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哪是所有的回去,都能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能是奢望。不能,多為不及。來不及,或措手不及。它最終又會造成歸來者心緒上的混亂。
這次回去正是這樣。
此前,我獨處租屋,面朝那扇并不寬敞的落地窗,感受著背陰的冷冽和世界之亮。一朵忽濃忽淡的云,礙眼地掛在天空左上本應(yīng)留白的位置,風(fēng)一過,登時變得扭扭捏捏,像我的心。它似乎很快就會變作一場不景氣的雨,又像隨時要被打散,漏下終究兜不住的頑皮的光和熱。
我為自己心情的不明朗感到內(nèi)疚,但也只是一下,又逃回不明朗里。情緒是“馬上就”的東西,比如憤恨、雀躍、哀怨、嫉妒,它像那擦炮尖梢貝雷帽一樣鮮艷的引藥,一劃就燃,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目了然。至于炮響不響,那是另一回事。炮是情感,情緒誘發(fā)情感。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的日子充斥著大量的蔫炮,這既不能賴引線,也不能怪炮仗,機緣罷了。其實不單是情緒,“馬上”這詞都很少降臨到我的生活中。我不是個情緒化的人,也不擅長照顧自己的情緒,我常為自己凈泡在林林總總的矛盾和掂量里醉生夢死而事后諸葛地懊惱——抱歉,我說話老這樣,不著邊際。
在歸程的飛機上,在稍后的動車?yán)?,我一直在思考要以何種狀態(tài)面對接下來的一切,而別人又會以何種面目面對我。理智讓我永遠(yuǎn)有種爭做旁觀者的沖動。我是我的旁觀者。問題不出在我的思緒虧空,反而是太過豐饒,哪怕在一個場景中,我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段和分鏡頭里,也會滋生甚至截然相反的感受。我的臉孔獨獨一副,聲線振幅有限,我必須加以取舍,隨時切換。必須即絕對,轉(zhuǎn)換即相對。一想到必須將二者巧妙地結(jié)合,我的大腦就感到深深的困倦,倦意讓我不想再耽擱其間,決定抽離出去,遁入虛空。真的困起來了,但我不敢睡。此時,睡著了是一件忤逆的事。
好在外表看來一切正常,資深旁觀者不會讓自己陷入任何一類窘境。在飛機上,我還主動起身,替鄰座的女生把她沉得要死的行李箱搬到行李架內(nèi)。我假裝很輕松,后來實在有些受不住,哇了一聲,不無嬉皮笑臉地對她說,這玩意挺鍛煉人啊。隨后,我們就沉和沉者何物,討論了一下子,場面很順暢,這有利于進(jìn)一步開掘話題。窗外的霞光磊落而兇猛,把近旁云層的輪廓鍛造得相當(dāng)精巧,像這位女孩給我的感覺。我恢復(fù)了往日那種社交的手勢和口氣。對待一個陌生的女子,我總是文質(zhì)彬彬,也非?!熬滞馊恕?,不斷調(diào)整對她的評估,就是那種嫻熟的旁觀姿態(tài)。我一邊說話,居然一邊想起出發(fā)前剛在家里合上的那本書,它有一個耿直得更像副標(biāo)題的名字,《八十年代對話集》。
就在不到三個小時前,我還在北京通州狹小的開間里看書,背部貼住轉(zhuǎn)椅的坐墊,腦袋折靠在椅背上,雙腳蹺到桌面,再相互攪在一起。這個姿態(tài)怪異但舒服。然后,一個電話進(jìn)來,是我親愛的母親。我親愛的父親也參與了這通電話,他在她身旁,不時插話,語氣深重。對此我早有預(yù)料,只是沒有提前去作準(zhǔn)備。我不愛準(zhǔn)備,或者說,我的所有姿態(tài)都是一種前期準(zhǔn)備。掛斷電話后,我讓自己變得莊嚴(yán)一些,墻面、窗框、形式大過實用的護(hù)欄和墻上那幅我愣看不出哪兒好的莫奈《日出》仿品,重新以規(guī)整、安和、勻稱的形象展現(xiàn)在我眼前。它們同樣變得嚴(yán)肅起來,近于木訥。
阿公終究走了。
我們那里喊祖父叫公或阿公。我們那里很多表達(dá)都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像文言文,比如婆(祖母)、舅(舅舅)、妗(舅媽)、得(可以)、惱(生氣)、轉(zhuǎn)(回來)、紛(扒拉,類于形作動)。以此推之,那里的人,一輩子說話的總字?jǐn)?shù),應(yīng)該比官話區(qū)少個三成左右。當(dāng)然,結(jié)果也很可能相近的,畢竟一個人想要抒情言志或純發(fā)牢騷的時間大差不離。人嘛,活著總得嘮些什么。阿公說完了他能說的話?!澳堋笔巧萃?。而這于我首先意味著,必須切斷一切手頭事務(wù),一切成形未成形的想法,然后,迅速而莊重地歸去。
臨行前,我留給自己一點時間,定在正對大門那扇頂天立地的鏡墻前。里面突然多出的家伙讓我失望透頂。他太輕了,身子骨、見識、財富、城府、抗壓能力、人生規(guī)劃水平,通通太過輕飄。眼袋倒是很大。我冷不丁地想起我的阿公,我對他的認(rèn)知少得可憐,但此刻我可以確定,他將永遠(yuǎn)比我來得還要輕微。鏡子里那兩只丑陋的眼袋,終于有了一點熱熱的感覺。阿公在八十年代搞了哪些名堂?還有我的父母。我猛然意識到,甭管看過多厚的書、多牛的人,甭管別人的回憶如何生動或者不堪,我對八十年代其實一無所知,正如對時下的局面。
