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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阿邊境普什圖部落地區(qū)為何沖突頻發(fā)?*

2022-01-20 07:40
關鍵詞:氏族部落阿富汗

張 元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問題的提出

“部落”與英文“Tribe”對應,指依賴血緣和親緣關系而組織集體生產(chǎn)和生活的團體。在南亞國家,具有部落組織形態(tài)的地區(qū)的安全形勢往往存在著不穩(wěn)定性。那么,部落地區(qū)為何沖突頻發(fā)?

沖突指發(fā)生在同一空間內的兩個或兩個以上事物之間相互競爭、爭斗、對抗的過程。按照拉爾夫·達倫多夫的“烈度”和“強度”指標,本文所指沖突是帶有暴力行動特征的烈度最高的對抗形態(tài),在強度上呈現(xiàn)不同維度。國外學術界對于部落社會生態(tài)以何種因果路徑促發(fā)地區(qū)沖突一直缺乏系統(tǒng)解釋框架。歐美學術界常將部落地區(qū)看作是失序的非文明體系和恐怖主義滋生的根源,帶有明顯價值觀偏向。國內學術界關于南亞部落問題研究著墨不多。

本文將以分析內生性成因為重點,試探討整體性解釋部落地區(qū)為何沖突頻發(fā)的理論分析框架。本文選取巴阿邊境地區(qū)作為案例,“杜蘭線”兩側生活著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部落群體——普什圖人。19世紀以來,普什圖部落地區(qū)接連發(fā)生或被卷入阿富汗杜蘭尼王朝繼承人戰(zhàn)爭(集中于1773—1842年)、三次阿富汗反英戰(zhàn)爭(1839—1842年、1878—1881年、1919—1921年)、英印邊境部落地區(qū)反英斗爭(1849—1900年)、暴力普什圖尼斯坦運動(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抗擊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戰(zhàn)爭(1979—1989年)、阿富汗內戰(zhàn)(1992—2001年)、阿富汗反恐戰(zhàn)爭期間的巴阿邊境動亂(2001—2021年)等事件。①普什圖尼斯坦運動有兩個支流,一是阿卜杜·加法爾·汗及其后人領導的溫和主義政黨運動,二是地方毛拉伊皮法齊爾發(fā)動的普什圖部落區(qū)的暴力斗爭。參照沖突的定義,這里特指普什圖部落區(qū)暴力斗爭。普什圖人在其中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當前中巴經(jīng)濟走廊正拓展為中巴阿三方合作,對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安全進行評估,對于防范海外投資風險有現(xiàn)實意義。

判別內生性成因的關鍵指標是指該因素應是獨立導致暴力沖突發(fā)生的充分條件。本文將推動主體行為發(fā)生的內生性成因界定為“重要的需要”,借鑒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將“重要的需要”分解為權力、認同、安全、財富四項。②需求層次理論將人的行為動機分解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與歸屬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參見〔美〕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9-30頁。同時,當研究權力、認同、安全、財富四項內生性成因與部落地區(qū)沖突之間的聯(lián)系性時,需要界定因果關系在何種群體層面上進行討論。因此,有必要首先對部落研究話題所涉及的族類群體概念進行界定。

二、“部落”及其相關概念辨析

“部落”及其相關概念的辨析,需要從“民族”概念的界定出發(fā)?!懊褡濉钡臐h語意義一度兼具“Ethnic Group”與“Nation”之義,對“部落”概念造成了影響。隨著當代歐美政治實踐和學術研究的發(fā)展,英文中“Ethnic Group”與“Nation”有了明確區(qū)分。“Nation”指代主權性群體,“Ethnic Group”指不具備政治屬性的族類社會群體。國內學術界采用孫中山先生于1924年提出的“國族”一詞,專門與英文“Nation”對照,恢復了“民族”與“Ethnic Group”的對應。目前學術界公認“部落”已經(jīng)具備“民族”(Ethnic Group)的基本特征,并逐步放棄使用“部族”進行部落相關話題的研究,統(tǒng)一使用“部落”。氏族(Clan)則是部落的基本構成單位。

