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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其貞《書畫記》信息缺失及錯訛探討從吳其貞與錢謙益說起

2022-01-19 01:13:26張義勇
新美術(shù)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錢謙益徽州著錄

張義勇

一 錢謙益徽州之行時間辨正

吳其貞(1607—1678 后),明末清初安徽休寧書畫商人,四十余年行商于徽州與江蘇、浙江之間,以其足跡所至,隨手札錄所閱及所購書畫,裒輯而成《書畫記》一書,為后世所重。書中也記載了不少與吳其貞有書畫交往的名流巨擘,錢謙益即其中之一。

《書畫記》卷二“黃大癡《草堂圖》小紙畫一幅”條:

畫法瀟灑,不甚著意,蓋用焦墨而成,多有天趣,識二字曰“大癡”。上有尚左生題詠。以上二圖(另王蒙《九峰讀書圖》)在子含、去非館中觀于虞山宗伯手。先生自昔以文章名望著天下,性好博古。子含特出余所集元人字百幅,計六十有二人,知其名者有半,余皆因元朝年號,知為元人之書,實不知其系也。訊之先生,一一悉其人始末,可見先生學(xué)博,稱為才人,名不虛譽矣。是日仍見宗伯行囊中入記中者有:黃大癡《洞天春曉圖》、郭河陽《高松山水圖》、王右丞《雪霽圖》、薩天錫《云山圖》、王右軍《平安帖》。不入記者:褚河南《西竹經(jīng)》、米元章《多景樓詩》、米元章《題定武蘭亭記》。以上皆得于溪南叢睦坊者。時壬午十一月六日。1[明]吳其貞,《書畫記》,邵彥校點,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80 頁。筆者按,吳其貞《書畫記》傳世有故宮博物院、南京圖書館及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三種抄本(以下簡稱故宮本、南圖本、清華本)。因邵彥有據(jù)三抄本點校之《書畫記》,故本文所引《書畫記》內(nèi)容皆據(jù)邵氏點校本。

這是《書畫記》中唯一一條有關(guān)錢謙益的記載,語中不難看出吳其貞對錢謙益的仰慕之意,并確實得到了錢氏的指教。后來,吳其貞從徽州東進浙江,沿運河游商江浙,曾到訪常熟,惜未得見錢謙益,止與錢氏族孫錢曾相見并觀其所藏書畫并宋版書。2同注1,第173 頁。

文中所云“子含、去非”系兄弟倆。長曰吳聞詩,字子含;仲曰吳聞禮(1613—1646),字去非。吳氏昆仲雖是吳其貞族孫輩,卻和他年齡相仿,又皆好收藏、善鑒別,因此相得甚歡。吳其貞在徽州期間,曾為吳氏昆仲做書畫代理人,為他們搜集書畫藏品,文中所說“子含特出余所集元人字百幅”應(yīng)該就是吳其貞為吳聞詩所集。3關(guān)于吳其貞與吳聞詩、聞禮兄弟的交往,參見張義勇,〈吳其貞書畫代理考:兼論明清之際書畫收藏的格局之變〉,載薛龍春編,《歷史脈絡(luò)中的收藏與鑒定》,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0 年,第31—70 頁。

作為書畫著錄書,《書畫記》的獨特之處在于從卷一“張萱《士女鼓琴圖》絹畫一卷”條起,4同注1,第20 頁。絕大部分書畫觀購活動都有具體的紀(jì)年與日期。前引有關(guān)錢謙益的記載,即因其后的紀(jì)年而為研究者所關(guān)注。如陸昱華據(jù)此專門寫了一篇關(guān)于吳其貞與錢謙益的文章,認(rèn)為錢謙益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十一月有徽州之行,認(rèn)為“或許可以補(錢謙益)年譜此年之缺”。5陸昱華,〈吳其貞與錢謙益〉,載《美苑》2012 年第1 期,第56—59 頁。在全文兩個部分的內(nèi)容中,第一部分主要著力于考證錢謙益在崇禎十五年十一月有徽州之行,第二部分則主要討論吳聞禮、吳聞詩與錢謙益的書畫交往,以及對錢謙益此次徽州之行目的的推測。第二部分內(nèi)容與本文所述不甚相關(guān),為敘述之需,先簡述陸文第一部分內(nèi)容。一、“黃大癡《草堂圖》小紙畫一幅”條所記內(nèi)容是吳其貞“壬午十一月六日”所記,非日后補記。二、據(jù)對錢謙益行囊中已為《書畫記》著錄的五件藏品的考查,佐證錢氏“壬午十一月當(dāng)有徽州之行”。三、考證錢謙益崇禎十四年(辛巳,1641)春及《書畫記》所載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兩次徽州之行,與吳氏父子相聚的地點,認(rèn)為前一次在牧齋處,后一次在徽州。文章最后指出,陳寅恪考證柳如是“自崇禎十四年至崇禎十七年(1644)之行跡甚詳,而獨未引《書畫記》此條”,“方良編《錢謙益年譜》及前人各種年譜都未引《書畫記》此條”。6同注5。

雖然陸文聲稱“詳論”,但除了吳其貞的這則著錄,并未提供更多的材料?!稌嬘洝分洿舜斡^錢謙益所藏書畫,列條目者計兩件,在另一件王蒙《九峰讀書圖》的著錄中,吳其貞寫道:“氣色尚佳。畫高松聳翠,危峰陡立,松下有樓房草屋,讀書于窗內(nèi)。畫法簡略。”7同注1。就對畫面描述的細(xì)致程度而言,雖然其中個別語句稍欠合理,但相較于對黃公望《草堂圖》的描述,吳其貞顯然對王蒙此作更加用心。但在這條著錄的最后,吳其貞卻寫道:“上有題識年月,忘之?!?同注1。不難推測,這條著錄很可能不是當(dāng)日所記,而是日后憑回憶追記。此外,在黃公望《草堂圖》的著錄中,雖然對于錢謙益的稱呼,三種版本的《書畫記》稍有不同,或稱“虞山宗伯”,或稱“常熟之宗伯”,似乎也可以看出,這段文字很可能是入清之后所寫,因為錢謙益之封禮部尚書在弘光朝(1644—16450),而以他此前所官禮部侍郎似乎更應(yīng)該被稱為“少宗伯”。

錢謙益崇禎十四年有徽州之行,并游白岳、黃山,已為學(xué)界公論,《牧齋初學(xué)集》中亦有詩、文可證。其中有〈游黃山記序〉一篇,寫于次年——即壬午年正月,序云:

