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捷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北京 102488)
涉罪未成年人通常具有心理脆弱、性格缺陷以及情感挫敗等特征,較之成年被追訴人,他們面對司法機關時在訴訟結構上處于更加弱勢的地位。尤其是他們缺乏成熟思考、理解表達以及嫻熟應對的能力,更需要全面平衡的制度設計去抵消身心發(fā)育受到司法環(huán)境干擾的危險[1]。同時,未成年人司法既然屬于刑事司法的一環(huán),若以未成年人的犯罪行為作為教育或懲戒的契機,唯有經過公平與法治的程序保障,才能促使涉罪未成年人從中體驗到人格尊重與公正對待,期待其理解向善。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第267 條規(guī)定了對涉罪未成年人的指定辯護制度,2020 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以下簡稱《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04 條也將法律援助作為未成年人司法保護的重要內容加以規(guī)定。從制度落實上看,實踐中的絕大多數(shù)涉罪未成年人至少在審判階段都配備了辯護人,而且以法律援助辯護人為主。但是,當前涉罪未成年人的司法保護較多依賴于檢察人員和審判人員的責任感和愛心,刑事辯護功能被形式化、邊緣化、擱置化。為了讓未成年人辯護制度更具有實效性,理論界和實務界朝著偏重教育學和少年心理學的專業(yè)化路徑對其重新規(guī)劃,將辯護人轉化成為辦案機關的教育幫助人、未成年人的輔佐人或社會調查的參與人。筆者認為,這種教育化的改革傾向背離了辯護制度的初衷,造成了辯護人身份的錯亂,混淆了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各種程序參與者的職責分工,實有必要加以厘清。下文擬先總結未成年人辯護制度教育化傾向的若干表現(xiàn)及弊端,再分析辯護人承擔教育任務的局限性,最后嘗試對現(xiàn)有未成年人辯護制度提出若干改革建議。
“刑事訴訟的歷史,正是辯護權擴大的歷史?!鞭q護是被告人排除國家機關對其不利指控并影響程序進行方向的活動[2]。它原本是為保護被追訴人的利益并維系審判公平而設置的,借由辯護人的專業(yè)介入,以彌補被告人法律知識的落差并充實被追訴人的防御能力。但是,在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探索中彌漫著一種觀念,即未成年人司法的教育性和福利性特征應該更多體現(xiàn)在協(xié)作式的訴訟氛圍和柔軟彈性的司法環(huán)境之中,在家庭式的氣氛中去處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行為[3]。受這種思想的影響,在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刑訴法》以及相關解釋性文件中,體現(xiàn)正當程序價值的制度敬陪末席,不受重視。在各地未成年人保護工作機制創(chuàng)新中,辯護人(尤其是法律援助律師)被更多地賦予了配合辦案機關的要求??傊?,辯護職能的教育化傾向發(fā)生在規(guī)范、實踐和觀念等多個維度,重點反映在以下幾個方面。
2012年,我國修訂《刑訴法》,將行之有年的未成年社會調查制度的實踐上升為立法。在此前后的一段時間,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辯護律師聯(lián)合或配合辦案機關開展社會調查的實踐①。例如,在重慶市沙坪壩地區(qū),法律援助律師在公安機關第一次訊問未成年嫌疑人或者對其采取強制措施之日便介入,開始進行社會調查并制作社會調查報告,提出是否逮捕的意見。公安機關積極配合援助律師進行社會調查,并在所屬各單位和看守所設立律師會見室,確保法律援助律師在偵查階段的會見權和社會調查權[4]。在湖南省平江縣也曾有律師聯(lián)合檢察機關開展社會調查的實踐案例[5]。近年來,盡管越來越多的未成年人辦案機關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將社會調查工作外包或委托給商業(yè)調查公司或者社工師事務所;但是全國律協(xié)發(fā)布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辯護工作指引》第五章仍要求律師參與社會調查環(huán)節(jié),及時向辦案機關提交社會調查報告,幫助辦案機關全面掌握未成年人的人格特征、犯罪原因、動機、表現(xiàn)和幫教環(huán)境等客觀事實,并將此作為辯護工作的基礎。
