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冀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988年5月25日,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終于脫稿。這部后來榮膺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三卷本長篇小說,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作家精神訴求和讀者審美期待三者之間實現(xiàn)空前結盟,卻引發(fā)了大眾持續(xù)追捧、學界并不垂青的“路遙現(xiàn)象”。面對這一尷尬的處境,路遙當時就不免憂心忡忡,夫子自道起來:“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于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初衷就是“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xiāng)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①。誠然,路遙以其不合時宜的苦難敘事,用心記錄社會轉型期當代中國的時代脈動,小說蘊藉自我實現(xiàn)的勵志價值,讓青年讀者感同身受,與之共鳴。三十余年來,“路遙現(xiàn)象”依然未有實質(zhì)性改變?!镀椒驳氖澜纭返降渍宫F(xiàn)了怎樣的敘事圖景,其文學史意義究竟何在,我們實在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
孫少安和孫少平,可謂《平凡的世界》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人物形象。他們的父親孫玉厚,是雙水村的外來戶,“沒有過幾天快活日子”②,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就在這飽受天災人禍的“爛包”家境中長大成人的孫少安和孫少平,卻分別成了離土不離鄉(xiāng)的能人和離鄉(xiāng)不離土的礦工。到底是何種緣由使得這兩位農(nóng)村男青年實現(xiàn)了身份轉變?有學者以孫少平為例,認定路遙開創(chuàng)且完成了“成長中的現(xiàn)實型個人化自我”形象,并聲稱“這應是這部小說的最獨特的美學價值和貢獻之所在”③。這顯然是很有建設性的研究角度。筆者更感興趣的是,除過“苦難哲學”的自我苦修外,在孫家兄弟的自我重建中,是否還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外在因素?
我們還是先來觀照孫少安。他“十三歲高小畢業(yè),連初中也沒考,就回家務了農(nóng)”,是家中唯一的全勞力。當他面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田潤葉的主動追求,沉睡多年的愛情意識被瞬間喚醒。他也因兩人無法回避的巨大差異而自卑、猶豫:他是一個莊稼漢,“犧牲自己而全力支撐這個窮家”;而小學教員田潤葉則是大隊書記田福堂的長女,吃商品糧的城里人。孫少安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在他看來,所謂門當戶對,“命運就該如此”。
孫少安幸運地以零彩禮娶上了“娘家光景不錯”的農(nóng)家女賀秀蓮?!澳艹钥?,干什么活都不耍滑頭”的賀秀蓮,與他“共同撐扶這個窮家薄業(yè)”,甚至多次從娘家拿錢貼補家用或應對危機。磚場倒閉后,賀秀蓮“千方百計安慰他”;孫少安“詛咒命運的不公平”,也真正體驗到什么叫“患難夫妻”,“重新喚起了他生活的勇氣”。他眷戀“妻子的懷抱”,小說也著意強化這種大地母親般的溫情:“溫暖的女人的懷抱,對于男人來說,永遠就像港灣對于遠航的船、襁褓對于嬰兒一般重要。這懷抱像大地一樣寬闊而深厚,撫慰著男人們創(chuàng)傷的心靈,給他溫暖、快樂和重新投入風暴的力量!”“他無法說清秀蓮的體貼對他有多么重要。他不僅是和她的肉體上相融在一起,而且是整個生命和靈魂都相融在了一起。這就是共同的勞動和共同的苦難所建立起來的偉大的愛?!睂O少安終于走出了人生低谷,成為全鄉(xiāng)最有聲望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他既改善了全家人的境況,又以一己之力回饋鄉(xiāng)里、捐資建校??少R秀蓮“沒有真正享過幾天福”,卻罹患肺癌。有學者注意到孫少安與賀秀蓮“愛情的再生性與成長性”:“只要夫妻雙方共同努力,通過不斷成長,即使沒有初戀和愛情,也可通過婚姻生活創(chuàng)造真愛?!雹苷\哉斯言!
