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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圓酒

2021-11-22 00:57舒飛廉
山花 2021年11期
關鍵詞:木蘭

舒飛廉

1

十月初八,元英嬸媽一個人,頭臉裹著我妻子送的紅牡丹絲巾,快腳快手,走在高高的小澴河堤上。初秋大水退去,唉,比起從前懸置在鄉(xiāng)親們頭頂上的大水,這也好意思叫大水呀。鎮(zhèn)政府派修路公司的小伙子開著鐵公雞一般的挖土機來整修河堤,又在堤面鋪上水泥。幾個小伙子長得又白又嫩,穿得時尚,在車斗里顛得像獅子滾繡球,玩玩打打,一周下地,就將堤基墊高,堤面刷平,將河灣整治得眉清目秀。這要是放到從前,堤下三四十個村莊,上千號男將女將埋鍋造飯,箢子扁擔,挖的挖,挑的挑,棉衣棉褲里黑汗流成溝,忙上一個冬天,才能夠鳴金收兵,之后在忽忽北風里,才能裹棉被睡安穩(wěn)覺,自信明年小澴河的龍王,不太可能跳出金神廟土地爺?shù)氖终菩?,天下太平,且去過年。過年玩龍燈,端午劃龍舟,喜氣洋洋,好不熱鬧,這是面子,底子里,還不是將精壯的小伙子們挑出來,虎頭虎腦,向上舉棍,向前劃槳,死命要將那紙糊的木刻的不服周的小澴河龍王壓低一頭!

太陽剛升起來,給河堤上下的草木魚蟲、飛禽走獸涂胭脂。小澴河河面涂得更多一些,好像燒柴火灶,灶膛里灑出來的一堆堆火,跳閃在白蒙蒙的霧氣里,向上是鑲在河岸邊的紅蓼,細牙貝齒,淺紅加深紅,紅蓼外的蘆葦絮,云髻霧鬟,白里透紅,蘆葦之外的堤樹是杉、楓楊與白楊;朝霞輝映黃葉樹,去掉凄涼意,更好看的是堤下墳垅堆青石碑間的烏桕樹,它們散布其間,赤赤紅葉,比霞光更盛,讓三尺黃土下早死的晚死的人向上平躺,都能由頭蓋骨上感到一層薄薄的暖意。這些元英嬸媽的老熟人,成百上千,從前一路挑過土修過堤的男將女將,陸陸續(xù)續(xù)鉆進他們的杉木棺材,花圈歷歷,舊墳上,荒草成堆。墳垅之外,是簇新嫩綠的麥田,麥田中間新修的水泥路,蛛網一般連接起雜樹掩映的村落,村落里炊煙如初乳,混合著晨霧朝霞,與雞鳴狗跳的動靜,人畜糞便的腥臊,老頭老婆們罵孫子孫女的話語聲交會在一起。在這熱氣騰騰的紅塵上,是萬里無云的藍天,他鄉(xiāng)的大雁成群結隊往南方的他鄉(xiāng)飛,我們鄉(xiāng)的雞、鴨、鵝、鴿子、麻雀、灰喜鵲、黑白喜鵲、黃鸝、斑鳩、白鷺、翠鳥、布谷鳥、戴勝鳥們按兵不動,一寸一寸翻檢田地間的糧食與蟲子,它們眷戀著這片簸箕大小的田園。

“寅時三刻,日頭升到了金神廟黃春元修的向陽樓屋頂上,月亮掛在舒家塆舒鶴林家的煙囪上頭。”這個瞎子說得,唉,就像他能撥開眼皮彈出白眼珠親自看見一樣。東邊日頭西邊月,一點沒錯,月亮薄得像一張紙的人情,可惜他不曉得這天地搽胭脂的滋味。元英嬸媽由梅家塆的土坡走下河堤,準備由梅家橋過小澴河,到河對面的殷家塆找木蘭。魏家塆的樹堂瞎子,已經拄著他七八尺長的竹竿,站在橋頭等她。橋是青石橋,往年獨輪車來往壓出的六道車轍,有三四寸深,男孩們騎自行車沖坡,車輪別在車轍里,人由車座上彈起來,撲通掉進河水里,也有淹死的。魏瞎子掉到河里多少次,沒淹死,按他自己的話講,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修萬卉莊園的肖長富,小澴河流過他的莊園的時候,被他截成了一個葫蘆形的游泳池,供人們帶著游泳圈來學游泳,然后在池邊搭帳篷,搞篝火晚會,吃燒烤,放煙花,該得他賺錢唉。河水再往下流,就由一大片變成一條線,大水龍變成小泥鰍。一個是摸魚弄蝦的肖四海,他起簍子,摸蝦子,下攔網,布龍門陣,四十年如一日,丑時三刻出門,這河里的野魚野蝦,烏龜王八,都被他捉住賣了,換成他六間開四層高全鎮(zhèn)第一氣派的大樓房,樓房上題的名是“龍宮”,那小澴河里的真龍王,冇得水游,冇得食吃,哪來的力氣,去捉一個掉到水里的瞎子?“我會活到龍王緩過勁來找我,我跟他有賬要算?!蔽合棺痈饗屩v過好多次。

“立冬三分霜,大雪一尺白。元英你看梅家橋上是不是打了霜。”樹堂瞎子問她。青石橋果然結著銅錢厚的白霜,難怪之前天蒙蒙亮,元英過橋去金神廟找黃春元,耳朵里聽到的是陣陣雞鳴,腳下卻一拐一拐,像踩在臘肉皮上一陣陣打滑。

“我給你推算的日子,翩翩歸妹,好是好,就是冷,可能會落大雪,我們電壓夠,你不要準備木炭,三個電熱汀就可以了。平子還沒回來?你一個人張羅得過來?”樹堂瞎子講到的平子,是我叔叔肖菊平,元英的男將,日下在高鐵線上修鐵路。

“他們鐵路上趕工期,請假扣錢都是按小時算。平子能夠在喝團圓酒的當天下午坐城鐵趕回來就不錯了?!边@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元英嬸媽張羅的,她對平子叔叔沒有埋怨,何況她驢子推磨,磨的這些錢,還不是菊平由工地上鋪石梁擰螺絲,汗水滴進石堆里,辛辛苦苦掙來,變成數(shù)字,轉到她手機支付寶這個新磨盤里的?公司的規(guī)矩嚴是嚴,但工資也不低,還有,公司的規(guī)矩越嚴,公司的牌子就越硬不是?

“你又辦席,又請客,一末帶十雜,好在你穆桂英掛帥,靈醒能干,也不在話下。黃春元的酒,出槽了?”表揚完元英,樹堂問道。他關心這個,要是黃春元的槽坊重新開張,金神廟的集市大概就能吊著一口氣,添幾個客,他也不用再向元英抱怨這些年喝的那些酒中的塑料味了。

“這是他今天三更起來,接到的頭道酒?!痹⒂晌移拮铀徒o她的包里,掏出一個二鍋頭的癟瓶子,里面裝的卻是剛才黃春元灌進去的二兩燒酒。清冽的酒香繚繞在高高低低的壇壇罐罐之間,春元摁亮華為手機里的手電筒,由泡桐木管槽里一滴一滴接滿酒液,擰好蓋子,還特別擺到堂屋的棗木四方桌上,在祖宗牌位前燒了三根香?!霸⑸?,你將酒帶給樹堂瞎子嘗嘗,看還是不是我爹的手藝。我家的槽坊關了二十年,算是重新開了張。”春元說話甕聲甕氣,好像肚子里吞了一個五升的酒壇子。

“這是好酒,是小澴河水那個腥味,是我們鎮(zhèn)的小麥那個黏勁,喝下去割喉嚨,能拐幾個彎,腸胃像堆柴一下子就點著了,暖和了,春元對得住他爹漢明,也對得起他爺爺慶山。漢明打小與我一起玩,穿開襠褲的朋友。那時候金神廟的螺螄殼菩薩廟還沒拆,我們打完鼓泅,爬到觀音菩薩的頭上,往菩薩嘴巴里尿尿,結果我沒過十歲就瞎了個眼,漢明呢,這小子還是先掏的鴨兒,菩薩放了他一馬,可能他爹慶山積的德,比我爹青山積的德,要多幾篾片。漢明活到五十幾,就長痔瘡,夏天不敢穿短褲頭出門,一喝酒就痛得死去活來,六張塆的張火根跟他出主意,去堤下墳堆里找老棺材釘,說那東西陰寒,可以去熱毒,結果漢明就成天往墳堆里跑。封建迷信有什么用!結果還不是病沒治好人死了?!?/p>

瞎子你嘗酒就嘗酒,哪來那多故事。這酒,可是黃慶山的兒子黃漢明的兒子黃春元,花了一整年工夫釀出來的頭道“春元酒”:去年寒露,他牽著牛去犁田播小麥,春節(jié)后他沒再跟包工頭水水哥上東北做泥瓦匠,將泥刀換成鋤頭,一門心思種他的五畝地小麥。由麥苗秀到麥刁黃,人怕胎里瘦,麥怕根不肥,填好牛糞,冇得話說;麥鋤三遍草,風來吹不倒,麥子九成割,拋散就不多,打場,揚塵,晾曬,收堆,裝袋,顆粒歸倉;烏龜瞅蛋般愁風怕雨六個月,得到兩三千斤紅紫紫沉甸甸的小麥,每一顆都又鼓攢又飽滿,沿著風車車斗嘩嘩流。收了麥,先制曲,后釀酒,照著他爹寫在紅本本上的金科玉律開工。制曲等九月,一百斤小麥三一三十一,蒸的蒸,炒的炒,與生小麥拌在一起,踏成曲餅掛在屋梁上風吹日曬。釀酒是十月,作坊開張,一千斤小麥煮熟成堆,一次次翻堆,一次次投料,什么時候投,投多少,也是照本宣科,騎驢看賬本,最后封裝到酒缸里,夜以繼日,成不成,看天意,終于等來泉涓涓而始流的時刻?!般y瓶乍破水漿迸”,上中學時朱元初老師講這個詩,他聽不懂,現(xiàn)在,一下子明白了。黃春元放完鞭炮,眼淚都流出來了,淚珠要是也接給元英嫂,未必就沒有二兩重。

“再蒸它幾蒸,就烈了,搞到七十多度,北風吹火似的,夾刀子,薅喉嚨。你這‘團圓酒的酒,是有得指望了。八字有了第一撇,你再找木蘭畫第二撇,看你穆桂英掛帥,能不能說動她花木蘭來給你當楊排風正印先鋒伙頭軍?!睒涮糜梢麓锾统觥八{樓”煙,由元英替他用防風打火機點著。元英過橋去殷家塆找木蘭,樹堂打算抽完這根煙,再去金神廟集上吃油炸蘿卜絲包子喝豆腐腦。春元酒好喝,藍樓煙好抽,它們都夠苦,夠澀,苦澀后又有點甜頭,也有弧線,有電,是無窮人生中的一截截小人生。樹堂一邊抽煙,一邊想起來,他沒被小澴河龍王淹死,除了要感謝肖四海肖長富,元英的男將肖菊平應排在第三個,他們去幫人家修的這個機場、高速公路、高鐵,與從前修的鐵路、國道、省道一起織成的鐵網,在車轍深深的梅家橋外周流不息。那“龍王”早已沒了用武之地,今夕何夕,就在此時啊。樹堂豎起耳朵去聽,在鋼鐵的遙遙混響、鳥兒的頭頂鳴叫、蛐蛐的腳底奏樂里,小澴河細聲細氣往前流,小澴河龍王這個懶骨頭,一門心思往下游魏家塆的磨潭里鉆,他說:“老兄弟,叫我黃顙魚、泥鰍、蜈蚣,或者是蜚蠊蟑螂小強,我搞不贏你們,我算哪門子的蒼龍?!?/p>

2

木蘭在門前水井邊揉搓衣服,穿著一套粉紅色棉睡衣,頭發(fā)燙得像朵大麗菊,這還是早上起來抹凡士林梳過,要是不梳,就是頂著一個雞窠等母雞們作勢跳塒。朝陽將門前空地分成一片金黃,一片灰黑,兩只大白鵝在木蘭身后撅著肥屁股,翕合黃澄澄的扁嘴啄食摘揀剩余的萵苣葉白菜葉,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一見到家里來客,立馬挺直脖梗,扎起翅膀,轟炸機一般,由苦楝樹桂花樹柿子樹下沖出來,將元英嚇得連連后撤。

“打頭一個母鵝,看中了你的蘇州杭州花絲巾,跟著的一頭,也是母的,看中了你的新包包,給它們姐妹倆,繳槍不殺,就饒過你!”木蘭雙手套著薄薄的橡膠手套,浸在洗衣粉化開的泡沫堆里,抬起菊花頭,咯咯笑,團團大臉皺得也像菊花似的。這個惡婆娘,一物降一物,活該永朝不遠萬里,去外地做泥瓦匠,順手挑回一個狠媳婦彭蘭蘭治理她。這幾年她在城里帶兩個孫子,大的八九歲,小的五六歲,由奧特曼改學哪吒,住城西帝豪家園小區(qū),上幼兒園,讀小學,上培優(yōu)班。木蘭接送孩子,做三餐飯,天擦黑與新結識的小區(qū)老姐妹跳佳木斯舞,之外就是天天與媳婦搭鬧臺,撕毛,過嘴,殷家塆的前任婦女隊長,女廉頗,漸漸不敵人家兒媳婦的天生咬鐵嘴,今年才算是給彭蘭蘭遞了降表,得到赦令,綁著個箱子,騎電動車,歡天喜地由城里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東頭田里種水稻,南頭田里種棉花,西頭田里種油菜,北頭田里種小麥,又將三層樓新屋左手邊用紅磚圍出半畝的一個園子,種南瓜、冬瓜、絲瓜、苦瓜、黃瓜、瓠子、茄子、蛾眉豆、豇豆、扁豆,引來蝶圍蜂繞,嗡嗡營營,成群結隊。這些瓜豆命運賤,易生長,落一場春雨,刮一夜南風,早上起來看,黃瓜花黃扁豆花紫,五顏六色,瓠子長茄子短,掛一園子,南瓜小冬瓜大,踢到腳尖痛。她一個人,哪里吃得完?周末騎車送城里,熱臉去貼人家彭蘭蘭的冷瘦屁股,彭蘭蘭不要,再送給鄰居鄉(xiāng)親,木蘭的堂姐藺元英,自然也是落了不少。學人家陶淵明,陶淵明會寫詩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她藺木蘭不會作詩,卻有一身跳廣場舞的本領,黃昏里吃完飯,就提著彭蘭蘭淘汰給她的錄音機,去金神廟村的廣場上教舞,半年下來,什么扇子舞,洗衣舞,佳木斯舞,都不在話下,附近村的女人們,半老不老的,年輕的時候由她領著去挑土上堤,現(xiàn)在又跟著她組隊跳舞,上個月,還在鎮(zhèn)里的“環(huán)亞美學杯”鄉(xiāng)村廣場舞比賽里,得到個第三名。在鎮(zhèn)小學,大伙拍巴掌,發(fā)了獎狀,還有一個玻璃鋼獎杯。離上一次與鳳英元英她們一起領鎮(zhèn)里修河堤的“女民兵獎”,有了四十年。兩個孫子,什么時候在班上得過名次?殷臘狗那個死鬼蠢頭蠢腦,只有一把憨力氣,他的兒子永朝也說不上聰明,要是聰明,會娶彭蘭蘭這個惡雞婆?扯遠了,回到陶淵明,摸黑時在廣場上領著姐妹們跳舞,天上有星斗,有月亮,大朵的白云像海里的鯨魚,也可以悠然看見東邊鄒崗鎮(zhèn)豐山鎮(zhèn)周巷鎮(zhèn)大別山的列列青山。

除了學陶淵明,領廣場舞,木蘭還搞了個“一條龍”。汪寺的老道士金元和他的侄兒小道士小元,他們管念經做法;匡埠的紅華、金華與慶華,老弟兄三個,一個吹喇叭滴滴答,一個敲鑼哐哐哐,一個打鈸恰恰恰;金神廟的黑皮,放電影兼煙花;瞎子樹堂是禮生,收禮記賬,安席定座,排兵布陣,都是分分鐘、飛飛神,像吃了一肚子螢火蟲,眼睛黑,心里亮。木蘭呢?她是掌勺的廚師,她父親國清爹,我堂爺爺,活著的時候就是我們藺家臺子鄉(xiāng)塆里的大廚,木蘭嬸與臘狗叔改革開放那陣,還在鄭閣火車站開過館子,名字叫做臘狗餐廳,其實不掛羊頭,也不賣狗肉。霞霞呢?這倔頭倔腦的丫頭,也算木蘭軍中的半個人吧,由漢口漢正街扯布,踩縫紉機做衣服,喜衣孝布,都得指望她,她的縫紉店開在肖港鎮(zhèn)鐵路邊的老街上,這個老街的名字,就叫一條龍:由窄窄的南街口走進去,北街口繞出來,一二里地,鍋碗瓢盆、衣帽鞋襪、海錯山貨,乃至問醫(yī)求藥、修車子補鞋子,剪頭發(fā),一把鐮,一條龍,人生大小事,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街上一站,都可以弄明白。木蘭的紅白喜事“一條龍”,取名的靈感,大概也是由這條街來的唉。我在文學院上寫作課,有時候會給學生分析美劇《權利的游戲》,人物層出不窮,敘事線條如麻,復雜故事嘛,很了不起,爛尾也正常,講故事就像走夜路,難免掉坑里,我們眼下的這個團圓酒故事也是一樣。關于“龍母”的笑話是,她賺到太多的稱謂與頭銜,以至于風雪夜去某家旅店投宿,一長串頭銜沒有報完,就被門后的旅店主人回絕了,他的小旅店沒有房間擠下這么多了不起的女人。我就會想到在我這個平淡無奇的敘事里登場的木蘭:鐵匠殷臘狗的遺孀、臘狗餐廳的前任經理、金神廟廣場舞的領舞者、陶淵明歸隱田園派的傳人、紅白喜事“一條龍”的召集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木蘭回,她學著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千里跋涉,去報名投宿深雪中逆旅,也會被惱怒的主人,將柴門摔到她凍得通紅的鼻尖與戴橡膠手套的雙手上吧。

木蘭甩掉手掌上的泡沫,站起身,脫下橡膠手套,疊放在井沿上,攏頭發(fā),又踮起腳由井上的柿子樹上摘下幾個紅彤彤的柿子,扔給大白鵝姐妹倆。大白鵝看到天上又掉柿子,脖梗一軟,丟下元英,徑去啄破紅柿子的皮囊,吸取甜美漿汁。元英的雙白鵝之圍遂解,心中一定,就看見木蘭摘柿子,菊花頭,團團白臉,沒有胖,還有腰,一股子精氣神,哪里是個快到六十的人。元英看得又愛又恨又慕,一雙手就鬼使神差,不自覺地伸到脖子上,將我妻子送的紅絲巾解下來,摶在手里,進貢給木蘭:“你想要就拿去,別指著鵝說事。等你下月領著一條龍,將霞霞的事情辦好,我的包也是你的,讓你背著出去跳舞!”