然而,通過社會調查反映的事實有相當一部分來源于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親屬、證人,甚至是利害關系人的言詞證據(jù)。社會調查反映的情況未必能幫助未成年人辦理取保、爭取緩刑或不起訴,卻可能成為支撐未成年人被判處刑罰甚至更不利處罰的依據(jù)。于是令人困擾的問題是,辯護人制作和提交社會調查報告是否可以豁免真實義務?如果不豁免客觀真實義務,辯護律師提交或者協(xié)助辦案機關共同探究未成年人的真實幫教條件,在結論對當事人不利的案件中,如何讓辯護人取得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信賴?此外,我國辯護律師不具有強制調查權,社會公信度不高,由其開展社會調查不僅難以得到學校、社區(qū)和親屬的配合,反而會在接觸被害人或證人過程中帶來執(zhí)業(yè)風險,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為何實踐中律師開展社會調查的情況不理想①。
涉罪未成年人往往屬于家庭破碎、失教失養(yǎng)的社會群體,如果得不到辯護律師的幫助,他們在司法環(huán)境中受到不合法、不公正的對待將無人關注。讓涉罪未成年人面對不當指控時能有機會自衛(wèi)反抗,才是辯護制度首要關切的事項。只有讓未成年人得到公正的對待,才談得上教育、感化和挽救的實現(xiàn)②。辯護人如果能在訊問未成年人時在場,有利于糾正辦案人員訊問中的誘供、施壓、記錄不全、怠于告權等程序違法。
但是,目前我國未承認訊問時辯護人的在場權。2012年,我國參考英國立法經驗,在修訂后的《刑訴法》第281條(原第270條)確立了合適成年人制度(appropriate adult)。其規(guī)定,如果訊問未成年人時無法通知法定代理人、法定代理人不能到場或者法定代理人是共犯的,也可以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其他成年親屬,所在學校、單位、居住地基層組織或者未成年人保護組織的代表到場,并將有關情況記錄在案。從某種程度上說,十年前的我國未成年人司法改革還肩負著為成年人司法程序正當化改革打破僵局的意義[6]。所以,我們對合適成年人制度的設計搭載了辯護律師訊問在場的部分功能,即期待合適成年人能監(jiān)督和改善辦案機關訊問方式,維護未成年人基本權利。這種期待本身就超出該制度在原產國的實際效用,注定會不盡如人意③?!缎淘V法》第281條規(guī)定的合適成年人多數(shù)缺乏刑事法律知識支撐,難以起到辯護律師在場的作用。正所謂“一不做,二不休”,不少地區(qū)又出現(xiàn)了法律援助律師充當合適成年人的“再改革”。例如,重慶市沙坪壩區(qū)檢察院在受理公安機關提請批準逮捕的案件后,規(guī)定承辦檢察官應與律師進行聯(lián)系,告知律師及時介入審查逮捕程序,承辦檢察官保證在訊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時該律師在場,律師對訊問程序進行監(jiān)督并可以向未成年人轉達其家長的關懷??梢姡藭r的律師明顯身兼了辯護人和合適成年人的雙重身份??墒?,辯護人身兼合適成年人的教育性功能,姑且不論其是否具有中立性,至少會抑制他面對訊問人的“戰(zhàn)斗反應”。何況,擔任合適成年人的法律援助律師并未被指派為辯護人,訊問前也沒有會見過未成年人,因而難以迅速達成信賴關系,履職效果令人懷疑。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共同出臺的《關于刑事訴訟法律援助工作的規(guī)定》第13條第2款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人案件,應當指派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律師擔任辯護人?!?020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04條第2款規(guī)定,“法律援助機構應當指派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律師為未成年人提供法律援助服務。”學界多數(shù)觀點也認為,理想的未成年人辯護不能再停留于單純罪輕罪重的法律服務,而應該更多地開展社會調查、推進刑事和解、促進轉處并聯(lián)合社會資源等社會化工作。辯護人如果不掌握心理學、教育學和社會學等知識,不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發(fā)育特點和規(guī)律,就很難勝任未成年人辯護工作①。