嵌套(Nesting)是部落群體的基本組織形態(tài),即多個家庭形成氏族,氏族(或包含胞族層級)構成部落,多個部落組成的部落群被外界識別為某個民族(或其中一部分)。①這里指核心家庭,即只包括父母和未成年子女的小家庭,并非擴展家庭的概念,下同。如果該民族具備建立政治實體的條件,可被稱為國族。本文強調“部落群”(Tribes)概念?!安柯淙骸笔菍Χ鄠€親緣性或地緣性較強的部落構成的大群體統(tǒng)稱,可能是部落間的松散組織或帶有軍事聯(lián)合性質的聯(lián)盟(Tribal Confederacy)。

按照上述概念對普什圖人進行描述,應稱其為普什圖部落群。巴阿邊境的普什圖部落群分為四個部分:一是阿布達里(Abadli)/杜蘭尼(Durrani)部落群,包括波帕爾扎(Popalzai)、巴拉克扎(Barakzai)、阿里克扎(Alikozai)、阿查克扎(Achekzai)等部落;二是吉爾扎(Ghilzai)/加爾吉(Ghalji)部落群,包括霍塔基(Hotaki)、卡洛蒂(Kharoti)、納西爾里(Nasiri)、蘇萊曼(Sulaiman)等部落;三是以白沙瓦谷地為中心的部落群,指巴基斯坦境內的優(yōu)素福扎(Yusufzai)部落;四是山地普什圖部落群,如阿弗里迪(Afridi)、瓦濟爾(Wazir)、馬蘇德(Masud)、謝蘭尼(Sherani)、莫赫曼德(Mohmand)等部落。普什圖人與巴基斯坦或阿富汗的其他民族組成國家,曾建立阿富汗杜蘭尼王朝。②菲利克斯·格羅斯將國家分為兩種類型——公民國家和部落國家(譯著譯為部族國家),后者保留了傳統(tǒng)部落集合體的遺留。阿富汗杜蘭尼王朝即是部落國家的典型代表。這是本文要將阿富汗王朝繼承人戰(zhàn)爭和阿富汗作為國家行為體的三次反英斗爭納入部落地區(qū)沖突的原因,其可被看作普什圖部落群的內部沖突,以及普什圖部落群與英國殖民主義者之間的沖突。參見〔美〕菲利克斯·格羅斯《公民與國家——民族、部族和族屬身份》,王建娥、魏強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3年,第26頁。

三、中心假設與論證

(一)關于社群結構視角的假定

部落相關群體的組織具有嵌套特征,權力、認同、安全、財富四項內生性成因在決定主體暴力行為時,會以群體層次結構的約束性為前提。部落相關群體的結構指的是群體的層次性、構成每一層級系統(tǒng)的單元的排列定位以及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樹敵是沖突關系成立的前提,構成社群中每一層級系統(tǒng)的單元定位和單元間的相互關系不同,敵手認定的情形就會不同。

我們通過普什圖人的組織結構來探討,并將其與俾路支人對比。普什圖人群體結構具有多重層級,群體規(guī)模按從小至大進行排列依次為家庭、氏族、部落、部落群(部落群形成民族)。

在家庭層級,普什圖人是父權制家庭形式,內部關系呈現(xiàn)等級制特征,家庭系統(tǒng)穩(wěn)定性較強。俾路支人也如此。在氏族層級,普什圖人遵循父系血緣關系,在氏族領袖的選擇方式上遵循完全的自由競爭制。俾路支人也以父系血緣確定氏族網(wǎng)絡,但以長子繼承制為基礎選擇氏族領袖。因此在普什圖人氏族內部,家庭之間(即有資格的成年男子之間)存在激烈競爭,俾路支人氏族內部關系穩(wěn)定。在部落層級,普什圖人的自由競爭原則仍然適用于部落領導人的選擇,同時領袖的地位除了來自他自己的宗譜關系和實力外,還須說服本氏族成員和其他氏族服從。俾路支部落領袖在實力最強的核心氏族中選擇,遵從父系權威基礎上的大致順序繼承,且部落成員的集體服從意識強。因此,普什圖部落是自下而上的結構,俾路支部落是自上而下的結構。在部落群層級,普什圖各部落內部奉行平等原則,部落首領的選擇需要經(jīng)歷自由競爭與民主選舉的過程,各部落首領對其部落難以保持長久領導,也就更別提進行有效的部落間合作了。俾路支部落首領對所在部落有嚴格控制,各自獨立,不接受超越其權威之上的領導,無法形成超部落組織。普什圖與俾路支部落群內部都呈現(xiàn)派系主義(Factionalism)特征,部落之間的關系不穩(wěn)定。①See Henry Rosenfeld.The Social Composition of the Military in the Process of State Formation in the Arabian Desert,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965,Vol.95,Iss.2,p.174.