當我們回望新時期初期小說創(chuàng)作時,張賢亮的《靈與肉》(《朔方》1980年第9期)自然成為不可或缺的參照系。與孫少安和賀秀蓮一樣,牧馬人許靈均和養(yǎng)什么成什么的李秀芝也是先結婚后戀愛,男方都因不知書卻達理的女性獲得了新生。茫茫大草原上,一個面臨政治上的窮途,一個面臨經(jīng)濟上的末路。李秀芝除了給許靈均家的溫暖外,還“使他生命的根須更深入地扎進這塊土地里,而根須所汲取的營養(yǎng)就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歷經(jīng)多年的“糅合著那么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后,許靈均終被“摘帽”。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清明》1979年第1期)同樣值得特別關注。根正苗紅、意氣風發(fā)的羅群,被打成“右派”后遣送農(nóng)村勞動。當高燒不能動彈時,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自愿留下當鄉(xiāng)村教員的馮晴嵐與之組成了一個“家”。與其說他們是恩愛夫妻,倒不如說是革命伴侶。而就在羅群平反之時,她卻“油盡燈枯”了。返觀《平凡的世界》,賀秀蓮又如馮晴嵐一樣,極力支持孫少安,直到生命行將終結。賀秀蓮就是以李秀芝和馮晴嵐的組合方式,拯救了孫少安。
如果說孫少安經(jīng)由一個女人實現(xiàn)了從自卑到自信的自我重建的話,那么,孫少平則通過三個女人完成了“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會使我完全屈服”的心路歷程。這是孫少平個人奮斗故事的基本構架,也是調(diào)動讀者閱讀積極性的一大看點。
孫少平愛情故事的第一幕,是郝紅梅與他的青春萌動之戀。這位地主家庭出身的、“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和同樣自卑的他不期而遇,抱團取暖。他們以書為媒暗自交往;地下戀情被同學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秘后,郝紅梅轉而和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顧養(yǎng)民相好。郝紅梅畢業(yè)前夕行竊被抓,孫少平不計前嫌、出手搭救。兩人的青澀初戀故事,既是才子佳人小說的現(xiàn)實翻版,又是英雄救美橋段的再度演繹。這段短暫、朦朧的愛戀關系之所以會無疾而終,原因并非出自于門不當戶不對這一假象,而是在于兩人性格方面的巨大差異?!皬男≡趽@受怕中長大”的郝紅梅,“很有心計”;而“臉上有一股男性的頑強”的孫少平,卻有一顆“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他雖失去了郝紅梅,但卻有了“第一次關于人生的自我教育”。無論如何,戲份有限的郝紅梅,讓孫少平多少有了對男性氣質(zhì)的初步認識。
孫少平愛情故事的第二幕,是田曉霞與他的精神純愛之戀。孫少平的“青春悲劇”結束后,田曉霞適時出現(xiàn),為他“對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審視的能力”提供了精神契機。在孫少平看來,對郝紅梅只是“一種感情要求”,而田曉霞則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思想導師和生活引路人”。田曉霞以《參考消息》以及“政治經(jīng)濟學和哲學”著作,極大激活了他“竭力想掙脫和超越他出身的階層”的自覺意識。從此,“他的靈魂開始在一個大世界中游蕩”。他牢記她“千萬不能放棄讀書”的畢業(yè)寄語,又“純粹出于青春的激情”而期盼外出闖蕩?!白鳛橐粋€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男性尊嚴的人”,沒有“獨當門戶”、“走自己的路”、“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去生活”,他深感痛苦,這是“一個青年自立意識的巨大覺醒”。這個攬工漢,在黃原街頭偶遇大學生田曉霞,又重復從前以書為媒的故事。田曉霞傾情于孫少平這個“在極端艱難條件下的人生奮斗”的“真正的男子漢”。在古塔山上的杜梨樹下,心靈相通的兩人情定終身。孫少平不愿重蹈孫少安的覆轍,愿“去爭取自己的未來”。在田曉霞四處活動下,孫少平去銅城煤礦當了礦工,有了正式工作。然而,女方是高干子弟、省報記者,男方出身貧寒農(nóng)家,又是煤礦工人,兩人的精神之戀,帶著一種世俗社會難以實現(xiàn)的烏托邦色彩。因此,小說只能以田曉霞的救人犧牲,去為孫少平的愛情故事騰挪出繼續(xù)演繹的空間。
