍舊沒有建立韻近相通的體例,而且對一些舊來的韻部做了未必適當?shù)暮喜?。如將《中華新韻》中的歌韻不加區(qū)別地全部與皆韻合并為一個“鵝”韻。二是溫穎先生批評《中華新韻》說:“十八韻保留一些舊韻書的痕跡,即:波、歌分韻和庚、東分韻,特別是講通押時,幾乎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語音,不惜違反客觀實際地一味照抄古書,保守傾向十分明顯。”
現(xiàn)代韻書是否應當保留韻近相通的體例,《中華新韻》講通押又是否脫離現(xiàn)實語音,違反客觀實際,筆者不敢一概而論,但僅就波、歌二韻的劃分與歌甲通波、歌乙通皆而言,有足夠的理由證實其完全合理。雖然在表述的周全上,《中華新韻》還存在一定局限,但其局限也并非如溫先生之所批評。
依照《中華新韻》體例,各韻所隸屬的韻字,均分甲、乙、丙三類。甲、乙兩類字有來源或性質的不同,但皆為古舒聲字,依今讀分別歸入四聲之下。丙類皆為古入聲字,依今讀分別標明入陰平、入陽平、入上聲、入去聲。這里只說十八韻中的波、歌、皆三韻。波、歌二韻即是依據(jù)韻身的不同,二分“梭坡”轍而來,皆韻則徑直與乜斜轍對應。波韻只有甲丙兩類,歌、皆兩韻則三類齊備。值得注意的是,在波、歌、皆三韻韻目之下皆有附注:“波,通歌甲”;“歌,甲通波、乙通皆甲、甲乙舊別、舊乙又通麻”;“皆,甲通歌乙、甲乙舊別、舊甲通麻乙通開”。而所謂“通”,《中華新韻·例說》解釋為“表明此韻之字可與某韻通押”,“凡系新韻規(guī)定通押之韻與向來習慣相同者,但注曰‘通’。新韻規(guī)定不能通押之韻,向來習慣相通者,標明‘舊通’”。
“舊通”另當別論,此處只討論《中華新韻》中的歌韻與波、皆二韻的分別相通。明明是三個不同的韻,何以能夠分別相通呢?其“例說”只道是“與向來習慣相同”。但何以新韻之規(guī)定能夠“與向來習慣相同”呢?“例說”并沒有提供答案。尤其是歌韻只有甲類字與波韻字相通而排除乙類字,直接同“向來習慣”的“十三轍”不能對應——“十三轍”的梭坡轍既包含歌甲,也包含歌乙。顯然,還需要為《中華新韻》中歌韻與波、皆二韻的分別相通尋找進一步的解釋。
首先,可以憑借韻感,初步判斷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的合理性。一般而論,兩韻相通是否合理,可以憑借相通后是否保持韻感做出判斷。相通后仍舊能夠保持韻感,這樣的兩韻相通無疑就具有合理性;反之,兩韻相通造成韻感削弱乃至喪失,這樣的兩韻相通就缺乏合理性。而《中華新韻》的歌甲通波、歌乙通皆,都能保持明顯韻感,歌乙通波雖然不違背“十三轍”所訂,卻韻感相對微弱。這就從正反兩面,彰顯了《中華新韻》所做改變的合理性。
試比較下邊三組韻段所產(chǎn)生韻感強度的不同:
第一組:歌甲類字與波韻字相押:
荊條棍兒 用處兒多(波) 編了柳斗兒 編笸籮(波) 笸籮倒比柳斗兒大 管著柳斗兒叫哥哥(歌甲)
鼓靠著鼓來 鑼靠著鑼(波) 新娶的媳婦兒靠公婆(波) 月亮爺爺靠著娑羅樹 牛郎織女緊靠天河(歌甲)
中國(波)中國(波) 壯麗的山河(歌甲) 長江奔騰 昆侖巍峨(歌甲) 毛主席締造的嶄新國家 處處盛開社會主義花朵(波) 中國(波)中國(波) 鮮紅的太陽永不落(波)(任紅舉、賀東久詞,朱南溪曲《中國,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第一段)
第二組:歌乙類字與皆韻字相押:
這番閑話,君聽者(歌乙),不是閑饒舌(歌乙)。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皆)。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皆)!
這老婆如何了得(歌乙)!把天地正氣煉成一塊生鐵(皆)。咱老張興漢扶劉,也是這腔熱血(皆)。這老婆如何了得(歌乙)!
