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黎麗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貴州 興義 562400)
校獵題材由來已久,《詩經(jīng)》時代,《豳風·七月》記敘西周早期農(nóng)人的狩獵活動,《小雅·車攻》記敘周宣王會同諸侯校獵一事,但這些作品并不描寫屠殺獵物的情形,因此不帶有暴力色彩。漢魏時期,校獵題材為賦家所青睞,此時期賦家不僅在大量的校獵賦中,還在都城賦和七體中描寫、渲染狩獵過程中屠殺獵物的暴力血腥場面,從而形成獨特的陽剛、雄放、野性的美學風格。金春峰在《漢代思想史》中盛贊漢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將漢代人的氣質(zhì)特征概括為廣闊的心胸以及雄渾、粗獷的氣勢和力量,并將文學藝術(shù)中“人獸競力”的場景歸為這種特征的反映。從這個角度上講,校獵書寫確實很好地展現(xiàn)了漢魏的時代特征和精神氣質(zhì)。
賦體文學作品中的校獵題材始于枚乘《七發(fā)》,作為漢大賦的奠基之作,《七發(fā)》在題材內(nèi)容上為后世賦提供了思路和靈感,在藝術(shù)手法上對后世賦影響深遠。
《七發(fā)》共描寫了音樂、美食、車馬、游覽、校獵、觀濤六種題材,枚乘對觀濤的描寫,可謂文學史上的絕唱,其氣勢之盛、修辭之妙、遣詞之壯美、摹寫之形象,后世絕難超越。其他五種題材經(jīng)后世賦家不斷擴展、敷演、創(chuàng)新,佳作迭出。《七發(fā)》對校獵場景的描寫,即啟發(fā)后世賦家創(chuàng)作出了專門的校獵賦,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羽獵賦》,張衡《羽獵賦》以及建安諸子的《武獵賦》《西狩賦》《羽獵賦》《大閱賦》等。后世京都賦亦將校獵題材作為鋪敘的內(nèi)容之一,在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中都有對校獵活動的精彩展現(xiàn)。后世七體亦偏好校獵題材,傅毅《七激》、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均繼承了這一題材。張衡《七辯》增加了女色、游仙兩種題材,舍棄了校獵,但他在《二京賦》中有大篇文字展現(xiàn)校獵場景,還創(chuàng)作了專門的《羽獵賦》,可見校獵題材深受賦家喜愛。觀察這一題材的書寫方式從西漢初年的枚乘到建安時期的曹植、王粲之間的發(fā)展變化,可看出校獵題材美學特征的形成過程以及賦家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不斷探索和超越,亦可看出時代背景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只⒈瑧佞v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麇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chuàng)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
狩獵場面是校獵題材的主體內(nèi)容,枚乘首先概括地敘寫了獵犬和駿馬的精良,向?qū)Ш蛙嚪虻某?,然后簡單渲染了車馬踐踏獵物的情景,并簡單鋪陳了麇、兔、麖、鹿等獵物的名稱,描寫了獵物四下逃匿、緊張窘迫的情狀以及滿載而歸的情形。最后,枚乘還描寫了勇士近距離捕獲野牛和老虎的情景:
于是榛林深澤,煙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錯。
枚乘在較短的篇幅內(nèi),描寫了與校獵相關(guān)的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但每個層次都只是概括描述,沒有多少細節(jié)上的渲染與夸張,留給后世賦家極大的發(fā)揮空間。