“這方圓十里的婚喪嫁娶,托給我,哪一件沒辦好!何況你是我嫡親的堂姐姐,學軍是我嫡親侄子,只有更好,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跟金元小元,還有老匡他們都講了,十一月初八,就是天下落刀子,也要去我們藺家臺子。樹堂瞎子定了好日子,黃春元釀了好酒,我藺木蘭就要做一桌俏皮飯菜。我跟跳舞隊的婆娘們都講了,她們那天都來幫廚,免費的!石姐是豐山鎮(zhèn)滑石沖嫁過來的,她弟弟在山上養(yǎng)黑豬,哨子一吹,豬往山上去吃草葉菌子,哨子又一吹,一大片由山里騰云駕霧回豬棚吃麩子和糠頭,比超市里的豬肉好一百倍,她答應替我弄一頭,一百四十斤,不胖不瘦,做肉圓,蒸肉,沖瘦肉湯,炒甜肉,好得很。張姐也答應將蒸肉的甑借我們用用。黃姐娘屋在八汊洼水庫邊上,她答應幫我們去挑水庫的鯉魚、草魚與鰱子魚,綠色無污染,尾巴甩得啪啪響,魚圓、滑魚、燒鯉魚,也沒有問題,豆腐、黃花、銀耳、香菇、苕粉……我一一替你備好,就不跟你啰嗦了。你將自己的事做穩(wěn)當,一是將喝團圓酒的那十個人找全,一是那兩個正經角兒,你兒媳婦周霞霞,你兒子藺學軍,他們要心甘情愿,心服口服,來有滋有味吃這個飯!”石張黃這些能干婆娘,元英都認得,她偶爾也去木蘭在金神廟小廣場上的跳舞隊。木蘭小事能過細,大事不糊涂,說話算話,這個團圓酒,她的確是上頭又上心了。

姐妹倆一邊閑話,一邊電飯煲煮飯、煤氣爐子炒菜,木蘭做姑娘時手就巧,蘿卜白菜經她的手,陡然就會多幾分滋味,都能多下幾碗飯。她扎著新得的絲巾,尖椒炒萵苣絲,臘肉炒黑白菜,又用韮菜蒸了一碗雞蛋羹,吃得元英停不了筷子。元英一邊吃,一邊跟木蘭講:“你做團圓酒席,不能用電飯煲煮飯,也不能用煤氣炒菜,都得在柴火灶上來,你能習慣?”木蘭笑道:“我在灶前頭站了半輩子,還不習慣?這煤氣爐子蹩腳蹩手,像伢們的搭屋過家家,才不習慣,到時候你給我燒火?!痹⒄f:“我端盤子,燒火的人,我再給你物色?!?/p>

兩人吃完飯,元英在井邊洗碗,木蘭搬凳子來摘杮子,一邊摘,一邊挑綿軟濃熟的杮子投喂凳子下面的白鵝。等元英告別回鎮(zhèn)上的時候,她的包包里,已經被木蘭塞滿了杮子:“咱們年輕的時候,得一個杮餅,一個板栗,一個紅薯,一個荸薺,都能樂半天,現(xiàn)在杮子掛樹上,燈籠似的,人都懶得摘,你帶回去,糟幾個杮餅,到時候我們姐妹晚上宵夜吃吃。”元英一邊與大白鵝作別,一邊回她:“我哪像你,一吃就胖。一個柿餅抵一碗飯,你還是多喂鵝。你就是吃太飽,餓不著,才瞎折騰?!?/p>

好吧,元英嬸媽已經看透了一切,現(xiàn)在她決心有所作為。

3

寶成路與小澴河堤相交的地方,有一棵構樹,這種樹與烏桕一樣潑辣,樹籽被麻雀陽雀銜著,隨意扔,野生的,到處長,沒長成氣候之前,誰也不會在意,多半在拇指粗細,燒了就燒了,砍掉當劈柴,但這棵構樹卻躲過了野火與柴刀,三四十年間,長得一個成人都抱不過來,四季亭亭如蓋,能遮下半畝的陰涼。樹陰里肖家塆的跛子楚平開了一個小賣部,除了賣日用雜貨,也替順豐、京東之類的公司做網購快遞點,同時也是肖港鎮(zhèn)往孝感城里往返的黃色中巴車的候車亭。楚平進貨,不坐車,也不開“麻木”,他養(yǎng)了一頭灰黑的驢子拖板車,平時驢子就系在候車亭的欄桿上。木蘭她們那些婆娘每天都會來,花花綠綠的跳舞隊隊服,絢麗多彩的紗巾,就是由楚平張羅網購的。楚平與肖長富還有菊平是堂兄弟。楚平長得眉清目秀,都說他臉模長得像香港明星,劉德華啊,周潤發(fā)啊,梁朝偉啊,可惜跛了腳,打光棍到五十歲也沒個收梢,成天跟來網購的老婆娘們打情罵俏。肖長富開發(fā)萬卉莊園,最有錢,肚子大得像毛毛懷到六個月。菊平是老實人,離開肖家塆,到藺家臺子給元英嬸做了上門女婿。

元英坐到候車亭墨綠色的長椅上,不遠處就是垂頭喪氣的黑驢,拴在一根狗鏈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甩尾巴。楚平涎著笑臉,拿一瓶農夫山泉走過來遞給她:“元英姐你來了!”元英在秋陽下走得累,不太想理他,只是接過水,點點頭,挪了挪身體,讓瘸腿的小叔子坐到長椅里。楚平將雙手平放在洗得干干凈凈的牛仔褲上,一臉興奮:“我知道木蘭姐在跟你做大事,她網購了不少東西,你看柜臺左邊那個大包裹,就是今天淘寶送來的貨,你猜是啥,一口六升的章丘鑄鐵鍋,還有個梧桐木蓋子!”也是,可能現(xiàn)在只有網上,才能找到這么大的鐵鍋了,如果鍋碗瓢盆,都用那些與柴火灶配套的老款式,木蘭這功夫,也下得忒大了。

“你把在深圳修手機的學軍跟在東莞做牛仔褲的霞霞喊回鎮(zhèn)里,指望他們一起好好過日子,生幾個娃娃,讓你抱孫,沒想到他們兩個牛頭不對馬嘴,像兩頭犟驢,拴不到一個槽上去。你找樹堂瞎子算,樹堂說是他們的婚沒結好,兩個人在廣東打工,網上老鄉(xiāng)QQ群里認得了,搬到一起住住,雖說扯了證,沒得個媒人,沒得個婚禮,也沒有喝團圓酒。瞎子說要補課。補課我贊成,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馬虎不得,遇不到合心的人,我寧愿等一輩子。可這個課在孝感的月圓酒樓、肖港的德勝酒樓補補就好啊,請一個腰鼓隊,扎一個氣球拱門,禮儀公司找一個司儀,穿西裝,打領帶,頭發(fā)噴摩絲,拿著話筒搞一個大排場,大伙兒喝酒吃菜,看學軍跟霞霞表演,不就完了,多省事!你們偏要回藺家臺子辦席,藺家臺子已經荒二十年了!”

這跛子一張嘴紅潤潤的,像擦過豬肉皮子,一張一合,嘴角已經夾起一層細細的白沫,他能說會道,跟木蘭還真是有得一比。是啊,為什么偏要回老家呢?藺臺子,水凼子,淹死老鼠一窩子。我們來到鎮(zhèn)上住小區(qū),為什么還要回去?元英嬸也這樣問過樹堂瞎子,樹堂只是笑,一個瞎子笑起來,多古怪,就像跛子走夜路,路上貓頭鷹叫。我們就是要辦二十年前的酒席。樹堂用竹竿戳著梅家橋的青石板車轍印,語氣篤定,一群群白鷺由身后的草灘上沖出來,在晚霞中飛舞,白鷺身后是千萬只翻飛的蝙蝠,蝙蝠身下是無數(shù)條飛旋的蚊柱。元英點頭同意,花錢就花錢吧,讓菊平再修幾十幾百公里的鐵路唉。

“上個月我去鎮(zhèn)上理發(fā),回來天還沒有擦黑,我發(fā)現(xiàn)系在欄桿上的驢子跑了,這畜牲咬斷了繩子自己去玩,你看我現(xiàn)在都將麻繩換成了拴狗的鐵鏈子,它再咬斷看看。這方圓十里地,四個輪子的小汽車,三個輪子的麻木,兩個輪子的摩托車,多的是,但四個蹄子的驢,可就肖楚平我的超市獨一頭,那時我想會不會是哪個二桿子趁我不在,將它牽去殺肉,熬阿膠?我也許更應該打110叫王警官,我心里又想,還是莫急,我先自己找找看,順著小澴河堤,過官家塆、向家塆、汪寺、晏家塆,我看到堤上它啃草的痕跡,蹄子的印跡,它還拉了好幾窩驢屎蛋,我看它走走停停的樣子,不像有人牽著,它是自己賊兮兮跑出來吃草玩。它的驢蹄印在晏家塆村口一轉,就由田野中間的土路折轉向北,往你們的藺家臺子去了。我心里想,壞了,我在環(huán)亞美學美容廳洗的頭發(fā)剪的發(fā)型抹的摩絲,眼見都糟蹋了,你們藺家臺子就是一個刺樹林草木窩子?!?/p>

由這棵大構樹去杉樹楓楊環(huán)繞的藺家臺子,彎彎繞繞,有三四里地,那里的草好吃些?樹林里藏著一只母驢子?這頭黑驢被楚平養(yǎng)了五六年,也賊頭賊腦,聰明機智,它要是出現(xiàn)在我們朱元初老師講的語文課《黔之驢》里,老虎想吃它固然是不可能的,它踢死老虎恐怕還要看它的心情。元英心里想,還真為難了這個楚平,他西裝革履一瘸一拐去環(huán)亞美學找那些小狐貍精剪完頭發(fā),再一頭扎進荒樹林里,他心里的委屈悲憤可想而知。

“你們汪寺、晏家塆、藺家臺子的田已經不太有人種了,原來幾好的棉花地,這個時候,正是撿最后一巡棉花,然后用鐵鉤子扯光棉梗,改種小麥油菜的寒露節(jié)氣,田被整得清清楚楚,男將女將挽著簍子,往土里撒小麥播油菜種??墒乾F(xiàn)在,田里長滿了半人多高的蓬蒿,一堆一堆的蒼耳子,烏桕樹一叢一叢,黃黃紅紅,扭扭捏捏,又好看,又怕人。村東是你們的祖墳地,碑與墳都還在,我的驢子就是由墳地中間的小構樹與小烏桕樹叢里穿過去,由干涸的池塘底爬上土坡鉆進荒村的。泥地上生滿水莽,水莽上有它踢弄出來的痕跡,我猛然發(fā)現(xiàn),似乎在它的身前,有另外一只動物在牽引它,一頭牛?羊?母驢?黑驢在池塘邊上留下了一窩驢屎蛋,光溜溜的,在驢屎蛋的旁邊,有那一只神奇動物的糞便,彎彎扭扭,我一聞就曉得了,噢,原來,有一頭豬與這頭驢在一起玩兒。元英姐你知道,我們方圓十里,這一二十年,我們天天吃豬肉,但沒有人家再養(yǎng)豬了。可是我們小時候天天打豬草,撿豬糞,哪條田埂長豬愛吃的豬耳朵、野麥,哪片水塘有豬愛吃的浮萍、荇菜,哪個屋后頭樹叢有豬愛拉屎的空地,我們都曉得,一清二楚,就像你們現(xiàn)在精通跳廣場舞與打麻將?!?/p>

這二十年,也就是每年清明節(jié),元英帶著菊平,兩個人提著香燭、紙錠、冥幣去那片墳地給父母燒紙,在黃裱紙熊熊的火光里,菊平用砍刀砍父母墳上的構樹苗,元英拔墳頭的野草。有時候他們也去一邊堂兄國安與堂嫂鳳英墳上燒紙砍樹,學群那孩子在武漢上班,他媳婦林墨常在國外,也不是每年過清明都回來。跟父母講完話,燒完紙,元英菊平站在村口的書帶橋前,學軍學群他們小時候,就趴在石橋的青石板上,偷她的縫衣針彎曲成魚鉤,串上紅蚯蚓,釣池塘里的馬蝦和鰷魚,鰷魚飆來飆去,馬蝦呆頭呆腦。菊平說用砍刀將橋上的藤子砍開,進村里去看看吧。元英就搖頭,等下次學群學軍他們來再說。學軍學做生意,學群學教書匠,他們兩兄弟沒回來過,倒是讓一頭驢一頭豬率先鉆進去了。驢子是楚平跛子養(yǎng)的,豬呢?又是誰喂的呢?以前我們住在藺家臺子老家的時候,每年都養(yǎng)一頭豬,有時候還養(yǎng)兩頭,想到那些豬,又還債又肯長,現(xiàn)在也不曉得輪回到了哪里,元英眼睛就潮潮的。

“我決心鉆進林子去,將我的驢拉出來,說不定,還可以帶回一頭豬,去賣給鎮(zhèn)上菜市場的汪屠夫,換回我頭上理發(fā)與腳下新皮鞋的錢。你們那個橋頭藤子密,是進不去的,正好驢子在塘坡子上已經鉆出了一個洞,我就準備沿著這個樹叢中的洞往里走。我踩過地毯一樣的水莽,爬上池塘的時候,回頭往墳地上看,月亮已經出來了,白白的,掛在金神廟黃春元的向陽樓肖家塆肖四海的龍宮上,太陽正在落山,嵌在舒家塆的河堤,返照得墳地上的烏桕樹火一樣紅。樹下的那些石碑上,顯考顯妣之下的名字,刻得有深有淺,有好看,有不好看,也像蚊子的腳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姓藺,女人姓魏晏鄒辛肖何舒鄭蔡梅向羅都有。墳地旁邊,我又發(fā)現(xiàn)有人在蓬蒿里辟出了窄窄兩廂地,一廂種黑白菜,葉子又肥又厚,一廂種紅蘿卜,已經長圓了,臉半露在地面。種菜人為了驅趕鳥雀,還新扎了一個稻草人,稻草人扎得還蠻真,男的,戴老式的舊氈帽,穿的是我們鎮(zhèn)中學生畢業(yè)后扔掉的校服,身上掛滿了從前DVD、VCD機上播放的光碟,碟片被風吹得搖搖擺擺,反射出光,撒在黑白菜地里,也射到我眼睛里,弄得我心里毛毛的,渾身寒毛直豎。好像環(huán)著藺家臺子的河溝就是一個結界,有千萬只蜘蛛吐出看不見的蛛絲盤繞著這個荒村。我想我一個跛子,大半輩子,打著光棍,一身陽氣,除了做小伢時偷過幾個瓜,也沒做過什么損陰德的事,怕個啥,走,穿過樹洞,找我的驢去!”

4

池塘從前是藕塘,夏天開荷花,蓮蓬朵朵,冬天踩藕,藕又粉又甜。由干涸的池塘爬上去,首先是我們村的杉樹林。分責任田的那一年,隊長國安領著大伙砍掉了從前繞村的幾千棵杉樹,改建新房,然后又補種新的樹苗,現(xiàn)在也長到電線桿子粗細了。杉樹好,成材快,做屋梁,鋸檁條,打家具,打船,釘棺材,都用得著。冬天灶膛里缺柴禾燒,元英常讓學群學軍兄弟伙去撿杉樹的枯枝。兄弟倆放早學回來,忙一個小時,就能學軍在前,學群在后,四片小臉被北風臊得通紅,合著抬一籮筐松枝回家,獻寶似的堆垛在門廊上。十幾戶人家的茅坑都在杉樹林里,有的壘墻,有的沒有,有一次學群就掉到了其中的一個茅坑里,爬出來滿頭滿身都是糞,蛆亂鉆,赤條條站在水井邊,由菊平提水,沖了幾十桶水,才將他沖出原形。元英只好按老規(guī)矩,領著學群,背著書包去各村討米,回來煮“百家飯”,吃了百家飯,才可以遮辛寒,去掉晦穢。鳳英嫂是四川來嫁給國安的,她與國安吵架,喝一六零五死了,國安冬天去修堤,也染風寒死了,學群一個孤兒,去討百家飯時,那些嬸媽與婆婆們心里過不得,直擦眼淚,摸著他的頭,說道“好痛人的兒”,一把把秋谷米,將他的書包塞得滿滿的。一書包“百家飯”煮了一個多星期才吃完。元英常常想,學群會讀書,跟她自己親生的學軍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是文曲星下凡,一個乃混世魔王轉世,是不是跟學軍吃了“百家飯”,又常得村小學的老師們送燈油送白蠟燭夜里看書有關?學群小時候也愛玩,跟學軍他們沖沖打打,由杉樹林殺到墳地,又由墳地殺回村里,兩個小充軍的,小砍頭的,一身黑汗水流,回家感冒發(fā)燒,去大隊肖醫(yī)生那里打完屁股針,回來元英還不放心,常要菊平跟著她去喊魂。也是天擦黑的時候,將兩個小孩的布鞋壓在他們木床的枕頭下,兩個大人出門,元英在前面走,領頭喊:“伢們的,黑了嚇到了,記得回來喲!”菊平跟在后面答:“回來了!”悶聲悶氣的,就像那個黃春元肚子里裝著的酒缸一樣樣。一林子鳥,各樣各色,種種聲氣,都在煮粥一樣叫喚。杉樹的氣味烈,直沖鼻子,初夏的時候,還有金銀花跟野薔薇花的香氣陪著,金銀花香味甜,薔薇花香味粉,之外的接骨木與艾蒿林,也多,彌漫著藥氣。

“你們有空,回來將這些杉樹砍了,喊鎮(zhèn)西棺材鋪的老岳拖走,也可以賣不少錢??!現(xiàn)在做屋用預制板,用不到杉木,就剩下打棺材一條路了,這是幾百口棺材唉!現(xiàn)在它們都被那些鬼藤子纏得緊緊的,野薔薇藤子渾身是刺,杉樹葉也像個針堆,那些麻雀陽鵲站在針堆上吵架,不在乎,啄木鳥抱著樹鑿眼,不在乎,松鼠拖著個長尾巴,到處找松果,也不在乎,我還看到貓頭鼠,轉著兩個窟窿眼睛,盯著我看。我一鉆進林子就后悔了,葉刺跟藤刺扎進我西裝褲子里,又麻又癢,火辣火燒,杉樹皮上的松毛蟲往我脖子里冰冰地掉,粘在我的領帶上,領帶上本來就粘滿了蒼耳。驢子,野豬,老子將你們救出來后,莫指望再喂你們,老子拉你們去下汪屠戶的湯鍋!先是驢子拖板車拖豬,接著是豬拖板車拉驢子,你們互相拉扯著過了梅家橋,去下湯鍋!”