辛巳春,余與程孟陽訂黃山之游,約以梅花時相尋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黃山之興少闌矣。徐維翰書來勸駕,讀之兩腋欲舉,遂挾吳去塵以行。吳長孺為戒車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從相向慫恿,而皆不能從也。9[明]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第1147 頁。所引文后又附徐維翰信札之文,大體言白岳雖然“奇峭”,但“猶畫家小景耳”,而“黃山奇峰拔地”,即使“東南二岳,北至叭哈以外,南至落迦、匡廬、九華,都不足伯仲”,因此,“雖廢時日、煩跋涉,終不可不到也”。陸昱華認(rèn)為“牧齋此次黃山之行,正出于吳去塵、吳長孺、子含、去非之慫恿”。而從錢氏序文中可知,游黃山之興,乃由于徐維翰書札之勸,吳氏昆仲從中推波助瀾。

陸文說:“據(jù)牧齋〈游黃山記序〉所記,當(dāng)時(辛巳春)吳長孺與子含、去非當(dāng)俱在牧齋處,而非在徽州?!?0同注5。程嘉燧,字孟陽,曾與錢謙益偕隱拂水山莊耦耕堂歷十一年之久,他的詩文集《耦耕堂集》有〈題歸舟漫興冊〉,其中第三則有云:“庚辰(1640)臘月望,海虞半野堂訂游黃山,正月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又停舟西溪相遲半月,乃先發(fā)。”11[明]程嘉燧,《耦耕堂集》文卷下,載《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1386 冊,第77 頁。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考證:“若作預(yù)約孟陽于辛巳春為黃山之游,而非于辛巳春始作此約,則與當(dāng)日事理相合。然繹兩序文之辭語,似于辛巳春始作此約者,恐是牧齋事后追憶,因致筆誤耳?!?2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第624 頁。錢謙益之所以“黃山之興少闌”,蓋因待程嘉燧“逾月不至”,13此處“逾月”當(dāng)為“跨月”之義,即跨辛巳正月而至二月。抑或還有另一個原因,即同行柳如是于嘉興返駕淞江,14同注12,第305 頁。因而“遂有事于白岳”。文中不難看出,徐維翰之“書來”應(yīng)在錢謙益“有事于白岳”之后?!鞍自馈笔侵庚R云山,坐落在徽州休寧境內(nèi)。可見,此時的錢謙益已然身在徽州。另,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卷八(起庚辰十一月,盡十四年辛巳三月)有《響雪閣》一詩,詩題后注“新安商山”。15同注9,第637 頁?!从吸S山記之一〉云:“余以二月初五日發(fā)商山,初七日抵湯院?!?6同注9,第1148 頁。按,商山在徽州休寧境內(nèi),即吳其貞之里。又,〈邵幼青詩草序〉云:“辛巳二月,余將登黃山,憩佘掄仲之桃花庵。”17同注9,第934 頁。從中不難推知,“辛巳春”,錢謙益與吳長孺及吳聞詩、聞禮昆仲并非在“牧齋處”,恰恰在徽州(休寧商山),應(yīng)該即“子含、去非館中”。

就《書畫記》記錄錢謙益此行于徽州所得書畫而言,計十件,包括:王蒙《九峰讀書圖》、黃公望《草堂圖》《洞天春曉圖》、郭熙《高松山水圖》、王維《雪霽圖》、薩天錫《云山圖》、王羲之《平安帖》、褚遂良《西竹經(jīng)》、米芾《多景樓詩》《題定武蘭亭記》。18見注1。除了五件吳其貞此前已觀并有記錄之外,其他五件中,王蒙《九峰讀書圖》與黃公望《草堂圖》列為條目,而褚遂良《西竹經(jīng)》與米芾的兩件書法作品則不入記。19之所以把褚、米之作作為不入記之作,又不著錄為條目,或因當(dāng)時未能札錄,而系日后裒輯時所加。

前引程嘉燧〈題歸舟漫興冊〉第三則又云:

余(程嘉燧)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將陸行從之,而忽傳歸耗,遂溯江逆之,猶冀一遇也。未至桐廬二十里,而官舫挾兩舸揚帆蔽江而下。余駕漁艇截流溯之,相見一笑,隨出所收汪長馭家王蒙《九峰圖》及榆村程因可王維《江雪卷》同觀,并示余黃山紀(jì)游諸詩。20同注11。按,程明宗(1596—1639),字因可,系休寧榆村著名收藏家程夢庚(1591—1626)三兄程夢旸(1575—1626)長子。王維《雪霽圖》原藏于程夢庚,天啟六年(1626)程夢庚罹難時,其子程明謂(字正言,1615—崇禎間)尚幼,長兄程夢禎(1561—1604)、仲兄夢鯉及三兄夢旸俱已歿。而程明宗為后輩中最長者,或因之得以繼藏。程明宗卒于崇禎己卯(1639)二月四日。參見程國棟等,《榆村程氏族譜》卷四,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刻本,葉四十八至四十九。 《書畫記》卷二“王右丞《雪霽圖》絹畫一卷”條云:“觀于榆村程龍生家?!薄褒埳詮男忠?。數(shù)代繁衍,篤好古玩,陳設(shè)布置無不精絕。時己卯三月十一日?!眳⒁娮?,第46 頁。程明儒(1608—1676),字龍生,程夢旸第四子。前揭《榆村程氏族譜》。程明宗卒于崇視十二年(1639),因此吳其貞有觀于程明儒之說,而程嘉燧因長年僑居嘉定,對此中變故或不知情,云得于程明宗(因可),亦無不可。

《九峰圖》即《九峰讀書圖》。王維《雪霽圖》,又稱為《江山雪霽卷》,程嘉燧稱為《江雪卷》,蓋取其簡,此同《九峰圖》。

如此則不難得知,錢謙益獲得王蒙《九峰讀書圖》與王維《雪霽圖》的時間在崇禎辛巳(1641)。冒襄〈紀(jì)董北苑畫卷〉中也有相關(guān)的記載:

馮開之先生所寶王右丞《江山雪霽圖卷》,乃京師后宰門拆古屋,于折竿中得唐宋書畫三,此其一也。文敏一題再題,贊為希世之珍。后馮公子質(zhì)于新安人。辛巳,虞山牧齋公游黃山得歸。今虞山書畫又歸蕩然。昨特讬戴介眉?xì)w訊之。余貧且老,何敢妄想尤物,只是要知此等千古不再得之珍秘不化灰燼,有一著落,存之記載,以俟后世真賞大福人遇之耳。21[明]冒襄,《巢民詩文集》,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99 冊,第639 頁。