綜上,普什圖人在家庭層級呈現(xiàn)等級制,在氏族、部落、部落群三個層級呈現(xiàn)平等主義特征;俾路支人在家庭、氏族、部落三個層級呈現(xiàn)等級制特征,在部落群層級呈現(xiàn)派系主義特征(圖1)。俾路支人容易出現(xiàn)以部落為中心的集團化的對立對抗模式,表現(xiàn)為部落與他者之間的沖突,部落內部相對穩(wěn)固。普什圖人呈現(xiàn)的是以家庭為中心的個體化對立對抗模式,表現(xiàn)為家庭中的成年男子(或其松散聯(lián)合)與他者(成年男子、氏族、部落、其他民族、非本國族)之間的沖突。

圖1 普什圖部落社群結構(上)與俾路支部落社群結構(下)比較

普什圖人的這種個體化對立對抗模式導致普什圖部落地區(qū)所發(fā)生的典型沖突有其發(fā)生規(guī)律,可歸結為三種類別:一是同一民族內部(如氏族內部、氏族之間、部落之間)的沖突,包括阿富汗杜蘭尼王朝的王位競奪導致的波帕爾扎部落薩多扎氏族內部矛盾、巴拉克扎部落穆罕默德扎氏族內部矛盾、波帕爾扎部落與巴拉克扎部落之間的矛盾,以及阿布達里/杜蘭尼部落群與其他普什圖部落之間的沖突;抗英、抗蘇戰(zhàn)爭時期普什圖部落群的內部矛盾。二是部落群構成的民族與同一個政治共同體之內的其他民族,或者與帶有其他民族背景的中央執(zhí)政者之間的沖突。例如,邊境普什圖人與巴聯(lián)邦政府之間的矛盾;普什圖部落群對抗塔吉克和烏茲別克軍閥。三是部落群構成的民族與同一政治共同體外的其他群體(非本國族)之間的沖突。例如,普什圖部落群的抗英、抗蘇和反美運動。這里的集團對抗可看作是普什圖人松散的聯(lián)合體與他者之間的對抗,他們在其集團內保持自主性。我們將闡述部落地區(qū)沖突的內生性成因來對社群結構視角做進一步說明。

(二)巴阿邊境普什圖部落地區(qū)沖突的內生性成因探討

1.權力邏輯

權力指精英人物(部落相關群體中的領袖、潛在的領袖競爭者、宗教權威)改變其他行為體的行為或控制事物發(fā)展的結果而施加的影響或施加影響的能力。一般有兩種情形:

一是來自抱負和野心的驅動,即精英人物主動地爭奪權力或試圖對權力分配實施影響。阿富汗杜蘭尼王朝繼承人戰(zhàn)爭、第一次阿富汗戰(zhàn)爭和第二次阿富汗戰(zhàn)爭中慘烈的王權爭奪是典型例證。阿赫邁德·沙去世后,王朝陷入激烈的繼承人戰(zhàn)爭。波帕爾扎部落薩多扎氏族出現(xiàn)內訌,爭權主要在阿赫邁德·沙的兩個兒子之間,以及四個孫子之間展開。由于王權部落與其他部落有廣泛政治聯(lián)姻,權力爭奪過程伴隨阿布達里/杜蘭尼部落群與其他普什圖部落之間的斗爭。舒賈復辟后,遭到以巴拉克扎部落為代表的阿布達里/杜蘭尼部落群以及其他普什圖部落群的反對。多斯特·穆罕默德重新登上王位后,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孫輩陷入王位爭奪戰(zhàn)。這些競爭主要表現(xiàn)為普什圖民族內部(如氏族內部、氏族之間、部落之間)的沖突。