煩惱總是無情夜(皆) 笑語歡顏難道說那就是親熱(歌乙)溫存未必就是體貼(皆)你知哪句是真 哪句是假 哪句是情絲凝結(皆) 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 讓我把這紛擾看個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真真切切(皆)(閻肅詞,孫川曲《霧里看花》第二段)
第三組:歌乙類字與波韻字相押:
小胖哥(歌甲) 玩藝兒多(波)扳不倒兒 婆婆車(歌乙)
中國(波)中國(波) 不屈的山河(歌甲) 巍然屹立 氣勢磅礴(波) 毛澤東思想武裝我們 時刻準備消滅一切侵略者(歌乙) 中國(波)中國(波) 鮮紅的太陽永不落(波)(任紅舉、賀東久詞,朱南溪曲《中國,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第三段)
寫信告訴我(波) 今天海是什么顏色(歌乙) 夜夜陪著你的海 心情又如何(歌甲)
寫信告訴我(波) 今夜你想要夢什么(歌乙) 夢里外的我(波) 是否都讓你無從選擇(歌乙) (林秋離詞,涂惠源曲《聽?!?
韻感并非純粹的主觀感受,而是具有客觀基礎。說同樣話的人,面對同樣的韻文,會有相同或接近相同的韻感。不妨對上邊三組韻段做一檢驗。韻感明顯的前兩組韻段,由于入韻字音節(jié)的韻身相同或相近,因而當音節(jié)的發(fā)音發(fā)到耗時短暫的聲母和韻頭以后的長時部分時,可以明顯感覺到口中舌頭的位置彼此相同或相近;反之,韻感并不總是明顯的第三組韻段,其中歌乙字同波韻字和歌甲字相押,當發(fā)音發(fā)到各個入韻字音節(jié)的長時部分時,可以清楚感覺到口中舌頭的位置,歌乙字同波韻字和歌甲字有著較大差異,而歌甲字和波韻字幾乎沒有不同。
雖然依照《中華新韻》的設定,歌乙不通波而通皆,多少收窄了原梭坡轍的用字范圍,但卻擴大了乜斜轍的用字范圍,換得了押韻時更加明顯的韻感,能夠更加上口動聽,而且唯其如此,方能與《中華新韻》試圖為現(xiàn)代漢語押韻提供“共信共守”標準的編訂目的相一致,是對傳統(tǒng)“十三轍”的重大修正與發(fā)展,值得充分肯定。
其次,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的合理性,我們還能夠從音理上加以證實。正是波、皆兩韻韻身的特點和歌韻甲、乙兩類字不同的音節(jié)結構,蘊含著構成歌甲通波、歌乙通皆合理性的發(fā)音原理。
為討論方便,下邊先照錄《增注中華新韻》(31—34頁)“三歌”甲、乙兩類字,以便分析比較。為節(jié)省篇幅,每個音節(jié)只錄1字(“甲”前字母為韻母,韻字前字母為聲母)。
陰平:
e甲:阿(共11字)d嘚(-啵,言語絮叨。共1字)t牠(又讀,共1字)ɡ哥(共7字)k科(共15字)h訶(共3字)
乙:d襶(共1字)t褦(共1字)zh遮(共3字)ch車(共4字)sh奢(共5字)
陽平:
e甲:訛(共12字)n哪(-吒,共1字)h禾(共9字)
乙:sh佘(共4字)
上聲:
e甲:硪(共9字)ɡ哿(共3字)k可(共6字)
乙:zh者(共4字)ch扯(共4字)sh舍(共1字)r惹(共3字)z怎(共1字)
去聲:
e甲:餓(共2字)ɡ個(共3字)k課(共5字)h荷(共3字)
乙:zh蔗(共5字)sh射(共9字)
從來源看,在元代的《中原音韻》里,上引甲類字大都隸屬歌戈韻,乙類字大都隸屬車遮韻。當時的歌戈韻字發(fā)音到韻身部分時,需要嘴唇攏圓,舌根抬到稍低于最高的位置;車遮韻的字發(fā)音到韻身部分時,則需要嘴唇展開,舌面前部稍高于最低位置,不過,這已經(jīng)同《中華新韻》中歌韻(e)甲、乙兩類韻字發(fā)音到韻身部分時的狀態(tài)(嘴唇展開,舌根也抬到稍低于最高的位置)沒有直接關系。值得注意的倒是,《中華新韻》中波韻的韻身與《中原音韻》歌戈韻相同,而皆韻的韻身也與《中原音韻》車遮韻一致。
