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濱
(棗莊學院 文學院,山東 棗莊277160)
吳偉業(yè),號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江左三大家”之一。清史稿《文苑傳》對其評價道:“詩文工麗,蔚為一時之冠,不自標榜。”[1]吳偉業(yè)在清初詩壇的地位,葉君遠先生評為“清代詩壇第一家”,并非過譽。葉君遠先生在《清代第一家——吳梅村研究》一書中從“輩份高,貢獻大,影響深遠”[2]三方面論證了吳偉業(yè)清代詩壇第一家的地位。趙翼在《甌北詩話》卷九專論吳偉業(yè),將他與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等唐宋大家并列。趙翼所選十家中,明代只有高啟,清代則選吳偉業(yè)與查慎行,足以說明對吳偉業(yè)的推崇,以及對吳偉業(yè)清代詩壇第一家的認可與肯定。吳偉業(yè)詩集自順治至清末,不斷翻刻,版本眾多。詩集箋注也有多種,著名的有程穆蘅《梅村詩箋》、靳榮藩《吳詩集覽》、吳翌鳳《梅村詩集箋注》,這在清代詩人中是首屈一指的,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梅村詩的藝術成就之高和對后世影響之大。
吳偉業(yè)文學成就與“梅村體”①是分不開的,“梅村體”詩歌是代表吳偉業(yè)個性風貌的藝術創(chuàng)造,也是其藝術成就最高的詩體樣式。對于“梅村體”體性特征進行研究的論文,歸納總結最完備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葉君遠先生的《論“梅村體”》一文。他在文中認為:“‘梅村體’具有‘事俱按實’、以人系事、富于故事性和戲劇性、強烈的抒情性以及雅俗相融、融匯眾美、自成面目等創(chuàng)作個性和創(chuàng)造品格。”[3]在此文中,葉先生也提到了“梅村體”是融匯眾長而形成的,特別提到了李頎、溫庭筠、李商隱等對“梅村體”的影響,限于篇幅未深入論述?!懊反弩w”歌行實集眾家之長,廣泛借鑒了盛唐諸家高、岑、李、杜等歌行的優(yōu)點,而又能融匯創(chuàng)新,自成一家?!懊反弩w”的藝術淵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精辟論述:
其中歌行一體,尤所擅長,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韻為深;敘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為勝。韻協宮商,感均頑艷,一時尤稱絕調。
[4]
此段話從格律、敘述手法兩方面論述了“梅村體”對初唐四杰、元白歌行的繼承與發(fā)展,被后世研究“梅村體”的學者屢屢引用②,可謂是千古定評。這段話抓住了“梅村體”的主要特征,簡練概括了其產生的藝術淵源。誠然,我們不得不承認此評價的權威性,但并不代表這段話已經說出了“梅村體”的所有淵源與特征?!懊反弩w”本源于盛唐諸家,靳榮藩《吳詩集覽》卷四上引張如哉言曰:“梅村七古,氣格恢宏,開闔變化,大約本盛唐王(維)、高(適)、岑(參)、李(頎)諸家而稍異,其篇幅時出入于李、杜?!m有與元、白名篇酷似處,然非專仿元、白者也。”[5]73清代胡薇元在《夢痕館詩話》中說:“吳梅村七言古詩,以高、岑之格,運義山之詞,無美不包?!酪栽?、白擬梅村,烏知其精深變化如是哉!”[6]卷四。張如哉、胡薇元所說的“七古”即歌行,表明“梅村體”融合眾美,張如哉點出了吳偉業(yè)對盛唐諸家的學習,胡薇元強調了李商隱歌行對“梅村體”的影響。
當代不少學者已經開始發(fā)掘構成“梅村體”的其他要素。例如張宇聲《論“梅村體”所受李、杜歌行之影響》一文就從詩史、敘事等角度論述了李白、杜甫歌行對“梅村體”的影響,他認為:“受李白影響在于其個別詩歌之想象、格調,而受杜甫影響則在其‘詩史’精神、現實態(tài)度、敘事藝術等大方面,在‘梅村體’的大量詩歌中都有突出的表現?!盵7]“梅村體”可謂集大成者,吸收了前代眾家歌行之長。在人物描寫方面,“梅村體”受李頎影響較多。吳偉業(yè)還效法杜甫歌行的抒情方式與句法結構,如《打冰詞》《詠拙政園山茶花》的“四如”句式就模仿了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畫中九友歌》分明從杜甫的《飲中八仙歌》而來,《馬草行》《捉船行》等有意學杜,具有現實主義色彩。在詞藻、風韻方面,“梅村體”也深受溫庭筠、李商隱歌行的影響。而此方面研究的論文較少,多語焉不詳,或非常簡略,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一