我見到了牛佬哥。最先見到的是母親,她在車站的出口候我,面無表情,眼睛是笑著的。大半年沒見,那眉眼的一點笑是給闊別重逢的。天塌了,我也依然是她疼得要命的好兒子。她的冷靜讓我也恢復(fù)了某種沉穩(wěn)。她算是一個外地媳婦,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趟,見一見,吃個飯,跟誰都聊那么幾句,她的感情里確實沒有太多份額留給自己的公公和這不算龐雜的一家子。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我父親一樣,在他和阿公的父子之情里,當(dāng)然有愛,無從表達(dá)的愛,表達(dá)但卻被歪曲得還不如不表達(dá)的愛,也有怨憤,或許還有遺憾。天塌了,我父親也是我阿公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長子?,F(xiàn)在,我只需要表現(xiàn)得像母親一樣就好了。那種冷靜,那種意味無窮的沉默,我在一個深呼吸里抓緊揣摩。事到如今,二十九歲的我,仍舊可以躲在母親身旁,做她的影子。
然后,我的目光掃到了牛佬哥。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遠(yuǎn)遠(yuǎn)的我,揚了一下遠(yuǎn)遠(yuǎn)的腦袋。我也揚了一下腦袋,不知遠(yuǎn)近。他叫我細(xì)佬。本土方言,弟弟的意思,又比弟弟來得隨性,是把著距離的親。我叫他大哥,我發(fā)出四不像的本土音。牛佬哥是我的堂哥,只此一位。牛佬是當(dāng)?shù)赜靡孕稳萑说?,不算好詞,特取牛之犟、蠻、倔,斷無牛的一切優(yōu)良品質(zhì)。這是小時候的稱謂,我私下一路保留著,在主人公不在場的時候使用。我其實記不住他的正名,也沒這個打算。他搶著幫我把行李箱放到后備廂里。車是他的新車,一輛白色捷達(dá)SUV,車架子看著很硬朗,坐上去的感覺也不賴,除了車內(nèi)帶點日常生活未經(jīng)好好打理的氣味。像我這種對汽車品牌很不上心的人,SUV看著都不錯。
牛佬哥同樣沉著,像是外出采購,買大菜,然后回家準(zhǔn)備大弄一場,為了紀(jì)念什么。我們開始奔赴那棟青磚砌成的老宅,那里冬暖夏涼,偏暗,自得陰翳之美。眼下,它的堂屋成了我阿公的靈堂。
怎么判斷一個人冷靜與否,我的經(jīng)驗是看眼睛,準(zhǔn)確地說是看他眼骨碌的轉(zhuǎn)動情況,即他對外界環(huán)境反應(yīng)的靈敏度。所謂淡定,散淡而篤定,那是一個人眼睛的狀態(tài)。眼骨碌最靠譜。坦白講,牛佬哥的冷靜多少讓我有些失落,他是在阿公眼皮底下長大的,不像我。但這冷靜卻也讓我安心。生老病死,不過如此。也許冷靜是對的。
阿公在人世走的這一遭,不能算長,估計也談不上多痛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阿公的歲數(shù)有多個版本,又是周歲又是虛歲,又按年頭算又依年尾算,又是陰歷又是陽歷。母親沒辦法告訴我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我也沒敢問父親。他那時正在張羅一些其實可以不必張羅的事,張羅的意義在于張羅本身。因此我只能說,我阿公仙逝時的年紀(jì),在七十六歲到七十九歲之間,到底沒能攀上八十,按今天的看法,應(yīng)該不能稱作長壽。但,數(shù)字又有什么意思?夠了,就是夠了,不夠,就永遠(yuǎn)不夠。
牛佬哥問了我路上的情況。我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么,那位坐我旁邊的女生在我腦海里一晃而過。我們在機場到達(dá)廳分別,她拖著那個滯重的行李箱走了,脊梁骨很挺,行李箱里是某種花崗巖之類的石塊。她是做室內(nèi)設(shè)計的。這時我對牛佬哥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嘴巴不能停,否則只能更清晰地聞到車內(nèi)那種未經(jīng)打理的氣味,還有某種復(fù)雜而又確鑿的隔閡。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此刻的天色。斜陽殘照,地上吸飽了西天下凡的薄光,再吐出,變作一種陰郁的橙紅,天地近于一色,同樣老舊,讓人暗生什么也挽留不住的惆悵,一切都將隨黑夜一并湮沒。這樣的夜晚注定不冷,卻也毫無驚喜可言。其實過年回來也是如此,多余的熱度,沉悶的色調(diào),讓多愁善感的人悲從中來。
當(dāng)年,好多年前了,好多個當(dāng)年,我跟父母回去,抵達(dá)時天總是暗著的。小學(xué)時,我們家住在隔壁的縣城,回鄉(xiāng)過年,準(zhǔn)確說是回父親的老家,得開一個白天的車。
父親那輛車總害我暈車嘔吐。我不喜歡車?yán)锲じ锏奈兜溃膊幌矚g盤山的公路,路邊豐茂的植被也無辜受到牽連,進(jìn)而讓我對深深淺淺的綠色產(chǎn)生了長久的抵觸。只要想起當(dāng)年春節(jié)的返鄉(xiāng)之旅,我的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一個個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是我不堪的嘔吐物。每當(dāng)看到同款的汽車,我的喉結(jié)就不由自主地辣起來,好在如今不多見了?,F(xiàn)在的我已不再暈車,可能是耳朵前庭的功能終于發(fā)育健全了,就像我那已經(jīng)不輕易滲漏的淚腺。