“虞山書畫又歸蕩然”一語,蓋指錢謙益絳云樓遇火之事。讀冒氏此語,其于此畫之用情亦入癡境矣。但對錢謙益得此畫之時間與地點,冒襄說得很肯定:“辛巳,虞山牧齋公游黃山得歸。”錢謙益自己也曾有文字涉及此事?!赌笼S初學(xué)集》中有〈跋董玄宰與馮開之尺牘〉:

馮祭酒開之先生得王右丞《江山霽雪圖》,藏弆快雪堂,為生平鑒賞之冠。董玄宰在史館,詒書借閱。祭酒于三千里外緘寄,經(jīng)年而后歸。祭酒之孫研祥以玄宰借畫手書裝潢成冊,而屬余志之。神宗時,海內(nèi)承平,士大夫回翔館閣,以文章翰墨相娛樂。牙簽玉軸希有難得之物,一夫懷挾提挈,負(fù)之而趨,往復(fù)四千里,如堂過庭。九州道路無豺虎,遠(yuǎn)行不勞吉日出。嗚呼!此豈獨詞林之嘉話、藝苑之美譚哉!祭酒歿,此卷為新安富人購去,煙云筆墨,墮落銅山錢庫中三十余年。余游黃山,始贖而出之,如豐城神物,一旦出于獄底。二公有靈,當(dāng)為此卷一鼓掌也。22同注9,第1789 頁。

語中所說的“新安富人”應(yīng)即指程夢庚而言。此跋手跡并董其昌致馮夢楨的尺牘現(xiàn)藏日本小川家族,文末有錢謙益落款云:“崇禎壬午陽月虞山錢謙益敬跋”。23轉(zhuǎn)引自汪世清,〈《江山雪霽〉歸塵土,魚目焉能混夜珠》〉,載汪世清著,《藝苑查疑證散考》上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168 頁。“陽月”蓋十月之別稱,若以吳其貞所記,此年十一月錢謙益方得此畫于“溪南叢睦坊”,豈不怪哉!

根據(jù)以上的討論,吳其貞所云在子含、去非館中得見錢謙益并觀諸書畫的時間,即在錢謙益辛巳春徽州之行時。因此,《書畫記》所載也應(yīng)該正是錢氏崇禎十四年的徽州之行。書中關(guān)于此次觀畫的記錄亦非當(dāng)時所記,至少部分內(nèi)容是吳其貞日后憑記憶所寫。書中所著錄《雪霽圖》《九峰讀書圖》,當(dāng)然也包括《書畫記》中所云其他八件作品,都是此番徽州之行所收,而非吳其貞記中所云在崇禎壬午十一月,也非“皆得于溪南叢睦坊”者。又,辛巳之春錢謙益徽州之行,前后皆有詩可證,又有黃山游記諸文可跡。而壬午之年,宇內(nèi)雖已亂象紛呈,但錢謙益之行藏應(yīng)無不宣之礙。若此年果有新安之行,詩文集中竟無一點蛛絲馬跡可尋,豈非咄咄怪事!

那么,既然諸多證據(jù)都將吳其貞所記錄錢氏徽州之行的時間指向了崇禎十四年,即辛巳年,《書畫記》的記錄中緣何會出現(xiàn)“壬午”紀(jì)年呢?

二 《書畫記》中著錄書畫信息缺失、錯訛考查

美國歷史學(xué)家柯文[Pual A. Cohen]在〈走過兩遍的路:我作為中國歷史學(xué)家之旅〉一文中指出:“作為歷史學(xué)家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先理解過去發(fā)生的事情,然后解釋給讀者?!?4[美]柯文,〈走過兩遍的路:我作為中國歷史學(xué)家之旅〉,載《讀書》2019 年第12 期,第30—38 頁。在有關(guān)吳其貞個人的歷史文獻嚴(yán)重缺失的情況下,或許只有通過對《書畫記》的考查,探究吳其貞裒輯《書畫記》的始末緣由,才能合理解釋“辛巳”何以訛為“壬午”。

通過考查發(fā)現(xiàn),《書畫記》著錄信息存在很多缺失與錯訛,紀(jì)年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書畫記》的紀(jì)年在始注年月之初即存在疑問。卷一著錄趙孟頫《水村圖》,按書中記載,此圖系吳其貞于“丁丑二月十一日同從弟亮生觀于榆村程正言鼎文堂”。25同注1,第30 頁。按,“丁丑”系崇禎十年(1637),《書畫記》始有紀(jì)年之第三年。吳其貞在著錄中說“卷后當(dāng)代名流四十八人題,明有董、陳、李三公題識”?!端鍒D》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查卷后明人題跋計四人: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與李永昌。吳其貞所說的“董、陳、李三公”應(yīng)指董其昌、陳繼儒與李日華。按,李永昌是明末新安畫家,與吳其貞同時,并因收藏而有交往。李永昌跋中有云:“甲戌春杪,余訪因可先生六吉堂,出眎此卷,余贊嘆得未曾有。不唯余不多見,即在吳興亦不多得也。崇禎七年三月晦日,李永昌觀題?!笨芍?,李永昌題跋在吳其貞觀此卷三年之前,那么,吳記錄明人題識應(yīng)系四人而非三人。又,李永昌跋中提到的“因可先生”即前文所云程明宗,卷中鈐有“榆溪程因可氏珍藏圖書”“程因可氏收藏鑒賞章”兩方印。此卷原系程夢庚所藏,天啟六年(1626)程罹難后,“子正言遂不能守父故物,多售于世”,26同注25?!端鍒D》之歸程因可,或職此之故。問題來了,《水村圖》既已在崇禎七年之前已歸程因可所有,吳其貞焉能于崇禎十年又觀于程正言,并且視李永昌三年之前的題跋若無睹呢?較為合理的可能是:吳其貞觀程正言收藏書畫時,《水村圖》尚在正言手中,因而未有李永昌的題跋,而觀書畫的時間則應(yīng)在崇禎七年李永昌題跋或者更早之前,而不應(yīng)是《書畫記》中所說的“丁丑二月十一日”。27關(guān)于《書畫記》著錄的日期與紀(jì)年所存在的錯誤與問題,筆者將另文專述,此處不贅。

