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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架詮釋學:框架理論的詮釋學與現(xiàn)代性批判意蘊

2021-12-27 09:41:48張瑞臣陳志偉
關鍵詞:內在性伽達默爾歷史性

張瑞臣 陳志偉

(1.云南大學 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 昆明 650091,2.廣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州 510006)

本文試圖在澄清泰勒框架理論基礎上,發(fā)掘蘊含于其中的詮釋學意蘊,提出一種“框架詮釋學”。就框架而言,它具有歷史性與公共性的特征。框架是在歷史中形成并沉淀下來的意義背景,而這種意義背景又體現(xiàn)在公共的語言與處身性的實踐之中??蚣艿倪@種歷史性與公共性,使得它不同于康德意義上的隸屬于主體的先天認識形式,亦不能被看成胡塞爾意義上的先驗自我之構造物。雖然框架也具有先驗性(它在對象化的認識之先就已經存在,并默默地塑造著人們的認識活動),但這里的先驗性是一種歷史的、公共的先驗。框架歷史性與公共性也決定著框架詮釋學的品格。框架可以看作一種特殊的前理解,同時也是通過詮釋學循環(huán)而塑造著理解與解釋的活動。但是,框架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前理解:一方面,框架的歷史性豐富并拓展了伽達默爾詮釋學的效果歷史意識;另一方面,框架的公共性又可以避免海德格爾詮釋學的主體性嫌疑。更為重要的是,框架詮釋學極大地拓展了詮釋學的解釋范圍與批判力度,將詮釋學推進到社會、歷史、文化的領域,提供了反思現(xiàn)代性的新視角,豐富并推進了現(xiàn)代性批判理論。

一、框架對意義理解的先驗奠基

不管是在《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中,還是在《世俗時代》中,泰勒所說的“框架”(frame)都是同意義理解相關的,框架始終如一的含義就是:使得意義理解得以可能的先驗條件。泰勒指出:“在這里所說的‘先驗的’條件,我指的是這種方式:據此我們可以知道我們所意指的是什么的那種真正的信心,而且還有我們擁有的我們自己的原初語言,就依賴這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的原初的和(本體論上)無法逃避的語境,是我們在其中實際地同意的面對面的語境?!?1)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8.泰勒用不同的術語來指稱框架,如“背景”“視域”“圖景”“世界結構”,等等。泰勒在描述框架的時候,并非從實體性的角度來談論的,而是從意義的角度來談論的。這并不是說,真實地存在著一個物質性的背景結構;而是說,真實地存在著意義性的背景結構。這種作為背景結構的框架本身,亦可以說是一種“意義”,但它不同于一般的意義,它是規(guī)定著意義的意義,它是使得特定的意義理解得以可能的意義。框架類似于意義的深層沉淀,它處在意義體系的最深層,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決定著什么樣的意義可以產生、什么樣的意義可以被理解、以何種方式被理解,等等??蚣鼙旧砦幢厥钦J識的明確對象,它往往是隱含性的、“前本體論”的,在這一點上,泰勒追隨海德格爾“將這些隱含的理解界定為我們的‘前本體論’或者‘背景’”(2)Florian Zemmin, Colin Jager, Guido Vanheeswijck,Working with A Secular Ag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Charles Taylor’s Master Narrative,Boston & Berlin: De Gruyter, 2016, p.4.,認為:

我們瑣碎的覺見,我們對特殊事物的把握,都嵌入在對一個更加普遍的框架的采納之中,后者給予前者意義。首先,這種采納是整體論的:一方面,你無法將其分解為一系列瑣碎的把握;從另一方面來說,它是不可逃避的:所有瑣碎的把握都預設、依賴它。其次,這種整體性的采納具有時間深度,這點已經由海德格爾的時間性概念表達出來了。(3)休伯特·德雷福斯、查爾斯·泰勒:《重申實在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2頁。

尼古拉斯·H.史密斯在其《泰勒和詮釋學傳統(tǒng)》一文中認為:“泰勒首要關注的并非解釋的反思行動而是意義, 即相關于人類存在而非文本的意義,這是我們將泰勒理解為一位詮釋學哲學家的起點”,“人的存在表現(xiàn)了自我解釋塑造的諸意義,并由諸意義所構成”(4)Ruth Abbey,Charles Taylo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32.。可以說,“意義”始終是泰勒關注的焦點。從詮釋學的視角看,泰勒所說的框架是指使理解成為可能之先行隸屬的條件,它具有詮釋學意義上的先驗性質,是理解所以可能且必須根據的歷史先在的境遇,它為意義理解奠定先驗的基礎。傅永軍教授在《現(xiàn)代詮釋學類型闡論》一文中指出,伴隨著存在論根基的轉變,現(xiàn)代詮釋學演化出三種不同的形態(tài):技藝詮釋學、詮釋哲學與哲學詮釋學。(5)傅永軍:《現(xiàn)代詮釋學類型闡論》,《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本文以此區(qū)分為基礎來分析和闡釋泰勒框架理論的詮釋學意蘊。

(一)框架的先驗性

從哲學詮釋學的視角看,泰勒說的框架無疑具有先驗性,它可以提供先驗論證,為意義理解奠定先驗的基礎。關于先驗條件、“先驗論證”(transcendental arguments),泰勒曾在不同的地方提到。在《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中,泰勒將先驗條件理解為“可信的界限”,“這并非一種現(xiàn)象學式的對于認同的論述,而是對于人類生活可信界限的探索,即對他的‘先驗條件’的論述”。(6)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32.在《哲學論證》中,泰勒對先驗論證做了專門探討,認為先驗論證的基礎在于那些“無可懷疑”的經驗,更強的結論則以之為基礎。泰勒說:“我想稱之為‘先驗的’論證從一些我們自稱無可懷疑的經驗特征開始。然后,它們轉變?yōu)楦鼜姷慕Y論,這些結論相關于主體的本質或者主體在世界之中的位置。這種轉變是通過后退式論證而得出的,以至于具有了如下的效果:如果不可懷疑的關于經驗的事實是可能的話(如此存在,它必然可能),那么更強的結論必須如此?!?7)Charles Taylor,Philosophical Arguments,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p.28.在《世俗時代》中,泰勒也提及先驗問題,說“成為一個個人不是變成魯濱遜,而是以一定的方式置身于他者之中,這是剛剛提到的整體論的先驗必要性的反應”(8)Charles Taylor,A Secular A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7.,這時候先驗主要被理解為信仰與世俗得以可能的理解語境??傊?,泰勒提出了先驗的概念(先驗條件、先驗論證等),并將先驗理解為道德、自我認同、信仰等之可能性的、無可懷疑的條件。但是,泰勒并未專門提出“框架的先驗性”概念。我們所說的“框架的先驗性”,可以說是對泰勒的框架理論與先驗理論的綜合與概括。

我們在這里所說“框架的先驗性”,主要是一種詮釋學上的先驗性:框架是意義理解的可能性條件,是理解必然先行隸屬的那種使自身成為可能的“詮釋學處境”,這種“詮釋學處境”總是在先于理解而使理解成為可能之歷史流傳物的意義上被規(guī)定。對于泰勒來說,“在我們聲稱知識的可理解意義上,背景是知識的一種先驗條件”(9)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34.;對海德格爾來說,“意義是背景慣例,在它的基礎上,所有的活動和對象都是可以理解的,或者說都是有意義的”(10)休伯特·德雷福斯:《在世:評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第一篇》,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66頁。??蚣芤砸环N隱含的方式篩選、塑造并規(guī)定著意義,賦予意義基本的形式;或者說,框架默默地決定了何種意義可以顯現(xiàn)以及意義以何種方式顯現(xiàn)。泰勒正是以此來闡明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所說的人類有限性的認識論意義。(11)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34.總之,這里說的先驗是從意義理解的可能性層面上談論的。需要注意的是,框架雖然起到了先驗性的功能,但這并不意味著框架是康德意義上的主體,而是指稱先于經驗、獨立于經驗并使經驗成為可能的東西。泰勒說的框架與康德說的先天認識形式,雖然都可以被稱作先驗條件,但它們的最大不同在于:泰勒說的框架是歷史性的積淀而非主體性的形式,它實際上可以理解為使存在物的意義在具體理解活動中得以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已經存在的”普遍架構。從這個意義上說,伽達默爾關于海德格爾此在現(xiàn)象學先驗問題的評論,完全適用于泰勒的“框架”理論。伽達默爾批評有人誤解了海德格爾將基礎本體論先驗地建立在對此在的分析上,錯誤地認為海德格爾是在康德所說的先驗意義上規(guī)定此在的生存論結構,指出:“海德格爾的探究從一開始就超越一切經驗主義的區(qū)分,并且因而超越一切具有特殊內容的理想教化”(12)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76頁。,先驗被解釋為意義理解先行隸屬的條件;是故,“通過海德格爾對理解的先驗解釋,詮釋學問題獲得了某種普遍的框架,甚至增加了某種新的向度。解釋者對其對象的隸屬性——這在歷史學派的思考里得不到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明——現(xiàn)在到了可具體證明的意義,而詮釋學的任務就是作出這種意義的證明”。(13)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第376頁。這種證明可一般性地表達為:“意義是‘形式的’,只是因為他乃是能夠以各種方式得到充實的人類活動的一個一般的存在論結構。”(14)休伯特·德雷福斯:《在世:評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第一篇》,第265頁。