牛佬哥的上身掩了一件被撐得非常緊湊的橫格POLO衫,領(lǐng)一半立著,一半耷拉,別扭得讓我想給他捋順,要么都立著,要么全趴下。但我不能這樣做。除了冬季,其余時間他愛光著上身,肚腩垂在褲頭外,這讓他的雙腿看起來更為短小,他整個人倒顯得越發(fā)寬大。我內(nèi)心一直都沒能很好地適應(yīng)發(fā)福后的牛佬哥,就像一直適應(yīng)不了半立不塌的領(lǐng)口。我父親那邊的男人都偏胖,以前瘦的日漸變胖,以前胖的越發(fā)肥碩。我母親說,他們家的米養(yǎng)人。這話幾乎成為了真理,除了不養(yǎng)阿公。阿公從來都瘦得單剩著皮和骨,好像那些米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別人的胃口越大,他瘦得就越發(fā)厲害。我父親自然也胖,但離開故土后,他眼看著成了兄弟幾個當(dāng)中最為清秀的那一位。我不得不信母親的話,就像相信牛頓的萬有引力,因為父親很早就吃上了更有營養(yǎng)、更豐富多樣的食物,還無酒不歡,愛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他當(dāng)然是家里最有資格暴飲暴食的那個人,他的確這么干了好些年頭,最終贏得了高血壓的青睞。
說回牛佬哥,他腳上的人字拖總是風(fēng)塵仆仆的,跟腳指頭一樣,在無雨的季節(jié)里結(jié)滿泥痂和塵灰。毫無疑問,當(dāng)年令我暗暗著迷的牛佬哥已不復(fù)存在,那種近乎本色的精致銷聲匿跡了。一個人長大,如果不多加防范,必然是一個逐步濁化的進(jìn)程?;蛘哒f,兒童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某種對于污濁的免疫。那種純澈的目光,黑得發(fā)亮的大眼珠,可以放大很多東西,也能濾掉很多東西,它具備某種自潔的稟賦,然后有一天,它突然消失,就像從未降臨。
我和牛佬哥的對白向來含混,從小到大。我的母語是隔壁那座縣城的方言,是我母親那頭的語言,也即我父親高中畢業(yè)被招干后遷往之地的語言。我講不來父親這邊的方言,只是勉強能聽懂。后來,私下里,我戲弄似的學(xué)著說,自以為不賴,因為把握住了這門語言奇怪的腔調(diào)。但我不會拿回去說,因為怎么說都像是嘲弄。小時候,牛佬哥從不喊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樣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喊他,我都沖著第三者叫他牛佬哥,哪怕明明是說給他聽,也必須拽上一個媒介,好消去不止一點點的別扭。沒錯,我們交流的成本有點大。直到回老家住上兩三晚,熟悉了,我們才不再需要借助別人進(jìn)行互動,哪怕依然省掉稱謂,對白依然含糊,但互動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說我的,他說他的,我們一起笑,一起鬧,我追著他跑,學(xué)著他做很多的事。每年回去,我們都得重新熟悉彼此,一遍復(fù)一遍,少不掉兩三晚的磨合。再然后,是一個星期左右形影不離的歡暢。
鄉(xiāng)下的春節(jié),總有自己熱鬧的章法,很適合男孩。有玩具槍,可以滿村滿鎮(zhèn)打來打去;有各式各樣的鞭炮,有的是場所供你把它們點燃;還有游戲廳,就在路邊,我隨牛佬哥玩過。他像個大人,從始至終都像個大人,干練,神通廣大,不廢話,從不玩撒嬌那一套,更不屑于撒潑。后兩者,當(dāng)年的我絕對是一把能手,并以此從長輩那里討了不少好處,也沒少被我父親揍,他的指關(guān)節(jié)伺候我的腦殼遠(yuǎn)比對待一顆沒熟透的西瓜要囂張得多。對了,牛佬哥玩《拳皇》同樣很有心得,而我站在游戲機前純粹是胡鬧,瞎貓碰死耗子一樣拍出零零碎碎的大招。好在游戲廳是我四叔開的,投幣不花錢。后來讀過《天龍八部》,我最喜歡的角色是段譽,理由之一就是段譽能放出六脈神劍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全憑運氣,另一緣由則是我迷戀王語嫣,是那種男女授受不親的欣賞,然后愛屋及烏順便也喜歡了我們的小段郎。除去對付試卷,平日的我一無是處,對此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現(xiàn)在也一樣,能寫些虛頭巴腦的文字,可我依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出社會后,牛佬哥開始叫我細(xì)佬。他主動這么叫我。他越主動,我就越不由自主地變得積極起來。我已經(jīng)試著靠近他們的發(fā)音,講一種四不像的話。這幾年,他的言行越發(fā)像個大家長,他是這個大家庭的長孫。作為嫡長孫的我,注定是不可能有個家長樣的,因為性格,更因為我不過是跟他們血濃于水的一個外人,對此我很清醒,也多少心存慶幸。去年陪北上的父母參觀恭王府,盯著墻上圖表里勾勒出的奕訢家族關(guān)系網(wǎng),我竟然想到了身在遙遠(yuǎn)的南邊的牛佬哥。假如我們生活在古代的皇室家族,我們的關(guān)系將不得不變得非常緊密也非常微妙,這種緊密中混合著黏稠的血腥味。人性使然罷了,就看把人扔到何種境地里過一遭。抱歉,又扯飛了。但我的確有些慶幸我們的疏遠(yuǎn)。
細(xì)佬,是一個非常干練的稱謂。我對此深感滿意,畢竟我們都盼望成熟,然后才會反思成熟。此時的我們已然成熟。但中間有一小段時期,應(yīng)該是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牛佬哥沒念高中,那時他去了廣東打工,我們像規(guī)避某種風(fēng)險一樣避開彼此,互不對視,兩廂沉默。我很善于躲閃,牛佬哥也不賴??赡芫褪悄嵌螘r間,我感受到了春節(jié)的索然無味。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其他人才跟風(fēng)一樣抱怨年味越來越淡。我很早就明白,年味變淡是人味淡了。它突出表現(xiàn)在大家都躲著小孩,把沒有家長在側(cè)的孩子視若無物,他們都擔(dān)心倒貼紅包,可是沒有壓歲錢還能叫過年嗎?