《書畫記》中對很多書畫藏品的記載都極為籠統(tǒng)粗略,常缺失關(guān)鍵信息。舉例說,《書畫記》著錄倪瓚小紙畫《山水》計兩件,分別在卷二與卷三,卷二者著錄云:“紙墨如新,畫有兩重山頭,用筆蒼健而無秀嫩之氣,是為晚年之筆,上有題識年月名字,已忘記之?!?8同注1,第75 頁。卷三者:“紙墨暗晦,畫法老蒼而無韻色,上有詩記?!?9同注1,第108 頁。對于兩件名稱形制完全相同的畫作,除了“紙墨如新”與“紙墨暗晦”的區(qū)別之外,其余文字都關(guān)乎倪氏山水的基本特征,“兩重山頭”應(yīng)指倪氏一河兩岸式構(gòu)圖,“蒼健”或“老蒼”概指倪氏干筆折帶的皴法;至于題詩,倪瓚山水通常都是集詩書畫于一體,而因為種種原因,兩件作品的題詩款識都未移錄,對于想了解倪氏這兩件作品者而言,這樣的著錄幾乎沒有任何價值。而對于倪瓚另一件作品《古木竹石圖》,《書畫記》則以“跡雖真,非倪妙畫也”一語帶過,畫名之外,什么信息也沒留下。30同注1,第119 頁。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對書法作品的著錄中,如卷三著錄“蘇東坡詩帖二則合為一卷”,帖名闕而不記,只說“紙墨并勝,書法皆妙”;31同注1,第127 頁。又卷四著錄薛紹彭二帖,除了不忘對品相加以描述之外,帖名同樣闕如,至于說薛氏此二帖“書法圓健,豐姿流麗,神品書也”之語,32同注1,第146 頁。讀者亦無法據(jù)以判定具體特征。類似的描述在書中隨處可見,即使王羲之的作品也不例外。33前揭《書畫記》卷六著錄“唐人郭填王右軍一帖”,第一句話便直言“忘其題目為何帖也”。參見注1,第249 頁。這樣的著錄,除了吳其貞自己以外,恐怕其他人都只能霧里看花。

四庫館臣在《書畫記》提要中說此書“臚採甚博,于行款位置、方幅大小、印記紙絹、裝潢卷軸皆一一備列”,而對于“前人題跋不錄原文”。34[明]吳其貞,前揭《書畫記》提要。但實際上,通過對《書畫記》的考查可知,書中對于書畫作品行款位置的記載并不全面,也不準(zhǔn)確,并常有缺失;方幅大小只是以“大”“小”為別,根本無法與其后不久的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及后來的書畫著錄相比肩;印記的著錄亦只是大略記其一二,無法契合于“一一備列”的形容。茲舉一例,《書畫記》卷四著錄“倪云林《幽缽曇花圖》紙畫一大幅”,籠統(tǒng)描述云:“紙墨如新。畫法輕松,山石蓋用渴墨側(cè)筆皴法,氣韻渾厚,高妙絕倫?!弊x者無從得知倪瓚畫了什么,也無法據(jù)以判斷畫面的布局。對于款識題跋,吳其貞寫道:“上有題詠,識六十九字,已錄下,惜遺失去。詩堂上有董思白題跋。”35同注1,第149 頁。雖然印章信息缺失,款識亦已遺失,但吳總算提供了“詩堂上有董思白題跋”的信息;縱使曾錄下的倪氏款識“惜遺失去”,好在“六十九字”的語氣也還算篤定。明末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卷六著錄倪瓚《優(yōu)缽曇花圖》,錄倪瓚題識云:“壬子正月廿三日,解后(邂逅)芝年主講于婁江朱氏之芥舟軒中。芝年熟天臺之教旨,嚴(yán)菩薩之戒儀,七遮即凈,一乘斯悟,與語久,斂袵敬嘆,因?qū)憟D賦詩以贈。瓚?!庇咒浧湓娫疲骸皟?yōu)缽曇花不世開,道人定起北巖隈。遠(yuǎn)山迢滯窗中綠,垂柳底昻水次栽。丈室凈名禪不二,三生圓澤夢應(yīng)回。閑云野鶴時相遇,草草新詩為爾裁。”36[明]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卷六,《風(fēng)雨樓叢書》本。據(jù)此可知,之所以名“優(yōu)缽曇花”,蓋因題詩中有此語,可見吳其貞甚至連畫作的名稱都記錯了。而查郁氏所錄題識,字?jǐn)?shù)為六十字,也非吳其貞所說的“六十九”字。倪瓚此作后歸乾隆年間的安岐所藏,安氏《墨緣匯觀·名畫》卷上著錄,云:“紙本中掛幅,作平遠(yuǎn)山水,筆墨簡淡,秀潤有余,而氣韻不足。董文敏二題于綾邊,甚為稱許,因迂翁詩句首有‘優(yōu)缽曇花不世開’,故名之為‘優(yōu)缽曇花’。”37[清]安岐,《墨緣匯觀·名畫》卷上,哈佛大學(xué)漢和圖書館珍藏本??梢妳瞧湄懰f題于詩堂上的董其昌題跋,位置也成了綾邊。至于畫名首字“幽”字之誤更顯離奇,因為在此之前,吳其貞曾獲觀此畫,并在當(dāng)時的記錄中著錄其名為“優(yōu)缽曇花圖”。38《書畫記》卷二“黃大癡《幽亭圖》小紙畫一幅”條載“是日所見名畫,不入記者有倪云林《優(yōu)缽曇花圖》,有董思白兩題跋”。關(guān)于此條中“優(yōu)缽曇花圖”的名稱,故宮本與南圖本錄為“浴缽曇花圖”,清華本則錄為“優(yōu)缽曇花圖”,無論“優(yōu)”“浴”,都與“幽”字不同。參見注1,第42 頁。

通過比勘《書畫記》與同時期其他的書畫著錄,此書記錄失確或不嚴(yán)謹(jǐn)?shù)那樾坞S處可見,其中最典型者莫過于卷六對“唐宋元小畫圖冊子四本計一百頁”的著錄。這四本達一百頁的冊頁時由編著《式古堂書畫匯考》的卞永譽所藏。據(jù)《書畫記》記載,吳其貞與其子吳振啟在“乙卯八月三日”,即康熙十四年(1675)八月三日,觀于卞氏行館。次日,卞氏“復(fù)自攜至余家,玩賞終朝”。對于這一百幅冊頁作品,吳其貞認(rèn)為都是“唐宋元人真跡”,他選擇其中最尤者二十九幅“略為記之”。39同注1,第272—273頁。著錄中云為“三十圖”,實際只有二十九幅。