枚乘對校獵活動的描寫,主要分為兩個層次的內(nèi)容:第一,校獵排場,一般包括對裝備、陣容、苑囿的夸張;第二,狩獵的場面,這部分是賦家著力渲染的對象,通常包括對眾人圍攻獵物、車馬踐踏獵物、鷹犬追逐獵物以及勇士與獵物搏斗場景的夸張渲染,以及對名物(主要是獵物)的鋪排。后世賦家多從這幾個方面進行繼承、擴展和創(chuàng)新。
司馬相如將校獵過程中攻擊、屠殺獵物的場景作為重點描寫對象,其《子虛賦》描寫楚王校獵場景,對枚乘有明顯模仿,“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的語句直接從《七發(fā)》中套用。但在描寫狩獵場面時,《子虛賦》較之《七發(fā)》的描寫更具張力:“蹴蛩蛩,轔距虛,軼野馬,轊陶馬余,乘遺風,射游騏。倏胂倩浰,雷動焱至,星流電擊?!避囻R踐踏獵物的力度以及飛馳的速度,帶給人心理的沖擊。而對于弓箭殺傷獵物的暴力以及獵物中箭后的慘狀的描寫,則形成視覺的沖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洞胸達掖,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掩草蔽地。”《上林賦》描寫天子游獵,在此基礎(chǔ)上,追求更為淋漓盡致的表達和濃墨重彩的渲染以及殫精竭慮的鋪排。
天子校獵的排場,不僅陣容豪奢,而且氣勢磅礴,驚天動地: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獵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
天子手下的勇士,與猛獸格斗的場景,分外刺激:
不難看出,司馬相如有意在枚乘賦的基礎(chǔ)上踵事增華,顯露出明顯的逞才意圖,在描寫勇士與野獸的格斗時,運用恣肆的鋪排,堆砌奇字難字,鋪陳名物,排比動詞,用一連串的三字句營造出急促的節(jié)奏、緊張的氛圍以及充滿暴力感的酣暢氣勢。
司馬相如還通過想象天子駕車上天捕獲神鳥來凸顯天子校獵的不同凡響:
然后揚節(jié)而上浮,陵驚風,歷駭猋,乘虛亡,與神俱。藺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鵔鸃。拂翳鳥,捎鳳凰,捷鹓雛,掩焦明。
這也是對枚乘《七發(fā)》的一個創(chuàng)新。
《上林賦》對獵物尸橫遍野的慘狀進行了渲染:“徒車之所閵轢,步騎之所蹂若,人之所蹈藉,與其窮極倦谷卂,驚憚詟伏,不被創(chuàng)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滿谷,掩平彌澤?!备鞣N被車輪踐踏而死、被騎兵踩踏而死,以及筋疲力盡、驚恐萬狀、受驚嚇而死的各種獵物,滿地堆積,布滿山谷、平原與河澤,這種描寫對暴力的渲染達到了極致,形成與《七發(fā)》的溫情柔和截然不同的美學特征,給人極度的緊張感以及酣暢的釋放感,喚起人內(nèi)心的生命沖動,令人血脈僨張。
枚乘《七發(fā)》對觀濤的描寫壯觀酣暢,宏闊有力,若與司馬相如《上林賦》對狩獵場景的描寫相比較,后者營造出的暴力場景對讀者有更多的代入感,更加具有張力、感染力和煽動性。
揚雄作賦多模擬司馬相如,《漢書》本傳記載他“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其《羽獵賦》即模仿《上林賦》之作。
揚雄在模仿的同時,運用豐富的神話想象和極度的夸飾努力實現(xiàn)對司馬相如的超越。揚雄《羽獵賦》開篇渲染天子校獵的排場:
撞鴻鐘,建九旒,六白虎,載靈輿,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立歷天之旂,曳捎星之旃,辟歷列缺,吐火施鞭。萃傱允溶,淋離廓落,戲八鎮(zhèn)而開關(guān);飛廉、云師,吸嚊潚率,鱗羅布列,攢以龍翰。秋秋蹌蹌,入西園,切神光;望平樂,徑竹林,蹂蕙圃,踐蘭唐。舉烽烈火,轡者施披,方馳千駟,校騎萬師,虓虎之陳,從橫膠輵,猋泣雷厲,驞駍駖磕,洶洶旭旭,天動地岋。羨漫半散,蕭條數(shù)千萬里外。