孫少平愛情故事的第三幕,是惠英嫂與他的生活理性之戀?;萦⑸┦菍O少平的師娘,“出身農(nóng)家,里外活都很麻利。雖然識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在整個黑戶區(qū)都是很出名的”。據(jù)孫少平的觀察,“礦工們正是在妻子溫暖的懷抱中,重新恢復了力量和勇氣,再一次喚起莊嚴的生活責任感”,由此產(chǎn)生了對家的強烈渴求。在如何巧妙處理兩人的情感糾葛時,小說的確有不少前期情節(jié)鋪墊:先讓孫少平親眼目睹師父的幸福生活,讓他反復確認“每當進入這個小院,他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的內(nèi)心感受;接著讓孫少平和田曉霞的云端愛情突然前路未卜,再次強化“也許只有那個親切的院落,才能給他一些撫慰”的客觀事實;然后再精心安排師父救人遇難的感人事跡,讓孫少平悉心照料惠英嫂母子的日常生活;最后讓田福軍將田曉霞犧牲的消息揭曉,消除孫少平對田曉霞的一往情深。如此一來,他“潛意識里特別需要一種溫柔的女性的關懷”,“總要不由自主跑到惠英嫂那里去”;而惠英嫂“千方百計用好飯、好酒、好話和一個女人的全部溫情來安慰他”,直接滿足了孫少平三口之家的情感想象:“每次走向這個院落,他都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激動。這里,是他心靈獲得親切撫慰的所在;也有他對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敝貍鲈旱膶O少平,以傷疤臉、墨鏡和風衣的“男子漢的魅力”形象,回到惠英嫂家。孫少平、惠英嫂的人物構型,與《芙蓉鎮(zhèn)》(《當代》1981年第1期)中的秦書田、胡玉音頗為類似?!坝遗伞鼻貢锖汀氨晃耆枧c被損害的人”胡玉音,每天凌晨都在陰冷的小街上掃地,兩人因同病相憐走到一起。胡玉音超越了傳統(tǒng)村姑的行為規(guī)范,明顯地表現(xiàn)出風情佳人的形象特征。有學者曾指出拯救落難男主的女性大多具有相似性:“第一不是純真少女,而是有一定經(jīng)歷的風情少婦;第二是身處下層民間社會,文化不高,但屬于群眾(人民)之一分子。”⑤胡玉音如此,惠英嫂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不同的是,秦書田具備時代先鋒和落難書生的雙重身份,而孫少平則借此完成了從文弱書生到鋼鐵硬漢的身份演進。
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愛情故事,合成了孫少平版的“青春之歌”;與講述“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傳奇故事”⑥的《青春之歌》,隱蔽呈現(xiàn)跨越時代的互文關系,是紅色文學經(jīng)典的當代承傳。在不同女性拯救下,孫少安和孫少平各自的青春終歸得以安放??v觀整部《平凡的世界》,這種女性拯救男性的敘事模式,還在孫蘭花之于王滿銀(從不務正業(yè)的“逛鬼”到“干得相當賣勁”的伙夫)、田潤葉之于李向前(從婚姻不幸的老司機到重新就業(yè)的修鞋匠)的人際關系中再度體現(xiàn)出來,頗有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因素。《平凡的世界》并非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異數(shù),我們不能無視其與《天云山傳奇》《靈與肉》《芙蓉鎮(zhèn)》等反思文學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平凡的世界》聚焦于1975年初到1985年初這十年“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期”,“用歷史和藝術的眼光觀察在這種社會大背景(或者說條件)下人們的生存與生活狀態(tài)”⑦。除了對孫少安、孫少平個體青春體驗的激情書寫外,路遙還“對中國農(nóng)村的狀況和農(nóng)民命運的關注尤為深切”⑧。在高頻出現(xiàn)的關鍵詞“世事變了”引領下,雙水村這一陜北黃土地農(nóng)村凋敝、農(nóng)業(yè)歉收、農(nóng)民貧苦的積年問題得以根本改善,廣大農(nóng)民走上了共同富裕的偉大征程。與此同時,在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強人田福堂逐漸失勢,孫少安和孫少平,與給予他們精神支持的田福軍一道,應時崛起成為新能人。