泰勒關于框架理論的先驗規(guī)定是海德格爾式的,或哲學詮釋學意義上的。由于框架本身是歷史性的產物,它為主體所共同享有;框架雖然在一定歷史時期內具有穩(wěn)定性,但它依舊是可以變更的。而泰勒致力追尋的就是框架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的歷史性演變,它是歷史性的先驗而非主體性的先驗。另外,框架本身的形成要依賴生活在共同體之中的人們相互交流,而人們的交流無疑需要借助于語言,人是語言的能動者,“我們的認同本質性地依賴我與他者的對話關系”(15)Charles Taylor,“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Multiculturalism: Examining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34.??蚣芙^非是單個主體就可以先天具有的,框架隱含在共同體的生活之中,人們通過對話與交往“獲取”這種框架,這里的“獲取”并非自覺地、有意地獲取,而是潛移默化的滲透。從這種意義上講,框架除了具有歷史性之外,還具有社會的、語言的、文化的屬性。如此也就更能夠意識到它同康德式先驗的根本區(qū)別。

(二)框架對意義的先驗性功能

從詮釋學的角度看,框架對于意義的形成發(fā)揮著先驗性的功能。雖然泰勒并未專門從詮釋學的角度提出框架的先驗性功能,但我們可以結合泰勒的論述從不同側面來分析這個問題。框架的先驗性功能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框架提供了意義的“可能性空間”,這種空間決定了意義之可能出現(xiàn)的范圍,只有在這種可能性范圍的內部,才可能具有意義,反之,則不可能具有意義。其次,框架為意義提供了“先驗論證”,它使得特定的意義變得更合理、更有價值,從而為特定意義提供了辯護,反之,則使得特定意義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最后,框架的變更會帶來意義的變更,反之,框架的穩(wěn)定、固化則會帶來意義的穩(wěn)定、固化。第一個方面,所側重的是意義的存在;第二個方面,所側重的是意義的理性認知;第三個方面,所側重的是意義的歷史變遷。下面具體展開。

1.框架對意義的“可能性空間”的界定

這里的“可能性空間”,是從意義存在的可能性的角度來說的,它提供了一種“意義本體論”的可能性范圍;它界定了何者為有意義的,何者為無意義的,決定了什么可以歸入意義的領域,什么不可以歸入意義的領域,它規(guī)定了意義之存在的先驗條件,規(guī)定了什么東西才可以作為意義來存在。泰勒在《重申實在論》中明確指出:

伽達默爾的“視域” (horizon)就像我們的 “背景”(back-ground),指的是我們做的、說的、問的以及實現(xiàn)的所特定的事情能夠在其中富有意義的周圍語境?!尘罢Z境理解潛存于我們作為身體性存在者在周圍環(huán)境中的日常操作活動之中……正是通過這種背景理解,我們使得周圍環(huán)境成為有意義的形象和基底、禁止區(qū)域與開放區(qū)域、障礙與便利。這種背景是普遍為人所持有的,并且是圍繞著生命意義而得到表述的?!榷ㄎ幕械谋尘袄斫?,即對人類生命中重要之物的普遍理解,在這種理解語境中,事物具有了倫理的、道德的以及精神的意義。(16)休伯特·德雷福斯、查爾斯·泰勒:《重申實在論》,第117-118頁。

在此,我們可以舉例說明。比如,“神跡”在中世紀傳統(tǒng)基督教的超越性框架之中是有意義的,而且是一種至關重要的意義;但在現(xiàn)代世俗性的內在性框架之中,尤其是在“封閉世界結構”之中,神跡是無意義的。神跡之有意義還是無意義,其實是由其背后的框架類型決定的。泰勒指出,經歷了“護佑自然神論”(providential deism)與“無求于外的人文主義”(exclusive humanism)之后,內在性框架逐漸取代了超越性框架,這種新的框架經歷了祛魅的進程,“祛魅(既包括魔法的退場,也包括等級寰宇的轉型)和隨之發(fā)生的作為我們共有的背景條件的內在性框架的發(fā)展,這對于《世俗時代》的讀者來說非常熟悉”(17)Florian Zemmin, Colin Jager, Guido Vanheeswijck,Working with A Secular Ag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Charles Taylor’s Master Narrative,p.16.。祛魅之后,人們開始通過客觀中立的自然秩序,來理解作為“宇宙”的世界;通過獨立自主的個體性,來理解作為“緩沖自我”的自我。而且,這種內在性框架經歷了“結網”(spin)(18)“結網”(spin)意味著人們的視域被單一的圖像所籠罩而無法看到其它的可能性。之后,會呈現(xiàn)出封閉性的特征,成為一種“封閉世界結構”。在封閉結構中,超越性的神靈被排除在外,失去了存在的空間。如此一來,神跡也就變得不可能了,神跡不再作為有意義的存在,它不再被歸入有意義的領域。實際上,在中國,框架也經歷了類似的轉型。例如,在古代的時候,有人自稱“天子”并以此來樹立權威、維系統(tǒng)治,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是可以理解的,“天子”是意義性的存在;但是,在現(xiàn)代的中國人看來,如果有人自稱“天子”并以此要求人們對他服從,這顯然是荒謬的。這種荒謬性,恰恰說明了“天子”已經不再被認作有意義的存在,而是被認作無意義的存在,它被歸屬到無意義的范圍之中?,F(xiàn)代人無須經過理性的反思,就可以直接知道“神跡” “天子”是無意義的。這個過程甚至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判斷”而只需要“直覺”,現(xiàn)代人僅憑直覺就可以知道它們是無意義的存在。這恰恰說明,現(xiàn)代性的內在框架已經深深地滲透到人們的內心,猶如人的“潛意識”——框架以前對象性的方式存在,并在前對象性層面塑造了人們的經驗方式、知覺方式甚至“直覺”方式。

2.框架對意義的“先驗論證”

先驗論證是一種關于經驗或事實何以可能的條件性證明,這種論證的成熟形式由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先驗論證旨在確立經驗之所以可能的先決條件的真實性,它從經驗的事實性出發(fā)回溯使自身成為可能的必然條件,這種條件是某種獨立于經驗、先于經驗的(先天的)東西。先驗論證可以邏輯地表述為:如果存在一個X,而Y是它的必要條件,那么Y就必定是真的。在詮釋學那里,先驗論證去除了它的非歷史性,而成為詮釋學歷史意識下的意義生成的方式和意義合理性的辯護方式。也就是說,詮釋學的先驗論證按照詮釋學的歷史原則去解釋意義,闡釋意義的合理性,即在理性的歷史性層面確認與辯護意義的合理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泰勒的框架理論對意義的“先驗論證”屬于一種詮釋學式“先驗論證”。