穿過野薔薇藤纏繞緊緊的杉樹林,出現(xiàn)在元英嬸媽頭腦里的,是一兩百棵楓楊樹、苦楝樹、梧桐樹、泡桐樹、棗樹、椿樹、榆樹、桑樹、柳樹、桃樹、梨樹、構樹、櫟樹,它們是自己生,自己長,祖祖輩輩砍了又長,長了又砍留下來的,由刀斧之下、鳥雀嘴邊長出來,長在房前屋后,房子拆了,它們應該還在。元英最喜歡的是堂哥國安家門口的楓楊樹,一共七棵,長得粗壯挺拔。那時候鳳英剛剛嫁過來,形模長得有點像《小花》里的趙小花,名字也跟元英像親姐妹,她們倆擱得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等到木蘭長起來,她們三個,又像劉關張,形影不離。國安讓鳳英管村里的幼兒園,女人們下田去,就將喂足奶的小孩子與掛著鼻涕的半大孩子交給她,木蘭與元英也幫忙帶,她們在楓楊樹的陰涼里玩點窩、雙陸、跳繩、跳房子、翻花線、跳棋的游戲,教小蘿卜頭們唱電影里的歌,給他們講故事,周扒皮,雞毛信,牛郎織女,天仙配,廩君鹽水女神。鳳英真是樣樣能干,樣樣精通,下雙陸從來沒輸過,翻花線花樣層出不窮,一邊翻,一邊唱:“花繩新,變方巾;方巾碎,變線墜,線墜亂,變切面;面條少,變雞爪;雞爪老想刨,變個老牛槽;老牛來吃草,它說花繩翻得好?!笔畟€手指頭上下翻飛。有時候,鳳英還能由鎮(zhèn)上劉書記那里借到自行車,扶著后座教元英與木蘭學,摔得兩個小姑子鼻青臉腫。學群臉龐像國安,聰明接她的代??上芨傻呐藲庑源?,愛較真,命不長,農藥那么苦,虧她一口一口咽下去的,她刀子嘴,豆腐心,軟肚腸,農藥又像烈火。其他的,椿樹也好啊,清明里摘椿樹尖炒雞蛋多好吃,香氣怪怪的沖鼻子;泡桐樹的花紫紫的,苦苦的,有藥味,但花萼里有蜜,小滿芒種時落一巷子。楝樹開花也好看,精細得像藍花布,榆錢面好吃,一股清新味。桃梨棗杮就不用說了。桑樹,對,學群學軍他們小時候都養(yǎng)過一簸箕蠶;鳳英也常約著元英木蘭一起摘桑葉洗頭發(fā),擠在水井邊,將桑葉汁擠一大盆,綠稠稠的。鳳英頭發(fā)好,讓她先洗,元英與木蘭幫她搓,擰干水時,兩人各握著頭發(fā),就像絞床單似的。鳳英姐姐,我跟木蘭現(xiàn)在都五六十歲的人了,頭發(fā)還沒開始白,都是托你的福,做姑娘伢時跟你一起用桑葉水洗頭發(fā)的緣故,你要是還活著,頭發(fā)也不會白的,會又黑又厚,你的身材也不會走樣,我們去金神廟跳廣場舞,木蘭想做領舞就難了。鳳英姐國安哥,你們兩個能干,都是嘹亮人,在那邊再不要吵架,不要打架,不要干禍,黃泉下好好過日子,好好保佑伢們的,在城里討生活,平安順遂,多子多福。

“驢子和豬鉆出來的荊棘洞彎彎曲曲,密不透風,有十幾丈長,出了洞,就像元初老師語文課上講的,‘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只可惜你們村已經變成一個長草的桃花源了!房子被扒掉了,地基上長出一塊一塊的白茅,高高矮矮沒有修剪過的樹散落在四處,從前你們家門口的七棵楓楊樹站在中間,大得不像個樣子。整個空地,就像鄭紫清剪出來的一個癩痢頭,從前你們一斬齊的巷子,沒了,成群的雞鴨,沒了,沖出來咬我這個小跛子的黑狗白狗,沒了,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老人孩子,沒了。日頭已晏,空地上方,晚霞一團團像云在灶膛里燒,就像玉皇大帝的宮殿發(fā)了火,四周是鳥嚷蟬鳴,白茅草上,草綠螞蚱一波一波地往前跳,一團一團蚊柱在飛旋,蜻盞(蜓)與鹽鼠佬(蝙蝠)在蚊柱中飛旋俯沖。我滿鼻子草木與蟲子混合在一起的氣色,心里想,得虧這是不咬人的搖蚊,只吃素,不吸血,不然驢子、豬,還有我這個跛子,大概鉆出荊棘洞,就要被轟的一聲抬走,連肉帶皮,進貢給這些蚊子了。我揮手趕走眼前的蚊影,定睛一看,我看到我的驢子,還有那頭豬了!它們就站在七棵楓楊樹下,你們家從前的水井旁邊,那口水井還冇干涸,所以井邊有一丈方圓的青草,長得半尺多深,綠油油的,嫩生生的,映著晚霞光,就像是王母娘娘的瑤池草,惹得我也口水直流。我一路走過來,看到的綠顏色,就是鑲在墳堆邊的一塊菜地,與這口井水邊的草地。驢子與豬在刷刷啃草。”

其實也很難說是井。這是國安哥家門口的一個泉眼,哪一年挖通的?不曉得,簸箕大小,用條石砌起圍欄,高出平地一尺多,夏天澴河里的水漲到天上,泉井里的水也不會溢出來,冬天澴河變成蚯蚓一樣的細流,泉井里的水也不會潦落下去。夏天井水是涼涼的,冰鎮(zhèn)西瓜香瓜好,冬天井水溫溫地冒熱氣,洗菜洗衣服,一點都不咬手。在國安沒有請打井隊的師傅們給各戶安裝壓水井之前,大伙兒都來這口泉井里挑水,洗菜,漿洗衣服。多少輩人唉,用破了多少個舀水的桑木小桶,用朽了多少個棗木的桶勾,用斷了多少根系桶的麻繩,也沒將井水用完,它還像一面幽暗的鏡子,照見元英、木蘭、鳳英她們三個姑嫂姐妹的花容月貌。她們三個有一陣迷黃梅戲,那個鳳英姓嚴,不姓林,木蘭愛《打豬草》,元英愛《夫妻觀燈》,鳳英愛《女狀元》,最愛的是《藍橋會》,學那藍玉蓮唱:“春開牡丹夏開蓮,磨房內走出來藍玉蓮。撣撣身上塵與土,再把臉上汗擦干。憂愁愁我只得廚房內面,缺少清泉。杉木水桶拿一擔,桑樹扁擔忙上肩,忙上肩。走出門來抬頭看,三天大路走中間,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報花名。一行二步念花樣,三行四步賽牡丹,五行六步紅芍藥,七行八步轉一個彎,九行十步來得快。來得快,不覺來到藍井邊,藍井邊……”翹著蘭花指,喬張做致,多好聽唉。后來學群學軍兩兄弟學挑扁擔,也是由這口井開始的,兩個小男將先是用一根扁擔抬水,七八上十次,才能完工,后來菊平將桶勾系短,讓他們分別挑半擔水,等到小學四五年級,他倆有半人長了,就可以各自挑滿桶的水了。兩兄弟放學回來,一人兩擔,淋漓一路,就可以將家里的水缸灌滿。有時候,他們在課間帶同學由小學校飛跑回來,舀起一瓢井水就喝,咕嘟嘟灌飽肚子再去聽課,有女同學,穿紅色的上衣,眼睛大大的,怯生生跟在學群身后,只敢露出半個身子,喝水也是細聲細氣,像貓子舔水。木蘭就跟元英開玩笑,要不我去趟梅家塆,將這丫頭說給學群做媳婦?學群聽到,臉羞得通紅。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來著?“黃雞公兒尾巴妥,三歲的伢兒會唱歌,不是爺娘教的歌,自己聰明叼來的歌。竹子爺呢,竹子娘呢,我與竹子一般長呢。竹子長大,做扁擔呢,我長大了,做屋梁呢。”兩個小子都到了做屋梁的年紀,都長大了,由黃雞公兒長成了花喜鵲,不太理會他們的媽媽與嬸媽了,學軍打工造孽,結婚也打劫(結),那個學群,聰明伢,也是幾年都難得打個照面。

“我停下來,蹲伏在茅草叢里看。忽然由天上的火燒云層里,沖下來二十幾只野雁,撒豆般停在我前面不遠處的草叢邊。頭雁綠羽藍翅,機警地支楞著深褐色又粗又長的脖子,西裝筆挺似的,耐心地等候它的同伴展開腳爪,像飛機一樣一架架落地。它們鼓翼由天上飛,一低頭就可以看到這片樹林子,林中的水井與青草,青草間跳躍的螞蚱,青草上飛來飛去的搖蚊與薄翅蜻蜓,氣味也會被它們聞到,那可是它們的糧食,它們的稻谷與小麥。我心里想,要是我將汽槍帶來就好了,今天除了趕回來一頭豬,還可以打到幾只肥雁,將它們拔毛沖洗干凈,開膛破肚,做成臘雁,過年掛在屋檐下,搖搖擺擺,比旁邊的風雞大五六倍,你們來買,就是五十塊錢一斤。等它們全部落好,頭雁領著它們排隊啄蟲吃草,那模樣,跟木蘭養(yǎng)的兩頭鵝也差不多。木蘭對我說,家鵝與野雁都是天鵝種,都長得好,區(qū)別就是一個在家里,一個在外面,一個遮風擋雨,一個餐風露宿,我知道她在王婆賣瓜表揚自己。頭雁慢慢走到我的驢子一旁。這時候,驢子站在中間,野豬在它左邊,頭雁在它右邊,左昭右穆,好像是它們三個,領著一群大雁,不慌不忙,在王母娘娘的瑤池仙境里,吃著嫰綠的草,用那些蜻蜓蚱蜢打牙祭,草是它們的飯,蟲是它們的肉,藺家臺子是一張席,它們來趕席赴宴?!?/p>

難怪木蘭常提到這個跛子兄弟,他的舌頭夠用,嘴巴上打蠟抹油又抹蜜,回到四十年前,金神廟冬月間還打皮影戲的時候,他就穿開襠褲,坐在第一排賴著不走,他真該由他爹媽舍出去,跟著云夢縣的秦師傅學打皮影戲,做一個皮影匠,才不辱沒他這個新農村網店店長的天分唉。水井邊的這片空地,是當年鳳英辦幼兒園的地方,也是后來學軍學群他們玩耍的地方。像這樣天擦黑,他們吃過晚飯,不敢去村外的稻田棉花田野,不敢去村邊的杉樹林子里野,就在這塊空地上玩“闖麻城”的游戲,這邊學群帶一群孩子,手握手圍緊成一個圓圈,那邊學軍帶一群孩子反復沖撞,看能不能將哪個小孩由圓圈里沖散出來,沖散出來的小孩又加入學軍的陣營。“天上滿天星,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開,獨要某某來。天上滿天星,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破,是個孬家伙?!贝謇锼械暮⒆拥拿郑笕说拿?,小學校的老師們的名字,男孩子們女孩子們的名字,都在這個“某某”里填空,被響亮地呼叫過。只有你們的名字在“闖麻城”的游戲里,被叫出來,你們才算在世界上真正地“注冊”,你們才算是加入過這個能指滑動的替補游戲,有了專名,麻城的象征是什么呢?反正不會是麻將。唉麻將也是城。你們的先祖為什么留下這樣的攻城暴力游戲?難怪你看起來文縐縐的,實際上又蠻又野。女孩能加入這個游戲嗎?有一天,林墨聽我介紹這個游戲,瞪大她龍眼般的眼睛,向我嘮叨了半天的弗洛伊德拉康之類,聽得我心里發(fā)毛,一頭霧水。

“一陣涼風由草地上刮過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噤,往天上一看,云霞變成了葡萄紫,月亮由白紙變成了燒餅色,月亮旁邊的長庚星也亮眼起來,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你們藺家臺子的名堂多,我又是一個膽子小得像老鼠的跛子,又沒拿手機。我趕緊折斷身邊的一根構樹枝,捏在右手里,左手叉開,像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我聽說艾清他們在漢口沈陽路的菜場里,就是用手指叉進鴨群,卡住脖子殺鴨子的,他一次可以用左手叉到四只鴨子,我要是能叉到兩只雁,就等于是叉到了一千塊錢!我由白茅叢里跳起來,右手揮著樹枝,左手叉著五指,打領帶,穿皮鞋,一身的黑西服粘滿蒼耳子,一拐一拐朝綠草地上的雁陣沖去。負責站崗的大雁嘎嘎長鳴,并不驚慌,其余大雁停下啄食,腳爪后蹬,就由青草間沖飛起來,我耳朵邊颼颼作響,像放箭一樣,一陣陣腥熱的氣息掠過我的頭皮。我發(fā)現(xiàn)頭雁還在水井邊喝水,它的脖子雖然很長,但還是夠不到水面,驢子與黑豬在幫它!它們兩個將頭低垂到井口,搭成一個肉拱橋,頭雁就站在‘橋上,將脖子伸到水井中央,一飲一啄。我的手指剛剛碰到頭雁尾巴上堅硬的翎毛,它也是嘎嘎一聲長鳴,雙腳蹬離驢頭豬頭,擦過我的肩膀,沖到正在空中結陣的雁群最前面,將它們領成人字形,朝南邊晏家塆、向羅塆方向飛去。抓不到雁,總算沒有被雁啄到眼睛,算啦,我揮舞右手的樹枝,去抽打那頭黑豬圓滾滾的屁股。一頭半大的黑母豬,四面都是荊棘圍住的樹林,只要我守住那個黑驢鉆出來的盤絲洞,它還能長出翅膀,像那些野雁一樣飛到天上去?它以為它是電影中的那個小飛象,有一對能飛的耳朵?沒想到,黑豬屁股一縮,后腿緊繃,四蹄都攢上井臺,它回頭看了我一眼,兩只豬眼笑模笑樣,然后車轉身,‘撲通一聲跳進水井里,咕嘟咕嘟沉下水去,翻起漩渦水花,轉眼就不見蹤跡了。唉!雁飛了,豬跑了,好在我的驢子是老實驢子,沒跟大雁一起飛,也沒有跟野豬學潛水,它一聲不吭地趴在井水邊看著水花涌騰,安靜得像個學生。我心里也不再責怪它,趕緊抓起它的韁繩,我們一人一驢,走出草地,鉆進盤絲洞,穿過干池塘,翻過墳地,爬上小澴河堤。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弦月,滿天星,我牽著驢在堤上走,一腳高,一腳底,堤下田接田,塆過塆,路連路,烏漆麻黑。我心里想,要是叫上木蘭姐就好了,她辦法多,腿腳又麻利,眉頭一皺,一個妙計連著一個妙計翻花線般使出來,頭雁跑不脫,野豬也跑不脫,能成為你元英姐團圓酒席上的兩道好菜!”