在雙水村,田、金兩大家族長期博弈。與金俊武素有摩擦的田福堂,長期擔任大隊書記,是全公社“最有名望”的人?!岸嗌倌陙?,不管世事怎變化,田福堂在雙水村的領導權沒變化。就是金家的大部分人,也承認他的權威?!边@位苦出身的地道農(nóng)民,將莊稼活兒“樣樣拔尖”、18歲就被公推為生產(chǎn)隊長的后生孫少安視作潛在競爭對手之一。兩人有過兩次正面交鋒。第一次是私分豬飼料地事件。從普通農(nóng)民的生存需求來觀照,田福堂頗能理解孫少安擴大農(nóng)民自留地的善舉;但從大隊書記的政策執(zhí)行角度來考量,他必須緊急叫停這種當時尚屬違規(guī)的錯誤做法。就在此間,自己閨女田潤葉居然流露出非孫少安不嫁的明確態(tài)度。他最終還是出手了,在公社的批判會上,孫少安接受“思想的批判”,自己則接受“良心的批判”。第二次是包干到組事件。在孫少安看來,“農(nóng)民的日子,難道就要永遠這樣窮下去?這世事難道就不能有個改變?”田福堂則巧借上級之手,讓其計劃停擺。賦閑在家的田福軍,還不忘勉勵孫少安要“相信一切都會開始變化的”。
1979年春,田福軍被擢升為地區(qū)專員。他上任伊始就在全地區(qū)農(nóng)村推行生產(chǎn)責任制,真是“世事要變了”;而田福堂以大隊決議的方式予以抵制的同時,精神頗為痛苦;孫少安則在自己的生產(chǎn)隊實行包干到組,“莊稼人的光景從此有了新的奔頭”,他還以包工拉磚完成資本原始積累進而辦了個體磚場?!皢胃伞焙螅柦?jīng)世故的田福堂,“對公眾事務不再熱心”,下地勞動也力不從心。他“不但不再徒勞地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反而覺得時勢的變化也并不可怕”。這位全公社的風云人物,不僅年老多病,還因兒女家事整日鬧心,身體“完全垮了”。就在縣長親臨孫少安磚場,點火儀式正在進行時,他孤獨地蜷曲在自家的破碾盤上,“感嘆歷史的飛轉流逝,感嘆生活巨大迅疾的演變”:孫少安已是雙水村第一能人,自己竟然“成了生活中一名無足輕重的‘觀眾’”。1984年冬,金俊武、孫少安分別出任村支書、村委會主任,“雙水村近三分之一世紀”的強人政治走向歷史終結。次年春天,新的村小學竣工?!翱撮_世事”、含飴弄孫的田福堂,來到慶典現(xiàn)場,與能人孫少安和解。
孫少安高調(diào)上位、田福堂黯然退出,既標志著能人對于強人的巨大勝利,又意味著破落孫家業(yè)已全面復興。與家庭觀念重的孫少安不同,孫少平崇尚個人奮斗,在顧養(yǎng)民的參照下,歷經(jīng)種種磨難,實現(xiàn)自我崛起。孫氏兄弟的人生差異,正如歷史學家所說:“在傳統(tǒng)社會,孩子的首要任務是實現(xiàn)整個家庭的目標,但新觀念卻強調(diào)孩子之于自身的重要性,他應該擁有超越家庭的、屬于他自己的關切和相應權利?!雹釋O少平早在縣立高中讀書時,貧困就促使他“過分地自尊”,“對一切家境好的同學內(nèi)心中有一種變態(tài)的對立情緒”,尤其反感派頭十足的班長顧養(yǎng)民。與之相比,孫少平幾乎沒有任何優(yōu)勢可言,就連郝紅梅給予他僅有的一點溫存,也因顧養(yǎng)民而蕩然無存。他意外地入選校文藝宣傳隊,作為主角,和包括顧養(yǎng)民在內(nèi)的幾位干部子弟同臺演出,“經(jīng)歷著他有生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孫少平高中畢業(yè)后回村當初中教師,村辦初中停辦后,他成為農(nóng)民;而顧養(yǎng)民如愿考上醫(yī)學院,心儀的田曉霞也在師專就讀。孫少平志在四方,不愿“一個人獨處這天老地荒的山野”,他決計走黃原、闖世事。孫少平既無“闖世的經(jīng)驗”,也無“謀生的技能”,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他近乎自虐地從事重體力勞動,“甚至對苦難有一種驕傲感”。他為了永葆精英氣質(zhì),一直保持閱讀的習慣,精神上越發(fā)強大,是“困難打不倒”的“真正的男子漢”。在顧養(yǎng)民攢的飯局上,各自奔前程的身影并未漸行漸遠?!八枷牒脱劢缍己荛_闊”的孫少平,面對顧養(yǎng)民和田曉霞,“一點也不自卑”。他后來還擔任夏令營的指導教師,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并不比某些自以為高人一頭的城市青年更遜色!”
孫少平端上了煤礦工人的鐵飯碗后,月月都是滿勤。在他看來,“如何對待勞動,這是人生最基本的課題”,“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田曉霞的突然故去,對他而言,“如此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也許仍然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醫(yī)治”。他被提任班長后,“帶頭吃苦,帶頭犧牲”,既樹立了個人權威,又斬獲了礦務局“青年突擊手”光榮稱號。孫少平“看重的是勞動者的尊嚴和自豪感”,認定“只有人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才是最值得驕傲的”。與顧養(yǎng)民性格不合的金秀,愛上了孫少平這位“吃鋼咬鐵的男子漢”,在其因救人而重傷住院期間一直悉心陪護。面對“被養(yǎng)民愛著的金秀愛上了”這一戲劇性場景,孫少平不由地感慨自己與假想敵顧養(yǎng)民之間的較量(郝紅梅當年為攀上高枝而移情別戀,如今金秀卻讓愛作主而愿跟隨自己),鄙視鏈底端的成功逆襲,讓其完全釋懷,最終回到了大牙灣煤礦那片屬于自己的“平凡的世界”。