然而,這種主張與辯護資源現(xiàn)實卻形成悖論:一方面,多數(shù)實證調研都表明,從事法律援助工作的律師往往執(zhí)業(yè)時間不長且辯護經驗薄弱,開展通常法律辯護工作的能力和水平都堪憂。即便委托辯護的律師在能力和經驗上較強,但多數(shù)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以擾亂社會治安和侵犯財產罪為主,往往還有自首和坦白等情形,較之成年人刑事案件,爭議不大,辯護人參與積極性不強。另一方面,在補助經費和案件吸引度不足以刺激辯護人責任心和積極性的現(xiàn)實下,額外要求未成年人刑事辯護人成為律師兼矯正師的通才,猶如歌特式教堂建筑上的“虛柱”,徒具裝飾而無實際功用。
上述各種表現(xiàn)可以歸結到涉罪未成年人辯護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須服膺于教育原則的問題。目前我國多數(shù)觀點認為,辯護律師應更加重視涉罪未成年人的心理,在辯護行為中付出更多,尤其要承擔起未成年人教育協(xié)助者的角色[7]。筆者卻認為,基于以下幾個方面的理由,未成年人辯護制度仍應優(yōu)先服務正當程序目標,而不是教育目標。
我國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程序是一種刑事特別程序,秉承的是大陸法系將少年非行依照刑事法加以處理的傳統(tǒng)。雖然《刑訴法》第277條第1款設置了“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但這絕不意味著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程序屬于教育程序。一方面,在實體上我國仍然是以構成要件的該當性和違法性來認定未成年人行為的不法性,并且適用和成年人一樣的法定刑種類和刑量,僅通過罪責減輕原則實行減輕或免除處罰。實體法不僅沒有考慮未成年人發(fā)展的需求,規(guī)定各種個別化、多樣化的教育處分措施②,還為了滿足社會整體的安全感,在2020 年底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中下調了個別刑事責任年齡。另一方面,我國《刑訴法》提供給涉罪未成年人的轉處途徑非常狹窄,檢察機關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僅適用于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且罪名有限的案件③,甚至還將未成年人案件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增加了未成年人認罪伏法的壓力④。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考驗期限和所附的條件也帶有限制和干預的特征,屬于一種教育性制裁措施⑤。這與國外未成年人司法僅將特殊暴力犯罪或重罪作為刑罰對象,其余犯罪皆由福利取向的少年法院或教育措施處置的做法有很大區(qū)別。未成年人處在發(fā)育階段的事實,可以正當化地讓他們得到不同于成年人的處遇,但這不足以成為未成年人辯護去對抗化的理由。為了避免司法機關借著保護之名過度限制少年的自由或濫用審判不公開原則,各國少年司法以及少年權利國際公約從來都將正當程序(due Process)與轉處(diversion)、制裁上的非收容化(deinstitionalisation)和少年非行出罪化(dekriminalisation)等四項原則并重,并將其稱為少年司法的“4D”特征[8]??傊?,只要少年刑法沒有被純粹的教育法取代,那么辯護人就應該從單邊主義立場上去服務自己的當事人[9]。