豬肉可以,但雁肉不行。雁南飛,東西南北地奔波,吃它不吉利唉。元英嬸媽靠在明黃色鄉(xiāng)間巴士的木頭座位上,窗外是寶成路上閃過的一棵棵粗壯的白楊樹。白楊樹是學軍學群過十歲那年,由軍分區(qū)的小伙子們扛著鍬由卡車車廂里跳下來種下的,鳳英國安也是那一年走的。太陽已經變荏,在往西邊的舒家塆堤樹上落下,白楊樹與樹外的田園沐浴在金光里,巴士開著的往鎮(zhèn)上去的柏油路,嶄嶄新,好像也變成了一條金光大道。與樹堂瞎子講一早上,與木蘭鬼混一上午,又遇到這個多嘴多舌的楚平,誤了好幾趟巴士不說,日頭看著就掉下去了。楚平的心思元英曉得,他想跟守寡的木蘭搭伙過日子,心里喜歡,又擔心木蘭看不上他這這個跛子。不說破,大伙還能說說笑笑,真捅破這層窗戶紙,難為情,熟人都做不成。夜夜輾轉反側,楚平想出的辦法是求元英去說合看看。也不是不行唉,五六十歲的人了,太陽落土坳里紅,還有幾個日影?湊合著過。只是木蘭擔心世人笑話,永朝不同意,彭蘭蘭又拿住木蘭這個軟肋,好好的一個硬氣婆婆變成由她捏的軟杮子,所以還不如跳跳廣場舞,搞搞一條龍。“我會跟木蘭好好講,有一個人煨腳,冬天睡覺都暖和些!學軍這個團圓酒,你做叔子的也要操心,你已經去過藺家臺子,就找?guī)讉€人,扛鍬帶鋸,將場地收拾清爽,好讓木蘭開席,讓學軍霞霞晚上有簸箕大小的一塊地方睡?!痹⑹悄苣弥饕獾娜?,能當木蘭的半個家,這是她提出的要求。楚平歡天喜地答應下來,何砦水水的工程隊已經由哈爾濱回來休冬假了,他去喊他們來就是了?!拔胰ヌ詫毶细阋粭l紅地毯,就由驢子拱開的樹洞鋪進去,到時候,你們接客、擺席,出問題我負責!”暮色蒼茫里,系在候車亭上的黑驢好像也聽到了這句話,了解到自己立下了打開藺家臺子的第一功,斜陽穿過大構樹,灑了它一身,它由沉思里抬起頭,吭唷吭唷叫喚,元英坐的巴士,就是這個時候由前面幾站羅陂、涂河集、星光村、高埠潭開到的。

5

下車的地方是路西小學,孩子們正在放學,系著紅領巾,奶里奶氣,一隊一隊,像鴨匠們用籮筐挑出來的小鴨娃。元英嬸媽最愛看這個,她早晨到菜場買菜,會特別翻過鐵路橋,來看小學生上學,就像豬八戒瞅人參果,直流口水。有時候碰到孩子們出操,奶里奶氣踢正步,她都能拎著菜籃子,在鐵腥氣色的欄桿外,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以前大家都隨便,家家三四個娃娃汗津津地擠滿小學,現(xiàn)在金貴了,天天清早由校車去各村村口接到人,傍晚再坐校車送回去。全鎮(zhèn)生養(yǎng)的孩子,哇啦哇啦坐進一個路西小學念書,還不嫌擠,之前,哪個村沒有自己辦的小學?孩子們多好看,男孩虎頭虎腦,女孩似花花朵朵,每一個都可以發(fā)一條鯉魚,讓他們抱懷里跳到年畫里去。他們像剛剛綻出的葵花,像枝葉里剛剛泛紅的蘋果,像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元英聞著由身邊擠過的男伢女伢頭發(fā)中蓬蓬的肉香味,轉念想到霞霞與林墨,心情又有一點低落,你們兩個媳婦,不開窠,不生蛋,光生氣,為人一世圖什么?不為自己想想,也為我這個婆婆想想啊,五六十歲的人,沒有孫子孫女帶,就像老母雞春上沒得小雞帶,它會扎起翅咯咯啰啰叫喚著滿村追人的。

元英嬸媽提著包走上鐵路橋時,遇到了元初老師。橋是水泥橋,暗黑光滑,泥鰍一般,欄桿上貼滿了各色小廣告,調皮的小男生們也在上面寫一些俏皮話。橋下是四根銀亮鐵軌的京廣鐵路,最早走蒸汽火車,轟隆轟隆地吐云氣,要花好幾分鐘,慢騰騰地動山搖地經過我們鎮(zhèn),將每一幢房子都搖醒,后來換成內燃機火車,火車頭像蜻蜓的腦袋,吐著黑灰的煙柱,哐當作響,神氣活現(xiàn),也不快,站在鐵道口老梁指揮的綠色三角旗子外,可以盯著綠皮車廂車窗里乘客的臉看半天,現(xiàn)在換成了動車,颼的一聲,幾秒鐘就由封閉起來的鐵道內,由鎮(zhèn)頭鉆到鎮(zhèn)尾,鉆入田野消失不見了。元初老師由菜場買菜回來,塑料袋里拎著兩棵萵筍、五六個紅蘿卜,萵筍葉與蘿卜秧子都蔫妥妥的。這個夫子唉,買菜是早上好,這天擦黑人家收攤的時候,能挑到什么好的?他一個那么講究吃的人,現(xiàn)在也將就了。人活在世上一輩子,少年青年時時間像蒸汽火車內燃機車過得慢,中年老年,時間就像動車一樣,颼一下就躥起走了。元初老師年輕的時候,長得漂亮,生得風流,不用化妝,就可以去唱戲,演羅成、楊六郎、董永、洪常青,在鎮(zhèn)里的元旦晚會上朗誦《風流歌》,唱《北國之春》,現(xiàn)在是滿頭白發(fā),裹在羽絨服與狗鉆洞絨線帽里的一個小老頭了。元初老師愛喝酒,早上在肖鄒路汪紅英的牛肉面館里喝早酒,中午在路西小學的食堂里喝中午酒,晚上回到家,由他屋里人,也是他從前的女學生何翠娥弄夜酒,說是餐餐酒,其實量也有限。今晚的下酒菜,翠娥多半是要做尖椒炒萵筍絲,五花肉燒紅蘿卜。會有一碗韭菜蒸雞蛋嗎?那時候學群讀書好,元初老師不曉得幾喜歡他,四月天,能將飯桌擺到水井邊,又沒有蚊蟲蒼蠅飛出來的時候,天擦黑元初老師會來家訪,菊平陪他喝酒,學群就去田里割韭菜,回來在水井邊摘干凈,交給元英切細蒸雞蛋。兩個人就是幾塊蒸臘魚、一碗蒸雞蛋、一碟冷臭豆腐臭醬豆——如果有幾塊風雞,就是元初老師的最愛。滋滋喝到八九點鐘,元初老師是小酒盅三五杯,菊平要喝一搪瓷茶缸。天上月亮掛到前面艾清家屋頂?shù)耐呒股?,將苦楝樹泡桐樹的花枝影篩到飯桌邊的空地上,葉羽羽,花團團,精致好看。菊平一個木匠,元初一個教書匠,他們也很有話講,能搭上白,紅赤著兩張臉,由今年水稻棉花小麥油菜的收成,到如何摸魚掏麻雀打兔子釣黃鱔,到誰家訂了《故事會》《今古傳奇》《遼寧青年》《知音》,電影是《少林寺》《小花》好看,小說是《玉嬌龍》《西游記》《射雕英雄傳》好看,《隋唐演義》的十八條好漢是誰,《說岳》里周侗到底有幾個好徒弟,《射雕》的天下五絕是誰,清朝的皇帝由頭到尾,又是誰。學軍學群蹲屋里,學軍鬼畫桃符做作業(yè),學群翻著《少年文藝》《故事會》等學軍,元英在一邊架紡車,手捏棉條紡棉紗,也聽得津津有味。喝完酒,元初老師一身西裝,騎上他的飛鴿自行車回學校,身影在月亮地里一明一暗,他們一家人,心里都有一點依依不舍。等到鶴林退休,元初老師可以做校長的時候,初中撤了,他只好掉頭去路西小學教小學生,好在民辦老師轉成了公辦,做了國家的人,馬上就要退休了,一個月也有好幾千塊錢拿。

元英嬸媽跟元初老師打招呼:“您認得我嗎?我是藺家臺子的元英,我是學群的嬸媽,學軍的姆媽?!?/p>

“認得認得!您的醬豆腌得好!風雞第一名!學群是我的學生,是個作家,在雜志社做編輯。”

“下個月初八,他帶他媳婦回來,在藺家臺子跟我兒子學軍一起辦席,您來坐席,喝酒,酒是金神廟黃春元自己釀的糧食酒。”

“我將這個大日子記在手機備忘錄里,到時候一定去!我有三十年冇見到學群了,我騎自行車去!”

“莫騎車,我讓學軍開車接您,這樣晚上也可以安心喝個酒!”

就這樣,元英嬸媽將當日團圓酒的首席,在我們鎮(zhèn)的鐵路橋上訂了出去。暮色蒼茫的小鎮(zhèn),由南到北火柴盒一般堆積的千百幢房屋,京廣鐵路的鋼軌之弧貫通其中,在晚照里靈韻閃動,一列動車龍卷風一般掠過,時間是一剎那,剛剛夠元英嬸媽攏攏頭發(fā),元初老師擦擦眼鏡片。

元初老師不僅夠資格坐首席,還可以做媒人,只是誰來跟他登對坐第二席,做女方的媒人呢?元英嬸媽初戰(zhàn)告捷后,很快二席的客人,也確定下來了。她匆忙下橋,回到中港小區(qū)十二棟,坐電梯到八樓家門口,打開防盜門,將包扔沙發(fā)上,系圍裙擰煤氣灶閥門做晚飯。菊平不在,晚飯是三人份,用電飯煲蒸飯,高壓鍋吃吃喳喳燉一個排骨藕湯,再做一堆大白菜燒肉丸子。在自己的廚房里,元英也是一陣龍卷風,雖說比不上木蘭那閃電俠,立馬就能變出幾個小菜,像搞魔術。十幾分鐘后電飯煲跳閘,高壓鍋到點,她將菜湯飯分成三份,一份自己風卷殘云一般吃掉,另外兩份裝進飯盒里,一份送去給在肖鄒路開卡拉OK的學軍,一份送去給在“一條龍”做衣服的霞霞,這日本牌子的保溫桶好,要是走得快的話,桶里的湯都不會蕩涼,霞霞坐在縫紉機前一小口一小口喝的時候,還會燙到嘴巴呢。

晚上七點,天色已晏,小半個天空的晚霞沉寂之后,街巷、馬路、手機賣場、加油站、超市次第亮起燈。我們鎮(zhèn)上的人吃過晚飯,大概就是鎮(zhèn)中的學生老師上晚自習;鎮(zhèn)上年輕一點的女人穿睡衣出門遛狗;年紀大一點的披著紗巾去跳廣場舞;老頭子在客廳電視上看《新聞聯(lián)播》,看完《新聞聯(lián)播》看養(yǎng)生節(jié)目;年輕一點的男人,喝一點酒,去肖鄒路幾家卡拉OK廳唱唱歌,到十點鐘后,在農業(yè)銀行門口三五家煙氣騰騰的燒烤店吃幾串肉,喝杯啤酒,回家去跟遛完狗的媳婦會師。學軍的暢暢卡拉OK開了一年半,生意還不錯,年輕人愛來,那些來萬卉莊園里過周末的大城市人,有時候也會圖便宜,開車跑過來唱歌,吃肖鄒路附近的燒烤、狗肉和牛肉面。學軍不在前臺接客,收銀的胖姑娘娟子的頭發(fā)在對門的“環(huán)亞美容”燙得黃黃的,果然像玉米須須,見到元英喊“伯媽”,說保生哥跟環(huán)亞美容的老板娘黃秀麗,來找學軍哥,他們在包房里談事情,學軍哥讓伯媽您直接將飯送去包房。

包房里液晶電視上,在放著羅大佑的《戀曲一九九○》,畫面里一個穿著花布衣裳的女子在蘆葦蕩里扭捏,聲音卻被掐掉了。保生、學軍跟黃秀麗三個人坐在茶幾一邊長沙發(fā)上講話。保生和黃秀麗出來夜跑,都吃過飯,看到元英送飯來,忙讓學軍邊吃邊談。保生跟霞霞一樣,都是豐山鎮(zhèn)滑石沖人,霞霞為她弟弟,沒讀到么子書,初中畢業(yè)就去廣東打工,保生考上師專,先教書,后來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留著大分頭,前額寬,方臉膛,耳垂也厚。學軍說保生哥在搞“夜市經濟”,就是讓城里人坐城鐵走高速公路,來這里住兩天,游泳唱歌搭帳篷吃鍋巴飯摘藍莓摘桃子看星星看花草啥啥的,所以常來學軍這個遠得沒邊的“小舅子”這里來考察“唱歌”生態(tài),他跟孝感城里教英語的原配媳婦離了婚,現(xiàn)在跟黃秀麗好,麗麗的“環(huán)亞美學生活館”就是他取的名字,上個月跛子楚平就是在那里剪出來的宇宙第一帥發(fā)型,相比之下,周潤發(fā)楚留香易烊千璽,都不在話下,被貼在墻上乖乖認了個輸。

“元英伯母,您的計劃學軍跟我報告了,好!學軍,你媽是在搞非物質文化遺產,你跟霞霞兩個人,鬧離婚歸鬧離婚,這個活動要支持,我全程跟進參加!藺家臺子是一個好地方,麗麗跟我說,這個荒村四周都纏著野玫瑰刺藤,中間是廢墟跟古樹,活靈活現(xiàn)就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玫瑰公主睡美人的故事發(fā)生地,是拍婚紗照、拍懸疑電影、哥啥特電影的好地方。我們要將它開發(fā)出來,城里人自小都是聽這些童話故事長大的,他們懂,會喜歡在那里搭帳篷看星星捉螢火蟲,伯母你搞這個團圓酒,就是幫我們破了一個題,開了一個頭,謝謝您!下個月初八晚上的飯局,我與麗麗都要去,我們都嘗嘗黃春元的酒,真釀得好,我就給他填表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保生哥說話的時候,嘴巴、額頭、眼睛都在發(fā)亮,麗麗像一只貍花貓窩在灶門口一樣,捏著他又白又肥的手,靠在他身上,藤子纏樹,沒得骨頭,也沒得個樣子唉。童話故事?白雪公主?玫瑰公主?那個偏僻的地方,你怎么搞?

原來學軍對辦酒的態(tài)度變得積極,是被保生跟麗麗游說的。元英嬸媽有一點難過,轉念頭想一想也沒啥,非物質啥文化遺產也好,哥啥特電影也好,蒸汽啥朋克也好,來了都是客,你搭你看星星的帳篷,我開我解冤結的宴席,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元英一邊收學軍的碗筷,一邊請保生到時候來坐席,當女方的媒人,跟元初老師對著坐,元初老師年紀尊,是一位,保生要委屈坐二位。保生答應了,說不存在,尊師重教應該的,麗麗也要陪他去,說會帶上新出的華為手機,去給他們拍視頻,做直播,這種手機的夜景模式好用得很。兩個人穿一身打勾勾的運動服,一個寶藍,一個粉紅,情侶裝,保生說完就要告辭,帶麗麗去鎮(zhèn)中學塑膠操場跑步。學軍留他們兩個對唱幾首情歌再走,保生說留到下個月,我們在藺家臺子唱,到時候你將音箱話筒都備好,讓你們聽聽我倆唱歌,關鍵是麗麗,她要是肯開口,你們藺家臺子的黃鸝恐怕要羞死一大半,栽倒在楓楊樹下給野貓叼去解饞,哈哈哈哈哈哈,保生麗麗兩個說完,調好華為手機上的跑步軟件,一前一后,小跑出了暢暢歌廳花花綠綠的氣球門。

6

就像清早走在小澴河堤,元英在“一條龍”老街新鋪的水泥路面上走得飛快,出的一身汗,怕不得比在操場上扳命的保生與麗麗少。入夜后一條龍除了幾只鬼頭鬼腦的野貓野狗,冇得什么人,它要到早上七八點鐘市集開張的時候才醒得來,真正的開鍋一般的熱鬧,則要等到兩個月之后的年關,那時候各處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回來了,將各處的空屋都住滿,白天晚上都來鎮(zhèn)上消遣,到一條龍擠一擠,像北京上海早高峰擠地鐵似的,被人踩脫鞋跟,弄臟新衣服,才好像是回鄉(xiāng)過了個年。那時候街上人流涌動,好像澴河發(fā)大水一樣。當然,要是保生哥的“夜市經濟”搞出名堂,平日這條街上跳出來一堆一堆的城里人也說不定。最南頭的網吧還開著,幾個黃綠頭發(fā)的年輕人在里面藍熒熒的電腦屏幕前玩網絡游戲,與幾千里路外的人一起攻城拔寨,打打殺殺。往北走,龍頭之后,一片一片鱗甲,小飯館、棺材鋪、童裝店、理發(fā)店、五金店、家具店、電器行都拉下了銀白色的卷簾門,霞霞在鐵路橋下的紫霞縫紉店開著門,沒有關張。大半個臉龐的月亮由東邊的青山里升起來,掛到中天,照著曲折的一條龍,照著與一條龍一墻之隔的京廣線鐵路,再過幾天,月亮就圓了。一入冬,北風吹,樹葉落,村鎮(zhèn)里的老爹老婆也死得多,大伙忙著送上山,霞霞做壽衣,忙不過來,從早到晚,雙腳都定在縫紉機的踏板上,刷刷刷,刷刷刷,好像蠶吃桑葉,一天不停。平時沒事,元英也會跑過來幫霞霞動動剪子。霞霞干活的時候,愛用手機聽黃梅戲,這個跟鳳英像。說起來,霞霞長得排場,形模也像鳳英,只是鳳英是由西邊四川的山里來的,霞霞是東邊的青山里來的,霞霞的身材更高挑些,不太愛講話。

元英將飯盒放到堆滿白色粗棉布的案板上,霞霞停下踩機子的雙腳,卻沒有立馬過來吃,她聽黃梅戲入了神,聽的是嚴鳳英的《小辭店》:“來來來,來來來來,上前帶住了客人的手,敘敘你我當初。曾記得客人哥店前一走,肩背包裹手拿雨傘口叫投宿。我將客人迎進店口,我親手倒杯香茶我問哥哥的情由。我問客人家住何首,你說道家住湖北省貴府在黃州;我問客人高堂父母可有,你說道你的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丟;我問客人昆侖有幾首,你說道無有弟兄獨占鰲頭;我問客人蘭房可有,扯謊的鬼也,你說道無有妻子在江湖漂流;彼此間問我的哥何事為路,你說道販翠花在蘇杭二州;我問客人久住是就走,你說道只要生意好久住我的店頭。在店房我看你為人忠厚,瞞公婆和丈夫私配鸞儔,實指望我們配夫妻天長地久,哥哎,未想到狠心人要將我拋丟!你好比那順風的船扯篷就走,我比那波浪中無舵之舟;你好比春三月發(fā)青的楊柳,我比那路旁的草我哪有日子出頭;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長久,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斷流。哥去后奴好比風箏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舟,哥去后奴好比貴妃醉酒,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哥要學韓湘子常把妻度,且莫學那陳世美不認香蓮女流;哥要學松柏木四季長久,切莫學荒地草有春無秋;哥要學紅燈籠照前照后,切莫學蠟燭心點不到頭。為我的哥哥娘家路三年少走,我為哥與親戚朋友們做下了對頭,我為哥與公婆常常角口,我為哥親丈夫打罵不休。千訴萬訴我訴不清楚,我好比搭上了強盜船失錯在當初……”元英跟著霞霞一字一腔地聽完,不由得熱淚盈眶,抬頭去看霞霞,在臺燈的一團暖光里低著頭,眼淚水滴落在縫紉機的虎斑皮面板上,像雨珠會聚在荷葉蓋,已經積成一小潭清水。