二是來自對自身地位的關切,即遭到外部威脅或侵奪時,精英人物為預防和阻止權力的受損或喪失而實施防御性或報復性活動。此種情形突出地表現(xiàn)為民族群體對民族外的他者的抵抗。普什圖各部落、氏族首領(包括阿富汗王權代表人物)、宗教權威與外國政府之間曾發(fā)生數(shù)次激烈沖突,因為這些外部入侵行動對當?shù)鼐⑷宋锏脑袡嗔π纬商魬?zhàn),并且殖民主義侵略、強權政治統(tǒng)治、新社會治理模式引入將引發(fā)部落權力結構的裂隙或解體。例如,阿克巴·汗領導阿富汗民眾起義趕走了英印軍隊,助其父親重新上位;第二次阿富汗戰(zhàn)爭中,希爾·阿里及其兩個兒子領導巴拉克扎部落與英國殖民主義者抗爭;阿曼努拉·汗發(fā)起第三次阿富汗戰(zhàn)爭,保護巴拉克扎部落王權。在阿富汗抗蘇、反美運動中,普什圖各部落、氏族首領以及當?shù)孛瓰榫S護傳統(tǒng)部落秩序抗擊外來侵略者。

社群內部的精英可能是陣營化的,在存在高度競爭關系的群體內,獲得成員個體的支持對增進精英人物的權力至關重要。因此發(fā)起抗爭行為是加強在社群內部資源累積和權力集中的手段。這在“民主化”特征突出的普什圖部落內部表現(xiàn)明顯。在部落內部,部落首領的權威來源于氏族成員的支持,被稱作“勢”,展示和增進“勢”的方法之一是發(fā)起沖突,如原部落首領向其他部落宣戰(zhàn)以加強對本部落的統(tǒng)治、部落首領的潛在競爭者(氏族首領)發(fā)動本氏族力量對抗其他氏族以顯示自己的聲望和能力。這種情況也同樣適用于普什圖氏族內部,如在杜蘭尼王朝王位爭奪戰(zhàn)中,波帕爾扎部落薩多扎氏族內部、巴拉克扎部落穆罕默德扎氏族內部的親兄弟、堂兄弟之間的沖突。

2.認同邏輯

認同對沖突行為發(fā)生與發(fā)展的影響機理是:第一,認同使得個體成員相對于周遭社會關系的同一性保持著穩(wěn)定。當同一性遭破壞時,個體會實施應激性行為(包括暴力)。第二,認同的塑造是社會比較過程,個體在對比中知曉他/她歸屬于特定群體,導致內群偏私行為。第三,群體認同可能引發(fā)情境性從眾行為。

普什圖人的認同基于個體,以成年男子投誠的某個上級權威為中心形成從屬性(即組成小團體“Qawm”),①“Qawm”是研究普什圖社會的重要概念。它的本義是“穩(wěn)固團體”,指具有共同基礎的統(tǒng)一行動單位,可以指代任何一種普什圖群體的組織性團結。它的核心關系是從屬與庇護,即一位團體領袖保護其成員不受團體外的他者侵犯,成員民主地推舉這位領袖并服從他的指揮,類似于中文“圈子”。See Afghanistan Research Reachback Center.My Cousin's Enemy is My Friend:A Study of Pashtun“Tribes”in Afghanistan,Fort Leaven Worth:KS,2009,p.8.但仍然保持相當程度的個人獨立,這體現(xiàn)在投誠對象的可更換性上。他們圍繞著認同中心,與其他內群成員一起參與集體行動,包括暴力行為。普什圖人對超部落組織缺乏認同感,阿赫馬德·沙憑借強人政治促進超部落組織的構建,但他去世后亂局不斷,波帕爾扎部落與巴拉克扎部落之間的沖突,很大程度上源于普什圖人部落聯(lián)盟認同感的缺失。

普什圖部落之間會借助共同文化原則作為暫時的認同紐帶,包括民族獨立統(tǒng)一思想和伊斯蘭教。在阿富汗的三次抗英戰(zhàn)爭中,保持普什圖人的獨立、免遭外族蹂躪,是各部落共同參與抵抗運動的目標之一。普什圖尼斯坦運動中山地普什圖各部落民眾在宗教權威伊皮法齊爾的鼓動下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暴力襲擊巴基斯坦駐軍。普什圖各部落的抗蘇戰(zhàn)爭、在阿富汗內戰(zhàn)中與塔吉克人等的較量,以及反恐戰(zhàn)爭期間的抗美運動,也是團結在維護普什圖人的主導地位和圣戰(zhàn)的旗幟下。然而,與其說是對民族統(tǒng)一的忠誠和對宗教的虔誠帶動了部落聯(lián)合,不如說是普什圖人在個體化的社群結構中、基于對個人獨立的重視所導致的對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感和對外來干預的反感,促使他們接受了號召。部落聯(lián)盟認同的虛弱性依然暴露,比如第一次阿富汗戰(zhàn)爭中波帕爾扎部落與巴拉克扎部落之間的沖突;1897年部落區(qū)反英斗爭中山地和白沙瓦谷地普什圖部落群的內部關系、國王阿布杜·拉赫曼·汗為代表的阿布達里/杜蘭尼部落群與他們的矛盾;抗蘇戰(zhàn)爭中阿布達里/杜蘭尼部落群與吉爾扎/加爾吉部落群之間的矛盾。