揚雄借助蚩尤、蒙公、飛廉、云師等神話人物,營造比《上林賦》更為奇異的風格,同時運用更多的意象、名物以及夸張手法,營造比《上林賦》更為宏大的氣勢和更為鋪張的場景。揚雄對苑囿的廣闊、軍隊的陣容進行了極度夸張的描述,營造出闊大的空間感以及異常宏大的聲響。在描寫狩獵場面時,揚雄亦采取一連串的三字句表現(xiàn)勇士與猛獸的搏斗,但是在動詞的使用和名物的鋪陳上避免與《上林賦》重復(fù):
若夫壯士慷慨,殊鄉(xiāng)別趣,東西南北,騁耆奔欲。拕蒼豨,跋犀犛,蹶浮麋,斮巨狿,搏玄蝯,騰空虛,歫連卷,踔夭蟜,娭澗門,莫莫紛紛,山谷為之風猋,林叢為之生塵。及至獲夷之徒,蹶松柏,掌蒺梨,獵蒙蘢,轔輕飛;履般首,帶修蛇,鉤赤豹,摼象犀;跇巒阬,超唐陂。
揚雄采用比《上林賦》更為生動具體的的細節(jié)描寫展現(xiàn)獵物的慘狀:
觀夫票禽之紲隃,犀兕之抵觸,熊羆之挐攫,虎豹之凌遽,徒角搶題注,蹙竦詟怖,魂亡魄失,觸輻關(guān)脰。妄發(fā)期中,進退履獲。創(chuàng)淫輪夷,丘累陵聚。
揚雄增加捕獲水怪的情節(jié)來實現(xiàn)創(chuàng)新:
乃使文身之技,水格鱗蟲,凌堅冰,犯嚴淵,探巖排碕,薄索蛟螭,蹈獱獺,據(jù)黿鼉,抾靈蠵。入洞穴,出蒼梧,乘鉅鱗,騎京魚,浮彭蠡,目有虞。
揚雄還植入荒誕的想象來實現(xiàn)創(chuàng)新:
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鞭洛水之宓妃,餉屈原與彭胥。
這一想象過于荒誕,曾受到劉勰的批評:
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肿釉啤队皤C》,鞭宓妃以餉屈原;張衡《羽獵》,困玄冥于朔野。孌彼洛神,既非罔兩;唯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暌剌也。(《文心雕龍·夸飾》)
劉勰認為揚雄筆下鞭打宓妃以餉屈原的想象是過于夸張的手法,造成表達上的粗疏以及對義理的違背。事實上揚雄寫出這樣荒誕的文字,只是為了對模仿對象有所超越,其鞭打宓妃的暴力想象,充滿視覺和心理的刺激。劉勰亦肯定夸飾手法能達到“發(fā)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的藝術(shù)效果。
司馬相如和揚雄對于校獵的描寫,可謂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后人能有所突破的空間并不大。不過,這并不妨礙后世賦家對這一題材的青睞以及創(chuàng)新的努力。
東漢最早的校獵題材賦作是傅毅的《七激》。一般來說,七體中的七件事情,在描寫的時候用力相對比較均勻,每部分的篇幅長短不會有太大懸殊,所以七體關(guān)于校獵的描寫,只是文章的一部分,不可能像《上林賦》與《羽獵賦》那樣盡情渲染,恣意鋪排?!镀呒ぁ逢P(guān)于校獵的描寫,即趨于凝練,其新變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七激》開始強調(diào)校獵的性質(zhì)和目的:
三時既逝,季冬暮歲,玄冥終統(tǒng),庶卉零悴。王在靈囿,講戎簡旅。
其次,《七激》對狩獵場面的描寫細節(jié)開始由暴力進而為血腥:
擊不待刃,骨解肉離,摧牙碎首,分其文皮,流血丹野,羽毛翳日。
強調(diào)“講戎簡旅”,當是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后禮制逐漸恢復(fù)并發(fā)揮約束作用的結(jié)果。胡大雷《田獵文化與漢代田獵賦主旨的變換》論漢代京都賦,認為“以講求禮儀肯定田獵”是東漢賦田獵題材的主旨。可以說,禮制和校獵的結(jié)合,使校獵題材賦作逐漸形成了典雅這種新的美學特征。這一點在班固、張衡的賦中得到了體現(xiàn)。