“女子,你莫哭唦。”元英勸兒媳,其實她自己也忍不住,想到這個戲里的柳鳳英,唱這個戲的嚴鳳英,還有學群的媽媽林鳳英,又想到自己,想到這個兒媳,果然是男怕訪友,女怕辭店,一時悲從中來,覺得人生又黑又苦。無論如何,她得由這苦黑里先爬出來再講,元英這樣想著,伸手去案板上扯來一條白棉布,遞給霞霞擦眼淚。霞霞接過孝布擦了兩把,又哭,這一次,就像是小澴河破了堤,眼淚直流,沒有辦法捂住。元英說:“女子,我曉得你在外面做活路,吃了虧,受了累,心里苦,裝著事,你要是覺得這個團圓酒不該辦,我也同意,我這就給樹堂瞎子與木蘭姑媽打電話。你先吃飯,湯都涼了。”霞霞不做聲,伏在縫紉機上,掏心掏肺,嗚嗚地嚎啕大哭,兩個肩膀抖得厲害,背心一聳一聳。那年學軍將她領進家門,說媽這是你兒媳婦,我們領了證。元英看著她紅紅的臉,頭發(fā)黑,腰身長,覺得這女子長得好,挺喜歡。他們一起打工,過年有時候回,有時候不回,回來也就是住兩三天就走,像住賓館,元英也只來得及掃幾眼她的肚子,看看懷上了沒有。直到去年他們兩個決定離開廣東回來做事,才算是有了常常的碰面。剛回來的時候,霞霞身體虛,黃皮寡瘦,元英隔天就去菜場買雞子燉給她吃。學軍鬼打墻,跟她合不來,兩人一個住卡拉OK廳的長沙發(fā),一個常睡在縫紉店的案板上??吹贸鲞@女子心性高,心氣大,懂事,對元英也好,不吵架,客客氣氣的。但這哪里像一家人唉,有時候元英想,還不如一起吵過,罵過,鬧過,哭過,上吊,跳井,撞火車,吃老鼠藥,被生生地扯回頭,才算是真正的婆媳伙里。霞霞的事,元英不曉得,當年鳳英的事,元英也不曉得。哭吧,女子,人活一世,哪有不走錯路,走迷路,走失路的時候,誰沒有一本糊涂賬,誰沒有一個虧心事,哭出來,上天聽到,改了主意,就好了。滿屋的白孝布散發(fā)出草木漿汁的清苦香,元英心里柔柔的,皺成了一張黃裱紙,陪著霞霞一顆一顆掉眼淚,第一次覺得跟兒媳婦這么貼心貼肝,隔得近,是黃陂到孝感,縣(現(xiàn))過縣(現(xiàn))。

兩個女人在世上哭,群星中的月亮照著我們的村莊與小鎮(zhèn)。那群大雁飛到了哪里?藺家臺子藤蔓交纏的荒村中央,青石圍欄,水井波光蕩漾,一頭野豬由水井里鉆出來,像一只水獺般,探頭探腦,渾身濕淋淋,在井沿上下獨自嬉戲。肖家塆一片墨汁黑,楚平跛子別墅一般的房屋卻燈火通明,全村也只有他一個沒睡,在窗邊的一體機電腦上逛淘寶,為他的心上人網購鍋碗瓢盆,他的熱心,木蘭不曉得,卻被窗外候車亭邊的黑驢看在幽暗的驢眼里。木蘭領著她的舞隊,在金神廟的廣場上,將佳木斯舞跳到最后一曲,馬上就要與姐妹們一起,按開手機的手電筒,在細細光柱里,一道摸黑走夜路回家了,筆直的柏油路,兩邊長滿了妖嬈的小松樹。保生與他的女友黃秀麗在鎮(zhèn)中操場上大汗淋漓跑到最后一圈,很快就要完成十公里的小目標了,路西小學的朱元初老師為前列腺折磨,第一次起夜,他聞到尿液里萵筍絲、蘿卜絲與蒜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金神廟的黃春元在他的作坊里忙上忙下,已經接到滿滿一桶酒香凜冽的頭道曲,特別去朱紅色金神橋上抽了一支藍樓煙。魏家塆的樹堂瞎子,聽完《新聞聯(lián)播》,又聽《百家講壇》,又聽《奔跑吧兄弟》,已經摸索著遙控器關掉了匯聚天下大事的電視機。挾著霜粒,西北風忽忽地鉚倒吹,越過麥地、菜地、墳地、河堤、道路、村莊,被楓楊樹與白楊樹演繹得持久而悲傷,回應著我們鎮(zhèn)流淚的母親,嚎啕大哭的女子。

霞霞哭了一個多小時,夠一架波音飛機在狂風暴雨里,上下跳躍顛簸著由北京飛到武漢了,她才慢慢消停下來,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桃子,端起碗筷,默默地吃飯,好在學群送的保溫桶質量確實好,飯跟湯都還是溫熱的。元英等這女子吃完,在她又溫和又虛弱的笑臉里收拾碗筷,重新踩進月亮地,拎著保溫桶回小區(qū)。

這一天,早出晚歸,有一點累唉。元英嬸媽臨睡前與菊平叔叔講了幾分鐘的微信視頻,他穿工裝戴安全帽,正準備出發(fā)去上夜班,晚上吃豬肉大白菜燉粉條、南瓜塊打底的粉蒸排骨,喝了一小瓶紅星二鍋頭,精神頭不錯。聽完元英的報告,菊平說:“你辦事,我放心,不要怕用錢,錢是水,有去的,才有來的。還有就是打電話把學群跟他媳婦喊回來,他們在大城市混日影,失魂落魄的,也不容易,這幾天,我常夢到國安哥,穿著學群在中學穿舊的校服,對著我流眼淚,他要是還在,領著我們修高鐵該幾好。你擺團圓酒,明里為學軍,暗里是為學群。我們這一房,國安哥是長子,到學軍一輩,學群是長子。他們兩個,都不能光為自己活倒?!痹⒄f:“你莫操些洋心,工地上注意安全,晚上寒,又是風又是霜,襄陽還在北頭,更冷,下班打桶熱水泡個腳再睡?!泵刻煲簿褪嵌昼姡}卜白菜沒得油鹽的淡話,醬醋著料都不給,但要是沒有這些話,元英就會睡不著。

撥學群的電話,他在北京開會,他媳婦林墨在法國做訪問學者。“林墨正好下個月回國,我中午時去天河機場接她,然后黑了開車回來。我們用手機導航,您家莫擔心。”在一個名叫京師大廈的酒店里,學群用家鄉(xiāng)話跟元英講。

7

十一月初八,果然是大雪紛飛的一天。分別與聚會之地,天河機場的候機與接機樓里的中央空調給力,五湖四海的客人來到這里,人聲鼎沸,衣冠楚楚,溫暖如春,機場上彤云密布,雪花飛舞,摩擦著閃光的玻璃幕墻,一架架飛機轟鳴,巨大的鋼鐵之雁,空中樓船,俯沖上下,收起或伸出鐵爪,將云夢澤的旅客迎來送往。林墨推MUJI的黑色行李箱,穿修身的黑色外套,亭亭地由國際航班的C出口走出來,看到我,一張冷漠臉迸發(fā)出來調皮的笑意。之前她由巴黎飛到莫斯科,由莫斯科轉北京,再轉到武漢,一萬多公里,半個地球,因為是由北方飛過來,看到雪也并不稀奇,好像雪花是她由北極帶過來的?!皩W群,在西伯利亞上空的時候,我睡醒過來,看到極光,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蟲洞里,又好像,我是踏著五彩祥云來娶你這個紫霞的?!彼簧硌忏@進副駕,捏住我的手,將我們一年多的分別重新連接起來。因為睡了一路,她顯得神采奕奕,唉,到底誰是紫霞誰是至尊寶?這么多年我們都在輪流做?!皫煾肝覀円ツ膬喊??”“天竺?!睂?,這是我們常常戲謔的切口。

我就是被元英嬸媽喊回來參加團圓酒席的藺學群唉。我們出機場,打開導航,繞上武漢郊區(qū)在沼澤之上交纏環(huán)繞的立交橋,驅車奔回家鄉(xiāng)。其時云天昏黃,暮色降臨,大雪在打開的大燈里紛飛如席,比白天下得更加稠密。氣溫驟降,所以雪也都存住了。公路邊的田野、湖泊與村莊都茫然一片,雪天的暮色,有一種清醒又晦暗的明亮,好像黎明時分,由夢中醒來?!拔矣X得你老家特別多的橋,也愛給橋取名字,你看府河橋、淪河橋、毛陳橋、小澴河橋?!彼附o我看。久別的重逢,正在降臨的奢華雪夜,都讓我們覺得興奮。之前我與林墨也回過我們鎮(zhèn),但到藺家臺子去是第一次。寫了那么多的文章,向她描述過幾乎全部的童年,我并沒有勇氣帶她走進荊棘交纏的荒林,它已經將我這個“紫霞”或者“至尊寶”困了太多年。由國道轉向省道,由省道轉向鄉(xiāng)間的公路,車輛變得稀少,只有漫天的飛雪與雪中的家鄉(xiāng),這是“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感覺,山就是在我們車后,原馳臘象,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大別山諸峰。

只是除了“犬吠”,也會有車輛的轟鳴,“白屋貧”也不太對。我們由一○七國道折轉向西的時候,路邊的萬卉莊園尚有燈火,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沒著雪花的宮殿,宮殿的格調,大概是綜合著希臘風與中國風的廟宇。長富大伯的農家樂生意好,這樣的風雪天,將城里人吸引到這里來吃烤羊、泡溫泉、談情說愛,談何容易。他本人,應該已經將他肥碩的身體塞進他的寶馬車里,去赴元英嬸媽木蘭姑媽她們操辦的酒席了吧!學軍已經建了一個“團圓酒”的微信群,里面涌進來二十幾個人,他們用語音與視頻報告著酒席的進展,客人們的來臨。八點鐘,酒席正式開始,這是樹堂瞎子定的,管你們是由襄陽工地上回來的爹爹,還是由巴黎武漢回來的博士,管它是下雪還是下刀子,良辰吉日,一刻都不能錯!群主們都立下了好大的規(guī)矩唉。

向下穿過保光村的鐵路隧道,抬眼便是茫茫飛雪中我們老家的三四十個村子。我跟林墨講,可能這些村子,就是你們大巴黎拉康派分析家們所謂原初的記憶,原初的創(chuàng)傷,作為我們出發(fā)點的原初事實,瞎子樹堂用他的拐杖敲打過,跛子楚平拖著他的瘸腿走過,我們認識這個地方的每一棵樹,在每一個池塘的褶子里摸過魚,每一座橋墩上釣過蝦。林墨一邊劃手機,翻看“團圓酒”微信群里面綿綿不絕生成的語音視頻與文字,一邊關掉了導航,她說:“百度地圖上并沒有藺家臺子,它是一個空,但是這個空,現(xiàn)在多么熱鬧,被這么多人喜氣洋洋地填滿了。”

的確是。一路上,元英嬸都在擔心我與林墨找不到村子,她知道我對老家的道路已不熟悉,有一次清明節(jié)回家給父親上墳,還走迷路到了張長塆。但今天晚上不會啊,在我們車子的正前方,在大雪紛飛的田野上,在其他燈火寂寂的村落中間,有一個燈火繁盛的林砦,鑼鼓喧天,五顏六色的煙花一陣一陣上升到天空,在雪片里綻放,“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林邊的空地上,好像還立有兩根木竿,在扯著幕布一閃一閃地放電影。我們一眼就能夠認出來,那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它在木蘭姑媽她們的鐵鍋里,在紅華金華慶華的鑼鼓里,在學軍霞霞的微信群里,在楚平叔搭起來的三頂帳篷里,正在一點一點累積著走向熱烈的頂峰。

金神廟橋的赤紅欄桿上已經積起了五六寸厚的積雪,變得臃腫不堪,翻過小澴河堤上白楊樹圍成的雪洞,在四散驚飛的喜鵲堆里下到往殷家塆的村道,村道兩邊負雪的小松樹,好像是一群鉆風小妖怪,被老北風吹得搖搖擺擺,它們是由《西游記》里,被木蘭姑媽派出來巡河的吧?澴河的水,無比的甜,抓個瞎子做晚餐?堤邊殷家塆木蘭姑媽家沒有亮燈,她已早早鎖上防盜門回到娘家指揮她 “一條龍”的運作,壓水井邊,兩只大白鵝并不懼怕風雪如刀的嚴寒,還在冰水里抵著兩只腦袋,踢踢踏踏啄食。由殷家塆轉入寶成路,寶成路邊楚平叔的“本土網農村電商服務中心”的兩間平房,與房前綠色的候車亭也淪陷在雪堆里。平房邊的大構樹張開如同巨傘,樹冠表面白雪皚皚,樹冠里面,當我們的車燈自下往上斜射進去時,尚可見到紅艷艷的構果,草莓一般翕合,飽含汁液,猩紅欲滴,星星點點,嵌在層層婆娑的翡翠綠葉間。一種比麻雀更小的鳥,小時候我覺得它是“金絲雀”,后來看《莊子》,又覺得可能是那種“斥鴳”,千百只,盤旋其中,一次飛出一尺遠,一輩子的鳥生,可能就羈絆在這個花葉如沸的大構樹國里?!拔译x開巴黎的時候,候機大廳中央有一棵裝點起來的圣誕樹,彩帶,燈泡,塑料感十足,也比不上這棵構樹又粗又壯又好看?!绷帜珖@息道。楚平叔的網店固然是關門歇業(yè),他的乖驢子,也應由他騎著去參加藺家臺子的盛宴了,不會被留置大風雪里,拴在候車亭邊沉思。要是楚平叔忘記它的話,我們也同意它重新咬斷繩索,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在周邊的山河與深井里,去找它那頭來路不明的野豬朋友。

由肖家塆向西經過晏家塆,向北拐上魏家塆后自東向西的村道,我們已經可以看到茫茫飛雪里,三輛小車與一輛皮卡依次停泊在路邊,白雪覆蓋著魏家塆村小組的麥田與菜地,掩壓住菜地外的大片蓬蒿林,玉樹瓊枝的蒿林之外,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停車、熄火,關上車燈,由熱烘烘的車廂里出來,與林墨手拉手,逆向北風,沿著比我們早到的客人們隱隱約約的一行腳印,在深雪中,奮力踢蹚著向燈火通明的荒村走去,她長發(fā)飄飛,我的深藍羊毛圍巾也被北風拉成一條直線,雪花旋沖進我們的脖子,熾熱又冰涼。

放電影的兩支杉木桿立在村東蒿林里,三四米之高,稍遠就是我們村的祖墳地,墳垅成為渾圓雪丘,石碑歷歷,我的父母就葬在其中,祖父母們也是。墳垅間擺下的放映機,舉著鐵臂,將五色變幻的光柱,穿越挨挨擠擠的雪片,自東往西,長長地投射在展開的長方形幕布上。我們認出來,電影是陳沖、劉曉慶與唐國強演的《小花》,應是由金神廟的黑皮叔從肖港電影院借來的膠片老電影。電影已經快要放到結尾了,紅星閃閃的軍人們抱著沖鋒槍攻克了桐柏山下的城池,趙永生也知道了何翠姑與趙小花,到底誰是自己的親妹妹。無論如何,這是墳中的父母們愛看的電影,說不定他們已經被槍炮聲與鞭炮聲吵醒,就像藏在密云中的星星一樣,閃閃爍爍,正在蒿林后面悄悄地觀看唉。

除了他們,其實還有觀眾?;拇宓娜肟谔?,已經扎起了朱砂紅的氣球拱門,拱門之前,是一塊狹長的菜地,菜地一側,立著一個稻草人。稻草人旁邊,還有一頭黑驢,黑驢的韁繩,牽在一個裹著黑色羽絨服與羽絨帽、戴深藍棉手套的男孩手里。黑驢自是楚平叔鐘情的那頭驢子。男孩呢?羽絨帽里大大的腦袋,雙眼金魚一樣鼓鼓的,戴著眼鏡,他認真地向我們解釋:“我叫晏鯤,是肖港鎮(zhèn)中學初三(2)班的學生,我想考到孝感讀高中,再考到武漢讀大學。我正在家里寫作業(yè),看到窗子外面下著大雪,田野里在放電影,我喜歡看打仗的電影。他一定會考上大學的,就像當年他的那個學長藺學群。林墨輕輕拂掉他肩頭上的雪,邀他到林中吃晚飯。晏鯤搖搖頭:“小姐姐我不想去。我已經吃過婆婆炒的油鹽飯了。我正在看《西游記》《聊齋志異》和劉慈欣的《三體》,我剛才還想,今天晚上聚集在這個荒廢村子里的人,要么是鬼,要么是狐貍,要么就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境,有外星人降臨。好奇害死貓,我還要做作業(yè),今天晚上要背蘇軾的《赤壁賦》,明天還要上學,哥哥姐姐再見。噢,小姐姐最好也不要到野樹林中去,這個地方“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好危險,我好幾次放學回家,都看到有野豬往林子里鉆。”

黑驢也在吭唷吭唷叫喚,聲振飛雪中的林樾。晏鯤講,它剛才鉆出來尿尿,正好他也站在田埂上小便,因為有了這一段友誼,所以他將它牽在手里。孫子兵法講,風林火山,逢林莫入,你驢子老兄驢頭驢腦,是贊同我們進去,還是反對?可惜林墨懂法語,不懂驢語唉,也不知道德里達的延異加解構與拉康的語言的結構就是無意識的結構之類的訣法能不能派上用場,來分析林中路。“小姐姐”的稱呼讓她心花怒放,她摸摸晏鯤的小蘿卜頭大腦袋,由他的手里接過麻繩,扯起黑驢,也不去管它滿背的白雪,便往氣球拱門中的樹洞走去。我讓晏鯤學弟趕緊回家做作業(yè),自己回頭匆匆跟上林墨。