3.安全邏輯

安全,指狹義人身安全概念,即免于暴力造成的肉體傷害。將安全拆分為四個方面,即主體、客體、不安全的來源、維護安全的方法,那么可表述為主體使用某些方法保護客體不受不安全來源的影響。②See Yejun Wu,Fansong Meng.Categorizing Security for Security Management and Information Resource Management,Journal of Strategic Security,2018,Vol.11,Iss.4,p.77.普什圖人為什么常常采取暴力手段(消極安全方法)實現(xiàn)人身保障?

第一,部落相關群體是未過渡至現(xiàn)代國家或完全融入現(xiàn)代國家體系的人的集合體,沒有將保護生命的事務交給專職他者。部落群體的生存環(huán)境易受外來致命性打擊,在部落各自為政、結盟不易的普什圖社會,單個部落對實現(xiàn)其首要功能即保障成員人身安全更加重視。當外部挑戰(zhàn)出現(xiàn)時,部落成員的安全敏感度更為顯著。

第二,普什圖人的部落結構特征讓其對安全有特殊理解。普什圖人部落、氏族內部派系特征突出,依靠分裂敵對(Segmentary Opposition)原則維持部落、氏族內的關系平衡。例如,氏族內近親間形成兩大對抗集團“杜拉”(Dulla),成員可根據(jù)情勢變化隨時改變站隊,通過集團力量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實現(xiàn)集團和氏族整體的安全。但是,這容易誘發(fā)部落、氏族內部的沖突。

第三,血緣是維持部落社會存在的紐帶。大量至親死亡意味著族親網(wǎng)絡消失,部落社會也失去了發(fā)展基礎。血緣的紐帶關系讓親屬之間不愿意看到彼此受外來他者傷害,將個體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視為集體事務,常常以集體行動解決糾紛。普什圖人的群聚結構是按照父系血緣構成地理分布,對集體安全的高度依賴性和廣泛參與性提高了其被卷入暴力沖突的機率和沖突強度。危急時,即使是崇尚內部競爭和個人主義的普什圖人也會犧牲個體安全來保全集體延續(xù)性。普什圖人只有在戰(zhàn)爭時才會和平,①See Charles Lindholm.Contemporary Politics in a Tribal Society:Swat District,NWFP,Pakistan,Asian Survey,1979,Vol.19,Iss.5,p.485.說的并非普什圖人實現(xiàn)了和平,而是出于集體需要將暴力沖突焦點轉移至外部。這反映在他們的抗英、抗蘇、抗美斗爭中。

4.財富邏輯

導致沖突的財富動機有:維持生存必需實施捕食行為、因經(jīng)濟掠奪或剝削引發(fā)反抗。普什圖人基于財富動因發(fā)生的暴力沖突表現(xiàn)為成年男子個人(或其松散聯(lián)合)與他者之間的經(jīng)濟糾紛。

劫掠是山地普什圖人地區(qū)出現(xiàn)暴力沖突的一大誘因。在瓦濟里斯坦,馬蘇德男子有打劫商旅和城鎮(zhèn)居民的傳統(tǒng),而以經(jīng)商為生的瓦濟爾男子是受害者。當英印政府拓展疆土至此時,馬蘇德男子將英國商人和士兵納為劫掠對象,他們還認為獲得英方豐厚津貼的捷徑是要展示他們的討厭,②See Milan Hauner.One Man against the Empire:The Faqir of Ipi and the British in Central Asia on the Eve of and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1981,Vol.16,p.187.引發(fā)了與英國殖民主義者之間的對立。吉爾扎/加爾吉部落群的成年男子也有克扣買路錢的習慣。當過境抵達喀布爾的英國人改變主意削減這筆原本支出時,吉爾扎/加爾吉人在英軍撤離喀布爾途中殺戮了大量士兵及其家眷。