班固《兩都賦》在校獵題材上又進行了一些改革,這些改革與班固的政治觀點和創(chuàng)作宗旨密切相關(guān)?!秲啥假x》乃班固針對遷都之事而作,他以批評的角度描寫西京之奢華,又以贊譽的角度描寫東京之合乎法度,以達到為遷都東京而立論辯解的目的。所以,在《西都賦》和《東都賦》中,作者對校獵場景的描寫呈現(xiàn)出較大差異。班固的這種寫法比較有意思,一方面他在《西都賦》中試圖繼承前人的精髓,以達到炫耀逞才的目的,同時又試圖在《東都賦》中去實現(xiàn)自己維護禮制的革新。
班固《詠史詩》被評為質(zhì)木無文,事實上他的賦作所展現(xiàn)出來的文采,較之司馬相如和揚雄諸人,也是顯得比較平實平淡的,《西都賦》所寫:
水衡虞人,修其營表。種別群分,部曲有署。罘網(wǎng)連纮,籠山絡(luò)野。列卒周匝,星羅云布。于是乘鑾輿,備法駕,帥群臣,披飛廉,入苑門。遂繞酆鄗,歷上蘭。
以上是對校獵排場的描寫,同樣是天子校獵,班固筆下的想象色彩和夸飾色彩減少了,乘鑾輿、備法駕、帥群臣這樣的排場,多了基于禮制的典雅,而少了司馬相如和揚雄筆下的華麗奇幻。
再看班固對狩獵時眾人圍獵的描寫:
六師發(fā)逐,百獸駭殫。震震爚爚,雷奔電激。草木涂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爾乃期門佽飛,列刃鉆钅侯,要趹追蹤。鳥驚觸絲,獸駭值鋒。機不虛掎,弦不再控。矢不單殺,中必疊雙。颮颮紛紛,矰繳相纏。風毛雨血,灑野蔽天。
這里班固繼承了前代賦家著意表現(xiàn)的力度、速度、氣勢,以及暴力、血腥的場景描寫,但他明顯減少了對獵物慘狀的細節(jié)描寫以及對屠殺場面的渲染。在描寫勇士與猛獸近身格斗場景時,那種酣暢肆意的鋪排成分有所減少,代之以較為規(guī)整的形式:
平原赤,勇士厲。猿狖失木,豺狼懾竄。爾乃移師趨險,并蹈潛穢,窮虎奔突,狂兕觸蹶。許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脫角挫脰,徒搏獨殺。挾師豹,拖熊螭。曳犀犛,頓象羆。超洞壑,越峻崖。蹶嶄巖,鉅石阝貴。松柏仆,叢林摧。草木無余,禽獸殄夷。
這種較為規(guī)整的形式,一方面可能出自班固有意的克制,另一方面也有可能受制于自身的想象力和文學表現(xiàn)力。如司馬相如與揚雄在描寫人獸格斗時采用一連串的三字句,排比名物,排比動詞,達到渲染夸張之用,但班固僅寫“挾師豹,拖熊螭。頓犀犛,曳豪羆”。誠然,在前人殫精竭慮的寫作傳統(tǒng)下,已很難在鋪排方面有所突破。班固還對校獵時趕盡殺絕的場面做出了總結(jié)性描寫:“草木無余,禽獸殄夷?!边@個描寫是基于批判立場的,因為班固在《兩都賦序》中說:“以極眾人之所眩矅,折以今之法度?!逼洹段鞫假x》正是著眼于“眩矅”進行描寫,《東都賦》則對其“折以今之法度”。司馬相如與揚雄作賦,雖有諷諫之用,但真實目的仍在于炫耀逞才,以文求榮,所以實際效用乃不諷反勸。在他們筆下,飛禽走獸被驅(qū)趕圍獵,尸橫遍野,無有遺漏,才能彰顯天子的武力和神威。司馬相如身處西漢早期,不受儒家禮制約束。揚雄雖然處于儒家思想占據(jù)統(tǒng)領(lǐng)地位之時,但他早年作賦應(yīng)當是秉持著炫耀逞才的初衷以及模擬相如的熱情的,所以到晚年悔其少作,乃至于稱辭賦為雕蟲小技,并且在自敘中給自己早年的大賦一一加上表達諷諫之意的文字。而班固則基于禮制的立場對趕盡殺絕的圍獵持否定態(tài)度,這在《東都賦》中有直接表現(xiàn):
若乃順時節(jié)而搜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雅》,歷《騶虞》,覽《駟驖》,嘉《車攻》,采《吉日》,禮官正儀,乘輿乃出。
以上文字幾乎可以視為儒家禮制之下帝王出獵順時、守禮的典范。