驢叫傳入深林,木蘭姑媽與楚平叔叔知道我與林墨來報到了,已經在策動黑皮、金華、慶華、紅華諸叔伯,放鞭炮的放鞭炮,吹喇叭的吹喇叭,敲鑼打鈸,迎接兩位舊人與新客。

鑼鼓喧天,爆竹如麻,北風正緊,雪大如席,我們回來了。

8

曲折林中路,已經變成雪洞彎彎,積雪掩蓋了野薔薇藤荊棘的鋒芒,我們兩人一驢由雪洞里鉆出來,眼前豁然開朗。過去一月楚平叔帶領何水水的建筑隊,搭起來的兩大一小,三頂群青色圓形帳篷,互相連通,成品字形立在林中空地的中央。帳篷內LED燈照耀著騰騰熱氣中的笑語晏晏,明黃色的燈光勉力透過帳篷的穹頂,將厚厚的積雪映射成幽幽盈盈青玉案。青玉中央,是紅磚砌出的柴禾灶新煙囪,正奮力地吐出炊煙。帳篷背靠七棵楓楊,楓楊在數(shù)百棵雜樹錯落環(huán)繞之中,脫光了枝葉的樹干間鳥窠歷歷,頂風戴雪。我們走了多少年,多少路,將它們拋諸腦后,它們還在,七棵楓楊樹,峭拔蒼茫,樸茂精進,尤勝往昔。

“還差半個小時,就是八點,樹堂瞎子急得抓耳撓腮,一定要出門去金神廟橋向陽樓下等你們,我說風大雪大,天又黑,他又看不見,掉進小澴河貢了龍王,還去了多的。”楚平叔叔、木蘭姑媽,菊平叔叔、元英嬸媽四個人系著肖港鎮(zhèn)聯(lián)華超市做活動時免費派送的“好人家”圍裙,在中間小帳篷的棉布門簾前迎接我們。說話的是楚平叔叔。樹堂瞎子立馬在右邊的帳篷里回應:“一會兒喝了酒,你跟我一起去紅橋上吹風醒酒,看是你個深一腳淺一腳的跛子先回來,還是我瞎子先回來。”左右兩廂里的人哄笑成一團。元英嬸媽端來熱水與新袱子給我們洗手臉。木蘭姑媽第一次見到林墨,夸林墨長得好看,像七仙女下凡,送元英的那條紅牡丹絲巾也好看,現(xiàn)在就扎在她木蘭的脖子上。元英嬸媽將我往爐灶缸罐、鍋碗瓢盆的帳篷里扯,帳篷里蒸汽騰騰,溫熱撲面,大魚大肉,生姜胡椒花椒醬油大蒜的香氣縈繞。元英嬸媽的雙手真暖和,她說菊平叔叔也是剛回來,馬上就系上圍裙。他天擦黑由孝感東站下高鐵,出租車司機將他送到寶成路楚平的網店,他背著個包,慌了神,像大清早沖進雪地的雞子,愣頭愣腦,不知道怎么走到藺家臺子,還是肖家塆的肖四海給他指的路。菊平叔叔憨憨地笑,在圍裙前搓著他灰黑粗短的指掌,他一頭短發(fā)已經白了大半。這么多年,我看到元英嬸媽與菊平叔叔,兩眼都會發(fā)潮,喉嚨發(fā)梗,這一晚也未能例外。

楚平叔叔一瘸一拐,將他的黑驢系到井邊,回頭領著我們先去右邊的帳篷里見客?!半p十一,光棍節(jié),淘寶打折,八千多的帳篷,我只三千六就買到了,小的那頂,只要兩千多,大侄子你看,擺三張八仙桌都冇得問題,現(xiàn)在擺一桌,寬得可以劃船。你們男將就曉得抽煙,這種牌子的短過濾嘴黃鶴樓,可是一百塊錢一包!黑皮你莫忘了外面放的電影,《小花》完了,再給我們搞一個《少林寺》,炮仗煙花也要繼續(xù)放,董天寶搞的是飯山,我們今天搞來的煙花堆成山。紅華金華慶華你們莫光記倒抽煙喝酒,隔一個小時,就動動鑼鼓家什,我們不怕吵!瞎子你得唱個道情,金元小元,莫忘了一哈去井邊燒紙燒草繩打醮!還有你們三個婆娘,你們坐好吃菜,莫光看手機搞自拍,也要喝點酒,等一下表演節(jié)目,你們還要跳舞的哈!”隨著楚平叔指手畫腳的嘮叨,我將坐在帳篷中央燈下四方桌上的十位客人,按席位依次介紹給林墨,十里八鄉(xiāng)鼎鼎有名的樹堂瞎子,汪寺的道士匠金元小元叔侄,匡埠的樂隊紅華金華慶華三兄弟,金神廟放電影的黑皮叔。另外三個圍著五顏六色紗巾,正在忙著用手機拍照的胖胖的大嬸,我猜是木蘭姑媽的跳舞隊的。楚平叔忙忙地補充,說一個是滑石沖的石姐,黃家塆的黃姐,六張岡的張姐,都是木蘭的好朋友,現(xiàn)在這三個好朋友,都目光灼灼地盯著林墨!樹堂瞎子坐在首席,聽到林墨的聲音,便嚷道:“聽說是巴黎回來的女娃,你走近點讓我瞧瞧,我一個瞎子,眼睛不是蠻好?!蹦沁呅づ窭铮咎m一時丟了幫工,已經在叫:“楚平,楚平,你個短陽壽的,不曉得現(xiàn)在幾忙?還不快來燒火!”原來他們廚房一條龍的分工是菊平叔叔洗菜洗碗,元英嬸媽切菜備料,兩人還負責端盤子上菜,木蘭姑媽掌鍋鏟,楚平叔叔在新砌的柴火灶下面燒火,用燒火鉗將前幾天元英趕回來用枯枝與藤蔓扎成的草把子塞進灶膛,小心翼翼控著火。黑皮說:“你快去”。楚平轉身就走。學軍發(fā)完一輪煙,來到我們面前,他留起了長發(fā),后面挽成一個小辮,笑模笑樣的小眼睛,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哥,嫂子,你們的座位在隔壁,過去坐下,等長富叔來了,我們就開席?!?/p>

左邊的大帳篷看樣子是中軍帳正席唉。學軍領著我與林墨走進去,寶石藍的穹頂下,客客氣氣坐著七八個人,沒有扯皮拉筋,吵吵嚷嚷,也沒有抽煙抽到云山霧海,蓬萊仙境,大家圍坐在八仙桌邊,用小青花瓷杯,斯文地喝著保生帶來的利川紅茶,一邊的電熱水壺燒著五升裝農夫山泉里倒出來的礦泉水,滋滋作響。按照樹堂瞎子的意見,這一晚上的團圓酒,并沒有讓元初老師與保生坐首席與次席,而是讓我與學軍背西朝東,坐了一二位,與我們對座的,是林墨與霞霞兩妯娌,霞霞上午被麗麗拉去“環(huán)亞美學”盤了頭,頭上簪著花,化了淡妝,穿著朱砂紅的長外套。那一年學軍在深圳一家商場里修手機,遇見霞霞,在QQ上激動地跟我講:“哥,我去東莞進配件,遇到一個我們老家周巷青山里的姑娘,不愛說話,長得像仙女,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牛郎要去偷織女的衣服,董永為什么要賣身葬父遇到七仙女?!敝八豢谝粋€學群,哪里叫過我哥。林墨黑長的直發(fā),緊身的深黑大衣,她不愛化妝,只是剛才在車上對著后視鏡補了一點口紅,我同意她的驕傲,化妝的結果并不會增加她的好看。肖港鎮(zhèn)上的仙女?塞納河邊的茉莉花?穿著紅衣服的霞霞與穿著黑衣服的林墨,這紅與黑,還真配她們的名字。兩個人見面不多,但她們之間,好像有一種天生的默契與親密,這也常常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學軍西裝革履,上衣口袋里插了花,只是不肯剪去他的小辮。與他相比,我這個哥哥可算不上正規(guī),一身牛仔褲羽絨服回來,元英嬸媽現(xiàn)在是忙,要是得閑,一定會像少年時代一樣,領我去鎮(zhèn)上的一條龍,將我由頭到腳,由一個寫作課老師,改變成打紅領帶談生意的老板那樣子。

電熱水壺肚子里嘟嘟作響,蒸汽上行,麗麗立身提起來,注沸水入鐵茶壺,稍沏片刻,按席次分添給我們,平心靜氣,斷水點茶的姿態(tài),一看就是會家子。我與林墨新添了茶杯,接下來是學軍與霞霞,元初老師與保生。元初老師這身舊西裝我認得的,他二十年前,戴著紙剪的大紅花,率領自行車隊去何砦迎娶我們的師姐與師母何翠娥時就穿著,在我們初中畢業(yè)合影上,也穿著坐在正中間,難得何翠娥給他留到現(xiàn)在。他正襟危坐,捏著手,一臉古板嚴肅里,又有一點靦腆,大概是我這個作家學生,讓他覺得有一點惴惴不安。保生年紀與我差不多。我們走進來時,他已經過來分別與我與林墨有力地握過手,歡迎兩位大學老師來肖港鎮(zhèn)指導工作,然后就是入座埋頭到他的手機里。麗麗朝林墨眨眼睛,說她的男友還在忙業(yè)務。保生長得高高大大,臉又黑,坐著都高出我們一頭,相比之下麗麗身材矮,有一點嬰兒肥,兩個跑步家,在鎮(zhèn)中塑膠操場上夜跑時,還有一點反差萌呢。

背南朝北坐在元初老師、保生、麗麗對面的,是木蘭姑媽的兒子兒媳,我介紹給林墨,是表哥殷永朝與表嫂彭蘭蘭。我與學軍兄弟、永朝表哥都是元初老師的學生,但顯然大塊頭永朝最得真?zhèn)鳎绢^木腦與元初老師相對而坐,好像師徒兩個一起泡在利川紅里參禪。麗麗接過我的話:“我們這個鎮(zhèn),活得最享福的人就是永朝哥!永朝哥是泥瓦匠里面的頭,市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過年一堆徒弟提著酒來拜年,清明節(jié)后何水水求他去哈爾濱,要問身份證號親自用手機給他買高鐵的一等座,他靠一把瓦刀一張抹灰板,在孝感買了三套房子?!卑Γ礃幼?,學軍學做生意,學群學教書,都不及永朝學泥瓦匠會賺錢,有體面。我與學軍聽了,難免都有一些羞慚。永朝不做聲,身邊的彭蘭蘭卻聽得直撇嘴:“麗麗你是不曉得,他那幾個錢,都是辛苦錢,你看他的手,被水泥咬得變了形,又硬又糙,鐵板一塊,打砂紙一樣,他也就是在外面風光。我這個表嫂,東北美人,燙的波浪發(fā),畫的細細眉,錐子臉,粉白,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笑得也爽快,就是瞪人的時候,眼珠可以立起來,好像里面藏著冰凌。我木蘭姑媽,遠近知名的女好漢,扈三娘,木三娘,能與她打成平手,一山不容二虎,一屋不容二蘭。

你一言,我一語聽得學軍與麗麗哈哈大笑,霞霞低頭莞爾,我與林墨一口茶都快噴出來了。林墨悄聲跟我說,你一個作家,寫得好,還不如人家說得好,話語就是比文字要優(yōu)越。我下意識地看著我自己的手,小時候,我與永朝表哥一起手拉手玩“闖麻城”,并沒有什么不同,現(xiàn)在,他的手鐵板一塊,我的手又軟又綿,像一只白白胖胖的豬蹄在等椒鹽與孜然。元初老師與永朝表哥見怪不怪,不為所動,低頭喝茶。保生放下手機,抬起頭,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關鍵,皺起眉頭問:“肖長富呢?外面雪下得這么大,他是不是開車掉小澴河里了?”

等待開席的元英嬸媽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將樹堂瞎子由右邊帳篷牽過來:“這個肖長富,為富不仁,六親不認,今日這頓酒他要是不來,我明日就去他的萬卉莊園,他就是一億個卉,我也要帶著木蘭、菊平、楚平給他拔成落湯雞,一根毛都冇得?!?/p>

抖狠話說完,麗麗道:“肖老板來了!”大家往門簾看,并沒有看到那個大腹便便滿臉堆笑的家伙掀簾子腆肚子一身雪氣闖進來。麗麗說:“我是說他在微信群里說話了?!惫?,大家掏手機,“團圓酒”微信群里,長富叔叔的頭像亮了,他發(fā)上來四十五秒的語音,打開是:“元英姐、瞎子哥,保生,元初老師,學群大侄子,林墨大侄媳婦,學軍二侄子,霞霞二侄媳婦,各位兄弟姐妹,你們的大事,我來不了哈。中午人家來跟我談開養(yǎng)豬場的事,喝酒喝麻了,倒頭睡到現(xiàn)在,外面烏漆麻黑的,雪又大,我的司機小安下班回了孝感,電話又找不到他,算了。保生你想開發(fā)藺家臺子,搞七個小矮人與白雪公主、玫瑰公主之類的旅游,我表態(tài)一定支持。我們搞夜市經濟,一千條一萬條,但有一條,就是絕對不能有小姐,搞黃色服務,這個我提人頭保證。學軍和霞霞,學群跟林老師,你們要曉得元英姐的一片苦心,早生貴子,保生跟麗麗,還有木蘭跟楚平,你們也別閑著,你們養(yǎng)的小孩,都可以在萬卉莊園里辦終身免費游泳的VIP黑卡,游泳衣五折,我這個爺爺跟大伯,說到做到,不說了,來,搶個紅包玩玩!”接下來,微信對話框里,跳出來的是“喝團圓酒走幸福路”的紅包。彭蘭蘭撇嘴道:“就我婆婆那口老破窯,還想燒出新壇子新罐子?還真以為你們藺家臺子是塊寶地,整出的都是那啥人尖子?”可是已經沒有人來聽這東北娘們吐槽了,大伙埋頭搶肖長富的紅包,霞霞第一,有三十多塊錢,隔壁匡紅華第二,也有二十多塊呀。

人家長富有錢,嘴巴又粘飴糖,會說話,還發(fā)紅包,不來就不來唄。馬上開席?林墨還是早上七點在莫斯科機場喝了一點清咖啡,吃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列巴”,餓。元英嬸媽卻不同意:“瞎子我們說好是開兩桌,每桌十個人,十全十美,這才叫團圓酒。我們四個人主廚,加起來二十四個人,你說這也合梅花陰陽數(shù),現(xiàn)在長富不來,蹲在微信群里也不能算數(shù),缺一個人,就像碗碰破了一個口子,得補。今日這席,不能開?!?/p>

保生說:“要不我現(xiàn)在去鎮(zhèn)上,將何師娘接來,她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閑著也是閑著?!痹趵蠋熣f:“她這兩天膽結石有一點不舒服,愁眉苦臉,像個梅超風,下雪冷,算了?!睂W軍也說:“何師娘一來,元初老師想喝一滴酒,抽一口煙都難。”當年學軍怕老師,也怕師娘。元英嬸媽松弛下來的雙眉又皺起來了。

我想起晏鯤那小子,說不定他能由作業(yè)堆里撥冗出門,來我們的酒席上坐個把小時湊數(shù),我將這小子描述給楚平叔叔聽,楚平叔叔立馬就幫我打退堂鼓:“他回家做作業(yè),他婆婆就守在旁邊,他們三房得到的一個獨苗,都指望這個伢讀書考大學,挎盒子炮騎白馬做將軍,你去叫他,晏家塆一塆的狗子都會追著你咬。”原來這小子剛才出來打個野,瞄一眼《小花》,都是這么難。

樹堂瞎子站在門口,手扶在門邊學軍之前運來的卡拉OK的黑色音箱上,臉上現(xiàn)出了神秘的微笑,看得旁邊的元英嬸媽更加焦慮,元英嬸媽問他:“瞎子你一肚子主意像泥鰍打轉,想到了辦法冇唦?”瞎子收回手,雙手捏在胸前,手指掐來掐去,手勢看得林墨目不轉睛。我們都安靜下來,與樹堂瞎子一起聽雪片春蠶啃吃桑葉一般,沙沙落在帳篷頂上,風吹著我們村的樹林與藤蔓,忽忽有聲,我們好像能夠聽到,那些坐飛機高鐵經過我們鎮(zhèn)的天空與河川的旅客,那些由高速公路國道省道縣道上打著大燈驅車經過我們鎮(zhèn)鄉(xiāng)野的行人,那些村落與街巷里走動著的鄉(xiāng)親,他們中間,會有一個人,沖風冒雪,來赴我們的酒席,來滿足元英嬸媽十全十美的強迫癥嗎?

樹堂瞎子停下變幻莫測的手勢訣法,篤定地對元英嬸媽講:“你開你的席,我保證九點鐘上甜肉的時候,我由藺家臺子外頭請來一個人,這個人我也不認識,但卻很適合坐席,來吃我們的團圓酒!”