在部落地區(qū),部落、氏族首領和核心血緣氏族的成年男性占據(jù)大量土地,土地所有權屬及其賦稅收入是男子的經(jīng)濟權益。英國入侵阿富汗期間,大批土地所有者因拒絕向英印政府繳納重稅而失去土地。優(yōu)素福扎部落的氏族首領納比·阿米努拉·汗·洛伽爾參加了第一次阿富汗戰(zhàn)爭,成為抵抗運動的重要領袖。阿富汗人民民主黨執(zhí)政期間對農(nóng)村的土地改革引發(fā)了普什圖人的激烈反抗,成為他們參加抗蘇戰(zhàn)爭的強大驅動力。普什圖人社群結構的自由競爭性也在土地權益爭奪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父親的土地繼承權進行分配時,他的兒子X和Y之間存在結構性矛盾,依次類推X的兒子a和b之間、Y的兒子c和d之間也存在競爭關系。a和c、b和d可能分別結盟形成杜拉以爭取優(yōu)勢,土地權益分配讓近親出現(xiàn)集團對抗,使a和d、b和c之間產(chǎn)生“塔伯(Tarbur)之爭”。③See Joshua Foust,Nathan Hamm.Afghan Tribal Structure Versus Iraqi Tribal Structure,Cultural Knowledge Report by Human Terrain System-Research Reachback Center,2008,September 26,p.222,網(wǎng)址: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USArmy-AfghanTribalStructure.pdf,訪問日期2021年6月1日。

四、巴阿邊境普什圖部落地區(qū)沖突的新樣態(tài)

社群結構不是孤立的、封閉的體系,社群結構之外的異質力量會試圖沖擊和進入體系,對原結構產(chǎn)生影響:一是同化,即將結構內的系統(tǒng)或單元發(fā)展為同其一樣的異質力量。如果異質力量帶有暴力特征,這種特性會被復制至被異化的系統(tǒng)或單元身上;二是強化,即深化原結構的層級系統(tǒng)內的單元間互動關系。如果原結構中層級系統(tǒng)內的單元互動關系不穩(wěn)定,這種矛盾會加?。蝗桥で?,即改變原結構的層級系統(tǒng)關系或系統(tǒng)內的單元間的聯(lián)系性,但是原結構有其生長周期和發(fā)展規(guī)律,會抵制異質力量從而形成沖突。

戰(zhàn)亂可能造成社群結構出現(xiàn)裂痕、缺損,體系的虛弱正好給異質力量可乘之機。這正是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以來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發(fā)生的情景。伊斯蘭激進主義力量利用普什圖人的宗教信仰(普什圖人以正統(tǒng)穆斯林自居),進入在戰(zhàn)爭中受創(chuàng)的普什圖部落體系,使部落地區(qū)沖突出現(xiàn)了新樣態(tài)。

20世紀40年代以來阿富汗伊斯蘭宗教政黨崛起,政治伊斯蘭主義者在人民民主黨當權后來到巴基斯坦白沙瓦,形成以七派聯(lián)盟為代表的伊斯蘭黨派組織。巴基斯坦國內的宗教運動團體在伊斯蘭化政策刺激下迅速發(fā)展。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成為兩國宗教團體相互結合的機會。普什圖部落地區(qū)民眾開展反蘇戰(zhàn)爭后,政治伊斯蘭主義者與阿富汗境內的部落社會形成聯(lián)系,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滲透至部落抗爭運動中。美國、沙特、巴基斯坦合作培植穆賈西丁投入抗蘇戰(zhàn)爭,巴國內的宗教政黨和學校擔負后勤保障責任。從此,伊斯蘭激進主義力量開始在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孕育,并逐步進入普什圖社群結構,其影響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同化部落成員,讓其思想更加保守、行為更加激進。受部落生存環(huán)境、自身功能和內部結構的影響,普什圖人常常采取消極安全的方法實現(xiàn)人身保障。雖然方式激烈,但目的是為了保證個體的人身安全和集體血緣的存續(xù)。其中,宗教沒有終止普什圖人的內部或對外沖突,而是讓社群結構保持著“沖突的動態(tài)均衡”,如通過調節(jié)社群內部的集團平衡以防止過度內耗、通過號召一致抵御外部威脅。伊斯蘭激進主義力量則將“圣戰(zhàn)”概念與普什圖瓦里(Pushtunwali)中的激進要素揉搓,慫恿部落群體或個人參與暴力沖突,讓其充當滿足其特定訴求的工具。