于是發(fā)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鳳蓋棽麗,和鑾玲瓏。天官景從,祲威盛容。山靈護野,屬御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鋌彗云。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焰生風,吹野燎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遂集乎中囿,陳師案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后舉烽伐鼓,以命三驅(qū)。輕車霆發(fā),驍騎電騖。游基發(fā)射,范氏施御,弦不失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般,殺不盡物。馬踠余足,士怒未泄。先驅(qū)復(fù)路,屬車案節(jié)。
在對狩獵場面的描寫中,班固雖然極力營造帝王狩獵的陣仗和氣勢,渲染狩獵的陣容,但他明顯剔除了對獵殺禽獸的細節(jié)描寫,避免了對血腥場面的再現(xiàn),并強調(diào)狩獵應(yīng)當遵循“樂不極盤,殺不盡物”的原則,這正是對《西都賦》中“草木無余,禽獸殄夷”的行為的撥亂反正。班固《兩都賦》還大大減少了奇字難字的使用,這些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班固確實在踐行以賦“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的功能,而不是重點著意于文學的呈現(xiàn)。
張衡《二京賦》在司馬相如、揚雄和班固之間找到了自己的平衡點,他以《西京賦》展示鋪排和渲染,以《東京賦》表達禮制和約束。其《西京賦》繼承揚、馬風格,恣意渲染夸張,力求超越前人,比如描寫天子出獵的排場:
天子乃駕雕軫,六駿駮。戴翠帽,倚金較。璿弁玉纓,遺光倏爚。建玄弋,樹招搖。棲鳴鳶,曳云梢?;§和魇?,虹旃蜺旄。華蓋承辰,天畢前驅(qū)。千乘雷動,萬騎龍趨。屬車之簉,載獫猲獢。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于是蚩尤秉鉞,奮鬣被般。禁御不若,以知神奸。魑魅魍魎,莫能逢旃。陳虎旅于飛廉,正壘壁乎上蘭。
從引文中可以看出張衡鋪排的許多名物,諸如“雕軫、駿駮、翠帽、金較、璿弁、玉纓、玄弋、招搖、鳴鳶、云梢、弧旌、枉矢、虹旃、蜺旄”等,基本是前人未使用過的。且從數(shù)量上,也超過了揚、馬、班固。張衡不僅效仿?lián)P、馬極力渲染狩獵的陣容,刻畫獵物被殺死的細節(jié),突出排場、氣勢和暴力,還特別在名物鋪排上,表現(xiàn)出刻意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除了剛才所舉之例,再看張衡對勇士近身捕獲猛獸場景的描寫:
張衡排比了“鼻、圈、揸、扌此、突、赴、探、獵、陵、杪、擭、超、摕”一連串動詞,以及“巨狿、赤象、狒猬、窳狻、枳落、棘藩、洞穴、封狐、重山獻、昆馬余、木末、獑猢、殊榛、飛鼯”等一系列獸類名稱和它們藏身之所的名稱,這明顯是夸耀博學的逞才之筆。
張衡《西京賦》與班固《西都賦》一樣,主要是對西京之豪奢進行批評和否定,以此揄揚東京的法度,因此,張衡《東京賦》對狩獵的描寫,亦如班固《東都賦》那樣,顯得雅正克制:
文德既昭,武節(jié)是宣。三農(nóng)之隙,曜威中原。歲惟仲冬,大閱西園。虞人掌焉,先期戒事。悉率百禽,鳩諸靈囿。獸之所同,是謂告?zhèn)洹D擞∪?,撫輕軒,中畋四牡,既佶且閑。戈矛若林,牙旗繽紛。迄上林,結(jié)徒營。次和樹表,司鐸授鉦。坐作進退,節(jié)以軍聲。三令五申,示戮斬牲。陳師鞠旅,教達禁成。火列具舉,武士星敷。鵝鸛魚麗,箕張翼舒。軌塵掩迒,匪疾匪徐。馭不詭遇,射不翦毛。升獻六禽,時膳四膏。馬足未極,輿徒不勞。成禮三驅(qū),解罘放麟。不窮樂以訓儉,不殫物以昭仁。慕天乙之弛罟,因教祝以懷民。儀姬伯之渭陽,失熊羆而獲人。澤浸昆蟲,威振八寓。好樂無荒,允文允武。薄狩于敖,既璅璅焉,岐陽之搜,又何足數(shù)?