元英嬸媽點頭同意,扶著樹堂瞎子回到右?guī)麄兊摹鞍俊卑沧贿吪c菊平叔叔分別擺筷子安勺子布碗碟,抱出兩壇麥酒,十斤一壇,右?guī)珊谄な濉⒆髱捎莱砀绶謩e做酒司令分酒給大家。

八點鐘,我們的酒宴在木蘭姑媽嘟嘟的蒸煮、匡紅華叔叔的嗩吶《百鳥朝鳳》、楚平叔叔黑驢的吭吭驢鳴與我們村的鳥群漸漸沉寂的鳴叫聲里開始,元英嬸媽由金神廟黃春元的作坊里打來的“春元酒”,像一條條躥動的火線,鉆進我們的喉嚨,澆進我們的胃,將這個圓頂帳篷里清寒冷寂的雪夜,點燃到溫暖如春。

9

第一道菜是紅糖糍粑。元英嬸媽用一張國漆木托盤盛上來,十余塊長方形的糍粑被炸得松軟蓬勃,四面金黃,鼓開口子,堆疊在玉白瓷盤上,等著我們一塊接一塊用筷子夾起,吱的一聲摁進盛著紅糖水的青花碗,然后含著這些甜,趁著騰騰的熱氣,來溫燙我們的唇舌與喉嚨。林墨已無暇拍照發(fā)微信請朋友圈先吃,舉起筷子伸向桌子中央的糍粑山,卻被霞霞扯住了袖子。那邊永朝表哥舉起筷子請大家一起吃,說這糍粑是用他家西邊田里種的糯米蒸出來,他用臼窩搗好,切塊曬干備下來的,幾多年沒有打糍粑,膀子都痛了好幾天;糍粑看起來每塊都差不多,像一塊塊小號預制板,其實每塊在油鍋里受力都不一樣,大家嘗嘗看。在我這個寫作課老師的眼中,家鄉(xiāng)的糍粑像溫情而綿密的土地,在我表哥這位泥瓦匠的眼里,糍粑原來是像水泥預制板唉。永朝席長提筷講禮性,請一席二席的學軍與我兩個先動筷子,沒想到他自己的筷子,卻被彭蘭蘭砰的一聲打壓下來,原來,元英嬸媽上好菜,并沒有出門,而是將托盤放在音箱上,立在了帳篷門口。學軍放下筷子,看了看保生,說:“媽,你要喊彩對不對?”元英嬸媽點點頭,說:“樹堂瞎子要我喊?!睂W軍忙下位去帳篷邊,將音箱插上電,打開開關,將嗡嗡作響的麥克風遞給元英嬸媽。元英嬸媽喊的是:“爆竹一響喜洋洋,東家請我鬧新房。一請廚子受了忙,二請幫忙跑滿堂,三請牽親牽新娘,四請新姐出繡房,五請客們席上坐,六請新姐把酒酌。七請?zhí)扉L地久,八請地久天長,九請榮華富貴,十請金玉滿堂。”

其實不是“喊”,是一種吟唱,放開了嗓子,打開了肺腑。有一次我去蘇州大學拜訪朋友,席間有研究唐代文學的教授吟誦《將進酒》,用的就是這種聲調。元英嬸媽她們有時候,也用這種腔調哭嫁,哭喪,那是悲迓腔,現(xiàn)在一轉,調子也沒變,卻是喜氣洋洋。林墨也顧不得犯饞夾糍粑了,將桌邊的手機掏出來給元英嬸媽拍視頻,一邊跟我講:“嬸娘的聲線比龔琳娜也不差?!边@個評價可不低,林墨粉龔琳娜已經好幾年了。保生也跟著拍,今晚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夠他裝好幾籮筐放到后備箱里去的。麗麗說:“不對不對,元英姨媽就是東家啊。”彭蘭蘭也跟著吐槽:“我婆婆放下鍋鏟來唱這個,也應該很不錯,還有這里就帳篷是新的,新姐與新娘都是舊的?!甭牭门赃呌莱砀缰背裳劬?。

右?guī)麡涮盟麄円蛔酪舶察o下來,聽元英嬸媽的喊彩,一邊齊齊回應“喜呀”“喜呀”。小時候村里人結婚,我與學軍兩個人去參加鬧新媳婦們的洞房,元英嬸媽就會被主事的知客請來在團圓酒上喊彩,我們聽得難為情,躲在床底下聞著新床的松柏味,不愿意出來。這一次,她老人家以東家的身份親自上陣,我們倆也由床底下鉆出來,與林墨、霞霞一道,來接受她的祝福。學軍與我并肩危坐,林墨悄悄捏住了霞霞的手。元英嬸媽繼續(xù)唱:“一張桌嚕,擺四方啊,柚木桌喲,擺四張。雜木的板凳嚕,二面鑲啊,一張桌嚕,四個角啊,高頭擺的,酒盅和羹勺,二面擺的是牙筷。新郎來把唷首席坐哪,新娘二坐,來對酌呀,一齊的客們嚕,來把新娘陪呀,又是酒壺嗚,酌滿席呀。第一碗嚕,是糍粑啊,貴東人家嚕,是喜事?!币髟佉划?,我們兩張席的人都附和:“喜呀!”那邊戴著狗鉆洞帽子的黑皮還特別怪叫:“大喜呀!”引得男將女將們又一陣笑。元英嬸媽喊完彩,放下話筒,趕緊去廚房準備下一道菜,留下我們吃菜喝酒。

多么好的酒,它值得去將省博物館里那些曾侯乙大叔的精美酒器借來盛放,它是男人的恩物,是它在各處的宴席與燒烤攤上,將我們變成了男人。元初老師起身給我跟林墨敬酒,六錢的酒盅,他由唇齒間一滴一滴地吸下去,臉上泛起酡紅,將我們自小畏懼的嚴肅都化解掉啦。保生麗麗給學軍與霞霞敬酒,學軍霞霞趕忙站起來承受這來自高個子的祝福,保生一仰脖,就將酒液倒進了嗓子里,他的酒量可不小哇。永朝表哥的第一杯酒,敬給了身邊的彭蘭蘭,嘖嘖細品,這兩口子果然是“相敬如賓”的兩個酒鬼,木蘭姑媽抱怨彭蘭蘭專門買一套一樓的房子放白酒葡萄酒,還有看不出名堂的洋酒,看樣子沒錯。

林墨用整齊雪白的牙齒在我對面咬著糍粑,發(fā)出微微的嘆息,她吃到好吃的食物,都會有這樣的輕嘆,可憐的女人,吾鄉(xiāng)的糍粑也并不見得好,不過是要比莫斯科又干又冷的大列巴強上幾篾片。霞霞說:“永朝表哥花了工夫,糍粑打得糯,就像舌頭吃舌頭。木蘭姑媽炸得也好,摞起來,一個個像客蟆,好像筷子一戳,它們就會跳?!绷帜χ詵|西,還不忘瞪著一雙大眼嘲諷地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唉,看看這個小裁縫弟媳,她的感受力比你作家大伯也要好幾篾片。

那些“客蟆”“舌頭”“預制板”“家鄉(xiāng)的土地”被我們一掃而空,元英嬸媽端進來第二碗菜,熱氣騰騰地盛在青花細瓷的海碗里,放到桌子中央,順便將已經光盤的碟子收起,將托盤放到音箱上,拿起話筒唱:“日出東方一點紅,狀元騎馬我騎龍。狀元騎的獅子馬,我今騎的趙子龍。你騎獅子不為大,我騎黃龍管天下。第二碗嚕,是底子啊,做人不掉底子喲,結親是一輩子!”“喜呀!”我們這些粉絲興高采烈地直喉嚨回應著送走元英嬸媽。

這一輪的酒,是元初老師敬學軍夫婦,保生麗麗敬我們兩個,永朝表哥繼續(xù)與蘭蘭表嫂“相敬如賓”。學軍看到元初老師,怯怯的,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在如來佛掌心尿尿的猴子。元初老師滋滋地喝酒,說:“剛才這個女娃說吃這糍粑像舌頭吃舌頭,造句造得好,這個酒也好,有四月麥林的青氣,有五月鐮刀的鋒芒?!笨礃幼樱裟甑恼Z文老師想將這個酒會搞成寫作課啊。保生又是一口一杯,坐下來說:“讓林博士來嘗嘗我們肖港鎮(zhèn)的炸豆腐看看?它值不值得去申遺?”

霞霞用公勺幫林墨由海碗里撈起底子、三角、豆腐圓子各一塊,又加了兩勺湯在林墨面前的小碗里。林墨拍完照,捋著頭發(fā),在我們的注視下吃豆腐。有時候,我特別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樣子,專心致志里,有一點點貪婪,我常跟她開玩笑,她搞學術研究太浪費,去網上直播吃飯就好了。我們快吃完的時候,林墨才開始點評:“蒜葉好看又好吃,姜絲好吃又好聞,煮豆腐的湯是土雞湯,沒有摻過水,白胡椒粉下得剛剛好。炸三角用的是白豆腐切塊,豆香純正,底子與圓子是將白豆腐捏碎,加了鹽、蛋清還有一點點瘦豬肉絨。木蘭姑媽會調味,但這豆腐的質料,也太好了吧?”“質料”這個詞唉,亞里士多德老師,德里達老師。聽得保生也眼睛晶晶亮:“學群老師,我第一眼看到你們倆,覺得你是找到一個黃蓉小龍女,現(xiàn)在聽林老師這么一說,她哪里是黃蓉小龍女,分明是一個女洪七公!”麗麗也幫腔:“你小心她的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打你一輩子,讓你掉底子?!痹趵蠋熀韧甑诙?,慢慢說:“這不是肖港鎮(zhèn)菜市場里買的炸豆腐,是涂河集官火狗豆腐攤上的炸豆腐?!?/p>

元英嬸媽進來上第三個菜,聽到元初老師的話,一臉笑:“火狗聽說我是辦團圓酒煮底子,打架一樣推來搡去,都沒有收錢。元初老師你人老了,舌頭沒老,以前你在我們村教書,每一戶人家做的醬豆跟臭豆腐,風魚風雞,每一塊田里的紅蘿卜黑白菜,滋味你都分得出來,就像每家每戶的小孩,你知道他們的品性,造化跟前程。你夸漢生爹的面醬做得好,漢榮婆的蘿卜干腌得好,他們都會高興大半年。我們活得粗糙,就您家一個精細人?!贝蠡锒键c頭同意,只有蘭蘭小聲嘀咕:“精細人,是粉筆細?”哈哈哈哈,我們都沒聽見。元英嬸媽唱的是:“姐妹十人坐喜堂,百鳥朝鳳陪新娘,鸞鳳偕鳴百鳥唱,喜酒先敬新姐嘗。第三碗嚕,鯉魚跳龍門哪!生的兒子坐龍庭。”唱完放下話筒,在桌子中央鋪下篩子大小的一個盤子,鯉魚是全翅全尾未去鱗甲的紅鯉魚,龍門,大概就是它身下臥著的厚厚一層碧綠色藤椒粒吧。元英嬸媽說:“與隔壁桌上一起一對紅鯉魚,是肖四海昨天送來的,他說由立秋直到冬至,就今日個一大早在梅家橋下捕到兩條鯉魚,三斤多,一前一后,活蹦亂跳,它們想來趕席呢。所以我與木蘭就沒有用黃姐娘屋八汊洼水庫的魚。木蘭一邊燒魚,一邊說,這鯉魚像年畫上蹦下來的。學群小時候長得俊,我與木蘭抱著你,跟你媽說,要去捉一條鯉魚來照相,這孩子可以上年畫?!闭f到我媽,元英嬸媽就掉眼淚,接過林墨遞上的紙巾,匆忙往廚房去。

第三輪酒是永朝蘭蘭敬我與林墨,學軍霞霞回敬保生麗麗,元初老師一個人悠哉游哉自己抿了一小口酒。我們請肖港鎮(zhèn)的美食家元初老師來評評這道魚。元初老師說:“八汊洼水庫的魚好是好,綠色環(huán)保,但還是比不上我們河里的魚。小澴河由東邊的青山里流出來,在山麓的平原上繞了一個大彎,水有清有濁,有急有緩,有冷有熱,長的魚蝦也有滋有味,小河蝦的肉嫩,老團魚的味厚,白鰷刺多肉細,黑魚刺少肉緊,鱖魚肥,黃顙瘦,鯽魚有奶香氣,都好吃,要我說,還是鯉魚第一,肥腴有度,淡淡腥氣,清甜可口,與春元酒是絕配!”我們都夸元初老師講得好,有木蘭姑媽這樣的好手藝,也要有元初老師這樣的好吃佬,才對得起我們鎮(zhèn)的這些好“質料”。保生的表揚還帶上了我:“名師出高徒!”那邊樹堂瞎子耳朵尖,聽完元初老師的話,大聲說:“人間有味是清歡,哪兩味,河里的鯉魚,河邊的野驢!鯉魚與野驢,它們都是龍肉!”帳篷外,水井邊,風雪漸停,系在井欄上的野驢聽到樹堂瞎子的話,是不是一陣肉皮子緊?林墨用筷子挾魚肉品嘗,一邊朝我做鬼臉:“你小時候,到底長得有多胖,才會讓鳳英媽媽、木蘭姑媽、元英嬸媽想到抱鯉魚啊,學群、鯉魚、野驢,大概都是龍肉系列的小能指?!?/p>

“眾位客們請上坐,聽我唱個趕酒歌。天上星星伴月亮,地下新姐配新郎。箱連柜,柜連箱,中間放個象牙床。象牙床上朝陽鏡,朝陽鏡里送子娘。送子又送女,富貴壽又長,送個五男加二女,七子團圓在中央,大兒朝中為宰相,二兒兵部做侍郎,三兒湖廣做總督,四兒西平做黃堂,五兒年紀他最小,皇上點他狀元郎。大女是天官小姐,二女是皇帝娘娘,恭喜又賀喜,喜酒拿來嘗。第四碗嚕,是藕夾啊,藕夾生得空啊,生的兒子占朝中。第五碗嚕,圓子坨啊,圓子生得團嚕,生的兒子中狀元?!边@個趕酒歌對新姐與新郎,該是多么高的要求???元英嬸媽端上來兩盤菜,用我們的方言,一腔一調,審詞定氣,唱得不緊不慢。那邊黑皮不服氣,嚷道:“元英姐你按一個快進鍵,唱快些,或者挑短一點的團圓酒歌唱,我們舉筷子等得手都酸了,藕夾跟圓子坨都涼了?!彼麄兿系牡朗拷鹪煌猓骸白屧⒑煤贸?,她比我們都唱得好。她要是用這嗓子唱解冤結,世上哪有解不開的冤,解不開的結?!?/p>

元英嬸媽聽到黑皮與金元的話,也不理會,放下話筒,將盛藕夾與圓子坨的兩只大青花瓷碗放到桌子上,這兩只青花瓷碗我認得,少年長身體的時候,它做過我們的飯碗,碗底要么刻一個“群”字,要么刻一個“軍”字。藕夾金黃色,堆疊如山,圓子坨載浮載沉在細碎的蔥花溪中。元英嬸媽一臉慈愛地站在林墨與霞霞身邊,用瓷碗里的大羹勺給她們分圓子,霞霞得了三個,林墨得了兩個,我們盯著看,哈哈大笑,林墨與霞霞的臉都紅了。保生說:“元英嬸你給麗麗也來兩個?!丙慃愖鲃菀虮I?,身材矮,手也短,夠不到保生的頭啊。永朝表哥說:“我們家蘭蘭也可以吃一個。”彭蘭蘭的眉毛眼睛都豎起來了:“老娘給你生了兩個兒子還不夠?以后你一個兒子做泥瓦匠,一個兒子做木匠,你們家沒有坐黃堂的命,修黃堂的命,有!”元英嬸媽分完圓子,又囑咐霞霞林墨多吃幾塊藕夾,才端盤子離開。

男人們繼續(xù)喝酒,敬酒講禮甫畢,大家自由發(fā)揮,元初老師是酒不勝蕉葉,三杯不過岡,就是勝了蕉葉,蕉葉覆了鹿,過了岡,家里還有一個名叫何翠娥的母老虎在坐地,只好越喝越慢,細品慢酌,我與學軍得到元英嬸媽的圣旨,只許酒沾唇,不許酒入肚,所以也只能高掛免戰(zhàn)牌。好在保生與麗麗,永朝與蘭蘭都是生力軍,不知道他們四個,稍后與隔壁帳篷里的男將女將PK到一起,可有還手之力。

我們考元初老師,讓他品評一下圓子坨。元初老師說:“這圓子是豬肉剁的,剁得好,煮出來才不會散,一個個可以當乒乒球打。豬不像養(yǎng)豬場出的生豬,味淡,也不像正宗的土豬,味濃,我猜啊,應是周巷青山里養(yǎng)出來的跑跑豬,白天被趕到山上,黃昏時吹哨子,黑壓壓一片跑下山,躺在豬欄里睡,所以豬肉味才特別地道,青山那邊的山上種松樹與杉樹,所以豬肉里還有一點點松香味。至于豬肉是豬身上哪一塊的嘛,臀尖肉太瘦,五花肉太肥,坐臀肉太老,我猜是前腿夾心肉,肥瘦適中,筋道十足。剁肉的人,不是木蘭,也不是元英,也不是楚平,我猜還是永朝,他有力,又能持久,又能打糍粑,又能剁圓子?!卑Γ@不是肖港的語文老師朱元初,應是美食家蔡瀾老師才對。

一邊林墨乖乖吃完兩枚圓子坨,低聲問我:“我知道為什么要吃圓子,藕夾呢?它的所指又是什么?”我跟女博士講:“我們這里的藕,據(jù)說比其他地方的藕多一個心窟眼,所以吃藕會變聰明,你又吃圓子又吃藕夾,意思是要生一個又扎實又聰明的兒子?!甭牭昧帜蠋熥谖覀兊南笳鹘绯聊徽Z,小裁縫霞霞的臉又紅了,學軍用筷子夾起一塊藕夾,笨手笨腳擺放到她碗里。

10

“好菜做來要好手,要把廚倌來表一表,藍布圍裙白布腰,緊緊系來緊緊操啊。手里拿的鳳凰刀,三寸寬來七寸長,殺得豬來宰得羊啊,宰了牛羊好煨湯啊。肥肉切墩子啊,瘦肉炒小炒啊,一炒十大碗啊,十碗滿滿裝啊。中間一碗湯,五味調得妙,離不開花胡椒啊,出得味鮮人人愛呀,茡薺香干和蔥蒜,金針木耳和竹筍,細瓷品碗龍鳳紋,出在江西景德鎮(zhèn),四十八家燒瓷品呀,一燒小碗和大碗,又燒醋碟和酒杯,外帶四塊鯉魚盤,山珍海味盛得滿。第六碗嚕,是羊肉蘿卜哪,生的兒子唷,敬婆婆呀。第七碗嚕,是線粉哪,線粉攘得滾,生的兒子蓋全省哪!第八碗嚕,是雞肉啊,雞肉裝得圓,生的兒子比人強!”元英嬸媽一下子唱出三盤菜,菜卻是由楚平叔叔、菊平叔叔、木蘭姑媽他們三個人一起端出來的,因為是表揚廚倌們的團隊,所以永朝表哥給席間的客們都斟滿酒,敬給廚倌們由下午到現(xiàn)在的辛苦。

菊平叔叔仰脖喝完,放下酒盅替楚平趕緊去灶下看守火,灶上鍋里滾水泱泱,乳白蒸汽包裹吞吐甑籠,正滋滋地蒸甜肉,這可是馬虎不得的大菜,一點閃失都不能有。木蘭姑媽翹起蘭花指喝完酒想走,被保生攔下來,一定要再敬她一杯,表揚她菜做得好,要她在鎮(zhèn)上開一個老藺家鄉(xiāng)村飯館,白天做菜晚上領舞,他保生保證不簽單,不欠賬,餐餐飯自己掏錢。木蘭姑媽還未接腔,一邊彭蘭蘭八不愿意,對保生講:“明年我要生個姑娘伢,九斤重,還指望我媽帶呢,你讓麗麗在手機上好好學做菜,再搞一個環(huán)亞美學餐廳,我天天抱我姑娘去吃!”我表嫂就是永不服周(輸)的人唉!林墨眼睛放光地看著桌子中央的三道菜,羊肉苕粉雞湯什么的,可都是她的愛。

元初老師也起身跟木蘭與楚平喝了一杯,楚平激動得臉上好像綻放出朵朵紅梅,忙不迭地由西裝褲袋里掏深藍殼子黃鶴樓煙敬老師。元初老師夸木蘭會做菜:“我一個肖港人,想吃一點肖港的土菜,是越來越難。由武漢回來的人,又是麻又是辣,又是火鍋又是燒烤;由廣東回來的,天天海鮮燒臘掛在嘴邊上;由江浙回來的,見到菜,放的白糖比鹽還多;木蘭做的菜,該用油就用油,該放鹽就放鹽,煎的煎,炕的炕,煮的煮,蒸的蒸,挑最好的料,用恰當?shù)幕鸷颍}卜還是蘿卜,茄子還是茄子,見初心,能還原,原汁原味,又滋味無限,好!保生你嘴巴饞,就帶麗麗去木蘭家里吃,莫讓她開館子,去搞那些江湖菜?!蔽覍懙慕恼?,哪里比得上木蘭姑媽做的菜,元初老師果然是寫得一手好評語。饒是見過大風大浪,與兒媳婦斗狠不相上下的木蘭姑媽,也被元初老師猛夸得有一點忸怩:“您家少喝酒,多吃菜,以后沒事了也來我家里坐,楚平人又過細,會網購,您想喝的酒,買的菜,他一個土行孫,鉆天打洞,都能弄得來。”這弦外之音,話里有話,如何不讓楚平心花怒放。“這土灶上一應的鍋碗瓢盆,都是楚平網上買的,其他都還好買,就是鍋蓋難買,我跟他講,一定要梧桐木做的鍋蓋,又趁手,又不害菜的氣味,他說他將人家天貓都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不大不小剛剛好蓋住我這個鐵鍋的桐木鍋蓋?!蹦咎m表揚的話音未落,那邊尖耳朵樹堂瞎子聽到了,就笑話楚平:“以后木蘭拿揚叉打你,你個跛子又跑不贏,就用鍋蓋當盾牌,擋住母老虎。晚上要你跪搓板,跪鍵盤,你就求她讓你換成鍋蓋跪。她晚上睡覺不老實,將被子卷走,你光溜溜蜷著,就荷葉當傘,用鍋蓋蓋屁股?!庇莱砀绮粍勇暽睾染?,彭蘭蘭表嫂臉上風起云涌。要不是木蘭姑媽著急去看鍋里的肉,我看這個瞎子啊,一定會被木蘭扯著耳垂拖到帳篷外的雪地里,推將出去轅門問斬,一腔狗血映紅梅!