當(dāng)年的過年真叫過年。老家是一個繁華的大村,它曾一度晉升為鎮(zhèn),后與鄰鎮(zhèn)合并,又回落為村,但繁華不減。把繁華理解為亂也不為過。我跟牛佬哥喜歡滿村瞎跑,我們像青蛙一樣從臭氣熏天的池塘塘基上一躍一躍跳過去,從別人家晦暗的堂屋穿過去,從不知誰家的狗的背脊上跨過去。我們奔跑的樣子像兩個無比雀躍能量過剩的小丑。有人見到我跟牛佬哥一并現(xiàn)身,都特地招呼我一聲弟弟,發(fā)音近似普通話的嗲嗲,害我長久以來都以為嗲嗲是對我特殊的昵稱。他們愛指出我跟我父親擁有一樣的兩節(jié)耳垂,還有戽斗下巴、塌鼻梁,然后哼哼哈哈地笑,笑得非常熱鬧。對此我感到親切而惱火,身子發(fā)燙。然后他們便爽快地在口袋里掏摸什么,然后遞給我。是利是,我們管紅包叫利是。父母不在場的話,我都徑自照單全收,不必裹上艷紅的利是紙,我不講究這個。他們能給的不多,幾塊錢,至多十塊,不管對方性別和年紀(jì),我一律回復(fù),恭喜發(fā)財。我不在乎利是的金額,但會在意它們的個數(shù),個數(shù)代表著某種人氣。
我跟牛佬哥也不老是在外浪蕩,家里有家里的滋味。我們愛看碟片,林正英的僵尸系列,尹天照主演的《我和僵尸有個約會》,還有周星馳的電影,都看。我們聽不大懂正宗的廣府粵語,繁體字連蒙帶猜,勉強可以意會,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們觀影的興致和效果。意在言外,有的是象外之象。我對TVB的《封神榜》記憶猶新,我不無自責(zé)地喜歡劇里溫碧霞飾演的妲己,道理與喜歡王語嫣相類。我還喜歡TVB劇整體的節(jié)奏,喜歡他們的服化和武打,前者不艷俗,后者真把式。劇中的哪吒很像我的牛佬哥,精神,慧根足,實誠,做事一五一十的,有點坎坷都能給它趟平了。至于我自己,我肯定連木吒都不如。牛佬哥為什么叫牛佬哥,我不明所以,可能得追溯到更久遠(yuǎn)的時候,當(dāng)年少不更事,冥頑了一點,從此被人一錘定音,改不了口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我所知的牛佬哥是頂正派的人,哪怕不愛讀書,但那股浩然之氣是由內(nèi)而發(fā)的,它不隨世易時移。打從我認(rèn)識他起,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改過自新后的哪吒,肉身成圣,蓮花太子,怎么吹捧都不過分。我天然地信賴他、仰慕他。
黑夜圍攏后,電視就不再屬于孩子了,也不屬于阿公,它不再隸屬任何一個個體,它是大家伙的。吃過晚飯,附近的村民打著手電就吭哧吭哧過來了,三三兩兩,很快擠成陣勢。他們飯都吃得很快,菜里的鹽撒得也多,從我們家飯桌就能知道。仗著年輕消化快,牛佬哥吃得尤為迅猛,一下就從餐桌上溜掉了。我只能賽著跟他一般快,沒什么理由,盲目跟風(fēng),也想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頭,追隨他接下去的節(jié)目。大人見狀,便讓牛佬哥等等我,他倒不嫌棄,坐一旁靜靜等我再多扒幾口,然后一起開溜,趁著尚有半抹天光在,再鬧騰一時半刻。同樣因為模仿,我喜歡上了吃生香菜,放料碟里蘸上一蘸就使勁啃。
酒足飯飽的村民們落座在我阿公家堂屋的不同角落,緊密而有序。光源來自一桿電條,以及電視機藍(lán)盈盈的光亮,還有堂屋中央火盆里炭頭燒紅的火光,帶著一點干燥古樸的原木味。屋外一團漆黑,偶有狗吠四五聲,蟲鳴不絕如縷,久而不聞其叫。有話講的時候,大伙就搶著說,無話了,就老老實實看幾眼麻花花的電視屏幕。我喜歡大伙聚在一起的氛圍,叮鈴哐啷的,光看每個人腦袋上的景致我都忙不過來。家里一直備有紅瓜子、葵花子、糖果和紅皮花生,不知擱在哪個角落,可以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用從前裝月餅的鐵盒壘得高高的。都不貴,無非讓大家有點東西放到嘴巴和手心里。這時候,我的身子再度燙了起來。
牛佬哥的右門牙上下各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豁口,是多年嗑紅瓜子鑿出來的。紅瓜子唾液一碰就滑溜溜的,對此我非常厭惡,但又一直想要將其征服,結(jié)果總是狼狽地敗下陣來,一手的口水也吃不著幾片。要不了多久,我就不愛碰它了。我不知道牛佬哥門牙的豁口后來有沒有填平,就像傷口愈合一樣。應(yīng)該不能自愈吧,牙齒到底是牙齒,是鈣、磷和其他礦物質(zhì)。但我一直期待著。所謂期待就是不去驗證,或說無從驗證。牛佬哥不怎么笑了,更不會沖我笑??赡苁菚r間有限來不及醞釀笑意,如今彼此見面不過一餐飯,還能怎么樣呢?