根據我們對泰勒框架概念先驗性的詮釋學分析,可以斷定,泰勒框架對意義的“先驗論證”指的是:在理性反思的層面,我們可以借助框架為對象的意義進行辯護,即我們可以借由框架,為對象的有意義性或者無意義性,給出理由、做出論證等。一方面,我們可以憑借框架賦予我們的“直覺”, 無須經過反思就作出意義本體論上的劃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從框架出發(fā),對對象的意義進行“理性”反思。也就是說,框架既可以在前反思的層面為直覺提供依據,亦可以在反思性的層面為理性提供依據。我們知道,理性反思總是離不開特定的前提條件,實際上,不存在無前提條件的理性反思。理性總是先接受某種前提,然后才能夠展開論證。所謂徹底的理性反思,并非指無前提條件的反思,而是指對其前提條件也進行反思的反思,而對前提的反思又往往預設了更深的前提。而這種深層的前提,實際上最終維系于我們所默認的框架。例如,科學家在努力發(fā)現(xiàn)世界規(guī)律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默認了世界是存在的、世界是客觀中立的、世界有規(guī)律等前提。科學家所默認的世界觀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而泰勒則指出,這實際上是一種“宇宙”式的世界想象方式,而“宇宙”則是在框架內在化轉型之后才出現(xiàn)的。宇宙并非一直是“自然而然”的,“自然”與否其實是由其背后的框架所決定的。“我們當代封閉世界結構的一個特點就是,它被生活于其中的人以這種自然化的方式來理解。”(19)Charles Taylor,A Secular Age,p.560.就我們所談論的“意義”而言,我們對于意義所做出的任何論證與辯護,最終都關涉到我們所接受的框架本身。框架,作為前提之前提的最終基礎,給出了最終的“先驗論證”。例如,在迷魅時期的信仰者看來,一塊骨頭可以具有神奇的魔力,這種魔力甚至可以醫(yī)治人的疾病、凈化人的心靈;而且,他們可以為骨頭的魔力做出論證,給出諸多的理由(例如,由于這塊骨頭同神靈具有某種特殊的關系,所以它擁有神奇的力量等)。但是,在祛魅時期的無神論者看來,具有魔力的骨頭顯然是無意義的,而且,人們也可以為之做出論證,給出諸多的理由(例如,骨頭的化學組成、物理特性等都可以說明它不可能具有神奇的魔力)。這里的骨頭始終都是骨頭,但它所承載的意義完全不同,而且人們對這種意義的辯護方式也完全不同——辯護所依據的最終前提條件是不一樣的,這反映出他們框架類型的不同。

此時,可能有人會問,我們是否可以對框架本身進行反思呢?既然框架本身其實也是意義的沉淀物,那么是否可以對框架本身做出意義的“先驗論證”呢?實際上,這是可能的,泰勒對框架的考察說明這一點。但是,必須指出的是,框架是無法逃避的,當我們對于框架本身進行先驗論證的時候,其實已經在依賴另外一個框架,已經處在另外一個框架之中。這種情況十分類似于哲學詮釋學所描述的詮釋學循環(huán),理解在前理解中得以可能,前理解是理解的“框架”,但前理解作為“框架”自身是否是使意義成為可能的“合理性框架”,自己又必須在理解活動中被反思性確認。如果作為前理解的“框架”使意義發(fā)生,它就是合理性的框架,是理解所以可能的條件。如果框架不能使意義發(fā)生,那么理解活動就必然將自身置換進另一種框架,尋找使意義發(fā)生的合理的詮釋學處境??梢?,框架是理解的先行隸屬條件,但它本身也必須處于理解活動之中,通過詮釋學循環(huán)的反思性功能為自己的合理性提供辯護。在理解活動中必須對框架本身展開反思,無礙于框架的先驗功能,不存在無框架的情況,“沒有框架就陷入了精神上無意義的生活”。(20)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18.實際上,在通常情況下,框架是穩(wěn)定的,人們亦不會追問框架本身,人們所追問的是框架內部的意義存在者。人們可能會對特定對象的某種意義提出質疑,人們可以證實某種特定的意義理解,也可以證偽某種特定的意義理解。但是,所有這些,都是以框架為背景的,它們都依賴框架所提供的先驗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講,框架為意義理解提供了最終的“先驗論證”,這種先驗論證賦予了事物不同的意義(如價值、合理性與道德等),并為之提供了最終的辯護。

3.框架對意義的維持與改變

這里的意義的維持與改變,指的是:就意義的歷史形態(tài)而言,歷史性的框架會維持或者改變歷史性的意義。在歷史進程中,框架可以對意義形態(tài)起到維持與改變的雙重功能。借助宏觀的歷史視角,從靜態(tài)與動態(tài)兩個方面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框架的穩(wěn)定可以帶來意義的穩(wěn)定,而框架的轉型則會帶來意義的改變。

對于生活在穩(wěn)定框架之中的人來說,其意義理解方式已經被這種框架“合理化”了。泰勒指出:“正如社會想象可以合理化社會實踐的理解,‘寰宇想象’(cosmic imaginary)則能夠合理化我們身處周圍世界的各種方式?!?21)Charles Taylor,A Secular Age,p.323.被框架合理化了的意義,對他們顯得“自然而然”甚至“毋庸置疑”。讓框架內部的人去質疑框架所塑造的意義,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意義本身已經被穩(wěn)定的框架所固化。這種意義的“固化”效應甚至會帶來極端的結果:人們已經無法容忍對意義的任何質疑。例如,布魯諾對地心說的質疑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地心說已經被傳統(tǒng)基督教的超越性框架所固化,對地心說的挑戰(zhàn)也變得無法容忍,此時地心說背后的框架依舊極其穩(wěn)定、并未動搖。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穩(wěn)定的框架可以帶來穩(wěn)定的意義,人們可以生活得很“踏實”而無須擔心意義脆化、意義虛無等問題,因為“對于生活在前現(xiàn)代的人來說,他們從來都沒有意義的問題或者去思考一個人之生活的目的問題”(22)Andrew O’Shea,Selfhood and Sacrifice: René Girard and Charles Taylor on the Crisis of Modernity,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211.。意義的脆化與虛無,其實是意義變動的結果,而意義的變動又同框架本身的變動相關。泰勒重點考察了兩種宏觀框架的交替:從超越性框架到內在性框架的轉型。當然,這兩種宏觀框架也可以做進一步的區(qū)分。如超越性框架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古希臘的“本體性邏格斯”(ontic logos)的框架、原始宗教的框架、更高宗教(猶太教—基督教)的框架等。內在性框架也可以進一步細分為:開放性框架和封閉性框架(封閉世界結構)等。從一種框架類型到另外一種框架類型的轉型,往往需要歷經幾百年的漫長歷史進程。但是,通過對比兩種不同類型中的意義理解方式,就會發(fā)現(xiàn)巨大的差異;而意義理解方式的巨大差異,其實又可以反襯出框架的巨大差異。處在框架轉型時期的人們,可以對特定的意義質疑。因為此時框架的不穩(wěn)定引發(fā)了意義的不穩(wěn)定,意義可能會脆化乃至虛無。虛無主義的產生,實際上是同框架的不穩(wěn)定所導致的意義的不穩(wěn)定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框架轉型的產物。

在此,我們需要注意框架的歷史性維度??蚣鼙旧硎窃跉v史中形成的,它在歷史中的穩(wěn)定與轉型,必然會帶來相應的歷史效應。人們在進行理解與解釋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默認了歷史性的框架,并將之作為基本的“前理解”(Vorverstaendnis)。

(三)框架作為意義理解先驗條件的雙重維度:自我意義與對象意義

框架之先驗性意味著框架是意義理解之可能性的條件。在筆者看來,它體現(xiàn)為兩個不同的維度:一方面,框架是自我之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從而形成了特定的自我身份認同;另一方面,框架是對象之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從而使得自我可以從框架出發(fā)賦予對象特定的意義,包括價值、道德以及合理性等。

1.框架作為自我之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

正如伽達默爾所說的,“哲學詮釋學根本地意識到,認識者與那種向他表現(xiàn)和展示為有意義的東西以一種不可解開的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23)伽達默爾:《詮釋學Ⅱ:真理與方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549頁。。實際上,泰勒在對自我認同進行考察的時候,就已經將自我認同同框架緊密地關聯(lián)在一起了。泰勒所說的“無法逃避的框架”意味著,自我認同只有在特定的框架內部才得以可能。首先,我們需要明確的是,泰勒所說的自我認同,指的其實就是自我對自身的意義理解。所謂的認同,其實就是一種特殊的意義,就是關于自身的特殊理解。在泰勒的語境中,自我本身就是一種意義的存在,而非實體性的存在。泰勒所談論的自我轉型,是自我之意義理解的轉型,而非換了一個實體性的自我。在一個不變的實體性自我之上,原則上可以構造出不同的自我意義也即不同的身份認同。

