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棟鑫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1)
關于漢字的起源,大約遠在戰(zhàn)國時期就流行著“倉領造字”的傳說,但對形聲字是如何形成和分類的,直到近代,文字學史上才對其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研究,比如章太炎、黃侃先生認為形聲字是由“初文”“準初文”變易孳乳而來。除此之外,文字學界還有幾種較為流行的觀點:如唐蘭先生的“合文說”、于省吾先生的“具有部分表音的獨體象形字”說、高明先生的“形聲源于假借說”等。而關于形聲字形成的主流學說,則不得不提到裘錫圭、王鳳陽兩位先生的相關論述。
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的第一章就談到過形聲字的起源問題,他說:“最早的形聲字不是直接用意符和音符組成的,而是通過在假借字上加注意符或在表意字上加注音符而產生的?!盵1]可見裘先生認為在較早的形聲字中,形符與聲符不是同時產生的。而王鳳陽先生在論及形聲字形成時,引入了語言中“表達律”和“區(qū)別律”的定義。我們可以將其簡略轉述為:“表達律”是指文字作為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要能起到如實記錄詞形的作用;而“區(qū)別律”是指作為詞的書面形式的漢字,原則上要求從字形上能體現出詞匯的差異,以便不致造成交際中的含糊或混淆[2]。把“區(qū)別律”和“表達律”用在形聲字形成問題上,我們可以這樣描繪形聲字的產生過程。首先早期的漢字存有大量的象形字,而象形字的特點在于象物之形,如果不象形或象形得不夠準確,就有可能產生誤解。但文字畢竟不是圖畫,不能每一個符號都要去精確描繪,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文字的“表達律”就會促使文字進行簡化,使得象形字之后出現了假借字和記號字;但是,人們對有些不十分熟悉的事物費了好大功夫把它記寫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又未必能讀出來,從字形上也得不到有關提示讀音的信息,這樣,文字記錄語言的功能必會受到影響,自然無法體現“區(qū)別律”這一法則。于是人們在一個不標音的象形字旁邊加上一個表示語音的注音符號,其結果不但使原象形字與其它形近字區(qū)別開來,而且該字的音讀也一目了然,這便是文字的“區(qū)別律”在發(fā)揮作用。那么在形聲字形成過程中,“表達律”與“區(qū)別律”所起的作用是同等重要的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根據徐中舒先生在《漢語古文字字形表》的序言中的說法,“形聲字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它的產生,是由于象形字筆畫簡單,在長期使用中容易混淆,所以必須加聲符以區(qū)別之”[3]??梢娦温曌值漠a生更多是因為“區(qū)別律”的作用,即“象形字加注音符”,王鳳陽先生稱作“同形分化形聲字”,就形聲字形成過程來說,這類形聲字是屬于早期的形聲字,它是為區(qū)別字形相似、用法相混的情形下而產生的。
形聲字除了同形分化外又可以細分為:“音同分化形聲字”以及“同源分化形聲字”。我們上文說到,形聲字雖然是文字的“表達律”和“區(qū)別律”共同作用下的結果,但是早期形聲字主要是由于“區(qū)別律”產生的,是為了防止字與字的相混(為了區(qū)別一形多用或其它原因而有兩種以上讀音的字形)而造的區(qū)別字。其中“同形分化形聲字”,形近致混是其主要原因,包括物形近似和簡化混同兩種原因,而根據形聲字的二重區(qū)別法,“形混經常以音別”,所以這類漢字主要是在原字形的基礎上加注聲符來區(qū)別。如“雞(雞)”和“鳳(鳳)”在未加“奚”和“凡”之前容易與“鳥(鳥)”相混,因此加注聲符“奚”和“凡”來以此區(qū)別。
