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蕾 魏 娜
(新疆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17)
賈誼的《鵩鳥賦》作于漢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因其燦爛的文學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司馬遷評曰:“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盵1]此言指出了《鵩鳥賦》與道家之間的思想關聯(lián)?!儿f鳥賦》對先秦道家典籍,尤其是《莊子》多有借鑒,這已是不爭之實。然而細考過往研究,多圍繞哲學層面展開論述,缺乏文學層面的解讀,故而本文將從文學角度解析《鵩鳥賦》對《莊子》的沿革情況。
鵩鳥又名鴟鸮,俗名貓頭鷹,在古代含有不祥之意,《西京雜記》云:“賈誼在長沙,鵩鳥集其承塵。長沙俗以鵩鳥至人家,主人死?!盵2]在賈誼《鵩鳥賦》之前,先秦其它典籍中也出現(xiàn)過鵩鳥意象,最早的當屬《詩經(jīng)·鴟鸮》篇,其后是《莊子》。在《莊子》中鴟鸮共出現(xiàn)七次,其中有兩處值得注意:先是《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盵3]其后是《天地》:“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鸮之在于籠也,亦可以為得矣?!盵4]前者蘊含順應自然這層含義,后者揭示被表面是得,實際是困的事物所蒙蔽的事實。《鵩鳥賦》中的鵩鳥意象與《莊子》提到的這兩處鴟鸮有著密切聯(lián)系。賈誼追求功名,卻反被功名所困,當他認清痛苦的來源是功名之累后,他選擇在精神世界中順應萬物,以換取解脫。因此《鵩鳥賦》的鵩鳥意象沿襲了《莊子》的這兩層含義。
賈誼見鵩鳥飛入舍內(nèi),出于對前途命運的擔憂,詢問它:“請問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災。淹數(shù)之度兮,語予其期?!盵5]而鵩鳥的一番作答據(jù)何焯所言:“此特借鵩鳥以造端”[6]“凡誼所稱,皆列御寇、莊周之常言”。[7]《鵩鳥賦》全篇499字,借鑒《莊子》辭句處甚多,李善于《昭明文選》注中列出18條《鵩鳥賦》對《莊子》的借鑒,筆者據(jù)文意將其分為語意借鑒和形象借鑒。語意上的借鑒在該賦中表現(xiàn)為辭句的化用,化用者用其意而隱晦,變原句以合己旨,例如,“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化自“已化而生,又化而死”,[8]這兩句皆論述萬物沒有常則,時刻處于運動之中的道理。又如“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化自“子黎曰:‘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9]這兩句皆闡釋對天地和造化關系的認識。賈誼對《莊子》語意上的化用既保留了《莊子》中的思想要義,又添加了自我的感悟。
形象上的借鑒在本賦中更多地表現(xiàn)為沿用,沿用是襲用原文,且原文在新作中會得到一個清晰明朗的呈現(xiàn)?!儿f鳥賦》塑造的夸者、至人、烈士和德人等形象集中出現(xiàn)在先秦道家著作中,其中,以《莊子》《文子》《鹖冠子》為代表。在《莊子》中多次出現(xiàn)夸者等形象,分見于《逍遙游》《庚桑楚》《列御寇》《天下》等諸篇,其從定義、言行、精神品質(zhì)等多角度呈現(xiàn)形象的特征,最終構筑了形象完整穩(wěn)定的內(nèi)涵,并且在《天下》篇對該類形象作出了層級區(qū)分,因此《莊子》中的這類形象處在一個相對完整的人物系統(tǒng)中??偠灾肚f子》中夸者形象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是內(nèi)涵的穩(wěn)定性,第二是系統(tǒng)性。盡管《文子》《鹖冠子》也出現(xiàn)過至人真人形象,但一方面,這些形象出現(xiàn)較少,如此便無法構成完整的人物系統(tǒng);另一方面,這兩部著作中的形象內(nèi)涵與《鵩鳥賦》并不完全一致,“所謂真人者,性合乎道也”[10]“夫至人之治”,[11]《文子》的至人形象強調(diào)“治”的一面,僅真人形象與《鵩鳥賦》有一致之處,而《鹖冠子》僅有《世兵》《能天》出現(xiàn)過至人真人形象;再者《鵩鳥賦》中的夸者、德人、烈士等形象在《文子》《鹖冠子》這兩部著作中是缺失的,缺失就更不可能構成完整的人物系統(tǒng)。盡管《鵩鳥賦》與《莊子》在敘述上略有出入,比如《鵩鳥賦》稱貪于權勢的人為“夸者”,《莊子》卻稱之為“貪夫”,但二者的內(nèi)涵是一致的。因此,《鵩鳥賦》中的夸者形象是襲用《莊子》而來。