泰勒通過其框架理論告訴我們,對于自我之身份認同的構造絕非是任意的,也并非主觀的;相反,自我認同的形成依賴框架,以框架為先驗條件,甚至可以說,框架塑造了人們自我理解的基本方式。需要注意的是,框架并不直接賦予自我具體的意義,但是,框架塑造了自我理解的基本類型。框架對于自我意義的塑造是一種形式上的、類型上的塑造,而非具體內容的塑造。對于現(xiàn)代人一種典型的自我認同方式即個體性自我,泰勒將其稱為“緩沖自我”。自我并非始終都是緩沖自我,在前現(xiàn)代時期自我原本是“可滲透的自我”,在這里“泰勒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概念來描述前現(xiàn)代的自我:在祛魅和意義撤退到內在‘心靈’之前,人類能動者被看作是可滲透的”。(24)James K. A. Smith,How (Not) to Be Secular: Reading Charles Taylor,Michigan: Willia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4, p.29.伴隨著框架的內在化轉型,自我才從“可滲透的自我”轉型為“緩沖自我”。緩沖自我意味著自我擺脫了神靈及其魔力的滲透,自我有了明確的內外之劃分,內在心靈不同于外在的世界?!拔覀儼盐覀兊乃枷搿⒂^念或者情感考慮為‘內在于’我們之中,而把這些精神狀態(tài)所關聯(lián)的世界上的客體當成是‘外在的’?!?25)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111.自我的這種理解方式本身已經預設了一種相對獨立的內在性領域,也就是說,內在性的獨立地位是其基本的前提條件——緩沖自我擁有一個“內在的心靈”。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內在性的獨立地位,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已經預設了“超越性”(transcendence)的隱退與“內在性”(immanence)的出場,而這最終可以追溯到內在性框架對于超越性框架的取代上面。只有在內在性的框架之中,自我才可能認為自己有一個獨立的內在心靈,才可能將自身看作個體性的、獨立的、自主的自我,“他的典型目的是內部發(fā)現(xiàn),他依靠的是自身”(26)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193.。所謂的個體性、獨立性、自主性等,其實都是以內在性的確立為前提,進而以內在性框架為基本條件。對于生活在超越性框架之中的人來說,獨立的個體性自我是不可思議的,因為自我顯然要依賴超越性才能存在且自我無法擺脫超越性力量的影響??偟膩碚f,框架對自我的塑造,始終都是從形式上、類型上來談論的??蚣芩茉斓木彌_自我與可滲透的自我,都是一種類型化了的自我。至于生活情境之中的每一個自我如何具體理解自我之特殊意義(如將自我理解為一名大學老師),則需要結合具體的生活經驗。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框架是自我意義的先驗性條件而非經驗性的條件。

自我認同之意義,雖然被框架所塑造,但光有框架是遠遠不夠的。自我唯有通過共同體之中的生活,通過與他人的交往、溝通、對話才逐漸形成具體且豐富的自我意義,“自我只會存在于我所說的‘對話網絡’中”(27)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36.。實際上,人的自我意義始終都處在不斷豐富的過程之中,而且,在通常情況下,人們感受不到框架對于自我意義的塑造。但是,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如自我認同陷入危機之時、原本世俗的自我皈依于某個宗教信仰之時或者原本信仰的自我突然失去信仰之時等),人們才能更為明顯地感受到框架塑造自我意義的力量。在這些極為特殊的情況下,框架實際上已經發(fā)生了轉型,自我的意義類型也隨之發(fā)生了巨變——在同一個實體性自我之上,新的意義自我得以形成。

2.框架作為對象之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

框架不但塑造了自我的意義,同時也塑造了對象的意義,這里說的對象是從意義的層面而非實體的層面來談論的。人們正是在框架的內部來理解對象之意義的,框架塑造了人們對對象意義的理解方式,決定了對象意義的展現(xiàn)方式。同樣,這里所說的框架對對象意義的塑造,也主要是一種形式上、類型上的塑造,而非具體內容上的塑造。

從層次上看,框架對于對象意義的塑造可以區(qū)分為兩個層次:首先,框架決定了對象是否有意義;其次,框架決定了對象意義的性質、多少等。當然,對象意義的具體內容還需要具體的經驗才能夠被充實,框架只是提供了對象意義的基本類型。從范圍上看,框架對于對象意義的塑造可以區(qū)分出價值、合理性等不同的區(qū)域。例如,在古代社會,鎮(zhèn)妖符是合理且有價值的,而在現(xiàn)代社會,鎮(zhèn)妖符則是不合理且無價值的(即便有價值,價值的含義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例如從鎮(zhèn)妖的價值轉變?yōu)槭詹氐膬r值)。這個例子反映出鎮(zhèn)妖符之意義的巨大反差,而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意義反差,其實是同意義背后的框架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的。古代社會的框架是一種迷魅的框架,在這種框架之下,鬼魅神靈及其魔力等都是有意義的存在,因此,鎮(zhèn)妖符也就合理且有價值,因為它可以避免妖怪對人的干擾與傷害;現(xiàn)代社會的框架則是一種祛魅的框架,“世俗化理論的一個支柱就是現(xiàn)代性使得世界‘祛魅’”(28)James K. A. Smith,How (Not) to Be Secular: Reading Charles Taylor,p.28.,在這種框架內,鬼魅神靈已經不再有存在的空間,鎮(zhèn)妖符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與價值,即便有價值也只是一種考古或者審美意義上的價值。也就是說,框架實際上決定了對象之有無意義、意義的性質與多少等。泰勒專門提出了“強評價”的概念,這里的強評價其實就是,人從框架出發(fā)對對象之價值做出有無、高低、多少的判斷。泰勒指出:“這種不可比性與我所稱的‘強評價’相關聯(lián):事實上,這些目標或者善獨立于我們自己的欲望、愛好或者選擇,它表示著評判這些欲望和選擇的標準?!?29)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20.價值判斷最終依賴價值標準,而表層的準則又依賴更深層的標準,并最終追溯到人們所默認的框架上面,只有框架才能提供價值判斷的最終根基??傊还苁菑膶哟紊峡?,還是從區(qū)域上看,框架都是對象之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

需要注意的是,我們雖然區(qū)分出了框架作為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的雙重維度(自我意義與對象意義),但這種區(qū)分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區(qū)分。從發(fā)生學上看,自我意義的理解與對象意義的理解不是截然二分的,而是交織在一起的。我們在對對象意義進行理解的同時,也伴隨著對自我意義的理解。這里的對象意義與自我意義的區(qū)分,主要是一種理論反思層面的區(qū)分,而非事實發(fā)生層面的區(qū)分。從發(fā)生現(xiàn)象學的視角看,在意義的原初發(fā)生狀態(tài)之中,尚不存在自我與對象的區(qū)分。

二、作為前理解的框架及其內在化

(一)詮釋學中的“前理解”

“前理解”經過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的發(fā)揮,成為詮釋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利科曾經提到,西方詮釋學經歷了兩重轉向,第一次轉向是從局部的詮釋學到一般的詮釋學,第二次轉向是從方法論的詮釋學到存在論的詮釋學(30)保羅·利科:《詮釋學與人文科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4頁。。詮釋學的轉向同時也伴隨著“詮釋學循環(huán)”(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的轉型:從方法論意義上的整體與部分之間的循環(huán),到存在論意義上的前理解與理解之間的循環(huán)。伽達默爾指出:“海德格爾的詮釋學反思的最終目的與其說是證明這里存在著循環(huán),毋寧說指明這種循環(huán)具有一種本體論意義。”(31)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 第378頁。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的詮釋學直接推動了詮釋學與詮釋學循環(huán)的第二重轉向,而前理解理論就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提出。

以施萊爾馬赫與狄爾泰為代表的古典詮釋學,把解釋的過程看作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循環(huán),對整體的準確理解依賴對部分的準確理解,反之,唯有準確理解了整體才能夠真正理解部分。而這種整體與部分之間的詮釋學循環(huán)也經歷了不同的階段,從最初的文本語法解釋到心理解釋再到歷史解釋。其中,施萊爾馬赫注重詮釋學循環(huán)中的語法解釋與心理解釋,在此基礎上,狄爾泰將之進一步推進到生命解釋,加入了歷史性的維度。狄爾泰意識到,詮釋學的整體與部分之間循環(huán)不單單適用于對生命心理的解釋,同時也適用于對歷史的解釋。對于狄爾泰來說,歷史本身就是有待理解的文本,歷史本身就包含著豐富的意義,而這些意義需要借助于詮釋學的循環(huán)才能被人們解讀,因此需要為歷史研究提供哲學基礎,建立起一種生命歷史詮釋學。至此,經過施萊爾馬赫和狄爾泰的推動,古典詮釋學發(fā)展到了高峰,詮釋學循環(huán)也拓展到了心理領域與歷史領域。但是,古典詮釋學的問題在于,它承認了解釋對象的歷史性,卻忽略了解釋者的歷史性。只有發(fā)現(xiàn)了解釋者的歷史性,“前理解”才能夠被發(fā)現(xiàn),因為前理解就隱含在解釋者的歷史性之中。對解釋者的歷史性以及解釋者的前理解的發(fā)現(xiàn),是以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為代表的新詮釋學的卓越貢獻。何衛(wèi)平教授指出:“古典詮釋學所體現(xiàn)出的歷史意識存在一個根本的缺陷,那就是它只承認解釋對象有歷史性,卻忘記了解釋者也與解釋對象一樣有歷史性。新詮釋學試圖克服這一缺陷,嘗試將歷史性應用于解釋者本身。”(32)何衛(wèi)平:《歷史意識與解釋學循環(huán)》,《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在發(fā)現(xiàn)了歷史性與前理解之后,詮釋學循環(huán)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詮釋學循環(huán)不單單是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循環(huán),而是一種包含了時間性、歷史性的在前理解與理解之間的循環(huán),而且這種詮釋學循環(huán)不單單是一種方法,而是變成了一種存在方式。