“音同分化形聲字”是指由于假借造成的同音字之間的混淆,根據“音混以義別”的原則,一般是添加范疇符號進行二次分化,使字在二重控制下達到區(qū)別的目的。這種形聲字是在假借分化基礎上形成的形聲字,如“父”與“斧”、“因”與“茵”等。最后的“同源分化形聲字”,則是因為多義詞的分化孳乳而產生的同族詞,他們之間多數是同音詞,有一些是音近詞。同源分化形聲字是漢字在母詞的字形基礎上加范疇符號進行分化,比如“中”與“仲”、“工”與“攻”、“反”與“返”。
這三種類型的形聲字根據出現時間的早晚,又可以相對地把同形分化形聲字稱作“前期形聲字”,把同音、同源形聲字稱作“后期形聲字”。我們不難發(fā)現后期形聲字的主體是字的記音部分,所加的范疇符號只是為了區(qū)分同音詞的,它已遠離了象形字,與所寫的詞的詞義形象脫離了關系,成為符號拼湊的字,可以說是在假借或同源分化的基礎上形成的區(qū)別字。而形聲字的不同類型又對“形符表義”和“聲符表義”產生了什么影響呢?下文我們將對其進行分析。
在分析之前,我們首先來看一下許慎《說文解字》是如何表述形聲的造字法則的:“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薄敖印倍质怯尚畏八焙吐暦肮?、可”構成。當人們習慣于把形聲字看成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之后,就產生了對形聲字中的形與聲的疑問,到底形聲字中哪一部分是字的基礎?哪一部分主要承擔著表意的功能?出于文字有義的觀念,在對形聲字的早期認識中,人們認為形符是占主導地位的,是意義的主要負荷者,這樣就形成了重形符而輕聲符的“形符主義”的觀念,因此他們也把形符稱作“義符”。這個觀念統(tǒng)治了文字學發(fā)展的千百年。
分析原因,首先可能是上文所說的早期形聲字中,即同形分化形聲字中,后加的聲符主要起到了表音的作用,而該字所記錄的詞義主要有未加聲符之前的字形承擔(此時還不是形聲字),加注示音符號后,承擔詞義的這部分字形被看作是形符,因此逐漸有了“形符表義”的觀念。第二個原因是自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揭示了漢字“形義統(tǒng)一”的根本屬性后,后代小學家們有了本字記錄本義的概念。而形聲字的形旁有時的確能幫助我們確定本義。例如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里談到的“理”字,“理”字從“玉”,本義應該是玉的紋理?!袄怼笨梢员焕斫鉃椋喊凑沼竦募y理來剖析它,所以《說文》訓“理”為“治玉”。在這里“理”字的形旁“玉”的確起到了揭示部分本義的作用,而聲旁“里”是如何示義的,在這里確實是看不到的。不過,隨著人們對形聲字研究的深入,人們漸漸發(fā)現,將形旁的意義跟形聲字所代表的詞義來進行比對,形旁體現出來的意義大都泛而不切,大多不能在二者之間隨便畫等號,因此“聲符表義”說就開始興起了。
那么“聲符表義”說到底是怎么產生并發(fā)展的呢?首先在一些形聲字中,有些字體現出來的詞義和該字聲符體現出來的詞義確實存在著相同、相近或相關的關系,這種現象早在先秦時代就為人們所注意。如《禮記》:“公曰:‘敢問何謂為政?’孔子曰:‘政者,正也?!盵4]這說明,先秦時代人們就知道,一些從某字為聲的字,其字義也得之于某字。隨著音韻學興起以后,越來越多的人看到形聲字“形符表義”的局限性,因此一部分人另辟蹊徑,繼承了雅學的傳統(tǒng),尤其是劉熙的《釋名》的傳統(tǒng),從聲音上去探索詞義。他們認為詞的意義寓于聲音,聲音才是詞義的承載者。反映到形聲字當中,就是“聲符”是詞義的主要承擔者。還有一部分人走的更遠,選擇從詞源角度去看,比如章太炎先生的《文始》,黃侃先生的“聲音貫穿文字訓詁”之說。如果運用他們的主張來看形聲字,那么得出的結論應該也是“聲符主義”說,而形符只起別義的作用。