這件一百頁的冊頁被卞氏著錄于所編《式古堂書畫匯考·畫》(以下稱《匯考》)第三卷中,名為《名畫大觀》,計四冊,分別為第一冊集唐宋元名跡凡二十五幅,第二冊集唐五代宋元名跡凡二十五幅,第三冊集梁唐五代宋元名跡凡二十五幅,引首二幅,第四冊集唐五代宋元名跡凡二十五幅,引首二幅。除第三、四兩冊四幅引首外,共計著錄畫作一百幅。40[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三,民國十年鑒古書社景吳興將氏密均樓藏本。《書畫記》中所著錄者,散見于《匯考》著錄的四冊之中?!秴R考》著錄描述了每件作品的畫面內(nèi)容,并詳細(xì)著錄了每件作品的形制、材質(zhì)、款識、題跋、對題及印章等。而且,這四本冊頁又系卞氏所藏,因此,《匯考》對于這件冊頁藏品著錄的可信度應(yīng)該是毋庸置疑的。

《書畫記》所著錄二十九幅冊頁中,除了第一幅對畫面做了簡單的描述之外,其他二十八幅基本一帶而過,有的甚至只著錄了畫的名稱,誠可謂“略為記之”了。但即使對這“略為記之”的二十九幅冊頁的著錄中,出現(xiàn)錯訛者竟達十三幅之多,而錯的形式則五花八門。

如將十三幅錯訛之處逐一詳述,恐甚需篇幅,今舉其要,以見一斑。其錯較多者可稱為“張冠李戴”,如《書畫記》此條第五幅著錄唐李昭道《訪戴圖》,41同注39。參?!秴R考》可知實際是南宋朱銳作品,冊中著錄李昭道的作品為《明皇幸蜀圖》;42同注40。又如《書畫記》此條第二十六幅著錄宋人趙昌《沒骨牡丹圖》,查《匯考》可知系徐崇嗣之作,而冊中趙昌的《虞美人花圖》則被吳其貞系于南宋畫家吳炳名下,可謂此錯中之連環(huán)者。43同注39、40。其次,又有可稱為“移花接木”者。《匯考》中著錄夏珪《夜潮風(fēng)景圖》,云后有對題,為南宋理宗七絕,用“乙酉”朱文瓢形璽,44同注40。《書畫記》著錄夏珪此作,更名為“隔船煙火圖”,而將其后的對題并“乙酉”小璽信息系于許道寧《寒林積雪圖》之后。45同注39。再次,有錯認(rèn)作者者。在第十二幅中,吳其貞將閻次于識為閻次平;第二十四幅中,將《枯荷鹡鸰圖》的作者崔愨(字子中),誤認(rèn)為崔白(字子西)。而崔白又實是最可嘆者,據(jù)《匯考》可知,冊中共著錄崔白作品兩件,一系第三冊第十二幅《秋塘雙鵝圖》,一系第四冊第十一幅《杏花雙鵝圖》,《書畫記》中亦著錄兩件,卻皆非白作,一件系白弟崔愨之作,另一件更離奇,為唐尹繼昭《漢宮春曉圖》,吳其貞還在著錄中煞有介事地說“二圖畫法皆妙”。46同注39?!稌嬘洝分兄泩D名為“宮娥望幸圖”,查《匯考》著錄無此名之作。惟第一冊第四幅“唐尹繼昭《漢宮春曉圖》”,“團扇絹本,著色,宮人曉妝,綠陰深院”,有宋高宗草書對題李白《清平調(diào)》云:“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沈香亭比倚欄干。”與“宮娥望幸”甚相合契。又有將一件作品一分為二著錄為兩件者。冊中有朱銳《雪莊行騎圖》,《匯考》著錄云:“團扇絹本,淡色。雪中山水,一人乘騎循山莊行,蒼頭后隨,一童子前導(dǎo),似尋幽探勝者?!睂︻}亦團扇絹本,楊后題七絕一首,“賜大少?!?。冊邊藍(lán)絹簽標(biāo)有董其昌題“朱銳畫宗右丞,楊后題詩真跡。玄宰審定”。47同注40?!稌嬘洝分袆t著錄成朱銳《雪莊圖》,又《行騎圖》,并振振有詞地說:“二圖畫法一體,皆為松秀,無縱橫之氣,蓋效王右丞?!?8同注39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更有甚者,為無中生有?!稌嬘洝反藯l第十六幅著錄趙喦《臂鷹圖》,49同注39。按,《書畫記》著錄作者為“朱鏡”,顯是筆誤或后來謄抄之誤。查《匯考》著錄并無趙喦作品,惟荊浩《臂鷹人物圖》,應(yīng)即此作。50同注40。趙喦與荊浩同系五代后梁畫家,但如果認(rèn)為非荊浩所畫,而應(yīng)是趙喦之作,以吳其貞的習(xí)慣,一般于條目中依然記為荊浩,而將趙昌之名系于判語之中,很顯然,此處為錯訛。

如果說,這四本冊頁吳其貞只是在卞氏行館中匆匆一瞥,所作札錄也系倉促為之,出現(xiàn)錯誤或許情有可原。但事實是,在吳其貞得觀此件藏品的第二天,卞永譽又將這件藏品帶到吳其貞家中“玩賞終朝”。雖說在一百幅之中只選二十九幅“略而記之”,但如此多的錯誤則讓人匪夷所思。這說明吳其貞在觀畫時的“札錄”,不僅是簡略的,甚而可以說是散亂的,故而導(dǎo)致裒輯時出現(xiàn)如許錯誤。按吳其貞的紀(jì)年,此則著錄在康熙十四年(1675),距離《書畫記》最后紀(jì)年康熙十六年(1677)僅兩年,其錯訛尚且至此,更不用說那些時隔多年所做的記載了。