美國心理學家阿奈特曾提出“成人初顯期”的概念命題。在他看來,在18到29歲這一“既不屬于青春期,也不屬于成人早期”的人生階段,大多數(shù)人都會經(jīng)歷“不穩(wěn)定”的、“自我關注”與“探索”、同時又“存在各種可能”的“轉折時期”⑩。我們不妨通過常識做一通俗理解,無非就是青年基本都會遭遇“我是誰”、“我怎樣適應周圍的世界”這樣的精神焦慮。孫少平大體處于這一年齡段,在親密關系、職業(yè)規(guī)劃、自我認同各種壓力的合力圍剿下長大成人,豐富著對世界和自身的理解認知。
田福軍是《平凡的世界》設定的一條敘事副線。作為田福堂胞弟,他少年得志,但在特殊歷史時期遭受沖擊,后恢復工作,低配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心系蒼生,頭腦清醒,通過在基層走訪調(diào)研,深感三農(nóng)問題異常嚴重,試圖有所作為,因而與循規(guī)蹈矩的同僚格格不入、與嫉賢妒能的地區(qū)革委會主任苗凱離心離德,以致英雄無用武之地。待改革開放后,在省委主要領導同志的信任加持下,年富力強的田福軍終于能主政一方,先后任地區(qū)行署專員、地委書記,成為銳意進取、勤政愛民的改革先鋒;因其政績突出,又出任省委副書記兼省會城市市委書記。面對更大的工作挑戰(zhàn),他強忍喪女之痛,以硬漢的精神姿態(tài),依舊忘我地投入到改革偉業(yè)之中。
平心而論,田福軍較之喬光樸(《喬廠長上任記》)、李向南(《新星》)這些開拓者而言,形象單薄,甚至還有些概念化和理想主義色彩。路遙與蔣子龍、柯云路等以改革文學聲名鵲起的著名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隨著改革的深化,他不必以改革家與保守派的尖銳沖突作為小說的敘事框架,也無需為了打破體制僵局而去營造強大而積極的輿論氛圍;他的視野更加宏大,全面盤點了田福軍身邊鄉(xiāng)、縣、地三級官員在改革年代初期各自經(jīng)歷的命運浮沉。白明川和周文龍是公社主任這一群體的雙子星座。白明川行事穩(wěn)、準、狠,田福軍任地委書記時,調(diào)其為地區(qū)所在縣級市市委副書記,直至扶正。工農(nóng)兵大學生周文龍,是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的代言人。在省委黨校中青班學習后,他轉變了工作作風,被田福軍提任為縣委副書記、縣長。馮世寬和張有智,是田福軍任縣革委會副主任時的班子成員。馮世寬思維僵化、謹小慎微;成為田福軍副手后,卻能推心置腹地與之務實合作,官至行署專員。唯一的挺田派、縣革委會副主任張有智,成為縣委書記后,工作熱情消退,一心只顧養(yǎng)生,以至于縣長周文龍時常難以開展工作,卻又意外地升任地委組織部長。苗凱和高鳳閣,是田福軍任縣革委會副主任時的上級領導??桃獯驂禾锔\姷拿鐒P,混跡官場多年,頗懂官場生存之道,地委書記任上政績平平卻接連升任省紀委常務副書記、書記,能量不容小覷。地委副書記高鳳閣,是苗凱愛將。他視田福軍為自己職務晉升路上的障礙,暗中發(fā)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倒田運動”,事情敗露后,仍被調(diào)往外地升任行署專員,終因瀆職而落馬。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和田福軍一樣牢記使命的白明川,還有重拾初心的馮世寬、周文龍,都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變身為改革保駕護航的新能人。像張有智、高鳳閣等縣市領導甚至是苗凱這樣的高級領導干部,則突顯出干部任用上的某種不正之風?!镀椒驳氖澜纭芳炔皇枪賵鲂≌f,也不屬于改革文學范疇,但小說卻在人際關系的深度書寫中反映官場生態(tài),可以說是改革文學的某種深化。
無疑,《平凡的世界》的主題是繁復的,“女性拯救與男青年的自我重建”和“世事激變與新能人的崛起上位”兩大敘事主題通過自我救贖的哲理思考實現(xiàn)無縫對接,這是顯在事實。小說并非孫家兄弟的私人生活史,而是復盤了兩者在改革開放大時代的自我價值重塑之旅。路遙以孫少安的謀生與創(chuàng)富經(jīng)歷,致敬實干興邦;又以孫少平的啟蒙與德性故事,致敬理想主義。他在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曾坦承,“每當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面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走進毛烏素沙漠這一“人生禪悟的凈土”,就是“接受精神的沐浴”。無獨有偶,在小說的第三卷,孫少平也有完全同構的生命體驗:“每當他從大自然的懷抱里返回來的時候,就像進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這是精神的沐浴?!薄熬竦你逶 本烤挂庵负卧冢@是路遙研究無法回避的重要話題。