在我剛記事的時候,我阿公就老愛逗我,散座各處的村民跟著起哄。無非一些調(diào)侃,問我哪里人,是不是住這里更舒坦,或者揚言不讓我回去,要么就是他們要跟我同去。我越想越氣,越氣越橫,他們就越發(fā)快意,這讓我更加憤怒,以至于常常憤而落淚。他們成人之間從不輕易調(diào)侃,他們只拿小孩取樂,這一點我很鄙棄,這說明他們不夠勇敢,也沒有多少策略。每當(dāng)這時,我就想念在另一個縣城的外婆,她在我打噴嚏的時候,總替我高喊:“大吉利是,吉星高照!”我們總是同聲相應(yīng),她對我的態(tài)度格外真誠。
但我仍然留戀在阿公家的時光,尤其是快要回去的時候。這座青磚修造的老宅兩層樓高,一層的四角辟作四個房間,當(dāng)中即為大堂。大堂往里走,邁過高高的木門檻,還有一個小天井。天井再往深去,過了一個磚砌的小拱門,是后來新修的一層小平房,房頂用來晾曬梅菜干、風(fēng)腸、生花生,還有衣服。向著天井的外沿,垂落著一叢枯榮參半的紫竹梅,至今仍在,徹底成了野生狀態(tài)。房頂也是我和牛佬哥當(dāng)年放煙花的地方。這么一布局,就讓整個房屋相當(dāng)于一個一進(jìn)的宅院。在天井一隅,阿公弄了個葡萄架,能結(jié)出不少淡青的葡萄串,一粒粒小小的、酸酸的,嘗起來別有滋味,才下光滑的舌頭,卻上皺皺的眉頭。老宅檐下掛著倆燕窩,像兩個泥塑的蜂巢,臘月也有燕子住著,喳喳地叫,聲音脆嫩,這說明我們這里足夠南方,對燕子來說溫暖有余,這是一個非常宜居的地方。我愛長時間觀察它們的飲食起居,從不覺得無聊。對了,燕子沒穿花衣,黑不溜秋的。葡萄架下,鑿了一口水井,有根木棍做的手柄,動用了一點活塞原理,手柄上下?lián)u它,水不久便從口子里汩汩流出,涼得人打激靈。平時洗菜或燒水洗澡,水都來自這口井,免費又干凈。如今井已廢棄,徒有一截半朽的木柄。不知怎么就廢了,是水竭還是人走井棄?沒問過。現(xiàn)在阿公不在了,更不知道能問誰,幾個叔叔看著都不像知道的樣子。葡萄架也早就拆走了,天光云影少了遮攔,卻是徒添荒涼。原先地面和墻壁上好死賴活的翻白草、蕨苔、天胡荽和葫蘆蘚,竟也縮了不少地盤。燕子窩倒還在,只是一點燕影也沒了,看著比從前來得窄小,暗淡了下去,跟整個老宅一樣。就連老家的那條黃狗也不知所蹤,或許已經(jīng)老死了。也可能,狗早換過了幾條,而我還以為始終是那一只。
這般房屋,當(dāng)年放眼全村,可說相當(dāng)有排場。論排場,不過是自然而然的事,屋子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能眨眼就熱鬧起來。阿公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鄉(xiāng)親們小打小鬧的病痛,無外是他給弄走的。他在屋里辟一間緊挨外巷的房間當(dāng)作門診,開藥為主,也能打針。當(dāng)年針管有限,不介意重復(fù)利用。經(jīng)他煮沸消毒過的白管子,個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成排堆在酒精擦拭過的針盤上,看著不讓人害怕。大伙對他、對我們家,有著一層敬意在。救死扶傷,任何時候可不都勝造七級浮屠?
老家過年,沒有守夜的習(xí)慣,等不來李谷一唱完《難忘今宵》,響過一卷零點的紅炮仗,大家便回各自的房間熄燈睡覺。大年初一,遠(yuǎn)近各處重燃的鞭炮聲和雞鳴聲,逼著大人小孩全都起一大早,漱了口,直奔灶頭尋覓自家親手做的湯圓來吃。湯圓早就擱在大屜鍋里,添水拿細(xì)柴燒好了的,兩三只就能填滿一個不小的白瓷碗。湯圓帶甜陷,放了大量的白糖和搗碎炒香的花生米,一口咬嘴里,所有牙縫悉數(shù)被顆粒物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牙口不好的,吃起來有點費神。我最愛吃外頭的白糯米,糯米那種膠著的撕扯感讓我的整個口腔都張燈結(jié)彩起來,這就是過年的感覺。
在年節(jié)的氛圍里,我和牛佬哥顯得格外抖擻。我們有一回居然想到去給村路命名。池塘邊上那條路叫皇后大道東。交匯點擺著一檔豬肉攤的三岔路,左拐進(jìn)村的叫大地雷公,大地雷公是我們最喜歡的一種炮仗;右拐同樣能進(jìn)村的叫八神,牛佬哥在《拳皇》里最喜愛的角色是八神庵,我跟他一樣;兩條路匯成的那一條,我們叫它陳真路。我們就到底叫黃飛鴻還是陳真這個問題,用眼神糾結(jié)了一陣子,最終都覺得《精武英雄》里的李連杰更具英雄氣概,配樂也更為激動人心。陳真路的腰部是一個高坡,可以俯瞰村里初中部的水泥籃球場和大街的一截小片段。村里人上街,都說出學(xué)校,指的就是這個初中部。村民們只把那條店鋪林立的大路叫街,至于其他道路,全沒一個說法,他們通常會說自己上誰家去,或者到何處去辦點什么事,至于怎么去的,奔哪條道,沒人關(guān)心這個。那時,我和牛佬哥打算關(guān)心關(guān)心。離阿公家側(cè)門不遠(yuǎn)有條小泥道,中間橫流著各家排出的生活污水,我們給它取了個不好聽的名字,在此不表。至于那條商鋪云集、人頭攢動的大街,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把它喊作北京路。那時我們都沒到過北京,但大致明了北京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遙遠(yuǎn)而重要的東西,我們已經(jīng)開始有了對抽象的把握。此前我們對路的判斷,是根據(jù)記憶拼湊而成的一種眼緣。我們不分東南西北,我們南方人都不愛辨別東西南北,一大原因是我們的路總是歪著長,像是擠剩下的,再也擠不動了,于是便有了路。