李頎對“梅村體”的影響,與吳偉業(yè)同時代的好友陳子龍就注意到了,他認為梅村歌行與李頎歌行非常相似。吳偉業(yè)《梅村詩話》載:“(陳)臥子……嘗與余宿京邸,夜半謂余曰:‘卿詩絕似李頎’?!盵8]1135陳子龍是吳偉業(yè)好友,“卿詩絕似李頎”可謂知音之論。李頎歌行從多方面影響了“梅村體”,對于此點,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中說:
初婁東與云間分派,皆取徑唐賢。偉業(yè)謂陳子龍始崇右丞,后擬太白。子龍謂偉業(yè)詩似李頎,所不同者,偉業(yè)漸涉宋人藩籬而已?!灰詳M元、白,則不免質薄而味離。[9]393
“梅村體”不僅借鑒了初唐四杰歌行的用韻與格律,繼承了元、白歌行的敘事體制,而且廣泛采用李頎歌行的敘事寫人的傳奇筆法,在歌行敘事方面取得了輝煌成就。李頎敘事歌行中注重人物性格塑造,富有傳奇特色,而外貌描寫、動作描寫、神態(tài)描寫成為李頎常用的藝術表現手法。這方面的代表作如《別梁锽》,在此詩中,李頎刻畫了一個倜儻不羈,有雄才大略的豪杰?!盎仡^轉眄似雕鶚”一句描繪了梁锽的神武英姿,以雕鶚作比突出了他目光之銳利;“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二帥”兩句,犯上直諫,放言論兵則反映出梁锽的剛直不屈性格;“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二句則又描繪了梁锽不得志的瀟灑與不拘禮節(jié),這樣一位個性鮮明的俠客形象就被塑造得很豐滿了。
李頎詩歌最大的特點就是以“人物”為中心結構全篇,李頎善于在歌行中描繪人物,其歌行中出現的人物有文人、俠士、道士等。此種特色實不限于其歌行,在其五言詩中,出現的人物也有如隱者漁父(《漁父歌》),煉丹者(《寄焦煉師》),書法家張旭(《贈張旭》),道士張果(《謁張果先生》),詩人高適(《贈別高三十五》)等等。李頎詩歌的這種特點為“梅村體”所繼承,吳偉業(yè)則采取“以人系事”的方式將人物與事件聯系起來,往往以人物的經歷反映歷史事件?!懊反弩w”歌行不僅以敘事性見長,而且把刻畫人物作為重點,敘事寫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李頎與吳偉業(yè)所共有的。正如李頎詩中的盛唐人物群像,“梅村體”歌行描繪了一幅精彩絕倫的明末清初人物畫卷?!懊反弩w”歌行中出現的人物與李頎歌行相比較,不僅人數眾多,而且個性鮮明,幾乎遍及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說書藝人,可以說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如《圓圓曲》中的吳三桂與陳圓圓,《琵琶行》中藝人白玨,《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中山女與卞玉京,《茸城行》中馬逢知,《東萊行》中姜埰、姜垓兩兄弟,《蕭史青門曲》中寧德公主,《楚兩生行》中蘇昆生與柳敬亭,《王郎曲》中優(yōu)人王稼,《雁門尚書行》中孫傳庭,《畫蘭曲》中畫蘭女子卞敏等?!耙匀讼凳隆?,人物成為詩歌的表現重點,對于此點,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曰:
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鱗參盧象升軍事也;《永和宮詞》之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后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之為寧德公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宏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妃也;《吾谷行》之為孫旸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10]137