對于海德格爾來說,承認解釋者的歷史性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海德格爾說:“這種意義下的詮釋學作為歷史學在存在者狀態(tài)上之所以可能的條件,在存在論上把此在的歷史性構建起來。”(33)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47頁。在海德格爾前期的哲學之中,所謂的解釋者其實就是“此在”,“海德格爾的詮釋學循環(huán)是從此在的歷史性出發(fā)的”(34)何衛(wèi)平:《歷史意識與解釋學循環(huán)》,《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而此在本身就是“在世界之中”的“時間性”的存在者,此在時刻都對存在本身以及存在者有所領會,而這種領會的進一步展開,其實就是理解與解釋的過程。換句話說,此在必然地以詮釋學的方式存在,只要此在存在,那么此在必然在理解。而時間性是基礎存在論的核心,此在正是在時間性中綻出并領會存在的。此在的時間性同時也意味著此在的歷史性,歷史之中發(fā)生的理解,就可以沉淀為前理解,并成為新理解的基礎。換句話說,時間性的基本結構“曾在—當下—將來”決定了此在的理解的基本結構,當下進行的理解,是從過去的理解出發(fā)來理解未來的理解,當下理解是既有的理解與新的理解的交融,也就是伽達默爾所說的“視域融合”。此時,解釋的過程不再是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循環(huán),而是前理解與理解之間的循環(huán)。

筆者認為,詮釋學循環(huán)的轉型,其實是對解釋者之存在方式新發(fā)現(xiàn)的自然結果:此在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因此,此在必然從前理解出發(fā)去進行理解與解釋。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將這種前理解表述為“先行具有”(Vorhabe)、“先行視見”(Vorsicht)和“先行掌握”(Vorgriff),并稱之為“理解的前結構”“詮釋學處境”等。我們正是從這種前結構出發(fā),去解釋有待解釋的東西。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其實對有待解釋的東西已經有所領會了。伽達默爾繼承了海德格爾的詮釋學循環(huán)思想,并明確地使用了前理解的概念(海德格爾主要使用“理解的前結構”“詮釋學處境”等概念,但是它們的含義與前理解的含義是一致的)來說明這種循環(huán)關系。而且,伽達默爾也意識到,唯有通過這種詮釋學循環(huán)才能夠有歷史的理解。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的詮釋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海德格爾更加側重于一種此在生存的詮釋學,而伽達默爾則更加側重于一種精神科學的詮釋學;海德格爾更加注重此在對存在的領會,而伽達默爾則更加突出解釋者對廣義文本的解釋;海德格爾聚焦于對原初現(xiàn)象的存在論揭示,而伽達默爾則更加聚焦于對理解過程的詮釋學闡明。雖然存在著側重點與概念上的差異,例如伽達默爾比海德格爾更偏向于使用“前見”(Vorurteile)概念,但他們對前理解的定位在總體上是一致的:從解釋者的時間性、歷史性出發(fā),發(fā)現(xiàn)蘊含于其中的前理解,進而從前理解出發(fā),重新界定詮釋學循環(huán)。

(二)框架作為特殊前理解及其推進

伽達默爾認為,“詮釋學反思必須提出一個關于前見的學說”,因為這種學說“正確對待了在所有理解里以之為前提的前理解的創(chuàng)造性意義”。(35)伽達默爾:《詮釋學Ⅱ:真理與方法》,第548頁。從前理解入手,一方面我們可以將泰勒的框架理論融入詮釋學的傳統(tǒng)之中,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框架理論的獨到之處。框架與前理解有著諸多的共通之處:二者都是歷史性的先行具有,也都是理解的出發(fā)點。也就是說,框架同前理解一樣為人們所先行具有,而且人們也正是從框架出發(fā)并以框架為基礎來進行意義理解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框架本身可以納入廣義的前理解概念之中,我們完全可以把框架看作一種前理解。而且,框架作為意義理解的先于理解而使理解成為可能的歷史流傳物,發(fā)揮著先驗性功能,人們的意義理解其實都離不開框架的先驗奠基。因此,框架是理解與解釋的基礎,唯有在此基礎之上,理解與解釋才是可能的。

從詮釋學循環(huán)的視角看,前理解與理解之間具有循環(huán)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只有在已經理解了的東西所給出的視域中才能展開理解,正如伽達默爾所說的“我們只能理解我們已知的東西”(36)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第39頁。。同理,既然框架可以作為前理解,那么,框架與理解之間的關系就是理解的詮釋學處境(前見或前理解結構)與理解之間的關系。當人們基于框架進行意義理解的時候,人們就是在已知的歷史性流傳物下揭示被理解物的意義,框架作為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至少已經在類型、形式上規(guī)定了被理解之物的意義呈現(xiàn)方式,這也就意味著,只有在我們已經擁有的前見中才能完成對被理解之物的意義詮釋。如此一來,框架作為理解所以可能的前見,與理解之間就會形成一種循環(huán)關系:前見使理解成為可能,而理解又檢視著前見,只有能夠使被理解之物的意義開顯出來的前見,才能在理解活動中被證明為合理的前見,而不能使被理解之物的意義開顯的前見就是錯誤的前見,詮釋者為了使被理解之物向著自身敞開意義,就必須放棄錯誤的前見,而重新選擇前見。正是在這種前見使理解成為可能、理解檢視前見合理與否的相互循環(huán)中,理解被置于合理性前見之中,意義詮釋得以可能。前面在分析框架的自我反思時已經從一個側面對這個問題做出了闡述,這里從前理解角度進行的論述不過是對同一個問題的另外一種說明。由此可見,框架作為意義的先驗條件,發(fā)揮著先驗性功能,形成一種詮釋學的理解循環(huán)運動,這使得我們可以“先行具有”“先行視見”“先行把握”到對象的意義。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我們說框架是一種特殊的前理解,這里的“特殊”意味著,它是一種強調實踐應用的前理解,也就是說,框架不僅具備與詮釋學意義上的前理解一樣的品格——它是一種前對象性、在詮釋學意義上的先驗性的前理解,除了使被理解之物的意義能夠開顯的理解方式外,它還有著更鮮明的反思批判功能,揭示出一種新的理解與反思現(xiàn)代性的新模式,這種新模式指向現(xiàn)代性的源發(fā)處境,較之從現(xiàn)代性后果展開批判反思的社會批判模式來說,它更為基礎、更為深刻,它不僅以發(fā)生學的方式揭示出現(xiàn)代性生成的深層原因,而且特別透視了從前現(xiàn)代性到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人類在精神觀念深層結構上發(fā)生的本質性變化,起到了一種類似于“范式”的作用。