此外 “右文說”的出現也大大發(fā)展了“聲符表義”說,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說到:“王圣美治字學,演其義為右文。古之字,皆從左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而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踐’,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沈括發(fā)現了形聲字中“其類在左,其義在右”的現象,而對應形聲字的結構,“左形右聲”又是最常見的形聲字結構,將二者對照,因此也就有了“聲符表義”的說法,如所舉“戔”字,作為不同形聲字的聲符,都體現出了“小”義。宋末的戴侗著有《六書故》一書,繼續(xù)發(fā)展了這一學說,他首先提出了“六書推類而用之”的方法,就是用同聲符的字加以類比的方法,這個方法雖由王氏開其端,但是到了戴氏手里,卻更加系統(tǒng)化了。第二,戴氏還以一個詞原來的意義為綱,用以解釋同聲符的形聲字所記錄的詞義,指出了初文和孳生字之間的關系(戴氏當然還不知道用這一類術語),但是這種見解是很了不起的,例如:“昏”字的本義為日色昏暗,因而孳生出“惛”與“睧”(心目之昏)、“婚”(婚娶在昏時)等字。這幾個形聲字的聲符“昏”,既能表音,又有表義的作用,這是戴侗很重要的一個發(fā)現,也是他對“右文說”的一個重要貢獻。等“右文說”到了清代小學家手里,又有了較大的發(fā)展。段玉裁、王念孫、阮元、黃承吉等人,都有大量的論述,特別是黃承吉的《字義起于右旁之聲說》一文,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右音說”,因為突破了聲符字形的限制,而將詞義只系于聲音,使得“聲符表義說”更為絕對化了。黃氏說:“諧聲之字,其右旁之聲必兼有義,而義皆起于聲?!盵5]并且他還認為形聲字聲旁是綱,形旁是目,“其在左之偏旁部分,則即由綱之聲義而分為某事某物之目”[6],進一步鞏固了聲符在形聲字的主導地位。
那么“聲符表義”說究竟正不正確呢?它的適用范圍真的能包括所有形聲字嗎?作為“右文說”的集大成者的沈兼士先生對“右文說”這一絕對化的說法予以了否定,他說“然形聲字不盡屬右文,其理至明,其事至顯?!盵6]原因是因為推崇“右文說”的人看不到聲母也可以無義這種現象,因此“一切以右文說之,過猶不及”[7]。但同時他也看到了“右文說”合理之處,因而提出了利用“右文”探討語根的設想。沈氏關于“右文說”的見解比前人前進了一大步,其關于并非所有形聲字的聲符都能表義的論斷相當正確,比如上文提到的聲符“戔”,也有不表示“小”義的,比如:“踐”實則為“履”也。此外,黃侃先生也曾舉例加以說明“右文說”的局限,“裸”“踝”“窠”“課”“裹”“顆”等字皆從“果”得聲而意義皆不用于“果”,其中意義也并不相通,這正是形聲字聲符不兼義的典型例子。
而為什么形聲字中,有的聲符表音兼表義,而有的聲符只能表音呢?這就涉及到了“同源詞”的概念。詞匯在發(fā)展過程中,由于詞義的衍生發(fā)展,推動漢語不斷地構造新詞。其結果便是一組組同源詞的出現,它們共同構成了“同源詞族”。同源詞的特點,是彼此在意義上相通,在語音上相同或相近,即所謂的“音近義通”,而記錄同源詞的字叫做同源字。同源詞的特點是“音近義通”,大部分同源字的特點也是字形相似或相近,同時因為形聲字是漢字的主體,它在漢字中所占的比例從甲骨文時代的20%逐漸增加到金文中的40%多,到《說文解字》中所占比例已達80%,而現代漢字中形聲字所占比例則接近90%,因此同源字中也是以形聲字為主體的。而新的同源詞出現之后,我們要構造記錄該同源詞的漢字字形時,為了減輕人們記憶漢字字形的負擔,客觀上就選擇了同源字族已經出現過的聲符或者是直接是以母字為聲符的,所以在同源字族中就大量出現了聲符相同的同源字。又因為母字與孳乳分化字二者是同源的,具有音近義通的特點,所以母字所記錄的詞義在孳乳分化字中也可以體現,又因為二者聲符往往相同,因而慢慢也就有了“聲中有義”的認識。但同時意味著“聲符表義”說是有前提的,形聲字聲符表義的關鍵是“字要同源”。這正好與我們上文所說的后期形聲字中有一部分形聲字類型是同源分化字,且后期形聲字占形聲字的大多數相對應,因此我們可以說形聲字類型中的“同源分化字”為“聲符表義”說提供了條件。