“梅村體”歌行,儼然是許多人物的傳記,反映了易代之際形形色色人物的悲歡離合。在“梅村體”歌行中,人物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與歷史事件相始終,是一系列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往往是敘事詩故事中的主人公。人物的不幸遭遇,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動亂,朝代的更替,突出了詩歌的主題。以人物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僅避免了敘事的平鋪直敘,而且加強了敘事的真實性,同時人物性格也在敘事中得以成功塑造。在李頎歌行中,展現的是人物的生活片段,一段時期內的經歷;吳偉業(yè)則在歌行中力圖描繪人物一生的經歷,時間跨度大,人物也帶有明清易代的鮮明時代背景。在藝術手法上,吳偉業(yè)的手法更為細致工整,因此人物的立體感更強。
除了李頎,杜甫詩歌對“梅村體”也有重要影響。杜甫“詩史”類的敘事歌行是“梅村體”的重要藝術淵源,吳偉業(yè)秉承了杜甫詩歌的“詩史”特色。靳榮藩在《吳詩集覽》序中說:
梅村當本朝定鼎之初,親見中原之兵火,南渡之荒淫,其詩如高山大河,如驚風驟雨,而間之以平原沃衍,故于少陵為近,時出入于退之、香山。[5]6
胡薇元在《夢痕館詩話》中也說:“漁洋似李,梅村似杜,竹垞似韓?!盵6]卷四吳偉業(yè)繼承了杜甫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歌行與七律都深受杜甫影響。吳偉業(yè)由于身世經歷坎坷,屢經戰(zhàn)亂,國家淪喪的憂慮時刻藏于內心深處。特別在其晚年,被迫仕清,失節(jié)的痛苦與深沉的故國之思常常交融在一起,詩歌感情之真摯、悲痛往往更能打動人心。復雜闊大的感情往往以纏綿悱惻的方式表達出來,形成“梅村體”詩歌強烈的主觀抒情的特征。吳偉業(yè)詩歌的這種抒情特征有明顯的杜詩“沉郁頓挫”風格,抒情手法多學杜詩。正因為如此,“梅村體”詩歌在敘事中融入抒情,客觀真實的敘述與主觀強烈的抒情交織在一起,詩歌的美學風格正如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所言:“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凄惋,情余于文。”[10]130“梅村體”抒情特征體現最為明顯,有杜詩風韻的作品如《悲歌贈吳季子》: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消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并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抵。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zhàn)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后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8]257
詩歌作于順治十五年(1658),所敘吳兆騫因“科場案”牽連下獄,后被遣戍寧古塔一事?!侗栀泤羌咀印芬黄?,感情沉郁悲憤,抒情起伏低回,有杜詩風格。孟森在《心史叢刊·科場案》中說:
丁酉科場案,向來以吳兆騫之名而膾炙于世人之口。兆騫固才士,然《秋笳集》亦非有絕特足以不朽者在,其時以文字為吳增重者,實緣梅村一詩、顧梁汾兩詞耳。梅村于科場案中,贈陸慶曾有詩,贈孫承恩有詩而及其弟旸亦有詩,顧皆不及其《悲歌贈吳季子》一首,尤為絕唱。[11]
《悲歌贈吳季子》一詩抒發(fā)了吳偉業(yè)的多重情感。詩歌開頭抒發(fā)了“黯然消魂”的別離之痛,其中也有對吳兆騫無辜受遣的悲憤。“君獨何為至于此?”一句寫出作者對清廷科場獄的譴責,“白璧青蠅見排抵”一句寫出作者對無恥告密小人的痛恨,而限于環(huán)境,詩句以含蓄委婉的方式表現出來?!霸~賦翩翩眾莫比”一句表現了作者對吳兆騫才華的欣賞,詩中充滿了他對吳兆騫的同情與憐惜?!吧新斆魃魑鹣病焙汀笆芑贾粡淖x書始”兩句表達了作者內心對清廷科場獄的強烈憤慨?;丨h(huán)往復的抒情方式與杜甫《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有異曲同工之妙,情感如從肺腑流出,百轉千回,跌宕起伏。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中曾說:“惟《雁門尚書行》,較有筆力;《悲歌贈吳季子》一作,亦得杜陵神髓,惜不多見耳?!盵12]2355