《鵩鳥賦》在形式手法上對《莊子》也多有借鑒,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修辭手法與遣詞用語兩個方面。
《鵩鳥賦》中擬人、對比、排比等三類修辭手法的使用受《莊子》影響甚深。首先就擬人手法而言,《詩經(jīng)》中便已有代言體作品,例如《鴟鸮》和《碩鼠》,但前者是以鳥代人,后者是人對碩鼠的指斥,這兩組對話其實是單向進行。賈誼或許吸取了《詩經(jīng)》的這種形式,開篇即以人鳥對語的形式展開闡述,通過將物人化,打破漢賦主客問答中人人對話的模式。主客問答式的擬人在《莊子》一書中亦有所體現(xiàn)?!肚锼穼戀纭⑼p、蛇、風等無法辨清自己的本能,只得彼此羨慕,“蛇謂風曰”時,蛇為客風為主。《外物》寫到莊周與鮒魚對話時莊周為客鮒魚為主。盡管先秦時期的《韓非子》《呂氏春秋》《荀子》等書目,其中的對話多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即便存在,也是單向的獨白,比如《韓非子·說林》:“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者。子不如相銜負我以行,人必以我為神君也。’乃相銜負以越公道而行,人皆避之,曰:‘神君也?!盵12]雖然有小大兩個動物形象,但說話者卻只有小蛇一方,另一方并不承擔對話任務,因此從擬人服務于對話形式這一點來看,《鵩鳥賦》確乎是受《莊子》啟發(fā)。其次是對比手法的運用。與先秦諸典的對比相較,《莊子》的對比手法主要有兩個特點:第一是意象群的對比,例如《駢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13]構筑了一個以小人、士、大夫和圣人為核心的具有層次性且不可分離的意象群;第二是《莊子》主要突出思想境界之對比,非外在形象之對比。例如,文本中小人與君子、小人與圣人之間的對比,它強調(diào)的是思想性極強的人物之間對比,在形象中承載著復雜豐富的內(nèi)涵,形象對比讓位給思想境界的對比。再針對《鵩鳥賦》的對比手法而言,它亦有兩個特點,其一是意象組群的對比,其二是更加強調(diào)思想境界的對比?!儿f鳥賦》中一共涉及到小智與達人、貪夫與烈士、怵迫之徒與大人、愚士與至人、眾人與真人等五組對比,這五組對比具有層次性,因而不可分割;且每個意象都突出強調(diào)著特定的思想意義,形象始終圍繞著思想來展開描述,思想境界是第一性,外在形象的對比是第二性。結合前文分析,《鵩鳥賦》的對比的特點與《莊子》一一對應,因而前者是對后者的借鑒。盡管《荀子》《孟子》中也大量出現(xiàn)對比,如“君子能則寬容易直以開道人,不能則恭敬繜絀以畏事人;小人能則倨傲僻違以驕溢人;不能則妒嫉怨誹以傾覆人?!盵14]“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盵15]首先,它們并沒有形成意象群,相較于《鵩鳥賦》的重在思想,《荀子》《孟子》更多的是強調(diào)形式感,為文辭的華美整齊服務。其次是排比手法的運用?!儿f鳥賦》的排比與對比基本上同時出現(xiàn),共同為百川匯海式的思想表達所服務,其形式緊隨思想。《莊子》由于思想的汪洋恣肆,也需要使用排比以明其意。先秦其它典籍同樣使用排比,比如《戰(zhàn)國策》:“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盵16]但是其形式的嚴整是為了增強說理的效果,思想性在這里被弱化。因此《鵩鳥賦》的排比手法實應受到《莊子》的影響。