此段描寫不用奇字難字,不對暴力進行渲染夸張,不描寫屠殺獵物的細節(jié),強調(diào)軍隊狩獵的軍容軍威,以及對禮制法紀的遵守,強調(diào)“馭不詭遇,射不翦毛”,反對虐殺;強調(diào)“馬足未極,輿徒不勞”,反對過度疲勞;強調(diào)“成禮三驅(qū),解罘放麟”,反對大規(guī)模屠殺,主張“不窮樂以訓儉,不殫物以昭仁”的無逸和仁義思想。
曹勝高在《漢賦與漢代校獵制度》中寫道:“如果說西漢校獵代表了武力的張揚和血腥的殺戮,意在顯示征服和獲得的快感,那么東漢的校獵更多代表著禮樂秩序的恢復(fù)和禮儀制度的完善?!?/p>
東漢賦家對禮制的引入與宣揚,對暴力書寫的節(jié)制,為校獵題材增添了典重雅正的審美風格。
建安時期,賦家以小賦創(chuàng)作為主,但校獵題材仍保留在七體以及專門的羽獵賦中?,F(xiàn)存有關(guān)校獵題材書寫的建安賦作有應(yīng)玚《校獵賦》(殘缺嚴重)、《西狩賦》,王粲《羽獵賦》,曹植《射雉賦》(殘缺嚴重),以及王粲《七釋》、曹植《七啟》中的校獵書寫部分。
七體中的校獵與專門的羽獵賦不同,七體描寫的校獵,只是針對勸說對象,憑借想象寫出來的狩獵情景,其狩獵主體并不一定是帝王諸侯,其目的在于啟發(fā)對方。這樣的描寫與禮制本身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因此在寫作的時候無須強調(diào)搜狩禮對人的約束,無須強調(diào)對仁義的彰顯,無須定義狩獵活動的性質(zhì)。而專門的羽獵賦以及都城賦中的校獵,狩獵主體都是帝王諸侯,如《子虛賦》寫諸侯校獵,《上林賦》寫天子校獵,揚雄《羽獵賦》,班固、張衡的都城賦以及張衡《羽獵賦》亦都寫天子校獵。揚、馬在賦中著重鋪陳夸飾,不受禮制約束,班固與張衡則通過不同風格的描寫,既實現(xiàn)了逞才夸耀的寫作目的,也實現(xiàn)了守禮崇禮的政治意圖。
以上特點在建安賦中都得到了繼承,并呈現(xiàn)出相對更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建安賦校獵題材書寫主要有兩類,七體以及描寫曹操校獵之作。建安時期,曹操地位尊貴,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實際政治影響等同于帝王。
王粲《羽獵賦》不僅寫曹操校獵合乎禮制的一面,同時又突破禮制的約束,對狩獵場景的血腥暴力進行自由書寫和表現(xiàn)。王粲描寫曹操校獵合乎禮制,遵從古道:“遵古道以游豫兮,昭勸助乎農(nóng)圃。用時隙之余日兮,陳苗狩而講旅?!蓖豸右嘧⒅劁秩酒涑霁C排場:“濟漳浦而橫陣,倚紫陌而并征。樹重圍于西址,列駿騎乎東埛。相公乃乘輕軒,駕四輅,駙流星,屬繁弱,選徒命士,咸與竭作。旌旗云擾橈,鋒刃林錯。揚暉吐火,曜野蔽澤。山川于是搖蕩,草木為之摧撥?!蓖豸佑謽O力渲染獵物慘死、血肉模糊、身體破碎、尸橫遍野且遭鷹犬咬噬的血腥情狀:“禽獸振駭,魂亡氣奪,興頭觸系,搖足遇橽,陷心裂胃,潰腦破頰。鷹犬競逐,奕奕霏霏。下鞲窮紲,摶肉噬肌。墜者若雨,僵者若坻?!蓖豸舆€描寫校獵結(jié)束后“清野滌原,莫不殲夷”的情景,將獵物趕盡殺絕,顯然不符合禮制要求。
應(yīng)玚《西狩賦》與王粲《羽獵賦》乃同題共賦之作,賦中首先頌揚曹操的文治武功:“蕩無妄之氛穢,揚威靈乎八區(qū)。開九土之舊跡,暨聲教于海隅?!比缓箐秩舅L勁、草木搖蕩、鷙鳥高飛的情景。這些內(nèi)容的主要作用是鋪墊、造勢,為曹操的出場營造氛圍。賦中沒有與禮制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作者直接以“揀吉日,練嘉辰。清風矢戒,屏翳收塵”來領(lǐng)起對曹操出場情形的描繪。應(yīng)玚雖然也極力渲染校獵的氣勢,但是與王粲相比,其描寫不如王粲賦那樣驚心動魄、觸目驚心,因為應(yīng)玚賦避免了對暴力、血腥場景的細節(jié)展現(xiàn),僅利用對排場、力量、速度的一般描寫來展現(xiàn)狩獵場面:“爾乃徒輿并興,方軌連質(zhì)。驚飚四駭,沖禽驚溢。騁獸塞野,飛鳥蔽日。爾乃赴玄谷,陵崇巒,俯掣奔猴,仰捷飛猿?!睉?yīng)玚與王粲同題共賦所表現(xiàn)出的個人選擇與創(chuàng)作個性的差異,可見建安士人在創(chuàng)作上具有更大的自由度和多元選擇。