再看《中華新韻》歌韻甲、乙兩類字的聲母,甲類除去“嘚牠哪”三個讀音特殊的字外,聲母不是零聲母,就是舌根抬起的ɡ、k、h聲母;乙類則相反,沒有哪一個字的聲母是零聲母或是需要將舌根抬起的聲母,而是都要用到舌尖的聲母:“襶、褦”兩個字的聲母分別為d、t,發(fā)音時需要將舌尖抵住上齒齦,“怎”字聲母為z,發(fā)音時舌尖抵住上齒背,其余的字全都是舌尖翹起,抵住硬腭前部的聲母zh、ch、sh、r。
這也就意味著,歌甲通波、歌乙通皆應當同兩類字聲母發(fā)出聲音的部位不同,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
在漢語音節(jié)中,出于協(xié)同發(fā)音的需要,韻母的實際發(fā)音有可能受到聲母的影響。聲學實驗已經(jīng)證明,構成歌韻的音節(jié)中,韻母前接發(fā)音時需要舌根抬起的聲母與前接并非舌根抬起的聲母時,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
簡單說來就是,歌韻字的韻母沒有韻頭,韻身就是一個發(fā)音時需要將舌根抬起的單韻母(e),而歌韻的韻身同波韻的韻身的唯一不同,就是一個嘴唇攏圓,一個嘴唇展開,二者發(fā)音時舌頭的前后高低完全一致。如果沒有聲母的影響,獲得的韻感近似,兩韻自然可通。而歌甲韻字的情形是,要么為零聲母,聲母對韻母的發(fā)音沒有影響;要么聲母為發(fā)音時需要將舌根抬起的ɡ、k、h,此時聲母和韻母舌頭部位趨同,聲母對韻母的實際發(fā)音也不發(fā)生影響。這就是為什么“十三轍”波、歌不分,《中華新韻》也擬訂歌甲通波了。歌乙韻字則不然,其聲母發(fā)音時舌根都不抬起,而且起作用的部位都是遠離舌根的舌尖,這就影響到韻母(e)的發(fā)音,由于受到舌位靠前的聲母的拉動,發(fā)音時起作用的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舌根部位,而是前移到了接近舌面前部的位置,高度也有所降低,已介于波、皆二韻舌位之間。如此一來,其實際發(fā)音也就變得與皆韻相近??梢哉f,正是捕捉到歌乙字韻母這一符合音理的微妙變化,《中華新韻》才有了破“十三轍”梭坡之舊、立歌乙通皆之新的創(chuàng)舉,遺憾的只是未能予以闡明。
《中華新韻》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甲的設定也存在兩點局限。
頭一點來自甲、乙、丙三類字在同一韻部中的劃分。在兩韻相通的情況下,《中華新韻》對此三類關系的說明尚欠周全。由于書中丙類字都是古代的入聲字,而該書在編訂時,這些字在北京話或多數(shù)北方話中,早已失去入聲的特點,其讀音或與甲類字一致,或與乙類字相同?!吨腥A新韻》之所以仍將丙類字單立一類,主要是為了“諷誦前代韻文或寫作舊體韻文者便于檢用”(見《增注中華新韻》“例說”)?!吨腥A新韻》這種拓展自身使用功能的編排方式在當時或有必要,現(xiàn)在如何也可討論。問題是,立足于普通話或北方話的韻文創(chuàng)作中,僅就歌、皆二韻而論,無論是歌韻字還是皆韻字,凡是同韻字應該都可以互相押韻,甲乙丙類的劃分并沒有妨礙,這也正是“例說”所說的“甲乙丙三類相同”。問題就出在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甲的設定卻都沒有慮及丙類字。這顯然不符合語言事實。在前舉諸例中,可以看到歌丙字,或者單獨地,或者同歌甲、歌乙字一道,分別同波韻字或皆韻字通押的韻段,也可以看到皆丙字在歌乙類字與皆韻字相押的韻段中出現(xiàn)。此外,皆甲、皆乙的劃分并沒有聲母發(fā)音部位的差異而僅有來源的不同。 因此,還需要為《中華新韻》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甲做如下補充說明:與歌乙相通的皆韻,不僅限于皆甲,也應包括皆乙;波、歌、皆三韻中的丙類字,凡讀同甲類字的都視同甲類字,凡讀同乙類字的都視同乙類字。本文的所有舉例,都已經(jīng)如此處置。