路遙20世紀70年代就已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早年習作基本上都有特殊歷史時期的鮮明烙印。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出手,即榮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但直到《人生》再度斬獲這一獎項時才真正贏取文壇盛名,迎來創(chuàng)作生涯的高光時刻。誠如評論家言,“焦慮是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心理動力”;如何從《人生》一紙風行后的創(chuàng)新焦慮中強勢突圍,這是路遙的精神困境。而如果要精準把握《平凡的世界》的敘事策略與創(chuàng)作意圖,則應從《人生》開始談起。
“農(nóng)民的兒子”高加林,出身寒門,但“十幾年拼命讀書”,“身上的泥土味沖洗得差不多了”。高考失利后,他回鄉(xiāng)當民辦教師,后回家務農(nóng)。他提籃小賣、進城掏糞時,鑒于教書郎到鄉(xiāng)巴佬的身份落差,心理備受煎熬;“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nóng)村姑娘”的巧珍卻對他情有獨鐘,并主動表白。他盡管有“和巧珍結合在一起,他無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的重重顧慮,但“愛情使他對土地重新喚起了一種深厚的感情”。二叔轉業(yè)回地區(qū)任勞動局長這個偶然的機遇,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有人主動讓他在縣委通訊組任通訊干事。離別故土時,“他覺得對這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田地,內(nèi)心里仍然是深深熱愛著的!”但一旦進城,他迅速忘卻了來路。高中同窗黃亞萍重新情定于他,毅然決然地離棄了未婚夫張克南。黃亞萍“哪一塊土地更適合你生存,你就應該把那里當作你的家園”的思想啟蒙和共赴南京定居的美好愿景,對高加林來說,無異于“重要的轉折”。為了遠大前程,他對文盲初戀巧珍上演了癡心女子負心漢的低劣戲碼,將黃亞萍視作自己的理想愛人。然而,每當面對黃亞萍時,他又會時常想起巧珍,因為也只有她能夠“在土地上尋找別的地方找不到的東西”。躊躇滿志的高加林因違規(guī)上崗問題被懷恨在心的張克南母親舉報,只好狼狽離職歸來,巧珍也已嫁為人婦。還是德順老漢看得真切,他語重心長地對高加林說:“你是咱土里長出來的一棵苗,你的根應該扎在咱的土里啊!”“就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yǎng)活了我們。沒有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可一切為時已晚,高加林這個迷失自我的小人物,心靈的冒險換來追夢的牢籠,不可避免地成為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人生》是一部相當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它的誕生,固然有其對于“潘曉來信”引發(fā)人生觀討論熱潮的某種回應;但更重要的是,路遙給廣大青年讀者同時也給他自己指引了一條通往內(nèi)心世界的自由之路:一個人渴盼去除人生的枷鎖,向往真正的自由,但千萬不能割裂人與土地的血脈聯(lián)系;否則,之前所有努力,有可能一夜之間回到原點。這就是有關人生的殘酷真相。小說第23章副題“并非結局”,以高加林手抓兩把黃土、大喊“我的親人哪……”這一場景收尾,顯然是他土地情結已初步建立的具體表征。小說還借助信天游這一藝術形式,強化土地情結的生命內(nèi)化。有評論家指出,“信天游是路遙所受的最早的藝術教育”,他“經(jīng)常忘情地進入信天游的世界,并從這個世界回到家鄉(xiāng)人民的生活中”。作家的鄉(xiāng)戀情結如此,小說中的人物巧珍和德順老漢亦是如此?!坝X得大地的胸懷是無比寬闊”的巧珍,兩度對高加林傾心演繹《叫一聲哥哥快回來》,不僅僅是懷春少女的愛情宣言,更是大地母親的深情召喚。德順老漢極其熟稔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的童聲放送,又何嘗不是恨鐵不成鋼的老漢親自編排教唱的呢?