最后是形式借鑒中的語詞運用。盡管語詞借鑒數(shù)量相對較少,但是通過比較《鵩鳥賦》對《莊子》語詞的借鑒,亦可以從微觀層次上揭示賈誼對《莊子》的語言吸收情況。相較于語意引用偏重指內(nèi)在意蘊,語詞運用更偏向于外部形式,所以二者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賈誼在充分體認到《莊子》語言的外部形式后,根據(jù)表達需要,對其語詞材料進行合理的選擇運用,以豐富自我的言語表達體系?!儿f鳥賦》對《莊子》的語詞借鑒可分為直接借鑒和變字借鑒,直接借鑒的有兩例,“千變?nèi)f化兮,未始有極”借鑒自“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17]“其生兮若浮,其死若休”借鑒自“其生浮,其死若休”,[18]其余皆為變字借鑒,或刪字或調(diào)換語序,這主要是由《鵩鳥賦》規(guī)范嚴整的句式所決定的,如“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借鑒自“夫道,傅說得之以相武丁”,[19]“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借鑒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20]《莊子》的一些語詞被吸納到《鵩鳥賦》后,豐富了該賦的語言形式,并通過外部的形式美抵達到內(nèi)部的意蘊美。
《鵩鳥賦》延續(xù)了老莊的哲學思想,這一點毋庸置疑。侯外廬先生論及《鵩鳥賦》時,指出其“多出《莊子》《齊物》《養(yǎng)生》等篇文意,從自然天道觀的相對無窮,到知識論的相對無真,以至人生觀的死生齊一,結論為莊子的委命知命?!盵21]《鵩鳥賦》對《莊子》的哲學觀有所承襲,但賈誼作為一個經(jīng)世致用的儒生,更多關注到的是《莊子》實用的一面,他要運用《莊子》的委命知命哲學觀念,完成自我的救贖解脫。
《莊子》天命觀的核心是順應天命的時命觀。莊子針對“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的既定命題,[22]提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23]“最終獲得精神的自由與快樂”,[24]因此,他最后到達了“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的境界。[25]先秦時期的儒家盡管也承認“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命定論,但在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上卻是“儒者只合言人事,不得言有數(shù),直到不得已處,然后歸之于命可也”。[26]因此,相較于儒家的時命觀,《莊子》時命觀的突出特點在于從一開始便委天順命。發(fā)展到賈誼,他的時命觀內(nèi)核同樣是順命。賈誼認為命運不可預測且難以捉摸,因此才會在賦中說“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27]既然命具有不可知性,那么接下來就面臨著順命或是改命的選擇。“遲速有命”表明他承認天命的強大力量,[28]非人力所能改變,那就只能順命,但他順應的命是“德人”之命,他希望通過“養(yǎng)空而浮”的精神超越法最終獲得靈魂上的解脫,因為“德人無累,知命不憂”。[29]通過比較《莊子》時命觀、先秦儒家的時命觀以及賈誼的時命觀等三者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最終,我們不難總結出賈誼承襲的是《莊子》的時命觀。從天命的不可知性出發(fā),到選擇從天順命,最后實現(xiàn)個人的精神自由,賈誼從頭至尾都在以《莊子》的哲學觀念寬慰自我。身為儒生的賈誼此時并沒有選擇儒家的天命觀,因為儒家這種價值理念與被貶長沙時的賈誼心態(tài)相左,而先秦其他諸子著作在天命觀的問題上雖與《鵩鳥賦》有相似之處,但“在無言的宇宙中體會到更多的自然與自由的人就是在對現(xiàn)世的憤懣和煩擾中提出了另一種關于‘人’的思路,其中最深刻的就是莊子”,[30]這更符合賈誼創(chuàng)作此賦的目的。因此,在《鵩鳥賦》中體現(xiàn)最多的是莊子的哲學思想。
不同于賈誼政論文的慷慨激昂,《鵩鳥賦》總體呈現(xiàn)出清、哀、幻的特征。清偏重指語言的素樸,不尚雕琢;哀指營造出的氣氛和表達的感情哀傷、凄婉;幻點出賦中的之人和鵩鳥的對話似真非真,但虛中是實,對話是虛,情感是實。從語言特征來看,賈誼創(chuàng)作的《鵩鳥賦》在對《莊子》借鑒的同時,亦不乏創(chuàng)新之處。
