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青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 文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010051)
晚清民初的中國思想文化界,受到了來自歐美狂風驟雨般滲透與洗禮。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歷了一場深刻變革,舊派文人感受到了易代陣痛與自處危機,其中尤以桐城派晚期知識分子為代表。桐城派獨占清代文壇主流地位二百余年,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多,是中國文學史上存在時間最長的文學流派。然而民國肇興,封建王朝衰亡,桐城派失去賴以生存的政治基礎;西學也以“新學”名目風靡一時,不斷沖擊傳統(tǒng)儒學,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姚永樸作為桐城嫡傳弟子,面對特殊時代環(huán)境,努力在預流趨新過程中改變桐城派前賢不合時宜的理論觀點,撰寫了具有“桐城派結(jié)穴之作”美譽的《文學研究法》來表達自己通達的文章學思想,以期在激烈的中西學競爭中為傳統(tǒng)儒學求得一線生機,挽救古文一絲命脈。
派別之說由來已久,總結(jié)其利弊為:派別形成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確立文章規(guī)范,在較短時間內(nèi)恢復文章秩序;但是之后便可能會產(chǎn)生排斥異己,以自家學派為正宗、為標準去衡量他人文章,從而使得文人固守傳統(tǒng),缺乏創(chuàng)新,甚至有時還會陷入所謂意氣之爭,阻礙文章發(fā)展。桐城派末流便墮入到派別之見惡習中,拘守義法,格局單弱。姚永樸深刻自省,對分宗立派持強烈反對態(tài)度。在《文學研究法》中姚氏單列《派別》篇曰:“派之別由末流而生,實根于黨同伐異之見?!盵1]64同時,對張之洞《書目答問》中將古文家分為“桐城派”“陽湖派”“不立宗派”三類尤為不滿。他通過考證說明了“桐城派”之名由來并不是桐城前賢自我標榜,而是后代學者認同后追加的;“‘陽湖’之古文,其源出于‘桐城’”“兩派合而不分”[1]70,說明了陽湖與桐城實為同源,不必分派;同時還在篇末反復申說宗派缺陷,曰:“宗派之說,起于鄉(xiāng)曲競名者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淺學者以自便,有所作弗協(xié)于軌,乃謂吾文派別焉而。近人論文,或以‘桐城’、‘陽湖’離為二派,疑誤后來,吾為此懼。更有所謂‘不立宗派之古文家’,殆不然歟!”[1]70從《文學研究法》引述內(nèi)容來看,正因為他不立宗派,所以他在辨明觀點時,能夠集眾人所長,不為宗派陋習所礙。如《詩經(jīng)》《周易》《論語》《孟子》等先秦典籍,屈原、宋玉、庾信、曹丕、沈約、陸機、司馬遷、揚雄、司馬相如、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朱熹、唐順之、黃宗羲、章學誠、劉熙載等各家言論,在《文學研究法》中皆有征引。桐城前賢如方苞、劉大櫆、姚鼐、方東樹、梅曾亮、姚瑩、曾國藩、吳汝綸等人的言論也時時運用其中。這樣,他綜合各家觀點,相得益彰,從而更加有利地闡明論點。姚永樸很少偏激,不以宗派為別,他廣收博納的態(tài)度極具大家視野。