框架作為一種特殊的前理解,也符合海德格爾、伽達默爾所說的前理解的歷史性特征。既然框架是歷史性的,那么框架之中也必然蘊含著時間性的維度??蚣茈S著時間而變動,進而也引起了意義的變動。但是,框架作為前理解,在歷史性上,又有不同于一般前理解的地方。我們知道,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的新詮釋學不同于古典詮釋學,這種不同之處在于:新詮釋學發(fā)現(xiàn)了被古典詮釋學所忽略了的解釋者自身的歷史性維度。從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來看,詮釋學的歷史性,其實是從此在的時間性、歷史性中引出的,或者說,此在的歷史性是詮釋學歷史性的存在論基礎。正是因為此在是時間性的存在,所以此在才從自身的歷史性出發(fā)進行理解,也即從前理解出發(fā)進行理解。海德格爾說道:“我們須得源源始始地解說時間性之為領會著存在的此在的存在,并從這一時間性出發(fā)解說時間之為存在之領悟的境域?!?37)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23頁。我們知道,前期海德格爾哲學所受到的最大的批評就是:基礎存在論是圍繞著此在展開的,而此在本身是人的存在,這就使得基礎存在論具有了主體性哲學的意味,甚至可能有主體形而上學的嫌疑。不過,我們知道海德格爾提出此在的初衷,其實就是想避免陷入主體性的窠臼,實現(xiàn)對主體性哲學的超越。雖然此在是“在世”的“時間性”存在者,但此在終究是人自身的存在。實際上,海德格爾后來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承認此在之路斷絕在了半路上,不再從此在出發(fā)探討存在。以此在之基礎存在論為基礎的詮釋學,在后期海德格爾那里,也就很少被提及,因為海德格爾看到了此在詮釋學的主體性局限。海德格爾說道:“面對著不情愿地成為主體性的另一個塹壕的危險?!?38)Martin Heidegger,Nietzsche,Vol.4, San Francisco: Harper & Rwo, 1982, p.141.伽達默爾的詮釋學主要借鑒的其實就是前期海德格爾哲學(當然也有選擇地借鑒了后期海德格爾哲學),所以他也在努力避免主體性的局限,而突出解釋的歷史性與語言性。伽達默爾說:“其實歷史不隸屬于我們,而是我們隸屬于歷史……主體性的焦點乃是哈哈鏡?!?39)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第392頁。在此,如果我們去反觀泰勒的框架理論,就會發(fā)現(xiàn),框架理論從一開始就沒有困擾前期海德格爾詮釋學的主體性嫌疑。這是因為,框架是宏觀歷史的產物而非主體的產物,不是主體規(guī)定框架而是框架規(guī)定主體??蚣艿臍v史性已經包含了公共性,框架同公共的語言高度相關。泰勒自己說,“用意在于,堅持我可能稱之為‘先驗的’條件,即我們領會自己語言的條件;我們以這種方式遭遇我們的語言,或者使之與他人的語言相關聯(lián)”(40)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38.。同樣,框架的先驗性也并非康德式的主體性的先驗,而是一種在歷史性中形成并沉淀下來的先驗。這也就意味著,框架作為一種特殊的前理解,從一開始就是公共性的,它所提供的是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德雷福斯(Hubert L. Dreyfus)就指出:“《自我的根源》一書是對非人類中心視角的一種‘恢復’?!?41)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84.

總之,框架本身是前理解,但它又是一種特殊的前理解。正是這種特殊性,使泰勒的框架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詮釋學的發(fā)展:它更鮮明地呈現(xiàn)出前理解的批判反思特征。框架作為前理解的這種特殊性,將在下面對框架的內在化分析中得到進一步深化。

(三)框架內在化的詮釋學效應

1.框架的內在化與前理解的內在化

我們知道,主體性哲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意義形態(tài),奠基于一種特殊的框架——內在性框架之上。內在性框架使得一種特殊的自我認同方式即“緩沖自我”得以可能,而緩沖自我本身就是一種擁有內在心靈的主體,因為“我們關于自我的現(xiàn)代觀念與一種(或一類)特定的內在感相聯(lián)系,也可以說是由它所構成”(42)Charles Taylor,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p.111.。只有當這種主體形成之后,人們才可能發(fā)現(xiàn)在主體之中所蘊含著的歷史性以及前理解。因此,從內在性框架出發(fā),可以解釋海德格爾說的前理解為何會有陷入主體性之中的嫌疑。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海德格爾實際上也在竭力避免這種主體性的嫌疑,例如海德格爾后期提出的“四方域”(das Geviert)就是一種超越主體性之局限的典型例證。伽達默爾的效果歷史意識、語言等概念也已經包含了一種超越單純的主體性的公共維度,而且他也部分地采納了后期海德格爾哲學的思想,并將之融入詮釋學之中,努力實現(xiàn)一種平衡與協(xié)調。至于前期海德格爾哲學是不是一種主體性哲學則存在爭論,我們不想做出論斷。實際上,海德格爾也承認:“看到了此在分析如何依然是一件不斷走鋼絲的事情,在這里總是面臨著墜入一種只是變樣了的主體主義的危險?!?43)Hannah Arendt and Martin Heidegger,Letters: 1925-1975,Orlando: Harcourt, 2004, p.84.在此,我們僅需指出此在詮釋學中蘊含著的主體性“嫌疑”就足夠了。

框架的內在化同時也對泰勒框架理論中的詮釋學思想產生了影響,這種影響集中體現(xiàn)為:前理解的內在化。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框架本身可以看作前理解,而且是一種鮮明地呈現(xiàn)出批判反思功能的前理解,這種理解類似于哈貝馬斯對詮釋學的深層要求,即深入到主體自身的內部對自己的前理解進行批判反思,以防止前見可能對理解意義的遮蔽。泰勒指出,內在性是現(xiàn)代性框架的一個典型特征,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的轉型同時也是從超越性框架到內在性框架的轉型,現(xiàn)代人的意義理解與解釋的方式實際上已經被現(xiàn)代性的內在框架所支配。就詮釋學而言,這種支配尤其體現(xiàn)在至關重要的前理解上面——人們的前理解本身已經內在化了。用一句“同義反復”的話來說就是:我的理解總是我的理解;用詮釋學的術語來說就是:解釋者作為時間性的存在者擁有自身的歷史性,而這種歷史性必然會體現(xiàn)為理解過程中的前理解。從框架的角度看,詮釋學對于解釋者自身之歷史性、前理解以及前理解與理解之間的詮釋學循環(huán)的發(fā)現(xiàn),唯有在內在性框架的條件下才得以可能。既然框架是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而且對意義發(fā)揮著先驗性功能,那么內在性框架就具有了如下的詮釋學效應:它塑造了現(xiàn)代人進行理解的內在性特征,現(xiàn)代人的前理解也成了一種內在性的前理解。

在泰勒那里,框架內在化所產生的效應是全方位的??偟膩碚f,框架內在化促進了現(xiàn)代性與世俗性的轉型,使得現(xiàn)代世俗社會得以最終形成;分開來說,框架內在化促進了自我轉型(從可滲透自我到緩沖自我)、世界轉型(從寰宇到宇宙)乃至時間轉型(從更高的時間到世俗時間),可以說,自我以及自我生活于其中的時空都發(fā)生了根本性變更。如果從詮釋學的視角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這些轉型其實都是意義理解的轉型。自我、時間與空間其實還是那個自我、時間與空間,所變更的是人們對于自我、時間與空間的意義理解方式?,F(xiàn)代化與世俗化固然包含器物層面的變更,但它同時也是一種意義的變更,是人們整體性的意義變更。從這個角度看,框架內在化所帶來的效應都可以納入詮釋學的視域之中,甚至可以直接稱之為框架內在化的詮釋學效應。同時,框架本身也是一種深層的特殊意義,所以框架本身也可以納入詮釋學之中,被看作詮釋學的特殊領域??蚣苄陌l(fā)揮過程也是一種詮釋學循環(huán)的過程,是深層意義積淀(框架)與表層意義之間的往復循環(huán)。

總之,框架的內在化改變了詮釋學:它使得前理解成為經歷自我反思與批判的內在化前理解,而前理解的內在化實際上綜合了哈貝馬斯對伽達默爾前理解思想的批判,在承續(xù)前理解作為理解的先驗條件前提下,將通過詮釋學循環(huán)而實現(xiàn)的前理解的自我反思與批判要求明確地以內在化要求方式呈現(xiàn)出來,就此而言,框架的內在化是泰勒詮釋學思想對哲學詮釋學前理解學說的一種拓展,盡管這種拓展在徹底的詮釋學視域中或許存在著問題,但思想的進步恰恰就在這種辯證的進程中趨于完善。

2.封閉內在性框架的詮釋學隱憂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框架內在化對于詮釋學影響的另一面向。泰勒本人非常注重對框架內在化所帶來的隱憂的思考,并且提出了現(xiàn)代性隱憂的概念(包括原子式的個人主義、工具理性的泛濫以及自由喪失等)。泰勒本人并未專門結合詮釋學來談論隱憂,但我們也可以借用“隱憂”概念,來考察框架內在化對詮釋學的影響。筆者認為,框架內在化對詮釋學所帶來的隱憂集中體現(xiàn)為:意義的封閉效應。