除此之外,吳偉業(yè)典型的“學杜”之作,如《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等,明顯模仿杜甫《三吏》《三別》《兵車行》等作品,題材、藝術手法多相似。與“梅村體”其他表現重大時事的歌行不同,《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等重點表現社會苛政,以身邊的見聞來反映民生疾苦。此類歌行往往較少用典,多用口語、俗語,通俗易懂,構成了“梅村體”“雅俗相融”格調中“俗”的一面?!懊反弩w”以典雅為主,但也有俗的一面,如葉君遠先生在《論“梅村體”》一文中就作了分析:“其實它們也還有‘俗’的一面,并不是所有的詩句都求‘雅’,像‘長者讀書少者弟’(《永和宮詞》)、‘自家兄妹話艱辛’(《蕭史青門曲》)等等,就接近口語?!盵3]“梅村體”此種風格的代表作如《馬草行》:
秣陵鐵騎秋風早,廄將圉人索芻藁。當時磧北報燒荒,今日江南輸馬草。府帖傳呼點行速,買草先差人打束。香芻堪秣飽驊騮,不數西涼夸苜蓿。京營將士導行錢,解戶公攤數十千。長官除頭吏干沒,自將私價僦車船。苦差常例須應免,需索停留終不遣。百里曾行幾日程,十家早破中人產。半路移文稱不用,歸來符取重裝送。推車挽上秦淮橋,道遇將軍紫騮鞚。轅門芻豆高如山,紫髯碧眼看奚官。黃金絡頸馬肥死,忍令百姓愁饑寒。回首滁陽開仆監(jiān),龍媒烙字麒麟院。天閑轡逸起黃沙,游牝三千滿行殿。鐘山南望獵痕燒,放牧秋原見射雕。寧莝雕胡供伏櫪,不堪園寢草蕭蕭。[8]86-87
此詩約作于清順治九年(1652),是反映清初征馬草弊政的名篇之一。清初,各地起義不斷,清廷為鎮(zhèn)壓反清力量,派騎兵加以圍剿。馬草短缺,于是在江南各地征收馬草,以供戰(zhàn)馬之需。征馬草一事,對官員來說,是一個中飽私囊、乘機斂財的機會,但對普通百姓來說,強征馬草使很多家庭陷于破產的邊緣。詩歌以百姓的視角詳細敘述了征收馬草的過程,將馬草征收過程中的弊端表露無遺。百姓除了買草之外,還要自己出錢運送,運到半路時,忽然又下令不要,讓百姓重新再裝送。征收馬草程序的繁瑣復雜,無非是讓征收的官員有更多從中漁利的機會。詩歌最后以百姓的見聞,揭露了征收馬草的真相。一百姓“推車上橋”,路遇將軍,當進入轅門以后,發(fā)現“芻豆高如山”,清軍鐵騎哪里缺什么馬草。而強征馬草的結局,一方面“馬肥死”,另一方面“百姓愁饑寒”,人與馬的對比,反映了清初“苛政猛于虎”的黑暗社會現實?!恶R草行》不僅繼承了杜甫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而且在語言風格上也模仿杜詩。杜詩反映征兵的詩歌,如《兵車行》《石壕吏》等,語言通俗易懂,如“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等。吳偉業(yè)《馬草行》語言明白如話,如“買草先差人打束”,“歸來符取重裝送”等;不避俗語、俗字,如“苦差”“公攤”“除頭”“干沒”等。靳榮藩在《吳詩集覽》中《蘆洲行》評語說:
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可仿杜陵之三吏、三別矣。杜句中如“有吏夜捉人”、“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俗字里語,都入陶冶;而此詩如賠累、需索、解頭使用等字,捉船行買脫、曉事、常行、另派等字,馬草行解戶公攤、苦差、除頭等字,皆系詩中創(chuàng)見:蓋梅村有意學杜故也。[5]101
正是對杜甫詩歌的多方面學習,“梅村體”歌行才能獨具特色。吳偉業(yè)表現清初社會苛政、民生疾苦的作品,還有描寫清初圈田的《題蘇門高士圖贈孫徵君鐘元》:
一朝鐵騎城南呼,長刀砍背將人驅。里中大姓高門閭,鞭笞不得留須臾。叩頭莫敢爭膏腴,乞為佃隸租請輸。牽爺擔子立兩衢,問言不答但欷歔。先生閉門出無驢,僵臥一榻絕朝哺?!璠8]281
詩歌所寫是順治三年(1646)清兵圈占良田一事。百姓輕則被鞭笞,重則被刀砍傷,體現出清兵的殘暴。詩歌語言很少雕琢,自然流暢,多俗語、口語,如“城南呼”“將人驅”“牽爺擔子”等詞語,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有杜詩“三吏”“三別”的風格。