清末民初,與派別之見密切相關的是駢散之爭。吳孟復在《“桐城文派”與駢文》中提到“‘桐城派’自稱‘古文’(或‘古文辭’),意在與駢文(包括四六)相區(qū)別”[2]。可見,后世在古文理論或是古文選本方面,大多數(shù)都輕視六朝駢文,應是由其含義決定的。桐城派前賢為了確立古文正統(tǒng)地位,的確有反駢、薄駢傾向。如方苞《古文約選》所說“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不可入古文”[3]的禁忌、姚鼐《古文辭類纂》有曰:“古文不取六朝人,惡其靡也?!盵4]17這種極力排斥駢文的觀念深刻影響著桐城派后學者,他們宗奉一體,不知變通,到晚期桐城派已逐漸僵化,岌岌可危。作為一代通儒的姚永樸已經(jīng)認識到桐城派末流揚散抑駢出現(xiàn)的弊端,提出“駢散同源”“其用皆順乎自然”的通達觀點。在《派別》篇,姚永樸首先指出:道術之分源自唐、虞、三代;文學分裂,是在東漢以后;唐代因詩人多,文人少,于是又分詩與文二派;文之中,又分為古文與駢文二派。姚永樸開篇便系統(tǒng)勾勒出了一條分派紅線,明確了駢散實為同一源頭。隨后,姚永樸又論及了與駢散相關的有韻無韻、用奇用偶問題。對于有韻之文與無韻之文,姚永樸認為“有韻無韻,皆順乎自然”“有韻之文與無韻之文之發(fā)生,必有韻之文居乎先”[1]65,他不僅不排斥用韻,而且毫不避諱地指出有韻的發(fā)生是先于無韻之文的;對于用奇之文與用偶之文,姚永樸同樣指出“奇偶不能相離”“用奇與用偶,其流異,其源同”[1]66,作者認為文章寫作有奇必定有偶,奇偶是無法分離的。不僅限于《派別》篇,在其他篇章中姚永樸也將古文與駢文同等看待。如《起源》篇姚永樸論述選文讀本時,先指出近世古文選本以姚氏《古文辭類纂》、曾氏《經(jīng)史百家雜鈔》為圭臬,駢體文選本則以李兆洛《駢體文鈔》為善。又如在《著述》篇,姚永樸論及清代人才時,古文有侯方域、魏禧、汪琬、惲敬、張惠言及桐城派各前輩,相對應駢文則有胡天游、邵齊熊、孔廣森、洪亮吉等。全書中類似這樣將古文與駢文一并論述,未曾有所軒輊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文學研究法》大量征引《文心雕龍》,而《文心雕龍》通篇是以駢文寫成的,特點就是對偶句式。可見,姚永樸在論述與駢散相關的問題時是極為客觀的,他認為駢散應并駕齊驅(qū),對于駢文他是充分肯定的。
需要注意的是,姚永樸之所以極力主張駢散同源,重視駢文,與當時文選派與桐城派論爭有關。此次紛爭展開地點是北京大學:1912年之前,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文科講壇上多為桐城派大家;1912年以后,以黃侃和劉師培為代表的章門弟子先后進入北大,群起攻擊桐城派,認為駢文應取代古文,為駢體正名,主要批評對象便是姚永樸及《文學研究法》?!段膶W研究法》是姚永樸在北大講授“文學研究法”課程的講義,全書結(jié)構(gòu)分為“文道論”“文體論”“文術論”“文品論”,取法《文心雕龍》。黃侃與劉師培隨后便也以教授《文心雕龍》為主,編有與《文心雕龍》相關的《文心雕龍札記》與《文說》《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將它們作為論爭武器批判桐城派理論,實指姚氏。以劉、黃為代表的文選派言辭激烈,毫不客氣地辛辣嘲諷以姚永樸為代表的桐城派;姚永樸則以傳統(tǒng)知識分子應有的矜持與操守并未與文選派一樣咄咄逼人。因此,文選、桐城兩派實際上并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直接交鋒。正如章太炎所說:“余弟子黃季剛初亦以阮(阮元)說為是,在北京時,與桐城姚仲實爭,姚以老髦,不肯置辯?!盵5]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出,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中積極變革桐城派內(nèi)部理論,盡力調(diào)和駢散,處處折衷,期望消弭古文與駢文之間的壁壘。但文選派急于尋求立論根基,大力抨擊桐城派,鼓吹有韻駢偶一端,與姚永樸相比,實在有失偏頗。汪春泓指出“黃侃視姚氏為桐城妖孽,集矢于姚氏,恐怕他并不曾認真讀過姚氏的著作,年輕氣盛,有點魯莽滅裂”[6],這應是較為中肯的評價。
總之,姚永樸力避以派別自限,否定分宗立派,并借重《文學研究法》表達了自己圓融通達的文章駢散觀。