三 《書畫記》中著錄信息缺失、錯訛的原因分析

不得不說,吳其貞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明清鼎革之際,當(dāng)徽州書畫市場日漸蕭條之時,毅然做出東出徽州,進入江浙書畫市場的決定。事實證明,吳其貞的選擇是正確的。行商江浙的吳其貞曾在常州莊冋生蘇州的莊園中遇到山東藏家張若麒、張應(yīng)甲父子,說張若麒“廣于考究古今記錄,凡有書法名畫在江南者,命先山(張應(yīng)甲)訪而收之”,并指點吳其貞“某物在某家”。最后“所獲去頗多”一語難掩艷羨之意。51同注1,第188 頁。此次吳其貞從張氏手中得觀趙孟頫《鵲華秋色圖》、黃公望《秋水圖》、馬遠(yuǎn)《梅溪圖》,“觀賞終日,不能釋手”。吳其貞的“記”所要達到的正是類似“某物在某家”的目的,藉此掌握當(dāng)時的書畫流動,以利于他的書畫經(jīng)營。而這部以抄本流傳的《書畫記》,也成為后人重構(gòu)當(dāng)時江南書畫收藏的重要文獻。

或許正出于商業(yè)經(jīng)營的需要,當(dāng)吳其貞看過并記錄過的藏品再次出現(xiàn)時,吳其貞通常會再作記載。即使他自己的藏品發(fā)生變動時,也會在記錄中有所反映。如卷六“馬和之《毛詩圖》絹畫一頁”條:“此圖得于杭城楊氏手,隨即同黃大癡《群峰聳翠圖》、范文正《義田二帖》、又《動止帖》,蘇東坡《村店夜歸詩帖》、黃大癡《訪友圖》、僧巨然《山莊鼓琴圖》歸于姚友眉?!?2按,“馬和之《毛詩圖》絹畫一頁”條中云“此圖得于杭城楊氏手,隨同黃大癡《群峰聳翠圖》……僧巨然《山莊鼓琴圖》購于姚友眉”,但以前后文意,“購”字不切,應(yīng)作“歸”字為妥。參見注1,第259 頁。黃公望《群峰叢翠圖》與僧巨然《山莊鼓琴圖》皆著錄于《書畫記》卷五,吳其貞購于紹興著名藏家朱敬循后人之手;53同注1,第217、222 頁。范仲淹的兩件書法作品與蘇軾《村店夜歸詩帖》亦著錄于卷五,《義田二帖》在杭州購于寧波孫魏公手,54同注1,第234 頁?!秳又固放c《村店夜歸詩帖》則購于紹興汪九如,是從宋元人翰墨卷中所拆;55同注1,第232 頁。而黃公望《訪友圖》則著錄于卷一,當(dāng)時吳其貞尚在徽州,得于曾經(jīng)收藏顏真卿《劉中使帖》的休寧藏家吳懷賢之子吳道昂。56同注1,第28 頁。通過這些記錄,吳其貞提醒自己這些藏品的去向,客觀上也為后世研究當(dāng)時書畫市場格局的變化留下了重要的記錄。

結(jié)合吳其貞的商人身份,或許可以做出如下推測:吳其貞在行商過程中對于所見書畫藏品的記載,其初心很可能并非為了完成一部書畫著錄,更不是為其他讀者所寫,而是為了方便自己掌握書畫的藏地、藏主信息,即“某物在某家”,以及當(dāng)時的市場走向。這或許也是《書畫記》既沒有凡例,也沒有序文的原因所在。因此,與其說《書畫記》是一本著錄書,毋寧說它更像是一本商人的賬簿。或者說,它是一本具有賬簿性質(zhì)的書畫著錄。正因如此,對于書畫商人吳其貞而言,他對卞永譽所藏“唐宋元小畫圖冊子”著錄的目的只是想通過選錄,標(biāo)示這件藏品的存在,并提醒自己曾經(jīng)寓目,至于記錄信息的詳細(xì)及準(zhǔn)確與否,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當(dāng)然,造成《書畫記》著錄書畫信息缺失與錯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還應(yīng)該與吳其貞觀畫時隨手札錄的具體狀態(tài)、札錄的保存情況,以及《書畫記》最終成書與觀購札錄之間的時間差相關(guān)。

四庫館臣在提要中說吳其貞“多觀書畫真跡及生平所自購者,各加品題,隨手札錄,注明所見年月,歷四十余歲之久,因為裒輯成編”。57同注34。言下之意,是先有“注明所見年月”之“隨手札錄”,而后才有“裒輯成編”之舉,現(xiàn)存抄本《書畫記》應(yīng)該即是“裒輯成編”后的產(chǎn)物。這種“隨手札錄”的習(xí)慣在《書畫記》書中也屢有表述。如早年尚在徽州時,吳其貞曾過訪溪南,與書畫商人吳可權(quán)、汪三益到溪南著名藏家吳大年繼子吳文長家觀所藏書畫。吳文長“盡出畫二百余,手卷四五十,畫冊數(shù)本”,同去的吳可權(quán)與汪三益說“當(dāng)作三日觀”,但吳其貞則認(rèn)為“古人看書一目下三行,今看畫豈不能一目下三幅耶?但開卷快,不怕多也”,于是三人“齊開齊卷,如風(fēng)卷殘云,半日看畢,美丑口述無所遺漏。宋元佳者已筆之矣”。58同注1,第58。此處“宋元佳者已筆之矣”應(yīng)該就是四庫館臣所說的“隨手札錄”。明清鼎革之后,吳其貞嘗到泰州季寓庸家中觀所藏書畫,《書畫記》卷四“黃筌《寒菊幽禽圖》絹畫一幅”條用了六個字記載了當(dāng)時吳其貞觀看藏品的情況:“目看、口詳、手記。”即眼睛看著,口中說著,而同時手上記錄著。季寓庸見此不由得感嘆:“君之能過于‘手揮七弦琴,目送千里雁’矣?!?9同注1,第149。所謂“手記”無疑就是“隨手札錄”。以上敘述中,值得注意的是吳其貞作札錄的狀態(tài),正如他自己的記載——“齊開齊卷,如風(fēng)卷殘云”“目看、口詳、手記”,雖然,這樣的能力讓季寓庸稱贊不已,但透過此類舉動,似乎可窺書中那些錯誤形成的另一源頭,如此一心多用或“如風(fēng)卷殘云”狀態(tài)下所做的札錄,在“裒輯成編”后錯誤頻出只怕在所難免。