當今未成年人司法制度成熟的國家,無論是將國家親權還是教育刑法作為其思想基礎,都在社會防衛(wèi)機能之外,搭配了未成年人教育保護職能,使少年司法機關往往兼具行政福利機關的色彩。少年法逐漸自成體系且有別于傳統(tǒng)部門法的劃分標準,成為橫跨憲法、民法、刑法、行政法、社會法和訴訟法,具有四維空間的組合法。以德國少年法為例,少年犯罪被理解為未成年人人格成熟過程中的“插曲行為”(episodentat),是國家以及成人社會修正其成長環(huán)境,并以建設性方式修正其行為的契機[10]。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對少年的人格、發(fā)育和家庭環(huán)境、社會和經濟背景開展調查,并且由調查機構對少年特殊的保護需求以及應當采取的措施發(fā)表意見,這不僅是刑事訴訟查明事實的一項制度,同時也是鏈接行政職能,開啟少年扶助、教育幫助、家庭支持、緩刑考察、戒護治療、收容教育等各種福利資源的樞紐。根據(jù)德國《少年法院法》第38條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中開展社會調查的工作由德國專門負責少年福利的行政機關少年局(Jugendamt)會同少年幫助協(xié)會(Vereinigungen für Jugendhilfe)共同實施,他們被稱作“法院幫助人”(Jugendgerichtshilfe),在刑事訴訟中自始至終擔負著未成年人教育和社會照顧的任務。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社會調查職能由在少年法院的調查保護處下設置的少年調查官完成,并且可以被適用回避制度[11]。在日本,該項工作由家事裁判所交付調查官完成[12]。總之,社會調查通常是一種帶有公共性、福利性的司法或行政任務,即便有第三方參與,也應該由中立、專業(yè)的社會組織會同國家機關通過公私合作的方式完成,同時國家機關要負主導責任或擔保責任。由辯護律師開展或參與社會調查,不僅其他國家沒有可以借鑒的成熟做法,也不利于克服我國現(xiàn)階段社會調查制度的弊端。未來應該將該制度擘畫成銜接《未成年人保護法》中的政府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以下簡稱《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的分級處遇和《刑訴法》中的羈押替代、審前轉處以及從寬量刑的橋梁。
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辯護人首先是受到完全信賴并且獨立維護未成年人權利的第一責任人。但是,從幫教角度觀之,未成年人行為控制既要改善他的人格,也需要空間環(huán)境和教育手段的保障。發(fā)展心理學研究表明,寬容、仁慈的環(huán)境有益于未成年人人格的發(fā)育和內在化的規(guī)范學習。沒有什么比父母或教育權人更能直接且有效地促進外部約束轉化成未成年人對自身行為的內部控制[13]。合適成年人在訊問時到場、在審判中必須在場、審判不公開、參與刑事和解并且容許在法庭上圍繞教育事項參加討論等一系列程序,既是為了實現(xiàn)符合未成年人特性的溝通,也是讓法定代理人或教育權人從家庭或學校的角度解釋涉罪未成年人犯罪的原因,從而爭取法院和被害人的理解,讓未成年人在溫暖且安全的氛圍中接受處置的一種“治療性訴求”的過程[14]。不同于刑事辯護人的工作,教育權人在這個過程中不會避諱制裁的可能性,但他們可以增進未成年人對司法的信賴。
在我國司法實務中,由于多數(shù)涉罪未成年人屬于農村留守或城市流動人口,法定代理人難以通知或拒不到場,有的法定代理人甚至成為共犯。應該借鑒域外經驗,由前述承擔教育和照顧職責的未成年人專責保護機構承擔合適成年人(輔佐人)角色,而不應由其他親屬、學校老師、社區(qū)工作者、法律援助律師等人員到場消極見證。因社會調查事前準備和后續(xù)工作的需要,專責人員可以與未成年人盡早實現(xiàn)會見且多次交流,有利于未成年人對他們形成信任。由他們以中立者身份斡旋刑事和解,制定修復關系方案和幫教計劃,并且協(xié)助辦案機關監(jiān)督考察和專門輔導,最終由他們到庭介紹情況,發(fā)表量刑建議,參與法庭教育,承接后期幫教,這才是盤活少年司法一體化和社會支持一體化的一步活棋。辯護律師除了具有通知的便利外,其主要工作是監(jiān)督糾正辦案機關違法,本能地和被追訴人一道與辦案機關博弈,盡最大可能地爭取輕緩的法律后果。要求辯護人去制定或協(xié)商個性化幫教方案是緣木求魚,會不合理地增加律師工作的難度,干擾辯護職能的發(fā)揮。