《鵩鳥賦》若不算“兮”字,基本以四字為主,“兮”是語氣虛詞,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因此此賦呈現(xiàn)出一種嚴整謹嚴的特點。而《莊子》的語言形式是不受限制的,短則一字,長則十一字,或三言,或六言,句子長短根據(jù)內(nèi)容需要寫就。這種語言形式上的自由在《鵩鳥賦》中并不對等,而《鵩鳥賦》的法度也是《莊子》所不能比較的。
晚清學者劉熙載評價賈誼的《鵩鳥賦》:“賈誼《惜誓》《吊屈原》《鵩賦》等俱有鑿空亂道意。騷人情境,于斯猶見?!盵31]這里的“鑿空亂道”偏重于語言結構、文章框架等形式層面的內(nèi)容,《莊子》盡管也雜亂,但二者之亂實有不同。
《鵩鳥賦》
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云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32]
《莊子·大宗師》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33]
上述《鵩鳥賦》引文中,賈誼選取水、矢、云、雨等物象以闡述天命不可說,道的規(guī)律不能由人來參與制定的道理。水本靜物,以“激”讓水洶涌起來,云和雨同樣是受天氣變化才會蒸騰和下降,這些物象在外力作用下由靜轉動?!肚f子·大宗師》的引文中,以船被藏于山溝中和山被藏于水澤中做喻,說明萬物變動不居,不要以為事物不會變化而喜?!肚f子》在于構建事物之間不可能的聯(lián)系為聯(lián)系,因此沒有固定河道和流向,只能汪洋恣肆。賈誼則是站在事物相互轉化的角度去闡釋,因此是百川匯海式的表達形式。賈誼語言形式的創(chuàng)變正是在這種區(qū)別中實現(xiàn)的。
實際上,賈誼賦的“鑿空亂道”不僅包括語言形式上的百川匯海式表達,也包括賦作主旨的離奇不經(jīng)。在《鵩鳥賦》中,賈誼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騷人情境,在這個情境中他基于自身經(jīng)歷對莊子之道做了重新闡釋。
《莊子》的道關注個體生命,重點放在對生死問題的探討上,極少功利主義,認為要想達到對道正確認識的境界,必須以清靜無為、忘卻自我和萬物一齊的態(tài)度觀照宇宙。而到了《鵩鳥賦》這里,《莊子》提倡的無功利主義被消解,賦中的道更具現(xiàn)實意義?!儿f鳥賦》開篇以“予去何之”的問題做引,“去”本身具有現(xiàn)實的功利性,從中也反映出賈誼的價值傾向:他對自己的仕途命運極為關心。接著賦作列出兩類人:一類是貪夫、夸者、愚士、眾人,這類人下場凄慘,表明他在內(nèi)心對這類人的人生價值持否定態(tài)度;另一類是烈士、至人、達人、真人,這類人德行高尚,雖死名在,悟道后人生逍遙,從中可以看出賈誼對這類人的人生價值持肯定態(tài)度。據(jù)上可以總結出賈誼的道和德聯(lián)系緊密,他依靠道來使自己的幻想獲得滿足,用德約束自我,道于賈誼而言不再是純粹道,而是功利道。他的功利道個人主義明顯,仕途受挫,憂悲之情蘊積于胸中,見鵩鳥這一預示不祥之物,情動于內(nèi),乃感發(fā)激蕩,于是產(chǎn)生了《鵩鳥賦》,他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排遣仕途受挫的苦悶。
盡管《鵩鳥賦》存在宣揚世事難料,應當順應天命的無為思想的一面,但結合賈誼在長沙時期多次向文帝陳述政見的行動來看,他依然忠實踐行著有為的思想。他的悲嘆是暫時的,是大多數(shù)士人仕途受困之后都會產(chǎn)生的一種情緒,正如司馬遷所言:“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盵34]一旦權力回歸,這種原本就是功利主義驅(qū)動下產(chǎn)生的“無為思想”會頃刻土崩瓦解。
推究《鵩鳥賦》對《莊子》的因革出現(xiàn)借鑒與發(fā)展兩個層面的成因,不難考慮到莊、賈政治理念的異同。盡管他們在政治上均主張至德之世,但達到至德之世的途徑不同,賈誼主張“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的禮治下的人治,[35]而莊子則“否認政治的效力,反對社會上的干涉政策”,[36]主張“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的無為之治,[37]這種政治理念的差異帶來的影響是讓《鵩鳥賦》呈現(xiàn)出盡管與《莊子》相似,但最終有別的文學特質(zhì)。