我記得有年暑假,牛佬哥隨我三叔來我家中小住過幾日。我第一次看到穿著短褲短袖的牛佬哥,他的眼睛還是那么烏黑油亮,靈氣未褪。我三叔曾在這個縣城的紙廠做過一份工,在此之前,他在一所技校學(xué)了兩年造紙的技能。父親長兄為父,工作后就把三叔捎在身邊。千禧年紙廠倒閉,三叔回了老家,在村里開了一間雜貨鋪,鄰里鄉(xiāng)親要買日用品,犯不著總跑街上了。對于那次牛佬哥的造訪,我興奮異常,也有些惴惴難安。我家住的筒子樓,地盤小,沒什么可玩鬧的去處,我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騎上我母親的鳳凰單車,不停繞著小院轉(zhuǎn)圈,專撿險道練車技。摔下來也無妨,就是車頭松了、車擋響了,弄不回去得遭幾句罵。我擔(dān)心牛佬哥會失望,對我失望,對我們家失望,也對縣城失望。
我跟他上過幾回街,我們這里的街道都有各自的名字,盡管我能記住的并不多,因為沒有必要。不管我們?nèi)プ鍪裁?,我都會很盡地主之誼地察看牛佬哥的臉色,他精力充沛的臉蛋永遠(yuǎn)寫滿了全情配合,這讓我安心,也有點壯志未酬的感覺。所以,待家里看電視更為自在,不好看怪電視就對了,電視的那頭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它聽不到也不在乎我們的觀感。我記得當(dāng)時我們一起看了電影頻道播放的《甲午風(fēng)云》。那是一個涼快的早晨,但我回想起來卻感覺如同傍晚,對一個不辨西東的人,這種感受會來得更為逼真。我們交流時語調(diào)仍然不大一樣,我會遷就他,又不完全遷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么,更無從了解他是否明白。至少在觀影的那些時刻,我們感慨良多,我們的感嘆高度一致。我們沉浸在濃郁的感傷氣氛中,為英勇的鄧世昌和悲壯的致遠(yuǎn)艦,也為我們自己。牛佬哥第二天就要回去了,我的暑假即將結(jié)束。這種分離的感受是橘紅色的,像電影畫面那種陳舊的色感,也像日落黃昏,是老家特有的色調(diào),那是一種柔軟的無可奈何、溫情的殘酷。那年過年再回鄉(xiāng),我們都已經(jīng)不記得起路名的事了。記得總是后來的事情,一時段有一時段需要操心的事,比如我們?nèi)绾卧俅沃匦率煜け舜恕?/p>
印象中,牛佬哥向來不愛沾家,像老家當(dāng)年那條黃狗,他們都在外頭擁有很多自己的路數(shù)。初中畢業(yè)后,牛佬哥先去廣州打工,再去縣里打工,后來就到離村不遠(yuǎn)的瓷磚廠做保安。過年再回去,飯點前想要碰上他需要一定的運氣——他比我一個北漂看起來還要忙碌。兩年前,這家瓷磚廠征了我們家的山地,補償了不少款,老家的親人們更加不愁吃喝了。據(jù)說牛佬哥很快就榮任大隊長了,有四五個部將供他差遣。他現(xiàn)在擁有標(biāo)準(zhǔn)的雙下巴,頭油很足,肚子鼓得肆無忌憚,不沾家毫不妨礙他貼膘。我猜他睡覺的時候肯定打響鼾,滿屋滿院都能聽到,就像我的父親。不管怎么說,我對似乎沒有閑暇發(fā)呆的人充滿了敬意,因為我常常神游,再忙也要擠出一點空檔無所事事,近來還染上了瞌睡的毛病。自從結(jié)交了第二任女友,我間接而粗暴地意識到自己睡覺時也打起了鼾。人還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著,鼾聲已至,氣得人家小姑娘狠擰我的耳和唇。我發(fā)誓那時我壓根沒睡著,我正利用這難得的空閑時間發(fā)呆。但,我的體重的確在飆升,下巴骨像河床一樣被脂肪漫灌,不復(fù)得見了。
我還沒上高中那會兒,父親幾兄弟就當(dāng)著老兩口的面,商量來商量去,把家給分了。我父親很早就掌握了話事權(quán),過程挺順利。老家的幾位叔叔各有生計,早前便造起了各自的新宅,房子從功能上講,比老屋來得闊氣、便捷、敞亮,就是缺乏積淀。兄弟幾家不說和氣,絕對稱得上相安無事。三個嬸嬸,只有在遇到我父母的時候,才會靠過來,偷偷說些妯娌間的壞話。我父母被她們默認(rèn)是最高仲裁者。
老屋沒人要,象征性地歸了我們家。我一直覺得整個村子最講究、最美觀、最有底蘊的住宅,就是我們這棟青磚老宅。老屋的一磚一瓦,乃至一片灰塵,都帶著巨大的信息量。但這話我只能擱心里,自己跟自己說。主人家散了,屋里的人氣也就不在了。阿公倒一直挺在這里,攪動著這棟老屋過剩的清靜。他肯定很窩火,因為在未經(jīng)許可的情況下,自己被偷偷換上一副斑駁的皮囊和滿腦殼白得刺眼的頭發(fā)——他倒是沒有禿頂?shù)膯栴}。他的動靜理應(yīng)更大才對?,F(xiàn)在,那一點點的攪動終究消失了,微瀾歸于死水。
他一手締造的院落和一手締造的孩子,要么肉眼可見地荒僻下去,要么紛紛離他而去。差不多那時起,他有了點返老還童的意思,胃口淺了,飯后得用手撐住下垂的老胃,不然就墜得慌,但管不住嘴,專挑香辣的吃,不愛蔬菜。除了我父親,他見誰都要嚷幾句,只是沒人接他話茬,害他嚷嚷得很沒勁頭。三不五時,我三叔還會在電話里跟我父親打他的小報告。他越來越不像位醫(yī)生了,倒像個少年哪吒,我父親則像李靖。阿公的確已經(jīng)無力照料別人,只能盡量打理好自己。
我阿婆跟了四叔一家,住到了大街上,也就是那條“北京路”。我四叔肯動心思,在街上開過歌廳、游戲廳、移動營業(yè)廳、超市和糕點店,腰包鼓了又癟下去,終歸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阿婆跟他討熱鬧去了。那回大人談話,我從父親嘴里聽來一句,大意是阿公和阿婆關(guān)系處得不好,在他沒上初中的時候,兩人就分床睡了。我私下不以為意,外公外婆的關(guān)系也沒多好,碰了面總罵罵咧咧。罵罵咧咧就是他們的交流方式,有時候是例行公事,有時候是真急了眼,甭管當(dāng)著自家人還是外頭人,他們都毫不避諱。還有,他們也分床睡,兩張床隔著幾道門。在我的經(jīng)驗里,祖輩那一代,好像都是這樣的。
我阿公離去的時候,就躺在老屋自己房間的那張床榻上。床頭用竹竿懸著一顆黃色的燈泡,吊在蚊帳外,開關(guān)點亮,四周還是凜然一團灰黑。我進(jìn)去過,不忍多看,但竟也一直無動于衷。我不知道阿公最后走的時候,是不是孤身一人。我沒問,也不打算問,似乎不言自明。一個人的告別,哪怕是解脫,總歸有些寂寞吧?