回到《平凡的世界》。如果說高加林是被動選擇回歸土地的話,那么,腳下有路、心中有光的孫少平,執(zhí)意回到礦山繼續(xù)做一名礦工,這種“入地”選擇,是主動和大地母親親密接觸的人間正道。歷經(jīng)中學生活的主觀幻象、攬工生涯的顛沛流離和礦工生存的腳踏實地,孫少平這才真正地懂得生命最終歸于平凡的人生真諦,才徹底明白“生命的真正意義要在世界當中而不是內(nèi)心去發(fā)現(xiàn)”的質(zhì)樸道理,他不再迷惘,他的青春在激蕩,他的心態(tài)也更從容。路遙從《人生》再度出發(fā),以土地情結是否承傳作為核心關切,以生命、勞動、奮斗、苦難、尊嚴、人生為集束關鍵詞,通過孫少平的典型個案,真實地還原了一代青年在自我矛盾和時代激流下的青春履歷和有關那個大時代的、自己版本的心靈史。
從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流變看,《平凡的世界》屬于鄉(xiāng)土文學范疇。自魯迅開創(chuàng)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以來,相當數(shù)量的中國作家都以鄉(xiāng)民、鄉(xiāng)情、鄉(xiāng)音、鄉(xiāng)俗的組合方式,展開對鄉(xiāng)、土、人辯證關系的理性思考。鄉(xiāng)是生存空間,土是情感維系,人是行為主體,三者之間形成完整閉環(huán)。一個人若有對于故鄉(xiāng)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記憶與想象,就是土地情結的集中顯現(xiàn),自己就能安身立命。如果缺失了土地情結,故鄉(xiāng)就此消逝,人在精神上也會無家可歸。如錢鍾書所言,“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只有透徹理解土地情結的人,才能真正讀懂中國。作家也“只有扎根腳下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文藝才能接住地氣、增加底氣、灌注生氣,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wěn)腳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路遙才會將自己回歸故鄉(xiāng)毛烏素沙漠、將孫少平重返“大自然的懷抱”視作“精神的沐浴”。這種面向心靈的激情歸途,就是能量的重聚。小說次要人物、孫少平的妹妹孫蘭香,也不應被忽視。這個“也許是家族中第一個真正脫離老土壤的人”,通過自己努力,進入全國重點大學研修高端專業(yè)——天體物理。她凝聚了現(xiàn)代科學啟蒙的精神能量,有著“上天”的憧憬,也具備了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生命體驗,還和家庭背景懸殊的吳仲平情投意合進而志同道合。當她再度去打量故鄉(xiāng)時,是和孫少平一樣走進平凡的世界還是告別過去、承認現(xiàn)在從而產(chǎn)生排斥鄉(xiāng)土的決絕心理呢?這個問題,路遙沒有回答,恐怕一時也無法回答。
路遙談及《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時曾明確表示:“有意‘中止’了對眼前中國文學形勢的關注,只知道出現(xiàn)了洪水一樣的新名詞、新概念”。他的這次創(chuàng)作,自1985年秋開始動筆,歷時三年得以完結。而就在此間,文壇風起云涌,尋根小說、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次第粉墨登場?!镀椒驳氖澜纭返膶懽骷せ睿砻嫔纤坪鹾蛯じ≌f的文學現(xiàn)場與精神氛圍無關,但1985年這一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特殊時間節(jié)點,是我們打開小說大門的唯一密匙。這一年,韓少功、鄭萬隆、阿城和李杭育等青年作家,陸續(xù)發(fā)表了“尋根”文學宣言,當代文壇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尋根運動拉開了歷史帷幕。尋根文學并非單一的質(zhì),而是多源多元的復雜存在。韓少功《爸爸爸》、莫言《紅高粱家族》,以其憂患意識,對現(xiàn)代中國人的精神病態(tài)持有批判姿態(tài);阿城《棋王》、王安憶《小鮑莊》表現(xiàn)出回歸傳統(tǒng)的思想路向。面對韓少功文化失根的沉重思考,路遙保持了文化自信;之后面對馬原“敘事圈套”、格非“語言迷宮”之類先鋒文學和方方、池莉等側重“零度敘事”技法的自然主義小說,路遙堅守了文化本位,表現(xiàn)出了極其強大的文化定力。何以如此呢?一方面是他自《人生》起就已重識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土地情結,另一方面是他重拾中國本土文化的詩教傳統(tǒng),走上了自己的尋根異途。
詩教是中國歷史上極具民族個性的文化傳統(tǒng)。早在周代,《詩》教是官學體制中的一大教育門類,以樂教為其母體,有政治教化與個體修身的復合功能。孔子的文學思想以“詩教”為核心,“詩”可以“興觀群怨”(《論語·陽貨》),是其詩教觀的集中表達。另據(jù)《禮記·經(jīng)解》記載,孔子還明確概括了“溫柔敦厚”的“詩教”主張,“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及至漢代,《毛詩序》確立了“詩教”的正統(tǒng)地位,強調(diào)“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和“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經(jīng)世致用的社會價值。此后歷朝歷代的文士學人,對于“文”、“道”關系多有闡發(fā)。如曹丕將文學升華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劉勰強調(diào)“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龍·原道》),韓愈力主為文“修其辭以明其道”(《爭臣論》),柳宗元提倡“文者以明道”(《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歐陽修建議“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與張秀才第二書》),顧炎武重申“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日知錄·文須有益于天下》),章學誠則認定“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說”(《文史通義·詩教上》)??偠灾娊涛幕纬傻募覈閼?,既是民族的文化道統(tǒng),也是個人的精神家園。