《鵩鳥賦》作為一篇思想性極強的騷體賦,其政治意蘊潛藏在哲學意蘊的背后,并通過哲學意蘊表現(xiàn)出來。作為一名上層貴族兼政治家,賈誼對國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因此,他會自覺吸收《莊子》關于政治的認識論并使之為其政治理論服務。《秋水》認為世界“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38]這種運動勢態(tài)被稱為時勢,要想不被時勢制約,則需要“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39]賈誼認識并接受了《莊子》的這一思想,在賦中表現(xiàn)為“形氣轉續(xù)兮,變化而嬗”[40],站在政治立場上提出“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的論點。[41]《漢書·食貨志》記載賈誼奏請皇上多囤積糧食,“茍粟多而財有馀,何為而不成?”[42]皇上聽從他的建議,“始開籍田,躬耕以勸百姓?!盵43]賈誼其他的一些政見,比如易服改制,實行土地分封制度,都“體現(xiàn)了地主階級在掌握全國政權后,需要建立一種確保其一統(tǒng)江山的統(tǒng)治權的要求”。[44]但是莊賈二者的政治理念終究不同,賈誼政治思想中更多強調(diào)順勢而為,主動去改變,是孔子所提倡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反映;[45]莊子更傾向于順便而為,在政治中處于被動地位,因此發(fā)出“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感慨。[46]《鵩鳥賦》傳達出的“知命不憂”被動順應天命的觀點,是賈誼身處政治困境的無奈想法,若是深入考究賦中那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47]可以窺探到或許賈誼并不認為此次的貶謫全無益處可言,困頓中總是潛藏著希望,清醒的賈誼時刻在注視時局變化,他在等待一個回歸到權力核心的機會。
造成《鵩鳥賦》對《莊子》的因革出現(xiàn)同中有異的另一個原因是賈誼的經(jīng)歷學養(yǎng)。賈誼一生較為短暫,終身在為官之路上奔波,他的從仕經(jīng)歷可以劃分為四個時期:上升期、受挫期、回歸期和沒落期,而他接受《莊子》影響并創(chuàng)作《鵩鳥賦》發(fā)生在仕途受挫的這段時期。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48]賈誼對諸子百家的精通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政治思想中?!白圆軈⑺]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49]司馬遷把賈誼歸入到了法家,從其不廢法治、尊君的政治主張中也可以看出他對法家思想頗有研究。同時,賈誼對儒家思想亦多加涉獵,他于《治安策》《修政語》等多篇策論中曾提出治國之本應是仁義禮樂,“守節(jié)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50]賈誼政治思想的核心便是儒法并用。而這一切又主要基于他類似縱橫家的身份,“縱橫家沒有系統(tǒng)穩(wěn)定的學術的、倫理的、政治的思想,同類人群中也沒有師承關系,他是不能和其他諸家相提并論的,他應運而生、相時而動、趨利避害、長于權謀。他們是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只要條件成熟,就會活躍在歷史舞臺上”,[51]遭逢貶謫前的賈誼鋒芒畢露,積極提出政治主張,他批駁漢初黃老的“無為”思想,發(fā)出“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掄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的疾呼。