要求未成年人案件辯護人具有教育學知識或教育經驗的主張也是值得商榷的。辯護人能兼具法律專家和教育人的身份無疑是非常完美的,擁有敏銳的心理洞察力、對少年的愛以及對少年窘境的理解當然是從事未成年人司法事業(yè)的一項重要人格品質。但比教育經驗更迫切的要求是,不應指派或委托一名欠缺辯護經驗的人擔任辯護人。因為未成年被告人面對司法機關不掌握話語權,尤其當他們面臨嚴重刑罰和認罪認罰壓力時,尤為如此。那些經受不住其他訴訟參與人(例如檢察官和法官)誘惑和壓力的人,很難維護未成年人的合法利益。從法事實面而言,要求法官和檢察官具有特殊的心理學、教育學知識在我國目前尚難以實現(xiàn)。即便是在對法官和檢察官的知識背景作了明確規(guī)定的德國,根據(jù)實證研究表明,實踐中也未徹底落實。相反,為數(shù)不少的德國法官甚至拒絕這類知識[15]。重要的是,德國《少年法院法》規(guī)定了法官、參審員和檢察官應該具備教育資質和經驗,但至今也沒有規(guī)定辯護人也要具備。
筆者認為,在辯護經驗和法律素養(yǎng)之外無須額外追求辯護人的教育學背景,更沒有必要將指派法律援助限定在特殊知識背景的律師。因為就罪責問題而言,辯護人始終都應該單邊化地站在有利于當事人的角度。所以,只要行為人年齡或其他罪責事項在訴訟沒有得到證明,即便他內心已經獲知了未成年人是犯罪人,他也應該追求無罪判決。就算辯護人已經確信,他的當事人的犯罪傾向或許只能通過剝奪自由的方式才能被矯治,他仍然應該反對國家刑罰權。因為未成年人刑事訴訟不僅具有教育的任務,還有報應懲罰的任務,辯護人恰恰需要在未成年人教育缺陷的評價之外,朝著盡可能輕緩的制裁去工作[16]。值得一提的是,是否具備教育經驗或能否勝任教育任務的標準也不明確,負責監(jiān)督辯護質量的主體也未必具有適合去判斷的資質。更何況,沒有明顯的適當理由要求法律援助辯護人要比選任的辯護人具備更多的資質。
未成年人司法保護一體化不意味著訴訟角色趨同化。促使未成年人辯護制度教育化的內在原因是實踐中辯護質量不高。優(yōu)化辯護質量不應該將控辯制衡當作教育上的風險,扭曲辯護人的主責主業(yè)和訴訟基本架構,也不應該過分偏重從經濟上激發(fā)法律援助律師的參與積極性。如何提高未成年人辯護質量,并協(xié)調辯護目標與教育價值之間的沖突,筆者認為可以通過以下方案具體實現(xiàn)。
通常辯護人和自己的當事人須就實施或不實施某個具體的訴訟行為的合目的性達成一致,唯有兩者之間形成緊密的信賴關系,方能保證有效的辯護。我國涉罪未成年人獲得辯護的主要渠道是法律援助。但實證研究顯示,未成年人對刑事辯護律師的印象并不深刻[17],遑論達成信賴關系。信賴關系首先須建立在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辯護人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建議未來在法律援助機構指派辯護律師之前,向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先提供法律援助律師名錄,并附上每名律師及其成功案例的說明和介紹。法律援助律師的來源也不必限于辦理案件所在的行政區(qū)域,可以嘗試延展到附近適當距離的律師事務所。同時,應該克服分階段指派法律援助律師的現(xiàn)象,要求指派的辯護人必須全流程參與案件。當然,如果有些案件具有急迫性,必須第一時間指派法律援助律師。來不及讓未成年人就指派人選發(fā)表意見或等待選擇的律師到位的,未成年人有權事后要求更換為他理想的辯護人。除非有重大的事由或難以克服的障礙,原則上法律援助機構應該予以滿足。
目前,在偵查階段未及時向未成年人指派辯護人的現(xiàn)象比較突出。同時,偵查訊問時合適成年人在場制度也名存實亡。主要原因在于,法律未就偵查人員不履行指派和通知義務規(guī)定明確的程序性后果。筆者認為,偵查訊問的主要任務是調查核實犯罪事實,此時通常不具有開展幫教工作的事實基礎。合適成年人此時在場的功能通常不是教育輔導,乃基于照料意義為未成年人提供各種支持。不妨由辯護人在場機制替代偵查訊問時的合適成年人在場。國外也有相同的立法經驗,例如德國《少年法院法》第69條第1款規(guī)定,如果未成年人案件屬于必要辯護的情形,便不再指派輔佐人。此外,一旦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訊問時必須有律師在場的制度,也可以倒逼辦案機關及時聯(lián)系法定代理人委托律師,或者及早保證未成年人得到法律幫助。為了讓這種倒逼機制具有剛性,應該確立偵查人員故意違反該項義務時,訊問筆錄不得作為定案的依據(jù)。目前,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xiàn)辦案人員訊問時怠于通知法定代理人而招致非法證據(jù)排除的實務見解①,并且在2021年3月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94條第四項中以規(guī)范形式確定下來。未來不妨先以指導性案例的形式公布因沒有辯護人在場導致未成年被告人訊問筆錄排除的裁判規(guī)則,待時機成熟后,再正式成為立法或者司法解釋規(guī)范。