桐城派在后世被詬病最多的即是其學人宗奉的“義理、考證”。后學者對“義理、考證”過度崇信,陷入理窟,過分強調(diào)“文以載道”,使得文章內(nèi)容空疏,對文學本身關注度越來越少。姚永樸看到桐城古文與時文弊端后,首先對文學含義與范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中專設《范圍》一篇,明確了文之廣義與狹義。廣義文學“即專以文字之成為書者而論”[1]17;狹義文學則僅包含集部(專集或總集)中的“歷代文章”[1]18。作者隨后指出文學由廣而狹,是形式發(fā)展的必然。這是姚永樸意識到文學本身屬性應得到體現(xiàn),泛文學應向純文學過渡。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姚永樸將歸于子部的經(jīng)學與歸于集部的文學進行疏離,已超越傳統(tǒng)“文必本經(jīng)”觀念,實屬于難得的進步。接著他又進一步論述文學家異于性理、考據(jù)、政治、小說四家,突出文學特性,彰顯文學意義。首先,文學家異于性理家。性理家治學以德行為主,而不在意詞章與義理,其文多為語錄體,陳義入于腐,措辭流于俗。因此,姚永樸指出“文”在詞章方面,要推陳出新,又需潤色;在義理方面,要反對純粹說理之文,以防墮入“理障”。其次,文學家異于考據(jù)家。姚永樸將考據(jù)家分為經(jīng)學注疏與史學典制兩類,具體闡明了考據(jù)家與文學家實分道揚鑣。接著又援引梁茞林《退庵隨筆》中“著作始于三代,考據(jù)起于漢唐注疏,考其先后,所知優(yōu)劣矣”[1]20的觀點,從時間上證明了文學與考據(jù)的區(qū)別。再次,文學家異于政治家。姚永樸這里主要是從辭章古雅方面進行論述的。政治家宗旨因主于事功,所以不必皆精文事,語言明白淺顯,其意固在適用;但是文學家一出手便要做到“詞雅氣暢,語簡事盡”。最后,文學家異于小說家。姚永樸從《漢書·藝文志》追溯小說源頭,認為小說雖曰“小道”,但“必有可觀”,只是小說家文章有其弊病,大多失去古意、末流墮入惡趣、對于文事不能做到明辨,沒有文學家一樣精審的態(tài)度。需注意的是,姚永樸指出文學家與其他四家相異時,并沒有認為文學家與上述四家全無關聯(lián),而是進一步說明:文章也能談理,只要理當辭順,自然出類拔萃;文章也要考據(jù),只是要做助文之境,才是其佳處;文章也可談政治,只要有雅人深致,也是文章典范;文章也可用小說筆法,只要意存言外,義歸正大,亦能助文之波瀾。可見,作者論述文學家與四家不同之時,又能夠?qū)Υ怂募铱陀^辯證地看待,從而使得他對于文學論證更加全面通達,公正穩(wěn)妥,不偏不倚。當然,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姚永樸所說的文學指傳統(tǒng)文章學范疇,與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學并不一樣。
《文學研究法》主要著眼點不是“文學研究”,而是“寫作指導”[7]。因此,姚永樸十分重視語言文字、訓詁、詞章等小學范疇,并以此作為文章寫作的根基。《文學研究法》第一章《起源》篇,論述了文章源于文字產(chǎn)生,文字根乎言語,言語基于聲音,聲音來自知覺,層層遞進,說明了文原問題。接著姚永樸又從論“六書”、許慎《說文解字》、《爾雅》等起,談及中國古文字學知識,指出:“欲由今溯古,以通其訓詁,必由識字始?!盵1]5在識字后,就需要記形體、審讀音、究訓解,力求訓詁精確?!案`謂古今之學,義理外,惟訓詁、詞章……欲詞之古,則又必從事于周秦兩漢之書,以通其訓詁?!盵8]在這里姚永樸已將姚鼐提出為文者有三“義理、考據(jù)、詞章”中“考據(jù)”變?yōu)椤坝栐b”,這是對桐城文論的又一新創(chuàng)造。其實在之前論述文學家異于考據(jù)家,就表明了姚永樸有意將考據(jù)排除于文學之外,防止文章寫作時出現(xiàn)考據(jù)帶來的“叢雜”“冗蔓”“繁碎”等弊病,保持語言文字雅潔,這也更加突顯了作者對語言文字的重視。對于詞章,姚永樸則給予了更多關注。如在《雅俗》篇論述文章如何就雅去俗時,提出力去陳言、義深理當、言高旨遠等修詞之功;在《著述》篇論述文章謀篇時,提出命意、布局、行氣、遣詞,重視“頓挫”以增強文章波瀾等方法。可見,《文學研究法》貫穿著語言文字、訓詁、詞章為考量的文章學思想。吳孟復稱此書為:“我國‘篇章語言學’之先導。蓋總結(jié)二千年學者文人論文之精義,而冥合于新興之語言科學,此其所以‘光景常新’,歷久不磨也。”[9]這表明了該書在一定程度上與新時代語言學發(fā)展相契合。