[52]因為他對諸子百家學說的靈活運用,“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盵53]然而一切到他遭逢“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后,[54]形勢急轉直下。他被貶長沙任長沙王太傅,開始有意地接觸道家學說尤其是《莊子》,而《鵩鳥賦》正是完成于賈誼任職長沙期間,其賦對《莊子》的借鑒在情理之中。首先莊子哲學本就是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莊周雖不是楚人,但久沐楚風。他的作品不但貫穿著南方哲學的思想,表現(xiàn)出南方文學的氣韻,而且言多楚事”,[55]并且《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收錄有大量道家著作和陰陽五行之書,再聯(lián)系到賈誼被文帝重召入宮詢問神鬼之事均能對答如流,說明他在長沙期間充分閱讀了這類典籍。再來看賈誼的仕途經(jīng)歷,年少受文帝垂青,遭遇政治打擊后選擇暫時避世來排遣內(nèi)心幽憂,而《莊子》無疑迎合了此時他的心境,“與道翱翔”的理想境界可以讓他短暫忘卻現(xiàn)實里的失意。歲余后,賈誼被文帝重新召入宮中任梁懷王太傅,梁懷王當時深得皇帝信任,所以賈誼再次回到權力中央。然而梁懷王墜馬而死,這對于賈誼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56]終年33歲,一顆孤星就此隕落。
賈誼終其一生在為官的道路上奔波,他的經(jīng)歷也決定了他不會是一個完全的道家主義者。盡管賈誼與莊子在人之為“在”的問題上看法是一致的,均肯定個體的價值,但在人之“如何在”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分歧,這也就導致《鵩鳥賦》對《莊子》的因革出現(xiàn)階段性的特征。在長沙期間賈誼認同并接受《莊子》“等生死,齊榮辱”的觀念,一旦這段政治困頓期過去,他不再逍遙灑脫,而是以一個政客的身份重新?lián)撈鹫问姑?/p>
寬松的文化氛圍易催生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鵩鳥賦》是其中之一?!皾h初文學思想的形態(tài)具有草創(chuàng)期的博雜性”,[57]道、儒、陰陽、邢名等各家思想并立,又因“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58]因此漢初黃老之學最為興盛,曹參、楊王孫、司馬談等一批當時頗具社會名望的人皆習黃老,應當指出的是,漢初盛行的黃老思想中實際上包含了較多的莊子思想的成分。[59]略晚于賈誼的辭賦家枚乘撰寫的《七發(fā)》論及莊子時,言:“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60]將莊子列為“方術之士有資略者”的第一位次,可以看出他在漢初文人心中地位崇高。
前文已提到黃老之學與老莊思想聯(lián)系緊密,老莊思想“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61]故能為漢初統(tǒng)治者采納。賈誼在這種自由疏放、道學興盛的文化氛圍中,熟讀接受道家思想著作在情理之中。不只《鵩鳥賦》中反映了賈誼對《莊子》的借鑒,他的《道術》《道德說》篇目也體現(xiàn)出其對《莊子》的引鑒,不過《鵩鳥賦》更集中地反映對《莊子》形式與內(nèi)容的因革承襲。由此可見,在漢初這種道學興盛的文化氛圍的驅(qū)導下,《莊子》對賈誼的影響相當深刻。
《鵩鳥賦》是賈誼在長沙時期所作,正如司馬遷所言,它是賈生寬慰之語。盡管從形式與內(nèi)容上都表現(xiàn)出對《莊子》的借鑒,思想上最后也表現(xiàn)出莊子式的曠達,但是從其因梁懷王墜馬哭泣而死的結局來看,該賦是賈誼在精神世界中完成的一次超脫,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仍然以一名入仕者的身份汲汲于政治。其留下的《鵩鳥賦》因鮮明的文學特征,在后世文壇上獨樹一幟,成為漢和漢以后的文學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