針對部分律師過分逐利、承擔法律援助辯護不負責任的現(xiàn)象,在規(guī)則設計上可以參考德國于2019年在《刑事訴訟法》中新設的更換辯護人(verteidigerwechsel)制度。該法第143a條第2款規(guī)定,若辯護人和被追訴人之間的信賴關系已遭徹底破壞的,或基于其他理由已無法保證被追訴人能得到妥適辯護的,應由另一名義務辯護人替換現(xiàn)在的義務辯護人。所謂當事人和辯護人之間的信賴關系被破壞,不能單憑被追訴人宣稱為斷,而應當令人信服地說明,從一名理性且清醒的被追訴人的角度觀之,信賴關系已被徹底破壞了。例如,辯護人根本不去會見被羈押的未成年人,不去辦案機關閱卷,遲延提交或發(fā)表辯護意見等[18]。如果辦案單位或法律援助機構已經知曉辯護人不可能為未成年人提供適當辯護,則應該本著照料義務主動撤換掉法律援助律師。如果律師明確表達援助意愿低下,也應該及時加以解除。當然,辦案機關主動解除和更換法律援助律師要慎重,避免破壞未成年人與辯護人之間來之不易的信賴關系。
未成年人審判活動為了實現(xiàn)寓教于審,可以在法庭中圍繞違法行為對社會的危害和處罰的必要性、導致違法行為發(fā)生的主客觀原因及應當吸取的教訓、正確對待法院裁判等內容開展法治教育。《解釋》第576條結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規(guī)定了法治教育制度②。筆者認為,目前的這項規(guī)定存在下列欠缺:第一,將對被告人判處有罪作為開展法治教育的前提,明顯遺漏了犯罪少年以外的虞犯少年、觸法少年和違法少年的教育。第二,按照《解釋》起草小組的說明,法庭教育可以在法庭調查和辯論結束之后進行,但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辯護人提出無罪意見的,在庭審中不進行法庭教育,待作出有罪判決以后才可進行法庭教育。由于有罪判決本身已經包含了制裁后果,這樣規(guī)定不利于法庭根據(jù)未成年人面對教育的反應和需求,會同訴訟各方有針對性地討論,并制定制裁和幫教方案,有突襲裁判之嫌。第三,即使辯護人沒有主張無罪辯護,該規(guī)定第2款似乎也有意在教育環(huán)節(jié)排除了辯護人的參與。如果法庭教育發(fā)生在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之間,則不利于辯護人充分了解其缺席時的法庭進程和內容,以便進一步開展辯論。
筆者建議,未來不妨在該規(guī)定的基礎上增加為了教育利益的短暫回避制度,具體包括以下內容:第一,在訴訟過程中,如果被告人在場可能不利于教育的,審判長應當讓被告人在討論處理期間回避。當對其辯護有必要的,應該告知其缺席期間審理的內容。第二,如果當著法定代理人、教育權人、辯護人的面討論未成年被告人的情況,將明顯給教育帶來不利影響的,也可以命令法定代理人、教育權人和辯護人回避。第三,在作出回避決定前,應該以勸說的方式讓有關人員自愿離場。當被告人的教育權人和法定代理人、辯護人再次到庭時,審判長應該以適當?shù)姆绞礁嬷洳辉趫鰰r所陳述的或其他已經審理的主要內容。
結語:作為“教育、感化、挽救”方針的體現(xiàn),近年來期待辯護制度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朝教育性方向的轉型,旨在為商談友好型司法開創(chuàng)機會。但是這種理想情境在全球范圍仍屬罕見。我們應該看到的是,未成年人辯護對于未成年人得到公正且合乎其人格尊嚴的對待至關重要。教育價值沒有優(yōu)先于人格尊嚴或正當程序價值的理由,辯護質量應該通過優(yōu)化辯護權設計的路徑去提升。同時,為了防止辯護給未成年人司法在教育上帶來風險,應該增設更加多樣化的社會處遇措施,拓寬轉處的途徑,并在訴訟制度上設計調和兩種價值的庭審規(guī)則,讓辯護制度成為未成年人司法更為兼容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