建安七體的校獵題材表現(xiàn)出對暴力血腥的進一步張揚,尤為突出的是對殺戮快感的呈現(xiàn)。先看王粲《七釋》對“游獵之娛”的鋪陳夸飾:
奮干殳而捎擊,放鷹犬以搏噬。羽毛群駭,喪魂失勢。飛遇矰矢,走逢遮例。中創(chuàng)被痛,金夷木斃。俯仰翕響,所獲無藝。于是剛禽狡獸,驚厈跋扈。突圍負阻,莫能嬰御。乃使晉馮、魯卞,注其赑怒,徒搏熊豹,袒暴兕武。頓犀掎象,破脰裂股,當足遇手,摧為四五。若夫輕材高足,光飛電去。踵奔逸之散跡,荷良弓而長驅(qū)。凌原隰以升降,捷蹊徑而邀遇。弦不虛控,矢不徒注。僵禽連積,隕鳥若雨。紛紛藉藉,蔽野被原。含血之蟲,莫不畢殫。
賦中寫鷹犬逐獵,禽獸四散奔逃,或中箭,或入羅網(wǎng),負傷的野獸狂性大發(fā),勇士們徒手與之格斗。賦中對近身肉搏場景的細節(jié)描寫和渲染,尤為暴力血腥:“頓犀掎象,破脰裂股,當足遇手,摧為四五?!边@種手撕獵物的場景,呈現(xiàn)出殺戮過程中的利落和暴虐。
曹植《七啟》亦有對校獵過程中慘烈血腥場面的極致渲染,進一步突顯了校獵題材的陽剛、雄放、野性美學特征。
曹植開篇即言“馳騁足用蕩思,游獵可以娛情”,表明此處的游獵,非帝王諸侯基于禮制的狩獵活動,而是純粹的游樂活動。接下來描寫校獵排場:“仆將為吾子駕云龍之飛駟,飾玉路之繁纓。垂宛虹之長緌,抗招搖之華旍。捷忘歸之矢,秉繁弱之弓。忽躡景而輕騖,逸奔驥而超遺風?!泵撾x了帝王出獵的奢華陣容,此類等同于普通貴族游獵的排場多了幾分輕靈,少了一些典重。曹植繼承前人對狩獵場面的描寫,比如寫眾人圍獵,馬踏車踐;寫士卒追逐獵物搜林索險、騰山赴壑;寫困獸猶斗,“哮闞之獸,張牙奮鬣;志在觸突,猛氣不懾”。然后寫勇士與猛獸的近身格斗:
乃使北宮東郭之疇,生抽豹尾,分裂豸區(qū)肩,形不抗手,骨不隱拳。批熊碎掌,拉虎摧斑。野無毛類,林無羽群。積獸如陵,飛翮成云。
這段描寫看似不起眼,但在校獵題材中卻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意義。曹植描寫勇士與猛獸角力,受傷之后仍兇猛無比的豹、貙、熊、虎,被勇士活活抽斷尾巴,撕裂肩膀,勇士劈碎熊掌,摧毀虎軀,場面十分暴力血腥。前代賦家亦在校獵題材中展現(xiàn)暴力,展現(xiàn)血腥的一面,但是在描寫人與獸近身肉搏之時,卻少有曹植這樣細致的描寫、直接的展現(xiàn)和極致的渲染。這段描寫?yīng)q如特寫鏡頭,將勇士撕碎獵物的情景推近到讀者眼前,人類的雙手沾染了獵物的鮮血,這種場景遠比飛矢、陷阱、羅網(wǎng)、鷹犬造成的獵殺場景更加暴力和血腥。勇士的銳不可當、奮力吶喊,以及獵物的鮮血四濺、哀號慘叫,令人既有酣暢淋漓之感,又有驚心動魄之嘆,不僅呈現(xiàn)出殺戮的無情和熟練,更呈現(xiàn)出一種殺戮的快感和享受。
漢賦中的校獵場景,場面也往往血腥暴力,但曹植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描寫了人與獸角斗的場景,重點渲染勇士徒手撕碎獵物的場景。不是每篇包含校獵題材的賦都會寫人獸格斗,即使寫,也只是輕描淡寫,試簡單比較如下:
于是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
(司馬相如《子虛賦》)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
(司馬相如《上林賦》)
掎僄狡,扼猛噬。脫角挫脰,徒搏獨殺。挾師豹,拖熊螭。曳犀犛,頓象羆。
(班固《西都賦》)
乃使晉馮、魯卞,注其赑怒,徒摶熊豹,袒暴兕武;頓犀掎象,破脰裂股,當足遇手,摧為四五。
(王粲《七釋》)