阿公徹底地走了。我親眼所見。他老實仰躺在一張篾席上,肚皮枕著祛暑防腐的冰袋。他一動不能動。這個家族里最為干瘦的男人,他辛苦賺來的米,就是滋養(yǎng)不起他自己。他比以往看著,都要瘦得可怕。
入殮時,遵風(fēng)俗,所有親人一律背過身去。身后,我輕盈的阿公被人抬起,安放在那口棺木中,上釘。他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就此長眠。我總覺得這口棺木過于促狹,倒不擔(dān)心阿公躺不利落,畢竟他瘦,我只是覺得好像有些委屈了他。我突然對鋪張有了一點向往。此時,我的耳側(cè)傳來很多雜亂的哭號,無風(fēng),哭號更加鮮亮,我的周遭盡是雜亂的聲響。
我們必須進(jìn)入這真?zhèn)文娴臍夥眨瑸槲覀儕檴檨磉t的孝與愛。所有人都努著勁兒,好迎來最后的解脫。我突然很難受,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阿公過完他這不無草率的一生。但我同樣知道,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否則誰都會覺得自己滿含委屈。
在村里,我的阿公勉強夠得著多子,四個男娃一個女娃,早前還夭過倆閨女。他去世前還有一個曾孫,就是牛佬哥的兒子,我的侄兒。多不多福,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牛佬哥早些年跟一個其他鎮(zhèn)上的女孩好了,他們是在廣州認(rèn)識的,女孩在隔壁廠做縫紉?,F(xiàn)在,他們夫妻倆都在瓷磚廠上班。女孩五官不俗,愛把自己扮得像個大城市里的女人,跟當(dāng)年尚還英俊的牛佬哥十分登對。登對的人結(jié)婚生子,合情合理,皆大歡喜。剩下的問題是,曾孫對我阿公而言,重要嗎?我知道他們講究這個,但我感覺對他而言這無關(guān)緊要了。他見識過多子帶來的局面,而且因為自身糟糕的狀況,他在心緒上估計管不過來,他得全力以赴對付自己。
整個辭靈儀式,我這五歲的侄兒大都在外面跟小伙伴玩耍,只在一些必要的環(huán)節(jié),被我叔嬸或是牛佬哥抓來待命,追加三兩聲斥罵。我一直沒能在我這侄兒的臉上,覓得當(dāng)年我在牛佬哥臉上發(fā)現(xiàn)的俊秀和清澈。這小子目光幽憤,臉肉橫生,多動,見人不問好,吃飯不安生。說他能鬧海我也信。
我大姑最沒包袱,對著聽不到的阿公撕心裂肺地哭。她的哭號讓我想到在我更小時候見到的外婆面對黑棺里的曾外婆的遺體時的哀訴。那種胸腔共鳴和抑揚的節(jié)奏,與大姑幾無二致。大姑也是一個抱孫子的人了,她擱淺一般,攤在地上不停地喊,阿爹啊,我從此就沒了爹啊。大姑一哭,很多叔叔和嬸嬸,包括我母親,也跟著紅了眼。對我來說,她硬朗的哭號是最柔軟的慰藉。堂屋里鼓滿紙錢和香蠟青灰色的煙霧,香火不能斷。我的眼睛非常酸澀,但我愿意坐在那張矮腳凳上,被濃烈的煙霧層層裹緊,淚水到底弄花了我的腮幫子。我想起阿公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他那時摁著我尚未長開的肩膀,重復(fù)了兩遍。你是藤州人。那時的我莫衷一是。藤州是我父親出生長大的地方,是我的戶口簿上登記在冊的籍貫地,也就是阿公此刻躺下的這片土地。它真的沒有什么能讓我留戀的細(xì)節(jié),但阿公的話無比正確,我是這里的人。
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的故鄉(xiāng)被兩個實在的支點架空了。那兩個小點,在地圖上看著如此之近,但四周皆山,綿延起伏,展平了,將會是相當(dāng)可觀的距離。而且正因為皺著長,放以前,兩邊更難碰頭。其實一翻族譜不難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一直在流動,像一條難有終點的河。唯有故去的人才會停止,像一朵被拍到岸上曬干的浪花。河流依舊故我,滔滔不絕。所謂尋找源頭,當(dāng)你抵達(dá)某個節(jié)點的時候,你將意識到,我們對遙遠(yuǎn)的起點并不如想象那般迷狂。
我沒有故鄉(xiāng)但有鄉(xiāng)愁。鄉(xiāng)愁確鑿無疑又糊里糊涂,它是空氣中的某種溫度和濕度,是雞叫和早市的喧囂,是一種語言無法轉(zhuǎn)譯的詞匯和語法,是帶回音效果的笑聲。通常它是老嫗的笑,是很苦但食過甘來的苦荬菜,是九制陳皮,是溪邊和肉攤上生死兩界的關(guān)鴨,還有長輩操著針車給縫制的沙包,它們的終極歸宿是棚頂和半空中的電線,是真真切切的某一個人,比如牛佬哥。
阿公出殯那天是個好天,天藍(lán)得極淡,不見云影,附近的山都是小山包,蜿蜒著早前開好的泥道,近旁的草木通通撇過腦袋,像是不忍。鳥在看不見的地方叫,聽起來個頭不小,可能是斑鳩。我大姑的哭號在這里得到了強烈的回應(yīng),聲音傳得很遠(yuǎn),再彈回,銜來草葉、巖土和枝條的清香。在我阿公的墳頭旁邊,還有好多其他逝者的新墳舊塋,看著并不孤單。外面一時的熱鬧終歸要散去,只有鳥還在叫,但依然不見蹤跡。
都妥當(dāng)了,去跟牛佬哥道別,無非簡單幾句問候。面對彼此的時候,我們還是不善言辭,改不掉的。他的衣領(lǐng)還是一半挺立,一半翻卷,也改不掉。從他的領(lǐng)口能聞到一股嗆鼻的香味,應(yīng)該是洗衣粉倒多了,這兩天夜里雨大,沒晾干。返程由我開車,開我父親的日產(chǎn)SUV。在駛出那條“北京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村里最亮眼的事物,是返鄉(xiāng)者和先富者座駕的外殼。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一批設(shè)計者的匠心,牢牢保障著一種堅實的審美范式,只是,誰有一份閑心去靜下一顆心,來欣賞一輛汽車外來的弧線和光澤?