姚永樸立足文學本位最重要的表現(xiàn)是不再為“義法”所拘。自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提出“義法”說后,桐城后學者將其視為作文綱領。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中雖也肯定“義法”,但他指出:“義法雖文學家所最重,而實不足以盡文章之妙。”[1]29姚永樸將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目》中提及但并未進一步解釋“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4]18與義法相濟,補義法不足。姚永樸將此八字箴言兩兩結(jié)合,組成了《神理》《氣味》《格律》《聲色》,構(gòu)成了《文學研究法》卷三主要內(nèi)容。楊福生認為:“卷三為文學作品構(gòu)成論?!盵10]魏世民說:“卷三主要闡述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法?!盵11]汪春泓指出:“卷三表達了其文章美學觀,類似于《文心雕龍》中談論文章作法部分。”[6]可見,這四組范疇對于這本寫作指導專書無疑是作者著力最多的地方。因論文篇幅有限,故選一例進行論述。如“神理”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個常見的概念范疇,在桐城派文論中極為重要。自姚鼐將其視作“文之精”,桐城派后人多有所討論,但直到姚永樸才為這一概念作系統(tǒng)梳理、深入闡發(fā)。關于“神”,姚永樸開篇援引《易經(jīng)》《孟子》中關于“神”的理論,認為這是神妙、神境的由來;而文章如果做到神足,辭乃無不達。接著作者還對《說文》中“神”的文字學含義進一步解釋,探尋“神”的淵源。提出概念并不能達到目的,姚永樸重點是講文章家如何追求“神妙神化”境界。作者首引《易·系辭傳》《禮記·孔子閑居》中有關“神”的論述,指出“窮神知化”的儒家傳統(tǒng)道德修養(yǎng)是文學家所追求的意境,也就是“人品”影響著“文品”,只有注重德行,文章才能“入神”。其后引《莊子·養(yǎng)生主》與《達生》里庖丁解牛、痀僂承蜩等寓言故事借以說文事,贊“去形達神”之神境。順流而下又引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中提出的“機應于心,不挫于氣”的“神完”說,強調(diào)“神”“機”關系,并以姚鼐《古文辭類纂》與曾國藩《日記》繼續(xù)為“神完”說作注解評說,又兼及劉大櫆《論文偶記》中提出的“神氣”說。姚永樸還論及古人興會來臨時,往往意在筆先,復征引《史記·管晏列傳》《屈原賈生列傳》《文心雕龍·神思》等等。經(jīng)過姚永樸旁征博引地梳理與論述,“神”概念得到了較為清晰的呈現(xiàn)。關于“理”闡釋也同“神”一致,從文字溯源,各家之說中逐漸抽繹“理”的含義,重點又說明了作文如何把握文理,作者如何讀書積理等問題??梢姡τ罉憬忉尅吧窭怼?,幾乎總結(jié)了整個文論史上有關“神理”的界定,并且就如何在文章寫作中有“神理”提出了自己獨到精深的見解。《氣味》《格律》《聲色》三篇,也如同《神理》篇的論述,追本溯源、論證充分、邏輯清晰,分析巨細無遺,為我們理解這些文章學范疇大有裨益。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桐城派古文過于平實清寂,姚永樸便在卷三大力著筆,認為文章寫作要注重情、聲、色、韻等,這些又可以看出其有意在華麗美文方面,彌補桐城古文的不足。