司馬相如對人獸格斗的描寫十分簡單,并無多少渲染,班固的“脫角挫脰”已稍顯兇狠,但不如曹植注重細節(jié)描寫和渲染。王粲與曹植同題共作,在渲染暴力血腥上,所用之力稍遜曹植,但較之前人,已十分突出。建安文人多從軍征伐,曹植十四歲就隨父征伐袁譚,這種經(jīng)歷,或許讓他們親眼看見殺戮與鮮血,從而賦予他們對暴力的崇尚,并因此在校獵題材中張揚出來。
漢魏賦體文學中的校獵題材,具有鮮明獨特的審美風格。賦家對校獵苑囿的空間描繪,呈現(xiàn)出宏偉、闊大的空間感和磅礴的氣勢。賦家對車馬、士卒的力量和速度的描寫,呈現(xiàn)出陽剛之美和雄放之風。賦家對狩獵過程中的屠殺、搏斗等血腥場景的描繪,呈現(xiàn)出獨有的暴力、野性的美學風格以及尚武精神。賦家基于禮制背景對校獵活動的描寫,又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典雅風格。為了追求對前人的超越,校獵題材偶爾還呈現(xiàn)出荒誕的想象。且賦家對名物的恣意鋪排和對修辭手法的盡情呈現(xiàn),表現(xiàn)出賦家博學的特點和逞才的寫作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建安時期的詩歌雖然亦表現(xiàn)校獵題材,卻避免對暴力血腥場景的渲染,如劉楨《射鳶詩》描寫曹操射獵的英姿以及精準的箭法:“發(fā)機如驚猋,三發(fā)兩鳶連。流血灑墻屋,飛毛從風旋?!辈苤裁鑼懢┞迳倌旮叱尿T射技巧:“左挽因右發(fā),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毕啾刃+C賦,二者在氣勢和張力方面都顯得較為平淡平和,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表現(xiàn)出詩賦文體功能的差異,賦體文學具有娛樂功能,可以縱心所欲地表現(xiàn)情欲,也可以自由書寫血腥暴力,而詩歌則屬于相對嚴肅的體裁,所以對校獵的表現(xiàn)更符合禮制的要求,相形之下顯得比較中庸平和。
綜上,漢魏校獵題材的陽剛、雄放、野性的美學特征,是賦家在不斷超越前人的過程中形成并達到巔峰的,實際上,其間的發(fā)展變化也反映了漢代政治思想變化在文學領(lǐng)域的作用。漢初以黃老思想治國理政,盡管漢初黃老思想的政治實質(zhì)是法家思想,但在刑德結(jié)合、兩手并用的指導(dǎo)思想影響之下,形成相對清靜無為、寬容的社會面貌,枚乘《七發(fā)》校獵書寫略帶溫情、舒緩色彩的特征,正是這種社會特征的反映。漢武帝時期獨尊儒術(shù),但是儒家思想尚未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指導(dǎo)思想,且漢武帝銳意開疆拓土、興師動眾、征伐四方、樂此不疲,必然導(dǎo)向崇尚征服和暴力的時代風氣。而且“漢代哲學的主題和基調(diào),同樣是人的強大有力和對天(神)的征服?!彼抉R相如校獵書寫暴力血腥的特點,正反映出這樣的哲學主題和時代精神。此后班固、張衡既承續(xù)司馬相如校獵書寫開創(chuàng)的陽剛、雄放、野性的美學風格,又在儒家文藝觀影響之下引入合乎禮制的典雅莊重風格。生活在經(jīng)學風氣瓦解時代的建安賦家則全面繼承前代校獵題材的書寫模式與審美特征,并借由對暴力的崇尚進一步渲染與呈現(xiàn)殺戮快感,將這一題材的美學特征推向極致。漢魏賦校獵題材的陽剛、雄放、野性的美學風格,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影響,比如盛唐邊塞詩較明顯繼承了這種風格,高適、岑參甚至以詩歌形式表現(xiàn)暴力殺戮,受到學者的批評。
漢魏校獵題材中的暴力書寫以極度夸張、渲染為手段,以追求強烈酣暢、驚心動魄的文學感染力為目的,具有恣意宣泄內(nèi)在生命沖動的表達效果,具有極大的文學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