我們知道,詮釋學的核心是意義理解,而意義理解的關鍵在于保持開放性的視域。只有這樣,視域融合才能夠順利進行并生發(fā)出新的意義。但是,泰勒通過對框架內在化的考察,警告我們內在性框架有封閉視域的風險。泰勒認為,內在性框架包括開放式和封閉式兩種不同的解讀方式,“內在性框架的兩種解讀都可以,而非迫使我們接受其中的一個”(44)Charles Taylor,A Secular Age,p.550.;但是,封閉式的解讀方式會帶來“結網”的效應,導致人們陷入一種“封閉世界結構”之中,“對‘明顯的’封閉的感覺,并不是一種具有理性基礎的知覺,而僅僅是一種我所說的‘結網’的幻象”。(45)Charles Taylor,A Secular Age,p.555.生活在這種封閉世界結構之中的人,無法看到結構之外的東西,甚至否認其他世界結構的可能性。如此一來,人們的視域也就被封閉在結構的內部,所謂的視域融合也只能在結構內部進行。實際上,在泰勒看來,封閉式的內在性框架(封閉世界結構)的一個典型特征是對超越性的封閉,人們無法看到任何的超越性的存在,因為在這種框架中已經不復有超越性存在的可能性空間。如此一來,就會導致人們不再具有超越性的意義源泉,人們對于完整性的靈性渴求亦無法被滿足,因此“泰勒比任何的其他學者都更加注重提醒我們:我們文化的問題并非主要是認識論的問題,而是倫理的、靈性的問題”(46)Andrew O’Shea,Selfhood and Sacrifice: René Girard and Charles Taylor on the Crisis of Modernity,p.226.??傊忾]的內在性框架阻斷了超越性的意義,忽視了人們靈性層面的意義需求。我們在上面說過,內在性框架會導致前理解的內在化,進而也會導致視域的內在化。如果這種內在性框架蛻變?yōu)榉忾]世界結構,實際上它就會導致前理解與視域的封閉:人們無法再理解超越性的存在與意義,因為封閉世界結構已經將它們排除在外了。

就詮釋學的歷史性而言,封閉世界結構會導致歷史性的封閉。我們知道,歷史性奠基于時間性。而泰勒指出,隨著框架的內在化轉型,時間也從更高的時間轉型為世俗時間,后者與前者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世俗時間沒有更高時間的垂直向度,世俗時間僅是一種均質的水平時間,“一個對時間完全世俗化的理解,可以讓我們橫向地想象社會,無須和‘高點’相互聯(lián)系,在高點那里普通的事件順序和更高的時間順序聯(lián)系在一起”(47)Charles Taylor,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57.。其實,這種時間的垂直向度,對于保持與超越性存在的溝通是至關重要的,人們正是通過這種垂直的時間才可能獲得對于超越性存在的經驗。而時間內在化以后,垂直向度就被取消了,人們的超越性經驗的可能性也就被取消了。實際上,超越性的經驗被這種時間封閉在外了,“過去的社會具有某種垂直性,以更高的時間為基礎,而這在現(xiàn)代社會之中,已經不復存在”(48)Charles Taylor,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p.158.。封閉的時間性會帶來封閉的歷史性,而封閉的歷史性也會進一步帶來封閉的前理解與視域。如此一來,所謂的詮釋學循環(huán)只能是在內在性之中的循環(huán),而無法觸及任何的超越性,由此而導致的后果就是:意義只能是內在性的意義。內在性是意義的唯一來源,也是意義的唯一標準。在封閉的內在性框架中,詮釋學所能夠理解與解釋的意義,只能是內在的意義。當然,這并非意味著詮釋學循環(huán)、視域融合的不可能,實際上它們仍舊可以進行;只是,這種循環(huán)與融合都是在內在性之中的循環(huán)與融合,而無法觸及超越性。

在筆者看來,封閉框架是現(xiàn)代性批判與反思要求一種穩(wěn)定性標準的必然后果,它也由此帶來詮釋學隱憂,這是當下詮釋學應當給予回應的問題。當然,我們在這里所談論的隱憂只是一種隱含著的可能性,它未必一定是現(xiàn)實性,框架理論體現(xiàn)出來的詮釋學未必走向一種封閉性。但是,哲學仍舊需要對可能性的問題作出回應。要想解決這種詮釋學上的隱憂,就需要避免內在性框架的封閉式解讀,避免陷入封閉世界結構之中,進而避免前理解的封閉性。當下的詮釋學亟需思考這些問題,而這種思考須從框架入手。

三、框架理論在詮釋學中的定位及其貢獻

(一)框架理論兼具哲學詮釋學與詮釋哲學的維度

實際上,泰勒本人沒有專注于詮釋學理論本身,他更關注詮釋學的應用實踐??蚣芾碚撌蔷哂性忈寣W向度的,框架理論所處理的問題,實際上就是意義理解的問題,而意義理解的問題本來就是詮釋學所處理的問題,“詮釋學將指明人類行為的那種不明確表現(xiàn)的處于背后的真的意義規(guī)定性”(49)伽達默爾:《詮釋學Ⅱ:真理與方法》,第548頁。,框架即是這種“處于背后的真的意義規(guī)定性”,因此,框架理論可以看成是詮釋學理論。但是,問題在于,我們可以將它看作何種意義上的詮釋學?

我們認為,框架理論是詮釋學,它是詮釋學的實踐。首先,框架所標識的是意義理解的先驗維度,框架理論實際上為意義理解提供了先驗奠基,它回答了意義理解何以可能的問題。其次,框架又內在地蘊含著歷史性的維度,框架轉型理論所試圖追溯的是框架在歷史進程之中的演變過程及其效應,從而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自我(自我之意義)以及自我身處其中的世界(對象之意義)。自我作為歷史性的存在者,本身亦受到框架的規(guī)定。只有從框架的歷史轉型出發(fā),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作為歷史性“此在”的我們自身。

傅永軍教授認為:

在“理解”與“此在”兩個核心概念上,詮釋哲學的關注點更多地投向在“存在”,而哲學詮釋學的關注點則更多地投向“理解”。更明確地說,誰在理解的先驗奠基意義上追問“理解”所以可能的條件,誰就是哲學詮釋學。誰在理解的基本存在論原生模式上追問歷史性的生命如何走向歷史性的“此在”(Dasein),誰就是詮釋哲學。(50)傅永軍:《現(xiàn)代詮釋學類型闡論》,《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

對照傅永軍教授的主張,我們發(fā)現(xiàn)框架理論兼具哲學詮釋學與詮釋哲學的維度,因為它既回答了理解的可能性的問題,也回答了此在的歷史性存在的問題。但是,從總體上看,框架理論更加偏向于哲學詮釋學,它更多地與“理解”的可能性條件相關。雖然框架理論也處理自我之存在的問題(如框架轉型所引發(fā)的自我轉型等),但是這里的自我主要還是作為意義的自我,它所回答的問題主要是自我之身份認同的問題。

總之,在筆者看來,泰勒的“框架詮釋學”既注重對現(xiàn)代性理解的前理解條件及其作用的探究,在理論品格上傾向于哲學詮釋學;但是,作為一位現(xiàn)代性理論家,泰勒又特別注重通過詮釋進行社會批判,其詮釋學思想又表現(xiàn)出詮釋哲學品格,他的框架理論兼具哲學詮釋學與詮釋哲學的維度,具有一種明顯的居間性,這實際上說明了現(xiàn)代詮釋學的確不僅可以在哲學存在論上被理解,亦可以作為一種方法被應用于哲學研究之中。泰勒清楚地認識到,不能簡單機械地按照類型去理解現(xiàn)代詮釋學以及應用詮釋學,現(xiàn)代詮釋學的普遍性要求必須從哲學的普遍性高度被認知,并予以肯認。

(二)框架理論對詮釋學的貢獻

泰勒框架理論的詮釋學向度,對傳統(tǒng)的詮釋學理論帶來了諸多的新意與貢獻:框架理論將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結構思想具體應用到現(xiàn)代性反思理論之中,證明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學說內在地具有反思功能;框架理論兼具哲學詮釋學與詮釋哲學的品格,這種居間性使得他的詮釋學思想通過詮釋對現(xiàn)代性社會展開批判成為可能;框架也因此建構了一個現(xiàn)代性研究與反思的詮釋學模式。

1.框架理論將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結構思想具體應用到現(xiàn)代性反思理論之中,證明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學說內在地具有反思功能

上文指出,框架理論可以看作一種特殊的哲學詮釋學,原因在于,框架作為意義理解的先驗條件可以為意義提供“先驗論證”。但需要注意的是,框架理論并不僅僅具有哲學詮釋學的解釋向度,其前理解學說還內在地具有反思功能。內在性框架作為前理解結構,滲透進現(xiàn)代人的意識深處,塑造著人們理解與解釋的方式。從框架內在化轉型的視角,就可以重新審視內在性框架,進而重新審視以內在性框架為根基的前理解結構。如此一來,就可以達到如下的效果:通過框架理論,可以對內在性框架進行反思與批判,進而可以對以內在性框架為基礎的前理解結構進行反思與批判,然后,基于對前理解結構的反思與批判,就可以實現(xiàn)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批判。也就是說,框架理論顯示出一種帶有批判氣質的現(xiàn)代性理論的反思性品格。泰勒所提出的內在性隱憂、所揭示的意義虛無主義等,都足以說明,框架理論內在地具有反思性的功能。框架理論完全可以重新審視、重新反思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結構,并使之變得更加合理化?,F(xiàn)代性理解將內在性框架作為前理解結構的根基,框架的內在化必然帶來現(xiàn)代性理解的內在化效應。如果框架內在化趨向于極端,則必然會導致現(xiàn)代性隱憂的出現(xiàn)。