二是強化了普什圖社會中以成年男子為中心的個體化沖突模式。伊斯蘭激進主義組織以普什圖人所遵循的庇護與從屬關系形成新的圈子“Qawm”,利用舊的規(guī)則玩新的政治游戲。①See Olivier Roy.Afghanistan:Back to Tribalism or on to Lebanon?,Third World Quarterly,1989,Vol.11,Iss.4,p.74.在抗蘇戰(zhàn)爭時期,伊斯蘭黨派組織將武器和經(jīng)費分發(fā)作為施展影響力的渠道,與部落民眾和地方毛拉建立聯(lián)系;阿富汗塔利班通過資源分享、群體保護招募部落成員,構建在群體中的“勢”。不過小團體建立的新式庇護與從屬關系仍然具有易變性。抗蘇戰(zhàn)爭時期阿富汗境內的地方抵抗運動基于利益選擇歸屬于某個伊斯蘭黨派,有的為了獲得更多資源而不斷更換門庭;②參見〔哈薩克斯坦〕蘇·馬·阿基姆別科夫《阿富汗癥結與中亞安全問題》,汪金國、楊恕譯,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8頁。當前活躍于邊境地區(qū)的伊斯蘭激進主義組織的成員也相互倒戈反叛。因為杜拉策略教導普什圖人可根據(jù)利益和情勢變化隨時改變立場。

三是介入部落體系的權力競奪。早期阿富汗政治伊斯蘭主義者與穆薩希班一系國家當權者間的矛盾已經(jīng)顯露出這些競爭者對于傳統(tǒng)部落精英把持權力的覬覦。當人民民主黨奪權后,這些落敗的城市宗教精英迅速填補了阿富汗農(nóng)村地區(qū)部落、氏族首領去世或逃亡后留下的權力真空。戰(zhàn)亂促使大批逃離家園的普什圖部落青少年在受到瓦哈比主義和迪歐班迪思想影響的宗教學校和難民營中長大。他們缺乏部落規(guī)則的教化,組建阿富汗塔利班取代政治伊斯蘭主義者成為新的權力競爭者后,同樣不會受制于部落、氏族權威。巴基斯坦塔利班等極端組織在巴阿邊境地區(qū)滋生后,伊斯蘭激進主義力量與部落首領、長老和宗教人士的矛盾最終公開化。一些極端派偽裝成普通毛拉慫恿部落民眾參與暴力,不惜殺害部落、氏族首領以逼迫他者就范。穆沙拉夫與普什圖部落首領達成和解協(xié)議后,極端派借機處置了一批部落首領和長老。③參見〔巴基斯坦〕里亞茲·穆罕默德·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沖突·極端主義·抵制現(xiàn)代性》,曾祥裕、趙超蘭、孟雪譯,北京:時事出版社,2014年,第222頁。

導致部落地區(qū)沖突發(fā)生的內生性成因是權力、認同、安全、財富,其因果邏輯是爭奪權力、群際認可、人身防御、競爭或保護財富。伊斯蘭激進主義力量在促發(fā)部落地區(qū)沖突上遵循認同邏輯和權力邏輯,在進行群際排異和爭奪權力的過程中伴隨人身防御和財富追逐。他們的活動對普什圖部落社群結構造成了新影響。以宗教排異為核心特征的暴力活動,以及與部落、氏族領袖進行的權力競爭,使得當前普什圖部落地區(qū)的沖突已經(jīng)逐步偏離傳統(tǒng)意義上的部落動亂范疇(以單純的部落、氏族對外或內部沖突為表現(xiàn)形式)。部落、氏族之間的沖突,或者是部落、氏族內部領導人爭奪權威的斗爭存在,但已不是地區(qū)主要矛盾。部落、氏族的傳統(tǒng)對外抗爭活動,部分與排異活動合流,部分轉化為傳統(tǒng)領袖反抗激進主義組織奪權。④合流主要體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是對區(qū)域外的外部政治力量(非本國族)的反抗,如普什圖部落群與阿富汗政治伊斯蘭主義者共同抗蘇;普什圖部落群參加阿富汗塔利班、巴基斯坦塔利班、保衛(wèi)先知教法運動等組織的反美運動;二是反對區(qū)域內的其他民族或帶有其他民族背景的世俗政權,如普什圖部落群加入阿富汗塔利班對抗反塔聯(lián)盟,普什圖部落群加入阿富汗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巴基斯坦塔利班與巴聯(lián)邦政府的對抗。兩者的合作因“共同的敵人”在部落主義、民族解放、宗教排異之間找到了結合點。以上情況使得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沖突復雜化。