除了語言方面,在句式上“梅村體”也有化用杜詩之處。如《再觀打冰詞》中“砉如蒼崖崩巨石,訇如戈矛相撞擊。滃如云氣騰虛空,颯如雨聲飛淅瀝”,連用四個比喻句表現船夫操梃打冰、冰水四濺的場面,聲音與形態(tài)的描繪可謂栩栩如生。以一連串的比喻來窮形盡相描繪事物,這種“四如”句式來源于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四句。吳偉業(yè)對連用四個比喻的“四如”句式情有獨鐘,在其詩歌中多次運用。他在《詠拙政園山茶花》一詩中也使用了此種句式,如“艷如天孫織云錦,赪如姹女燒丹砂。吐如珊瑚綴火齊,映如螮蝀凌朝霞”,四個比喻句以“云錦”“丹砂”“珊瑚”“螮蝀”來形容拙政園山茶花的鮮艷美麗,給人以光彩眩目之感?!八娜纭本涫綖樵姼柙錾簧?,表現了吳偉業(yè)過人的才思。另外,吳偉業(yè)對杜甫詩歌的學習不僅限于其“梅村體”,在其他詠物、抒情類歌行中也很常見。如《畫中九友歌》顯然是從杜甫《飲中八仙歌》而來,其結構、章法是一樣的。總之,杜詩是“梅村體”的重要藝術淵源之一。
二
“梅村體”還有深情綺麗的一面,以辭采華茂而著稱。葉君遠先生在《論“梅村體”》一文中指出“梅村體”有“強烈的主觀抒情性”,并認為吳偉業(yè)“把近體歌行‘駢、諧、麗、綿’這幾方面的特征發(fā)展到了極致”[3]。靳榮藩《吳詩集覽》卷四上中引張如哉言曰:“至如《鴛湖曲》、《畫蘭曲》、《拙政園山茶歌》、《白燕吟》諸作,情韻雙絕,綿邈綺合,則又前無古,后無今,自成為梅村之詩?!盵5]73尤侗在《西堂雜俎》中曰:
(梅村)七古律諸體,流連光景,哀樂纏綿,使人一唱三嘆,有不堪為懷者。(《梅村詞序》)
先生之文,如江如海;先生之詩,如云如霞;先生之詞與曲,爛兮如錦,灼兮如花。其華而壯者,如龍樓鳳閣;其清而逸者,如冰柱雪車;其美而艷者,如寶釵翠鈿;其哀而婉者,如玉笛金笳。(《祭吳祭酒文》)[13]
尤侗此段評論既指出了吳偉業(yè)歌行“纏綿”的抒情特點,也點出了其華美如錦的辭采特點。尤侗用“如云如霞”“如寶釵翠鈿”等比喻來形容吳偉業(yè)詩詞的清麗哀婉。深情綿邈是“梅村體”的特色之一,嚴迪昌在《清詩史》中就說道:
深情麗藻,是構成“梅村體詩史”特色的關鍵因素。若情不濃深,“史詩”徒成詩論,失落了詩的特性,了無意味;但如褪去藻采之麗,則將必是僅僅成為通常所說的少陵詩史的延續(xù),不成其為“梅村體”,從而也難從元、白“長慶體”中分離而自成面貌。麗詞藻采,是梅村歌行的重要形態(tài)標識。[14]
“梅村體”此種特色的形成其實深受溫庭筠、李商隱詩歌的影響。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中曾說:“(吳偉業(yè))七古最有名于世,大半以琵琶、長恨之體裁,兼溫、李之詞藻風韻,故述詞比事,濃艷哀婉,沁人肝脾?!盵12]2355受溫、李影響的典型作品如《鴛湖曲》:
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主人愛客錦筵開,水閣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臺。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鸜鵒。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灰姲桌讼铺煲蝗~危,收竿還怕轉船遲。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8]71-72
此詩作于順治九年(1652),是吳偉業(yè)重游吳昌竹亭湖別墅故地時所作。[15]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曰:“此吊吳昌時也。昌時為選郎,依周宜興延儒。宜興敗,而昌時至于棄市矣。篇中極言盛衰,如聽雍門之琴,用意全在收束?!盵16]《鴛湖曲》實為“梅村體”名作,葉君遠先生在《吳梅村〈鴛湖曲〉辨析》一文中認為:“富贍精工的語言,綺麗濃艷的色澤,圓流走轉的韻律,哀怨悵惘的情調,使得它足以和《圓圓曲》媲美,同樣成為‘梅村體’的代表作。”[17]對于《鴛湖曲》背景與主旨的解讀,許多學者有專篇論文討論③,本文僅對其綺麗風格作一番分析。詩歌開頭四句“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以湖水、草、船、柳葉、雨、桃花意象組成了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煙雨迷蒙中,作者舊地重游,將讀者帶進一種朦朧憂傷的意境當中。