第二點局限來自北京話語音自身的演變。成書于20世紀40年代的《中華新韻》,還沒有察覺到波、歌、皆三韻的合并趨勢,未能有所申說。到其后大約四十年,薛鳳生先生在其《北京音系解析》中指出:
這也能找到實際押韻的例證:
娶媳婦兒的 門口兒過(波),宮燈戳燈十二個(歌甲)。旗鑼傘扇站兩旁,八個鼓手奏細樂(皆)
悠悠歲月(皆) 欲說當年好困惑(波) 亦真亦幻難取舍(歌乙) 悲歡離合(歌甲) 都曾經(jīng)有過(波) 這樣執(zhí)著(波) 究竟為什么(歌乙)
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波) 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波) 誰能告訴我(波) 是對還是錯(波)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歌甲)
恩怨忘卻(皆) 留下真情從頭說(波) 相伴人間萬家燈火(波) 故事不多(波)宛如平常一段歌(歌甲) 過去未來共斟酌(波)(電視連續(xù)劇《渴望》插曲,易茗詞,雷蕾曲)
在開花的時候 孩子們總要到田野里去做客(歌甲) 他們的歡樂(歌乙) 如今陪伴著耕種者(歌乙) 又走進這收割的季節(jié)(皆) 啊 秋天 我沒有認錯(波) 你同樣是開花的季節(jié)(皆)(芒克《秋天》3)
不過,也應當看到,薛先生所說的還只是一種趨勢,其間的變化遠未完成——至少,在更大范圍的普通話或北方話中是如此,所以,并不能指摘《中華新韻》未能將波、歌、皆定為一韻。仍以上邊三例為據(jù),我們依然可以分辨出歌甲字與波韻字相押、歌乙字與皆韻字相押都韻感明顯,但當歌乙字同波韻字、皆韻字同波韻字相押時,韻感就大為削弱了。
至此,可以聯(lián)系現(xiàn)實,回過頭來審視《中華通韻(試行稿)》“鵝”韻的得失了。應當明確,“鵝”韻的擬訂并非如一些先生所批評的那樣一無是處,而是有得有失。其得在于“鵝”韻中兼容了《中華新韻》歌、皆兩韻的字,《中華新韻》的歌乙通皆,因此而得以傳承。就近年的韻書編撰而言,這也是一大創(chuàng)舉,值得大書特書。
其失則有兩端。其一,機械地拿《漢語拼音方案》作擬訂“鵝”韻的依據(jù)。自述參與制訂《中華通韻(試行稿)》的范詩銀先生,在其《關于〈中華通韻〉》的專文中闡釋說,《中華通韻(試行稿)》的“十六個韻部,是依據(jù)漢語拼音韻母表來的”,“《漢語拼音方案》所具有的音韻學理依據(jù),也就是《中華通韻》的音韻學理依據(jù)”。在后來同題的另一篇文章中,范先生又用近似的話語做了同樣闡釋,還補充說:“每個韻部將同韻(即韻母的韻腹和韻尾都相同,或無韻尾而韻腹相同)的字歸為一部?!贝艘魂U釋總的說來確有所見,卻是有所誤讀,與知行不盡相符。試看《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總共十三個橫行,除第一橫行三個單韻母而外,其余十二個橫行中,再除去后來被《中華通韻(試行稿)》據(jù)以構成“鵝”韻的一個橫行,所有各個橫行的韻母,參以注音符號看,無論同行韻母數(shù)量多少,都具有相同的韻身。如《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第二行韻母分別是“ɑ(ㄚ)、iɑ(ㄧㄚ)、uɑ(ㄨㄚ)”,其韻身都是“ɑ(ㄚ)”;第十一行韻母分別是“ɑnɡ(ㄤ)、iɑnɡ(ㄧㄤ)、uɑnɡ(ㄨㄤ)”,其韻身都是“ɑnɡ(ㄤ)”,等等。這也就意味著,《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在列表時雖然未必考慮到押韻問題,但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可以看做韻轍表,同一橫行的韻母都同韻,合在一起構成同一韻部,其音韻學理據(jù)也正如《中華新韻》一樣,是韻身相同的韻字即同韻,韻身不同的字即不同韻?!