綜上,姚永樸十分重視文學獨有特性,他以自己深厚的學識、明辨的思考定義了“文學”含義,規(guī)范了“文學”范圍;在文章寫作上注重小學范疇,為寫作者提供了具體門徑;同時作為桐城嫡傳,他不被“義法”束縛,認為文章精妙,必須結(jié)合眾多文學要素??梢?,姚永樸已逐漸立足于文學本位,在觀念上實屬難得的進步通達。
古代優(yōu)秀的思想家、文章家,他們大都十分重視文章的“經(jīng)世致用”功能。尤其在明末清初,一批思想家親歷明王朝滅亡后,深入思考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認為明代空疏學風是其亡國的主要原因,因此大力倡導經(jīng)世致用學風。代表人物有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中論及文章經(jīng)世時多次援引他們的觀點。桐城派自先行者戴名世以來,深受經(jīng)世學風的影響。尤其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身處五千年之大變局,知識分子積極吶喊文學要經(jīng)世,桐城派中期以姚瑩、梅曾亮、曾國藩為代表,但他們并未形成具體的理論體系。晚期的姚永樸,既總結(jié)前輩經(jīng)驗,又有新發(fā)展,相比較之前的桐城派學者,他的經(jīng)世思想更為強烈。如《根本》篇中提出:“是故為文章者,茍欲根本盛大,枝葉扶疏,首在于明道……其次在于經(jīng)世?!盵1]10-13將“明道”與“經(jīng)世”放在幾乎同等重要位置,這對桐城派來說又是一大革新。“經(jīng)世”是姚永樸提出的文章重要功用觀,同時,作者又在《功效》篇總結(jié)出了更加全面通達的文章功效觀,具體為:
一曰論學。姚永樸開篇即說:“學也者,本己之所得,以救之世所失者也?!盵1]43此句突出了“學”的重要性。作者認為論學之文,重在救世、濟世。其后援引韓愈、張載之語揭示只有不斷學習、揣摩,力求文章之工,才能表達自己遠大志向的主旨。姚永樸一貫主張平日學習下了多少工夫,必會在文章中得以體現(xiàn)。為了突出文章論學功效,姚永樸在書中多次提出“讀書積理”“師法經(jīng)典”“模擬脫化”“熟讀精思,久而為之”等多種學習方法。作者還解釋到之所以將論學置于文章功效首位,是因為他認為文章要發(fā)揮道妙,其功效就見于論學者。學是根本與歸宿,這是姚永樸提出的極具創(chuàng)新意識的見解。
二曰匡時??飼r,亦濟世。姚永樸先以古人《禹貢》《洪范》《春秋》《甫行》《三百五篇》《周官》《禮》為例,指出這些圣賢經(jīng)典無一不與政治有關。因此,作者認為文章寫作一定要有陳古刺今的思考,心思沉郁,筆達委婉。或頌其美,或諷其失,能做到思考而后匡正之,這樣文章才可以動人,才能夠救世。姚永樸尤其贊賞唐代詩人白居易與杜甫的詩作:白居易多做有關美刺的諷喻詩;杜甫則在不斷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敏時憤俗,沉郁悲壯”詩風。他們都是詩歌反映政治、力圖匡時濟世的典型代表。此處姚永樸雖在說詩,亦是以詩比文。
三曰紀事。姚永樸指出紀事具有既可立于千百世之后,又可追溯千百年以前的大功效,此說同曹丕將文章視作“不朽之盛事”是一致的。作者認為我們所看到賢君的豐功偉業(yè),名儒的至德要道,能夠窮究原委,歷歷言之,是因為有像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這樣紀事性文章來記敘的原因,姚永樸將這樣的文章稱作“高文”。那么,在紀事中如何寫作“高文”,姚永樸援引韓愈、李習之、歐陽修、曾鞏等人觀點,進行正反論證,只有同時做到“文實符稱”“辭之至工”,才能使文章兼勝。姚永樸寫作文章時也與自己提出的理論主張相契合,如在《蕭敬孚先生傳》一文中,姚永樸以委婉筆觸書寫蕭穆事跡,使其形象躍然紙上。錢基博贊揚此文曰:“其文隨手起落,不為張皇,坦迤平直中,自然感激頓挫;不如并世諸公之好做段落,狠其容,亢其氣,硬斷硬接;而我用我法,余味曲包;此真姚鼐血脈也。”[12]姚永樸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真正落實了文章紀事之功效。