而下文對歌舞場面的描繪則更能體現出溫、李詩風對吳偉業(yè)的影響。作者采用華麗的詞藻進行了鋪陳,如“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臺。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鸜鵒”六個律句,以畫鼓、玉簫之聲音,輕靴窄袖之裝束,霓裳鸜鵒之舞蹈,組成一幅繁華盛筵的圖畫。此處描寫可謂琳瑯滿目、花團錦簇,詩句對仗工整、聲調婉轉、風情搖曳。詩歌中不乏寫景的名句,如“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寫出了繁華過后的凄涼,今昔的對比從歌扇舞衣到芳草落英,有作者的歷史興亡之感。全詩律句很多,平仄韻互換,四句一轉,有一種圓潤悅耳的音樂美。整首詩歌在煙雨樓臺的凄迷氛圍中慢慢書寫,如同一首婉約的慢詞長調,哀婉優(yōu)美,情韻皆佳。孫鋐在《皇清詩選》中對此詩評曰:“無數獎借,無數牢騷,無數憐惜,濃情麗筆,馳騁于溫、李之間。 ”[18]
《鴛湖曲》帶有晚唐歌行的風調,與溫、李歌行作一番對照我們不難發(fā)現此點。如同樣寫游宴場面,溫庭筠有《湘東宴曲》(《全唐詩》卷576):
湘東夜宴金貂人,楚女含情嬌翠嚬。玉管將吹插鈿帶,錦囊斜拂雙麒麟。重城漏斷孤帆去,唯恐瓊簽報天曙。萬戶沉沉碧樹圓,云飛雨散知何處。欲上香車俱脈脈,清歌響斷銀屏隔。堤外紅塵蠟炬歸,樓前澹月連江白。[19]6703-6704
詩歌以“玉管”“錦囊”“麒麟”等意象描繪夜宴的奢華,語言極為華麗;楚女體態(tài)之婀娜,描寫之細膩,帶有齊梁詩風的特征。再如李商隱《燒香曲》(《全唐詩》卷541)中“白天月澤寒未冰,金虎含秋向東吐。玉佩呵光銅照昏,簾波日暮沖斜門”[19]6252,詩境凄美幽約,給人一種憂傷悵惘之感。“梅村體”的“綺麗”特征在許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畫蘭曲》:
蜀紙當窗寫畹蘭,口脂香動入毫端。腕輕染黛添芽易,釧重舒衫放葉難。似能不能得花意,花亦如人吐猶未?!裰覆磐E宜鳎n輕調似花弱。殷勤彈到別離聲,雨雨風風聽花落……[8]43
詩歌所敘之事非常簡單,寫一女子畫蘭之事。詩歌重點表現了畫蘭女子卞敏容貌之美及儀態(tài)端莊之美。作者以工筆細描方式,以“手撥簾帷”“口脂香動”“腕輕染黛”等動作表現了卞敏的優(yōu)雅嫻靜,層層點染,如同一幅人物畫。類似的表現手法在溫庭筠《舞衣曲》中也可以看到,如“管含蘭氣嬌語悲,胡槽雪腕鴛鴦絲。芙蓉力弱應難定,楊柳風多不自持。回嚬笑語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脈脈”[19]6697?!懊反弩w”的此種特點與吳偉業(yè)早期所作綺麗艷詩有一定的關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173集部26曾評曰:“其少作大抵才華艷發(fā),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盵4]5辭采的清麗使“梅村體”詩歌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中說:“其詩以七言歌行自成一體,事固足傳,而吐辭哀艷,善于開闔,讀之使人心醉?!盵9]393吳偉業(yè)在詩歌辭采、聲韻等方面對溫、李詩歌有意學習,這也是形成“梅村體”富麗精工、纏綿哀婉的重要原因,這是“梅村體”的優(yōu)點,但也帶有雕琢過甚的弊端。吳偉業(yè)也自我評價道:“吾于此道,雖為世士所宗,然鏤金錯彩,未到古人自然高妙之極地?!盵8]1421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艷動人。幸其節(jié)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tài)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采,終覺膩滯可厭。 ”[10]138