更何況很多記錄并非出于吳其貞當(dāng)場的“隨手札錄”,而是事后憑記憶補寫,除了錯誤,亦造成很多信息的遺忘,四庫館臣以“記憶偶誤”一語概之。這些因為未能當(dāng)場札錄而造成的錯誤或遺忘分布于《書畫記》全部六卷之中。如卷一“倪云林《溪亭遠(yuǎn)岫圖》小紙畫一幅”條:“上有題識,則予忘之矣?!?0同注1,第19 頁。卷五“黃筌《野雞圖》絹畫一大幅”條:“上有一行題識,書其官銜,已忘記之?!?1同注1,第193 頁。不一而足。

藏品信息中被遺忘的部分,除了題識內(nèi)容、題跋者的姓名、官銜及題跋內(nèi)容之外,有時甚至包括作品的名稱。在卷五“李營丘《騎驢踏雪圖》絹畫一小幅”條中,吳其貞記錄了他在泰州季振宜家觀摩的經(jīng)歷。季振宜是前文所提到的季寓庸之子,順治四年(1647)進士,雖然他“所得甚多”,但在吳其貞看來,“皆聞名而收入”。62同注1,第207 頁。因此,此行觀其所藏,只記錄四件藏品,其中胡廷暉《青綠春山圖》“上有題識,忘錄之”,而“蘇東坡行書二賦一卷”,吳其貞“只記得《酒賦》,仍有一賦,忘之”。63同注62。

在信息遺忘的書畫作品中,不僅有宋元名家,如黃荃、蘇軾、李公麟、趙孟堅、趙孟頫、王蒙、倪瓚、吳鎮(zhèn)、馬文璧、朱德潤;也不乏晉唐作者,如前云唐人廓填王羲之帖,再如卷三“韓滉《田家移居圖》絹畫一卷”條,“卷后有諸題跋,惜忘其姓系”;64同注1,第128 頁。卷五盧鴻《草堂圖》,“卷后仍有人題,忘記之”;65同注1,第234 頁。傳索靖《出師頌》的記錄中亦有“仍有題識,惜忘記之”之語。66同注1,第179 頁。類似的遺忘或忘錄,書中明言者達三十二次。67此類遺忘的記錄分布于《書畫記》六卷之中,其中卷一1 次,卷二11 次,卷三4 次,卷四3 次,卷五11 次,卷六2 次。此外,注明“上有題識”而無具體題識內(nèi)容的記載更是俯拾即是,雖然《書畫記》中未明缺失的具體原因,但大體不外乎遺忘或漏錄。

保管不善而致札錄遺失,也是《書畫記》中信息缺失的原因之一。如卷一“黃大癡《山水圖》絹畫一小幅”條云“上有楷書曾錄下,惜遺失去”;68同注1,第31 頁。卷五“唐宋元橫板大畫冊廿一張”條中著錄倪瓚《西爽軒圖》時云:“上有題識,為何,遺其記矣?!?9同注1,第228 頁。同樣的情況在卷六也存在,“劉淵《雪天戲龍圖》絹畫一卷”條:“畫有六龍,彼時實不知誰人手筆,偶獲于嘉興馮子中手,已十年,記中亦遺之。”70同注1,第285 頁。

如果說藏品信息的遺忘是因為觀購時未能當(dāng)場隨手札錄所致,那么,已札錄信息的遺失,則應(yīng)該歸因于保存不善以及裒輯時間與觀購記錄之間的時間差。以《書畫記》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所著錄畫目與觀購記錄所載數(shù)目統(tǒng)計不符的情況,以及著錄中相關(guān)信息的缺失,說明札錄的遺失時有發(fā)生。其中包括吳其貞自己所購得的書畫。如前云卷五所著錄的“唐宋元橫板大畫冊廿一張”,這件為時人稱為“千金冊”的大畫冊,共兩本計四十八頁,是晚明紹興收藏家朱敬循所集,吳其貞前后花了四年多的時間,分四次從朱氏后人手中將此冊購全。第二次收購——時間在四年之中的第二年,吳其貞紀(jì)年為“丁未秋八月望后二日”,71同注1,第228 頁。三年之后的“庚戌十月十八日”,吳其貞從朱氏后人朱廿六老手中得到最后兩頁后,稱“已全璧矣”。72同注1,第240 頁??梢?,此時這兩本唐宋元橫板大畫冊依然在吳其貞手中。但《書畫記》著錄時卻出現(xiàn)了題識信息的遺失,說明《書畫記》裒輯至此時,這件冊子亦已易于他人之手。同時也說明,對于“唐宋元橫板大畫冊廿一張”這條著錄的裒輯,至少已在此次觀購活動的三年之后。

那么,《書畫記》的“裒輯成編”始于何時呢?

在《書畫記》卷一“顏魯公《劉中使帖》”條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劉中使帖》)明季已入石矣。余后游姑蘇,再觀于曹秋岳先生寓,而翼明題識已為人汰去。過嘉禾姚水滃,又得觀之。今屬之山東張先生矣?!?3同注1,第23 頁。以《書畫記》的記載,這件藏品系吳其貞在“乙亥十月既望,觀于伯昭侄肯堂之上”。“乙亥”系崇禎八年(1635),即《書畫記》始有紀(jì)年之年。此時,吳其貞的行跡尚在徽州,語中既云“明季已入石”,可見撰寫時已入新朝。74相同的表述還出現(xiàn)在卷一“羅稚川《村莊牛羊圖》絹畫一卷”條中關(guān)于吳祚的記載:“此圖觀于長孺侄家,侄諱祚,子含、去非父也。儀容瑰偉,敦禮義,事寡母以孝稱于宗黨處。富貴而謙約自如,迨崇禎未年荒亂之際,赒恤一方,人多賴之。時戊寅十一月二十四日?!薄拔煲毕党绲澥荒辏?638),雖然稱記錄的時間在崇禎十一年,但語中有稱“迨崇禎末年荒亂之際”,可見其撰寫時間已在清朝。而吳其貞再觀《劉中使帖》于曹溶及姚漢臣后人姚水滃處的記錄分別在卷三與卷五,時間則分別是“壬辰三月二日”與“癸卯仲冬二十五日”。75同注1,第96、198 頁?!叭沙健笔琼樦尉拍辏?652),“癸卯”則是康熙二年(1663);而這段文字的撰寫應(yīng)在“今屬之山東張先生”之后。吳其貞所說的“山東張先生”即指張應(yīng)甲。76章暉、白謙慎,〈清初父子收藏家張若麒和張應(yīng)甲〉,載《新美術(shù)》2014 年第8 期,第37—48 頁。據(jù)《書畫記》記載,吳其貞初見張應(yīng)甲的時間在“癸卯正月初十日”,最后一次記錄在同年正月二十日,時間卻在觀于姚氏之前。那么,既言“今屬之山東張先生”,時間應(yīng)該在姚氏處得觀之后。根據(jù)章暉和白謙慎先生的研究,“張應(yīng)甲至少在康熙元年(1662)至二年(1663)、康熙六七年間(1667—1668)兩下江南”,77同注76??芍獏瞧湄懰f“今屬之山東張先生”應(yīng)發(fā)生在康熙六七年間或之后。由此可推知,《書畫記》一書裒輯成編的時間,最早在康熙六七年間(1776—1668),或者在此之后。