框架理論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批判是深入而徹底的,同時也是具有建設性的。首先,框架理論深入到現(xiàn)代性理解的前理解結構之中,揭示出它所默認的內在性框架,從框架內在化的角度澄清現(xiàn)代性理解的由來、特征與形態(tài),這本身就是對現(xiàn)代性的一種深入反思。其次,框架理論又指出框架內在化所導致的前理解結構的內在化,進而揭示出現(xiàn)代性隱憂的病征、病因與病理,從而完成對現(xiàn)代性隱憂的徹底的病理學上的診斷,這本身就是一種對現(xiàn)代性的徹底批判。最后,框架理論又針對現(xiàn)代性隱憂,從框架的角度給出了應對方案——構建開放式框架,通過開放式框架來避免內在性框架的封閉性,以從根本上杜絕現(xiàn)代性隱憂的產生,這是對現(xiàn)代性問題的建設性方案。

2.泰勒框架理論的詮釋學思想兼具哲學詮釋學與詮釋哲學維度,這種居間性使得他的詮釋學思想通過詮釋對現(xiàn)代性社會展開批判成為可能

泰勒在運用框架詮釋學的時候,往往采取如下的策略:先是揭示框架的先驗性功能,即澄清框架是意義理解的背景支撐,有了特定的框架才可能具有特定的意義;然后,泰勒并不止步于此,而是更進一步,借助于框架理論對之進行現(xiàn)代性的批判。泰勒認為現(xiàn)代社會默認了內在性框架,而內在性框架是框架內在化轉型的產物??蚣軆仍诨募由钅酥翗O端化,會引發(fā)一系列的現(xiàn)代性問題,需要從框架的高度對之進行反思與批判。從這個角度講,泰勒運用框架理論對現(xiàn)代性世俗化轉型的緣由及方式進行理解,而理解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知識性的,更是實踐性的,即理解是為了批判反思。在這個意義上說,泰勒的框架理論既依照哲學詮釋學的要求,按照理解的歷史性原則去理解現(xiàn)代性世俗化現(xiàn)象,又依照詮釋哲學的要求,通過詮釋進行現(xiàn)代性反思與重構。泰勒對于道德問題的處理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先是揭示道德的先驗條件即善的框架,然后從框架入手批判現(xiàn)代性道德。

泰勒在《人類能動者與語言》這本書中提出了“人是自我解釋的動物”的論題,同時也發(fā)展出了一種“強評價”的理論。雖然泰勒這時尚未發(fā)展出成熟的框架倫理,但他已經看到:人的自我解釋與評價行為,必然地依賴“背景”。而這里所說的背景,其實也可以看作框架?!拔覀兊淖晕医忉審谋举|上包含有我們根據我所說的‘強評價’背景對自身的看待。我在此指的是一種事物之間的有差別的背景,有的事物被認為具有絕對的或者無條件的或者更高的重要性或價值,而另一些則沒有這點或者僅有較小的價值?!?51)Charles Taylor,Human Agency and Language: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ume 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3.從這個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背景的框架是強評價的依據,由此出發(fā),人們可以做出價值高低的意義區(qū)分,而人們恰恰是在這種意義區(qū)分之中獲得了自我理解,“我們是誰是通過這些強評價的積聚而構成的,這些合在一起的評價可以被認為構成了我們趨向于這種善的定位”(52)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147.。在談論強評價的時候,泰勒更加側重的是道德的維度,更多是從善的角度來理解框架:人依據善的框架做出強評價,從而進行道德區(qū)分、做出道德行為。對于泰勒來說,道德問題同時也是一個詮釋學的問題,“正如泰勒所表明的,實踐理性的‘倫理’應用是一個‘詮釋學的自我澄明’的問題”(53)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46.。道德問題其實就是一種關于善的框架的理解與解釋的問題,人們基于對善的理解與解釋而做出強評價,從而使得道德得以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講,框架是道德的先驗條件,道德學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框架詮釋學。埃爾斯通(Jean Bethke Elshtain)評論道:“正是在這種框架中,我們確立了對這種善的定位,我們的道德直覺被引發(fā)并形成了固定的習慣?!?54)Ruth Abbey,Charles Taylor,p.128.

總之,泰勒從善的框架出發(fā),以一種詮釋學的態(tài)度來理解道德。同伽達默爾一樣,泰勒也反對一種形式化、程序化的道德,而主張一種解釋性的道德,“詮釋學的根本任務不是要發(fā)展一種理解的程序,而是要澄清理解得以發(fā)生的條件”(55)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第418頁。。哈貝馬斯作為康德理性主義的繼承者,在道德與倫理之間做出了明確的區(qū)分,認為道德必然涉及普遍有效的規(guī)范,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循的原則;而倫理則涉及一個人如何生活、成為什么樣的人,它與個人的特殊的生活世界相關。但是,在泰勒看來,哈貝馬斯對于道德與倫理的劃分過于簡單,一種絕對的劃分是不可能的,道德與倫理不可能截然二分;道德所依據的不是普遍同意的程序性的原則,而是善的框架,這種善的框架是在歷史進程中形成的。

在這里,泰勒實際上是以一種框架詮釋學的道德,來反對康德以來的形式化的道德。在泰勒看來,道德與強評價與自我理解相關,并最終以框架作為其可能性的條件;進行道德判斷、做出道德行為的過程,同時也是以框架為基礎并結合具體情境進行解釋的過程。哈貝馬斯等人所設想的道德的普遍有效的規(guī)范性原則,最終也要依賴框架本身。這些普遍的道德原則雖然看起來是非常明確的,但它依舊是以前對象的、隱含性的框架為背景的。從框架的角度看,一方面,道德原則并非先天性的絕對存在,而是隨著框架的歷史性變遷而變化;另一方面,即便這些道德原則可以通過程序性的交往、協(xié)商而產生,但人們在交往、協(xié)商的時候,其實也是從自身的框架出發(fā)進行理解的,或者說,交往本身也離不開框架??偠灾?,框架是道德的可能性條件,從框架出發(fā)可以避免康德式的道德的形式化、程序化??蚣芾碚摓榈赖绿峁┝嗽忈寣W的根基,而這同時也是對詮釋學之道德維度的拓展。

3.框架理論建構了現(xiàn)代性研究與反思的詮釋學模式

泰勒的框架理論所側重的是,從世俗化的角度切入去考察“現(xiàn)代性”。泰勒的著力點不僅僅是詮釋學理論的構建,詮釋學的應用亦屬于他的理論所著力的重點。因此,框架詮釋學是一種實踐的詮釋學。而其實踐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向度,就是對于現(xiàn)代性本身的詮釋??蚣茉忈寣W對現(xiàn)代性的詮釋不同于一般的現(xiàn)代性社會批判理論,它所注重的是對現(xiàn)代性之原初歷史發(fā)生境域的考察。它并非對現(xiàn)代性現(xiàn)象的事后反思與追問,而是從歷史性的維度,按照歷史的本來發(fā)生境況,按照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的歷史順序,提出前現(xiàn)代社會所默認的超越性框架以及現(xiàn)代社會所默認的內在性框架,并將考察的重點放在框架的內在化轉型上面(即從超越性框架到內在性框架的轉型)。然后,基于框架的內在化轉型,揭示出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的轉型。所以,框架理論對現(xiàn)代性的考察具有與眾不同的詮釋學品格,這種考察具有本源性、先驗性、歷史性的特征,從而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性研究與反思的新模式——一種框架詮釋學的現(xiàn)代性研究進路。

框架詮釋學的現(xiàn)代性研究進路,兼具解釋性與批判性的雙重功能:一方面,它通過對現(xiàn)代性得以發(fā)生的原初境域與先驗條件的考察,來解釋現(xiàn)代性為何發(fā)生、如何發(fā)生的問題,從框架內在化轉型的視角,提供了一種解釋現(xiàn)代性、理解現(xiàn)代性的新模式;另一方面,它在解釋現(xiàn)代性的同時,也敏銳地覺察到了現(xiàn)代性中所隱含著的問題——內在性隱憂,指出框架內在化的極端形態(tài)即封閉世界結構所可能造成的意義禁錮的問題,從框架轉型的角度解釋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虛無主義,并嘗試構建開放性框架,以化解現(xiàn)代性的隱憂。從這個角度講,它提供了一種批判現(xiàn)代性、建構現(xiàn)代性的新模式。這種模式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現(xiàn)代性、批判現(xiàn)代性、應對現(xiàn)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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