我還意識到,這個家恐怕是要完蛋了,準(zhǔn)確地說,完蛋的是由我阿公一手打造的這個家。我將在一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啟一組血緣記憶。河流的一支,將出現(xiàn)巨大的跳躍,然后繼續(xù)流淌,或者繼續(xù)變換。這組記憶的源頭到我父親為止,而我成了干道。我不大敢深想,因為惰怠和某種膽怯。
回京前,我去找了那個女孩,那個行李箱里塞滿石塊的女孩。她有點特別,我喜歡她說話時的中氣十足和適可而止,就像一塊小巧但密度十足的石頭。我找她的理由很簡單,我說我想設(shè)計一下我的家,盡管我在北京沒有家,但并不妨礙我設(shè)想。我的設(shè)想里有很多花崗巖之類的石料,甚至還有一個她。當(dāng)然,這點我沒告訴她。那兩天,我把自己擱在廣州芳村地鐵站邊一家國際青年旅舍里。很久沒住青旅了,上回還是大二的時候。我突然渴望跟年輕人一起扎堆,看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作、造。我不介意跟他們共用衛(wèi)浴,穿一樣的橡膠拖鞋,在大廳打打美式臺球,翻看過時的雜志,偷瞄幾眼永不過時的女生。我突然就愛上了他們的放肆和矯情。
這家青旅距她租住的地方很近,兩條街。她是佛山人,廣漂。我們晚上一起在路邊攤吃燒烤,還到隔壁的小攤點了一份純牛雜、油豆腐和白蘿卜。我們都愛烤生蠔,各吹了兩瓶珠江啤酒。我對她的好感又增多了九又四分之三個百分點。之后,我們來到珠江邊的河堤,我興致大發(fā)地挑了一家BB槍射擊氣球的攤位,為她贏走了一個蠟筆小新公仔。在欄桿旁靜享夜風(fēng)吹的時候,我挽住了她的手,她扭捏了兩下,徹底歸順于我的緊握。她的手心如同一塊溫暖的大理石,柔中帶剛。
我的公司在北京朝陽區(qū)東大橋附近,我愛在午餐后到公司周圍各處溜達(dá)。東三環(huán)北路和朝陽北路交匯的路口邊上有家朝陽劇場,我經(jīng)??吹酵忸^擁擠著很多外地旅行團,團員多為長者,他們身上的氣味讓我感到親昵,也讓我排斥。他們在導(dǎo)游的帶領(lǐng)下,密密麻麻地從馬路這頭穿到那頭,說說笑笑,操著不同的方言。我從他們口中得知,他們是要進(jìn)去觀看表演。在我沒到北京之前,我的阿公曾跟村里倆老頭報了一個當(dāng)?shù)芈眯袌F,北京七日游,往返都坐火車。他很可能也曾在這家朝陽劇場里,看了一出名為《孟姜女哭長城》之類的現(xiàn)代歌舞劇,演員裝束浮夸,燈光妖艷。整團人擠擠挨挨過馬路時,走得最溫吞的無疑就是我的阿公,他落在隊尾,不斷被著急忙慌的司機拍著喇叭催逼。他沒法還嘴,他在全力挪動。其實,他的后小半輩子都有點自顧不暇。我多希望他就是一個少年哪吒。
今年入夏,牛佬哥、嫂子、我侄兒還有二叔二嬸一家也來了一趟北京。跟團,七日游,往返火車。他們沒來找我,我是后頭從父親那里知道的。不打招呼是對的,因為跟我說了也無濟于事。北京太大,我得上班,而且我討厭頑劣的小孩就像討厭當(dāng)年的自己,再說團有團規(guī),我也有我的懶惰。
一日下午,因為昨晚熬夜看完西班牙德比,我沒去公司,正準(zhǔn)備起床刷牙,突然發(fā)現(xiàn)手機屏幕亮著一條貨真價實的短信。細(xì)佬,有空回來一起飲酒。沒留名,但我肯定他就是牛佬哥。趕緊回復(fù),好的,一定。我的身子再度燙了起來,說不清為什么。
我很快就要回廣州了——只要是南方,我都說回去——準(zhǔn)確來說是下個禮拜。全身而退。那里離家近,我的家,父母的家,但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離她近。這個決定可把我的父母親樂壞了,他們一再表示,北京太過遙遠(yuǎn),不方便。我不明白不方便什么。還有,他們老催我多喝湯,喝湯補鈣。他們催我,我反倒不愛了,除去一貫的叛逆,還因為他們的膠柱鼓瑟讓我大失所望。北京哪來的正宗靚湯?眼下不勞他們操心了,不管湯里有沒有大量的鈣質(zhì),我都經(jīng)常能喝到。老火靚湯,我其實挺好這口,點個外賣的事。
對了,我跟牛佬哥的酒約,踐行的可能性陡然大增。我暗自發(fā)誓一定會回去的,一個人。契機嘛,任何一個有團聚意味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都成。幾兩米酒下肚,都來勁了,我就放聲跟我大哥掰扯。說說吃多鹽的壞處,洗衣粉倒猛了對皮膚的傷害。還有我想告訴他,我從沒忘記那些走過的路,它們都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