“梅村體”以學習初唐四杰和元白為主,對李頎、杜甫、溫庭筠、李商隱諸家都有借鑒,以其獨特的風格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據重要的地位?!懊反弩w”在中國詩歌史上的貢獻:一是對歌行體制的創(chuàng)新,二是對敘事詩的開拓。歌行創(chuàng)自唐代,盛唐有不少名家,宋代蘇軾、陸游也有佳作,元明時期擅長歌行的詩人屈指可數,從歌行的發(fā)展史來看,歌行詩歌創(chuàng)作是慢慢衰落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歌行的體制、用韻較為自由,在創(chuàng)作時需要詩人多方面的才力,在律詩較為完備的詩壇,詩人往往更傾力于律詩創(chuàng)作。吳偉業(yè)則不然,他專注于歌行創(chuàng)作,并且對歌行體制進行了多方面的革新。吳偉業(yè)將歌行的律化推向極致,《圓圓曲》78句,律句77句,占比達到了99%,如果除去詩歌結尾“君不見”三字,則整首詩歌皆入律。“梅村體”歌行大量使用律句,在頻率和篇幅上,遠超前代詩人。歌行的律化,在歌行的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律化的歌行,具有典雅的格調,也更具有音樂性;再配合上轉韻,則歌行免于板滯,更加靈動,使歌行詩體重新煥發(fā)了生命力。除了律化,“梅村體”在辭采方面也更加華麗,注重詩歌的形式之美。吳偉業(yè)融合溫、李詩之長,善于在詩中采用華美的意象與鮮明的色彩,使歌行別具風華情韻。
“梅村體”的另一個重要貢獻在于對敘事詩的開拓。“梅村體”在詩歌敘事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敘事結構、敘事手法等方面對前代的敘事詩有很大的超越。吳偉業(yè)秉承“詩史”創(chuàng)作原則,繼承了杜詩的現實主義傳統,以詩歌書寫當代歷史。“梅村體”既吸收了“史傳”敘事的傳統,也融合了明清戲曲、小說之敘事手法,在詩歌敘事方面與清前的詩人拉開距離。“梅村體”敘事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的簡單敘事結構,往往以復雜多變的敘事結構和順敘、倒敘、插敘等多樣化的敘事手法表現易代之際社會的風云變幻,在詩歌中塑造出一大批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梅村體”在敘事方面達到的成就可以與戲曲小說敘事相媲美,其精妙的敘事藝術值得我們繼續(xù)深入研究。
“梅村體”敘事詩,在整個清代敘事詩發(fā)展的鏈條中,顯然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敘事性是清詩的一大特色,錢仲聯先生在《清詩紀事》前言中說:“敘事性是清詩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謂‘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關鍵所在。”[20]而清詩敘事性特色的形成與“梅村體”有很大的關系,“梅村體”敘事詩是清代不可多見的與前代相抗衡的詩體,在清代詩歌史上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懊反弩w”在敘事詩方面樹立了成功的典型,成為后人效仿的對象,對清初以后的詩人影響深遠。錢仲聯先生在《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中說:“偉業(yè)歌行,由‘長慶體’一轉手,融冶四杰的藻采與明代傳奇的特色于一爐,為古典敘事詩開拓疆宇,在詩歌發(fā)展史上是應該特筆大書的?!盵21]“梅村體”在清初就有人模仿追隨,如吳兆騫、陳維崧,影響直至晚清,如王闿運《圓明園詞》、樊增祥前后《彩云曲》、楊圻《天山曲》、王國維《頤和園詞》等皆學“梅村體”,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梅村體”歌行的強大生命力。
注釋:
①對于“梅村體”的界定,學界有廣義、狹義之分,本文意指吳偉業(yè)七言敘事歌行。
②如清代王士禛、袁枚、趙翼、沈德潛、楊際昌等,詩話中分析“梅村體”皆從初唐、元白入手,現代學者朱則杰等亦然。
③相關論文有:葉君遠《吳梅村〈鴛湖曲〉辨析》(《蘇州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張宇聲《論吳梅村的〈鴛湖曲〉》(《山東理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陳居淵《吳偉業(yè)〈鴛湖曲〉的寫作時代與蘊意》(《中國文學研究》1996年第3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