滿懷政治抱負、憂世傷時的路遙,內(nèi)心深信家國同構的堅固邏輯,感念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的同頻共振,理想激情正濃,浪漫詩意仍在。他不管外界聲音如何喧囂,發(fā)憤著書,情志與詩教融合,《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不是去娛樂公眾,而是編寫自己有血有淚的心靈史”。這種以親歷歷史的情緒體驗去高揚文學藝術的人生效應和社會功能的理性精神,是對前輩先賢詩教主張的自覺承傳。路遙還特別重視立業(yè)修身的倫理勸誡,精心打造了孫少平超越自卑、溫柔敦厚的當代君子形象,寄寓自己對未來理想世界的現(xiàn)實主義建構和浪漫主義尋思。像苦行僧一樣堅守的孫少平,在苦難歷程中乘風破浪,人格逐步完善,找尋到了本真的自我,精神上不再漂泊,從容地走好未來的路。如此這般操作,帶有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想主義的鮮明烙印。對于作家路遙而言,如小說扉頁上所說,是“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的家國記憶;而對于千千萬萬正以追尋自我作為精神剛需的青年讀者來講,為美好生活賦能的孫少平,是極具標桿意義的精神偶像,他的個人奮斗故事,毫無疑問是感動中國的道德修身教科書。
路遙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無論人生信仰還是美學追求,都具有中國氣派與民族風格;但在求新求變的20世紀80年代,卻頗受學界文壇微詞。其實,如何去反映或表現(xiàn)特定時代的社會生活,完全取決于作家本人的自由意志。評論家不應粗暴地對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高下之分,而應去盡力辨析作品文本究竟為文學史提供了哪些新質(zhì)內(nèi)容?!镀椒驳氖澜纭匪幍?0世紀80年代,是理想普遍上揚的黃金時代,文學再度成為啟蒙的利器。重塑主體的思想意識、重構社會的價值取向,是那個大時代的精神底色。在走上復興之路的中國,只有勇于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改革開放的受益人。路遙以自我救贖與民族復興的詩意訴求,完成了自己對于“家”與“國”的深層思考,這是小說成功的關鍵因素。必須加以指出的是,路遙承襲“為人生”的思維方式,有其教化社會、感化青年的責任擔當,注重當代意識、教化意識與讀者接受心理的互聯(lián)互通?!镀椒驳氖澜纭分v述的中國故事,重在詩教,而非單純以審美為旨歸,是傳統(tǒng)載道詩學的當代言說。孫少平的身心漫游,無論是地理空間還是文化身份,并不執(zhí)著于城鄉(xiāng)二元對立。否則,從人之常情的角度看,他婉拒留在省城工作的善意邀約這一行為,就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實際上,他不愿固守在自己的局限當中,注定要義無反顧地游走,在坎坷、無常甚至是試錯的種種經(jīng)歷中去不斷認識自己,從而完成靈魂的再生。他所擁有的就是有關生命、土地的樸素道德。所以,他重返平凡的世界,就傳達出一個重要信息:從內(nèi)心出發(fā),回歸土地、回歸原鄉(xiāng)、回歸理性、回歸常識,就能夠抵達人生的尊嚴。
當然,《平凡的世界》介入現(xiàn)實的傾向十分明顯,我們須正確把握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辯證關系,因為兩者是不同的概念范疇。此外,小說的全知敘事及不加節(jié)制的議論、抒情文字,雖能讓普通讀者毫不費勁地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但在某種程度上又制約了作家對于精神探索性的深度挖掘,極大影響了相當比例的專業(yè)讀者的閱讀體驗。在某些評論家看來,《平凡的世界》從思想上藝術上都無法歸入經(jīng)典之列。然而,一部作品的真正價值,“不是由藝術本身決定的,而是取決于歷史環(huán)境”。這部無法歸類的現(xiàn)象級暢銷書的文學史意義,不在于斬獲“茅盾文學獎”,也不在于入選了“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而是在與20世紀80年代文學構成有效對話的基礎上,重尋土地情結和詩教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經(jīng)驗,其間呈現(xiàn)的重建民族文化自信的思想特質(zhì),直接奠定了在20世紀80年代文學中的經(jīng)典意義與藝術價值。今天,我們重溫這部文學名著,更能真切明白,每個人建構自身美好生活的所有努力,必將匯聚成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強大內(nèi)生動力。雖然路遙的生命永久地定格在42歲那一年,但在精神上,他是永遠年輕的人。
注釋
②本文所引《平凡的世界》原文,皆出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不再一一注明。
③王一川:《中國晚熟現(xiàn)實主義的三元交融及其意義——讀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文藝爭鳴》2010年第12期。
④王兆勝:《路遙小說的超越性境界及其文學史意義》,《文學評論》2018年第3期。
⑤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95頁。
⑥宋劍華、劉冬梅:《〈青春之歌〉的再論證》,《小說評論》2008年第5期。
⑧路遙:《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路遙全集 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93頁。
⑨易勞逸:《家族、土地與祖先:近世中國四百年社會經(jīng)濟的常與變》,苑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9年,第395頁。
⑩阿奈特:《長大成人:你所要經(jīng)歷的成人初顯期》,段鑫星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7年,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