吳其貞曾想就其生平所選小幅名畫最精者集成一大冊,根據(jù)《書畫記》的記載,所選之作有六件,按所得時間排列包括卷二倪瓚《景物清新圖》、王蒙《幽谷讀書圖》、卷三吳鎮(zhèn)《竹溪泛艇圖》、李公麟《疎松水閣圖》、卷五蘇軾《竹石圖》、趙佶《金錢羈雀圖》。前五件之中,除了最早于“己卯四月六日”得于歙縣溪南吳象成之手的倪瓚《景物清新圖》,著錄為“為余得之,入于高頭大冊子內(nèi)”之外,78同注1,第51 頁。其他“辛巳二月十二日”得于溪南汪氏的王蒙《幽谷讀書圖》,79同注1,第70 頁?!埃ㄈ沙剑┌嗽缕呷铡钡糜诔V蓐懠疫_的吳鎮(zhèn)《竹溪泛艇圖》,80同注1,第112 頁?!肮锼榷峦铡钡糜谕踔偌蔚睦罟搿动E松水閣圖》,81同注1,第118 頁?!耙宜绕咴露铡睆慕B興朱敬循后人手中所得的蘇軾《竹石圖》,這四件藏品的著錄,82同注1,第201 頁。吳其貞都說“今入在大冊中”或“今入高頭大冊內(nèi)”。不難看出,在裒輯這四條分別列于卷二、卷三、卷五的著錄時,這件“大冊”已然集成。而對于此冊集成的時間,吳其貞在所得最后一件宋徽宗趙佶《金錢羈雀圖》的著錄中寫道:“此圖在丙午秋七月五日偶獲于杭城九曲巷施四老家。噫,余生平所選小幅名畫最精者欲集成大冊子,為無徽宗冠首,置之高閣,今既獲此,不日裝潢,豈不壓倒世間畫冊耶?!?3同注1,第220 頁。按,“丙午”系康熙五年(1666)。從吳其貞充滿欣喜的言語中可以得知,他想在自己所選的小幅名畫中選最精的幾件集成大冊,一直苦于沒有宋徽宗的一件冠為首幅,終于在康熙五年七月得償所愿。而以“不日裝潢”之語可以推知,這件冊頁的裝潢已在計劃之內(nèi),或許即在此后不久。時間也與前文所述“今屬之山東張先生”的時間大體相合。

又,《書畫記》卷三著錄黃公望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圖》,吳其貞在敘述這件名作所遭劫難之后寫道:“其圖揭下燒焦紙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邱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為予所得,名為‘剩山圖’?!?4同注1,第100 頁?!妒I綀D》后來被吳其貞送給了揚州通判王師臣,王氏在這幅畫的題跋中說:“此前一段(《剩山圖》)則為新安吳寄谷先生篋中秘寶。寄谷因為余購得《三朝寶繪圖》,選汰再四,已略盡古今名人勝事,而尚未得成編。戊申冬,慨然復(fù)以此圖見惠。余覽之覺天趣生動,風(fēng)度超然,曰:‘是可與《三朝寶繪》諸圖共傳不朽也?!?5吳湖帆,〈元黃大癡《富春山居圖》卷燼余本〉,載樓秋華著,《〈富春山居圖〉真?zhèn)巍肪矶?,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13頁。按,“戊申”是康熙七年(1668)。吳其貞曾作為王師臣書畫收藏的代理人,為王氏代購書畫藏品。這件藏品既已贈予王師臣,而著錄之中卻未提及,以吳其貞著錄之習(xí),或可說明,這條著錄的裒輯應(yīng)該在《剩山圖》贈予王氏之前。那么,《書畫記》的撰寫時間最遲應(yīng)在康熙七年冬月之前。

根據(jù)《書畫記》中的描述,“記中注年月者”始于崇禎乙亥春二月三日,時在崇禎八年(1635),而在這條記錄之前,已有八十四條著錄,觀購記錄達四十二次之多。以吳其貞行商徽州時平均每年觀購八次來計算,《書畫記》的第一條著錄大約在五年之前,即崇禎三年(1630)。那么,在吳其貞觀購書畫最早的札錄時間與《書畫記》裒輯時間之間,差距約達三十七年之久。當(dāng)時的隨手札錄所存在的問題,都因時間久遠(yuǎn)而無法彌補,如此編成的文本出現(xiàn)前文所說的信息缺失與錯訛也就不難理解了。

四 結(jié)論

本文從《書畫記》中關(guān)于錢謙益行程日期的記載入手,通過綴合其他史料,認(rèn)為《書畫記》年份有誤,不能作為考證錢謙益行跡的關(guān)鍵材料,恰恰相反,這則錯誤足可成為《書畫記》紀(jì)年不確的有力例證。

由于吳其貞明末清初一直在徽州及江浙各地做字畫生意,《書畫記》裒輯成編所據(jù)的札錄,最初很可能只是他行商過程中的“賬簿”,如文中所述,它或許只是吳其貞用于對行商過程中所觀購書畫藏品進行記錄,作為他把握商機的一個工具而已。因此,該書所著錄的書畫很多描述并不具體,有的不夠準(zhǔn)確,甚至出現(xiàn)主要信息的缺失與錯訛。又因裒輯成編的時間與札錄的時間有一定的差距,致使很多缺失與錯訛變得無法彌補,紀(jì)年只是其中之一。

當(dāng)然,雖然書中存在信息缺失與錯訛,但這并不妨礙《書畫記》成為研究書畫收藏史的重要文獻。雖然在具體使用材料時需要謹(jǐn)慎對待,但書中所記錄的行商軌跡,以及對于當(dāng)時書畫交易及藏品流動的記載,生動呈現(xiàn)了明清鼎革之際江南書畫市場格局的歷史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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