五、結論

文章通過對巴阿邊境普什圖部落社會進行考察,建立了探討部落地區(qū)沖突頻發(fā)的內生性成因的理論框架。以上結論修正了西方學術界關于部落問題的偏見,即將部落社會看作是宗教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產(chǎn)生的根源。伊斯蘭激進主義是在當代伊斯蘭復興運動熱潮和長期大規(guī)模戰(zhàn)亂背景下蔓延至部落社會而非由部落社會自主產(chǎn)生的,部落地區(qū)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和保守的社會氛圍只是給異質力量的扎根創(chuàng)造了條件。當前巴阿邊境的宗教激進主義力量只是組成了網(wǎng)絡,但未形成完全取代部落社群結構的社會系統(tǒng)。伊斯蘭激進主義勢力與部落社會還處于博弈中,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的安全走向將取決于兩者的關系。

2021年8月阿富汗政治局勢發(fā)生重大變化,阿富汗塔利班取代阿富汗政府執(zhí)掌政權。結合前述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沖突發(fā)生內生性成因的理論框架,我們可以做出預估:一是普什圖部落群參與伊斯蘭激進主義組織的反美運動是當前巴阿邊境地區(qū)沖突的突出表現(xiàn),美國撤軍意味著引起這一沖突形態(tài)的外部根源得到消解;二是美國撤軍和阿富汗塔利班取得暫時政權主導權不能解決阿富汗國內民族矛盾,阿富汗內戰(zhàn)隨時有復發(fā)風險,將延及巴阿邊境地區(qū)。如果某些外國勢力又再次插手,那么事態(tài)將更加復雜;三是阿富汗塔利班是巴阿兩國政治伊斯蘭進程中的特殊產(chǎn)物,其能否為鏟平伊斯蘭保守主義思想生長的土壤而積極努力需要觀察。雖然美軍這一異端暫時消除,但是以瘋狂排異為目標的一些伊斯蘭極端主義勢力將會塑造更多靶子,加上普什圖社會中以成年男子為中心的個體化沖突模式,將會對該地區(qū)的暴力活動走向產(chǎn)生影響。例如“伊斯蘭國”組織已將在他們看來當權“變質”的阿富汗塔利班立為攻擊目標;四是阿富汗政局變化不代表巴阿邊境地區(qū)多種部落矛盾關系的結束。阿富汗塔利班不能代表全體普什圖人,它尋求結束戰(zhàn)亂的和平態(tài)度不能等同于普什圖部落群對待其他群體也持有相同看法。普什圖部落群與伊斯蘭激進主義者之間也存在對立關系。以上這些情況都給巴阿邊境部落地區(qū)安全帶來了變數(shù)。

本研究為推進“一帶一路”倡議帶來了啟示。當前有許多學者已意識到考察倡議沿線區(qū)域部落生態(tài)的重要性。對各國部落相關群體進行歷史文化知識點梳理是必要的,但探討還應致力于部落概念和部落社會系統(tǒng)的深層次研究。在這方面,歐美學術界走在了我們前列。在理論建構上,其19世紀中期以來進行的部落社會變遷研究和部落功能結構分析產(chǎn)生了大量文獻。在政策評估上,美國研究機構注意到阿富汗部落與伊拉克部落結構的不同,告誡軍人不能將伊拉克方式運用于阿富汗戰(zhàn)場。①See Joshua Foust,Nathan Hamm.Afghan Tribal Structure Versus Iraqi Tribal Structure,Cultural Knowledge Report by Human Terrain System-Research Reachback Center,2008,September 26,pp.217-224,網(wǎng)址: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USArmy-AfghanTribalStructure.pdf,訪問日期2021年6月1日。這些思路值得借鑒。部落群體的細節(jié)有差異,但其結構系統(tǒng)具有穩(wěn)定性,掌握其中的變與不變將是部落社會生態(tài)研究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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