根據上文,既然對于大多數形聲字來說,聲符是漢字所記錄詞義的主要載體,可是為什么傳統(tǒng)的“形符表義”說還被有些人所接受呢?認知心理學的研究發(fā)現:漢字識別中,形旁對字義的提取有重要影響。雖然王鳳陽先生在《漢字學》中說“形符除象形字字形混同加聲符以區(qū)別的早期形聲字以外,歷來不是詞義的承擔者。它的作用主要是‘顯義’和‘別義’”[8]。如前所述,形旁只是起“別義”的作用,而不起“表義”的作用。因此我們也可以把形符看作是詞義的范疇符號。比如以“目”為形的字總是和眼睛有關。它們或者與表示眼睛的組織有關,比如“眼”“睛”“瞼”“眸”“瞳”“眶”;或者是眼睛流出東西:比如“淚”;或者表示與眼睛有關的狀態(tài):“明”“瞎”“眠”;或跟用眼睛的動作有關,比如“瞧”“瞪”“瞅”“瞄”“瞻”“瞇”等;或者與眼睛發(fā)生間接的關系,比如“?!薄芭巍钡取km然上述這些漢字具體所代表的詞義不同,但它們表示的范疇義都是相同的,這就形象地反映出了形聲字中形符所展示出的“范疇義”,并且在漢字演變過程中,形符的“范疇義”要比聲符所體現出的“具體義”穩(wěn)固得多,當聲符發(fā)生變化,已經不能直接揭示字義時,形符卻往往還能揭示這個漢字的類別或者這個漢字所屬的范疇。
此外,“形符表義”說的流行,也跟字典的編纂有關,特別是跟部首檢字法密切相關,王鳳陽先生在《漢字學》里有過精彩的論述:“形符在造字時代只起區(qū)別混淆的作用,可是部首字典通行之后,人們在檢字時主要是根據形符進行的,這樣一來無形中提高了形符在構字中的地位和作用?!盵9]最后,“形符表義”具有一定的心理基礎。人腦所具有的聯(lián)想機制是“形符表義”的心理基礎。通過人腦的聯(lián)想,形符與形聲字之間產生了意義聯(lián)系,如:女,《說文解字》解釋為:婦人也。凡從女的字應該都與女性有關,如:娘、媽、姨、妹、姐等都表示女性。作為“形符表義”的心理基礎,“聯(lián)想”使形符的表義具有了概括性的特點。
這樣一來,形符和聲符的作用在不知道聲音揭示詞源的后人眼里正好顛倒了位置,好像形符是在表示意義,而聲符的作用只限于區(qū)別聲音了。這種歷史的顛倒反映在人的頭腦中也就根深蒂固地植下了形符表義、聲符表音的觀念。
可是不論是主張“形符表義”還是“聲符表義”,都具有片面性。“形符表義說”對形近分化的字(即早期的形聲分化字)來說是正確的,而“聲符表義說”對部分同源分化字來說是正確的。但是它們都不能概括全部的形聲字。就數量而言,因為形近而分化的漢字發(fā)生在整個形聲字形成的早期,占形聲字的少數,而形聲字中由同源分化的漢字處于形聲字形成的后期,同源分化形聲字數量要大得多,所以“右文說”更接近真理,能解釋更多的形聲字。只是“右文說”的局限在于把“聲符主義”絕對化了,想用以解釋全部形聲字,結果使它鉆入了矛盾叢生、以偏概全的牛角尖,因此我們更容易接受“聲近義通”這一折中的說法。
由此可見,歷史上關于形聲字的“左文說”和“右文說”都是不同時代的人對文字不同感受的產物,人們忘卻詞源是“形符主義”提出的歷史原因;由于古音學研究的深入,人們重新發(fā)現詞源是“聲符主義”提出的歷史根據。對形聲字的認識就這樣走了一條正反不同的曲折之路。而直到王寧先生提出“類義素”與“核義素”的說法,含有詞義類別的義素稱為“類義素”,大多數是由形聲字的形旁表示,含有詞義特征的稱為“核義素”或“源義素”,大多數由形聲字的聲旁表示[10]。才使得“形符表義”說與“聲符表義”說的分歧得以解決。
最后,我們要著重申明一點:在考察形聲字所代表的詞義時,不能囿于它自身義符所體現的范疇義,也不能囿于它自身聲符所體現的詞源意義,而是應該把形聲字所承載的詞義放在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考察,這樣才能避免像段玉裁先生在說解形聲字的時候所犯的“波者,水之皮;坡者,地之皮”那樣望文生義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