稘h語拼音方案·韻母表》排列所具有的音韻學理據(jù)亦正在于此。但《中華通韻(試行稿)》據(jù)以構成“鵝”韻的一個橫行卻有所不同,下面我們仍參以注音符號,同行的三個韻母中,e沒有韻頭,直接由韻身構成,注音符號是ㄜ,而ie、üe兩個韻母韻身的注音符號則都是ㄝ。再看《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注釋(3):“韻母ㄝ單用的時候寫成ê?!睋Q個說法就是,并非單用的時候,ê要寫成e。顯然,ie、üe兩個韻母中的e同e韻母中的e,是兩個不同的e。ie、üe有著相同的韻身,e韻母則有不同的韻身。《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將它們排在同一個橫行,只是為求簡潔與整齊的變通之舉,普通話的舌尖元音韻母、“兒”韻母都見諸注釋而未納入表格,應當也作如是觀。韻母表畢竟不是韻轍表。而同e韻母和ie、üe兩個韻母分別對應的正是《中華新韻》的歌、皆二韻?!吨腥A新韻》之所以歌、皆分韻,也正是基于e韻母和ie、üe兩個韻母沒有相同的韻身。即就“鵝”韻而言,《中華通韻(試行稿)》并沒有踐行參與制訂者所稱的“將同韻的字歸為一部”的準則。雖然“鵝”韻的設立包容了《中華新韻》中的歌乙通皆,但不加區(qū)別地、籠而統(tǒng)之地將歌、皆合為一韻,恰恰違背了《漢語拼音方案》所具有的音韻學理據(jù),未免自相矛盾。
其二,依所訂“鵝”韻押韻,必然生發(fā)出兩大困難問題。一是強有韻為無韻。在《中華通韻(試行稿)》中,并未設立韻近相通的體例,《中華新韻》歌甲類字雖在“鵝”韻,波韻字卻已另歸“喔”韻,而迭見于各類韻文并且韻感一流的歌甲類字與波韻字互押(即如本文之二所舉),便因此而失去了押韻的合法性,直接與讀者或聽者的韻感相沖突。二是強無韻為有韻?!吨腥A新韻》中通皆的只是歌乙,歌甲類字并不與皆韻相通,可是,在《中華通韻(試行稿)》中,歌甲類字與皆韻字都已經(jīng)同屬“鵝”韻,依例可以互押。試看下邊一首遵照《中華通韻(試行稿)》押韻的《七律·小年遐想》:
隱聽誰唱小年歌,祭酒三樽送灶爺。
欲踏九霄云海浪,請乘四號月球車。
更期來日通高鐵,自賦夢吟圓大柯。
宇宙逍遙千萬里,一如城際不為賒。
詩中四個韻腳字“爺”“車”“柯”“賒”都是《中華通韻(試行稿)》“鵝”韻字。但在《中華新韻》中,“爺”為皆韻字,“車”“賒”為歌乙類字,而歌乙通皆,二者固然可以互押,讀之亦上口;“柯”則為歌甲類字,不可與皆韻“爺”字互押。讀之亦并無韻感。雖讀之無韻感,卻因兩字同在“鵝”韻而取得了押韻的合法性,如此豈非自欺欺人?
有鑒于此,并基于本文前三節(jié)的認識,筆者謹對《中華通韻(試行稿)》“鵝”韻的修訂提出如下建議,以供參考:1.依從《中華新韻》舊例,二分“鵝”韻為歌、皆兩韻,再分歌為甲乙兩類,甲通“喔”(波),乙通皆;2.二分“鵝”韻,將相當于《中華新韻》中皆韻的字與歌乙類字歸為皆韻,歌甲類字仍為歌韻,并注明歌甲通“喔”(波);3.將“鵝”韻中相當于《中華新韻》中歌甲類的字轉移到“喔”(波)韻中去,剩下部分仍為“鵝”韻。
三條建議都能挽回“鵝”韻之失,但似乎也只有建議1的蕭規(guī)曹隨,才能將嚴格分韻與寬嚴相濟熔于一爐,合于一體。
末了,還應當回應一下溫穎先生對《中華新韻》的批評:《中華新韻》的波、歌分韻并設定歌甲通波、歌乙通皆甲,都絕非“脫離了現(xiàn)實語音”“不惜違反客觀實際”的“照抄古書”,恰恰相反,其中的分韻與相通都是擺脫古書桎梏、立足現(xiàn)實語音的創(chuàng)新之舉,不是“保守傾向明顯”,而是前無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