四曰達情。姚永樸借用昔人之語指出了作者只有有情,才能做文章;人正因為有情,所以才靈于萬物。接著用《詩經(jīng)》《文心雕龍·物色》《詩品》《文賦》《送孟東野序》等作為例證,說明了人首先感于物而動,之后人之性情,皆見于文字。因此姚永樸認為,寫作是可以“達情”的,如漢文帝《與南越王趙佗書》與光武之《與竇融書》這兩封書信,因文字表達情感足以動人,最終避免了戰(zhàn)爭。所以,情能到達的地方,無論距離遠近,都具有感而遂通的作用。姚永樸還在卷三單設《性情》一篇,強調(diào):“茍不見其性情,雖有文章,偽焉而已,奚望不朽哉?!盵1]104指出了文章達情的重要性。
五曰觀人。姚永樸主要從兩方面論述文章觀人功效。首先由文品可以觀人的性格修養(yǎng)。作者援引《禮記·樂記》《典論·論文》《與陳碩士書》中相關論述,總結(jié)出“人之性情、才氣、志操、學業(yè),固各有所宜,故觀其文可以知其人也”“文章可以得人之真相與其全量也”“夫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然而觀其所言,即可以知其所蘊”[1]48-49等這些是他由文見人的觀點。其次,由作者體性也可觀詩文優(yōu)劣。姚永樸列舉了韓愈祭文,如《祭鄭夫人文》《祭十二郎文》等,因其文至性纏綿,讀之令人涕下,因此可以通過其文看到他“孝友慈祥”的品性。姚永樸能從人觀文,又能從文觀人,雙向全面,極具信服力。
六曰博物。姚永樸認為博物之書,莫如《爾雅》;宇宙之大文,不外《詩》《書》《禮》《樂》四端;其后為屈、宋、揚、馬詞賦;又引《文心雕龍·物色》篇大段論述,就是為了說明:文章博物,一般為主客觀相聯(lián),力求情景交融。博物有時表現(xiàn)為“感物造端”,即事物的典型特征需要作者用恰當?shù)脑~語進行修飾,這樣就使得其獨特性在作者筆下有了象征意義;有時表現(xiàn)為“體物寫志”,即作者借用特定事物用于抒發(fā)自己的志向。姚永樸借用陸機《文賦》中一句“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總結(jié)了文章博物之功效,可謂十分恰當。
綜上觀之,姚永樸將文學功用與現(xiàn)實社會、人格道德、文章寫作等相聯(lián)系,分析概括十分清晰全面,這是前所未有的。姚永樸認識到文章不能再以“載道”作為唯一目的,在世局日新,人事日多的環(huán)境背景下,文章功效要適當?shù)匕l(fā)生變化,與時局相適應,以“助文章而生其波瀾意態(tài)”以保其生命力延續(xù)。最后,姚永樸希望有志之學者能繼續(xù)補充文章功效,其謙虛謹慎與全面通達態(tài)度可見一斑。
晚清民初,國內(nèi)科舉制度變革,古文失去了原有政治基礎;白話文興起,“崇尚新文學,反對舊文學”成為當時文學變革的口號;同為舊學的選學派也與桐城派爭論,大力批判桐城古文。國外西學東漸以洶涌之勢強烈滲透,“西學”以“新學”之名風靡一時。傳統(tǒng)的中國古代文章學遭到國內(nèi)外雙重挑戰(zhàn),求新求變步伐也因這雙重打擊而加快。姚永樸作為桐城派嫡傳弟子,在極其艱難的環(huán)境下肩負起了為古文求取生存空間的重要使命。他不守舊,勇創(chuàng)新,深刻自省,積極變革桐城派中不符合時代發(fā)展的文章學理論思想?!段膶W研究法》不僅總結(jié)前人文論精華,重要的是提出了許多獨到且通達的文章學理論觀點:如不立宗派,駢散同源;力糾前賢空疏,關注文學本位;強調(diào)文章功效,更加全面適時。姚永樸盡己所能彌合、修正古文缺陷,以使其適應中西學挑戰(zhàn)與文章學自身發(fā)展需要。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對傳統(tǒng)文章學思想的補充、創(chuàng)新、變通是極具研究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