元初老師說得好,木蘭姑媽的盛宴,讓羊肉是羊肉,蘿卜是蘿卜,線粉是線粉,雞肉是雞肉。羊肉切成一片片,勾了薄芡,滑溜細膩,與胡蘿卜切成的細絲煮在一起,又放入了幾點辣椒,順著羹勺喝下去,渾身懶洋洋的。這些雛鳥嘴角般嫩黃色的胡蘿卜來自我們的土地,是過年之前,女人們在水井旁邊擼起袖子,手臂通紅,一點一點由泥塊里清洗出來的。我們將苕粉叫做線粉,加一點瘦肉絲,最好是豬的眉條肉,加一點青蒜葉,加一點黃姜絲,將泡開的暗褐色苕粉放進滾水鍋里,起鍋時,再淋一小勺醬油,那是我們大年初一出門拜年時,姆媽做給我們吃的恩物,將熱乎乎的苕粉綿長不絕地吸進嘴里,就想起小澴河堤上的風雪拜年路。雞湯,唉,一定是木蘭姑媽用瓦罐在灶膛的紅火里煨出來的,僅有的調料,就是鹽與幾粒花椒,剛才霞霞說,吃糍粑是舌頭吃舌頭,喝到這樣的雞湯,大概舌頭會融化掉吧。姆媽生前也曾這樣燉雞湯給我吃,由爸爸在楓楊樹下念咒殺雞,由我洗鍋燒開水,將控干余血的母雞放到木盆里挦毛,去除內臟,雞肉的氣味濃烈撲鼻,我一邊為熟悉的母雞的死沮喪不已,一邊又被它的鮮香弄得垂涎欲滴。姆媽、爸爸,我并沒有忘記你們,你們埋在家鄉(xiāng)的土地里,也埋在學群的身體里,你們兩個,并沒有將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拋棄在世界上,我并不是孤兒,我不會再埋怨你們?;氐皆醯倪€原,回到事物的本身,讓身體諸感官體驗這些日常的事物,讓身體自身感動,讓它們如其所是地呈現(xiàn),林墨一邊吃雞,一邊大概會想到這些話,胡塞爾們,海德格爾們,享利們,馬里翁們,越還原,越給出。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成聲,舌遇之而成味,家鄉(xiāng)是生成的,并非是先驗的。吾鄉(xiāng)的無盡藏,木蘭姑媽深諳此道,我們只是她的解釋者,元初老師,林墨,我。

最好的解釋,還是金神廟黃春元釀出來的酒!頭道曲像喝進一嘴的刀子,像握住一束閃電,像野火刮過堤坡;二道曲二月春風似剪刀,不溫不火,一點一滴地經過唇舌、喉嚨、胃管,蔓延到我們的身體,將它的細胞,它的神經,它的器官,由寒夜里激發(fā)出來,顯現(xiàn)出來,好像春雨萬線,不疾不徐,滋潤著田園,將被寒冬禁制的生物喚醒。它給那些美妙的食物帶來魔力與靈感,給我們的身體帶來活力與精神。林墨睡前愛喝一點朗姆酒或者威士忌,冰塊嘩啦響,三兩口之后,胸背脖子就會變成粉紅色,腿上會出現(xiàn)粟粒一般的雞皮疙瘩。小澴河邊生長的麥子,混合家鄉(xiāng)風土中的酒曲,以地下的溫泉,釀出的春元酒,它描繪著我們,重塑著我們,與之相比較,朗姆酒與威士忌不過是徒有其名罷了。林墨抿了一二酒盅的樣子,拉著霞霞與她一起碰杯,兩個人津津有味地討論著啥?霞霞在京廣線鐵路橋邊一條龍老街上的縫紉店!林墨說,這就是一個裝置作品,肖港鎮(zhèn)的織女在她的縫紉機上,為一個個死去的老人縫著白孝布,她要策劃這個關于死亡與編織的展覽,用VR技術為街邊電線桿添加成群結隊的烏鴉,每一只烏鴉的面目都不同,它們將會搭一個黑漆漆的“鴉橋”。霞霞臉紅紅的,挽著頭發(fā),好像是由宋畫上走下來的姑娘,她對林墨發(fā)現(xiàn)了她工作的意義,好像也并不意外,倒是學軍在一邊聽得入了神,既然林墨將霞霞封神成為織女,那學軍就是肖港鎮(zhèn)的牛郎啊。保生能喝,永朝表哥也很不錯,兩個人將遇良才,酒逢知己,臉都還沒有喝紅,看來黃師傅的頭道曲、二道曲,多半都要攘進他們的胃里。會喝多嗎?有麗麗與蘭蘭這樣的狠女人在他們身邊保駕護航,不存在的!倒是元初老師,酒入愁腸,想到師娘頒的禁酒令,好像有一點悵然若失、坐立不安的樣子,我們誰敢勸他再喝一點酒啊,連永朝這個酒司令,都不給他添酒了,不過不要緊,很快元英嬸娘就要將甜肉端上來了,我們團圓酒的第一硬菜,當然要敬請元初老師保持敏銳的舌頭,好好點評。保生,你真的要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話,就評評我們鎮(zhèn)的兩根舌頭吧,一是瞎子樹堂的舌頭,他能說會道,舌頭沾著蜜,在周易的六十四卦里打滾,哄騙與安慰了多少人!再就是元初老師的舌頭,怕是已經修煉成醫(yī)院里的CT掃描儀了,能分辨蘿卜白菜是哪個村哪塊畈出產,攘入口中的豬牛羊肉是它們身體的哪一個位置,豆豉咸菜出自哪一個婆婆的手的舌頭唉。

雪已經停了,帳篷頂上沒有簌簌積玉的聲音,外面林間的鳥兒也不再鳴叫,晚上九十點鐘的樣子,空曠雪夜里,星月穹廬下,大概只有我們這兩大一小三頂帳篷亮著燈,燈下人聲鼎沸,食物熱氣騰騰。右邊帳篷里的叔伯大媽阿姨們,在樹堂瞎子的帶領下,來給我們敬酒了!我們分別喝掉杯中余酒不提,黑皮跳出來與保生單挑,用我們剛才喝茶的玻璃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抽,二兩半的酒??!瞎子樹堂也想這樣“壺搞”,但永朝不同意,只愿意用六錢的酒盅,與他再喝一個滿心滿意。三個女人,石阿姨、張阿姨、黃阿姨,各自圍著絲巾,蓬著精心燙制的菊花頭,金戒指、金項鏈,風華絕代,富貴逼人,捏著酒盅跟林墨、霞霞、麗麗、蘭蘭喝酒,女將們跟女將玩。打頭的石阿姨說,林墨、霞霞她們有重要任務,可以以茶代酒,麗麗、蘭蘭要喝真的。這個可難不倒麗麗、蘭蘭,她們與三位老大姐干杯,特意將酒杯倒著亮出底來。石張黃阿姨又要我跟林墨、學軍與霞霞喝交杯酒給她們看,這也難不倒我們弟兄伙里,她們妯娌伙里,我們各各以茶代酒,在阿姨們的手機拍照之下,大交杯,小交杯,大大方方喝了交杯酒。拍完照,石張黃阿姨又提議我們唱卡拉OK,學軍那么好的音箱與話筒,又是免費的,不用花錢,大家一起來唱嘛,保生也非常贊成。

學軍檢查音箱,又加了一個話筒,說沒有將那個六十五寸的大液晶電視帶來,好可惜,沒有伴奏的音樂。黃阿姨說沒事,清唱才顯真本事。張阿姨說,萬一不行,就讓匡家的叔叔們吹嗩吶打鑼伴奏。瞎子說,不僅要伴奏,你們三個還要伴舞。石姐說你個瞎子,我們伴舞可以,反正你也看不到。那天晚上,我們都趁著酒興,唱了歌。我與林墨合唱的是《愛拼才會贏》,學軍與霞霞合唱的是《鐵血丹心》,保生跟麗麗合唱的是《晚秋》,兩個人嗓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輪到永朝跟彭蘭蘭,大伙都要他們整個二人轉,永朝推了半天,想起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里面迷龍唱的那個《情人迷》:“一更里呀,躍過花墻啊,叫聲郎君你莫要發(fā)慌啊……”彭蘭蘭推不脫,也只好扭扭捏捏配合他唱了。黑皮去灶屋,將元英嬸媽與菊平叔叔抓來,唱了一個《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又將木蘭姑媽與楚平叔叔抓來,逼他們也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木蘭姑媽不干,只好由著她唱了一個《女駙馬》里的“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楚平叔叔有一點失望地唱了《上海灘》,呼應他今天的周潤發(fā)發(fā)型。輪到樹堂瞎子他們屋,黑皮說時間不夠,要不讓道士金元小元唱個二十四孝道情算了?金元小元不同意,說一會兒要去外面唱解冤結,得留著嗓子再潤潤,黑皮一想也是,就讓瞎子唱,瞎子推不脫,說我來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但要匡家三兄弟伴奏,石黃張三個阿姨伴舞,沒想到三兄弟三阿姨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所以是樹堂瞎子的紅銅般的嗓子,匡紅華叔叔的凄迷的喇叭,匡金華叔叔洪荒的鑼,匡慶華叔叔閑閑的鈸,黃阿姨張阿姨石阿姨鳳凰傳奇的彩虹舞,將我們的歌會推向了高潮。等瞎子唱完,大家發(fā)現(xiàn)元初老師沒唱啊,元初老師,要不您唱一個《聲律啟蒙》:“兩鬢霜, 一客行,新綠襯酒紅?!痹趵蠋煏撬芙^了,那天晚上,他帶我們回到他的語文課,又搖頭晃腦地向我們背誦了一遍蘇軾的《赤壁賦》。“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元初夫子在這里搖頭晃腦,那邊樹堂瞎子卻等不及了,拉起金元就往門口走:“這一唱就停不下來,差點誤了大事,我答應元英將這一桌弄成十個人的,我們倆得請客去!”我們散了歌會,回到各自的座位等新菜,只是瞎子你請客就請客,拉走滿臉黑胡子的金元道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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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燭輝煌照洞房,笙簫疊奏催新妝。明星放燦值今夕,月正團圓分外光。一撒榮華并富貴,二撒金玉和滿堂。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龍鳳配呈祥。五撒五子拜宰相,六撒鹿鶴同春長。七撒夫妻白首老,八撒八馬轉回鄉(xiāng)。九撒九九多長壽,十撒十全大吉祥。第九碗嚕,是紅肉哇,紅肉本是有,恭喜狀元出貴府哇。第十碗嚕,是黃花菜呀,黃花本是啊,團喜菜,恭喜新姐,恭喜新郎,金玉滿堂??!”元英嬸媽拿起話筒,她將《花燭禮歌》《撒帳喊彩》與《團圓酒喊彩》合到一起,也沒有露出什么大的破綻,只是我們這些新姐與新郎已經在外面的世界磨得又舊又破,不知道能不能給她老人家生一窩小狀元。木蘭姑媽捧著裝黃花菜的青瓷碗,楚平叔叔托著蒸紅肉陶甑的托盤,這是最后兩道菜,他們主廚的團隊已經大功告成。楚平叔叔將陶甑安放在桌子中央,木蘭姑媽也布下盛黃花菜的菜碗,我與學軍兩個站起身,準備掀開甑,請大家品嘗滋滋作響、肉香四溢的蒸紅肉,卻被木蘭姑媽伸手攔了下來:“乖乖的兒子媳婦們,你們四個莫忙著吃,先到井邊拜拜,我們等你們回來再揭蓋子?!?/p>

帳篷外的風雪果然停了,天空暗藍,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閃閃群星中間,灑下清輝,將圍繞我們四周的樹木與藤蔓映射成瓊林龍宮,令中間的空地一片銀白??盏刂醒氲娜斎呵鄮づ窆诎籽├铮⒅S閃耀的LED燈光,讓人想到林墨愛聽的許巍的歌《藍蓮花》。雪積了半尺多深,林墨與霞霞的小靴子,我與學軍的黑皮鞋,踏上去吱吱作響。瞎子樹堂,道士金元與小元,已經在七棵楓楊樹下的水井邊等著我們兩對夫婦。在他們身后,黑驢領著一頭黑豬,站立在雪地之中,它們頭頂上的楓楊樹雪枝,上上下下,星羅棋布,沉默無語,落滿了成千上萬只烏鴉,對,是林墨喜歡的烏鴉,而不是我們本地的黑白喜鵲,或者是前文出現(xiàn)的,由北方往南方飛的長脖子野雁。它們像隨手渲染在生宣上的黑點,它們是要在楓楊樹杪間,為我們搭一座鵲……鴉橋?

“等我回到武漢,就給你買一套道服,春天你去東湖綠道走路時穿著,這個五行十方鞋,也潮得很?!绷帜吐曉谖叶呎f。她盯上了金元與小元黑棉布的道服。前面霞霞回過頭,微笑著對林墨說:“不用買,這是我做的,我給哥哥做,嫂子你也來一件女式的?!睂W軍與霞霞跪在前面,我與林墨跪在他們身后,膝蓋下墊著元英嬸媽為我們備好的麻袋。樹堂瞎子在我們身邊彎著腰燒紙,火光跳躍在他雙目緊鎖的臉孔上,顯得又古怪又玄奧,好像他的臉是一張面具,有另外一張真實的臉,藏在面具之下。除了黃裱紙之外,還有一大捆草()子,這是楚平叔叔前幾天用稻草打出來的。從前我爸爸也會,冬天的時候,他常坐在草垛旁、冬陽下的蛤蟆凳上,抽著沒有過濾嘴的“游泳”牌香煙,用一根比搟面杖要短一些的棗木棍攪草編()子,蜷曲起來,像一張麻花餅,拉開又像一條草蛇,可作來年捆麥子、稻束,捆柴禾把子之用。一個多月前,我們將滿畈稻束由田野里收割回來,稻谷入倉,稻草碼堆,新鮮的稻草還有一點青綠的顏色,有稻禾的香味,也有韌勁,可以喂牛,可以扎把子燒灶,也可以用來打()子。這門村里男人必備的手藝,爸爸是向爺爺學的,我與學軍都已經不會了,我們之后的后生們可能會聞所未聞,現(xiàn)在那根棗木棍就放在我書房里。樹堂瞎子將一個一個光滑結實的草()子扔進火堆里,讓火焰準確地將這些“結”吞沒掉。“這些象征的符碼,這些能指,它們的意指是什么……”林墨在我耳邊嘮叨。

在火堆與水井之間的空地上,金元與小元正在念念有詞。兩個人像霞霞說的那樣,各自用竹筷綰著頭發(fā),右手持著桃木劍,穿著林墨狂贊的黑道袍,身勢高低錯落,步伐有進有退,盤旋如鶴,“翅如車輪”,“羽衣蹁躚”,在雪地上踢踏,濺起雪片落進我們的脖梗。兩個人都很瘦,這對小元來講不難,二十出頭,腰身挺拔,對金元卻不容易,坐上鄉(xiāng)間種種筵席,管住嘴,需要特別的自律。我跟林墨講,這個叫禹步,踏斗,也叫步天歌,又有一點像五禽戲,林墨卻覺得他們倆的動作和姿態(tài)像是《天龍八部》電視劇里段譽的“凌波微步”。這一叔一侄兩位火居的道人,唱起了“解冤結”的歌,金元的嗓子濁,像夏天澴河漲水,雄渾沉厚,小元的嗓子清,像小澴河的春水瀏亮透澈,一濁一清,經過大別山中的山石,云夢澤的土岸,岸邊的白楊、楓楊、杉樹、烏桕、黃荊、苦楝林,益母草、水莽、艾蒿、商陸、蒼耳、紅蓼叢,經過河底的巨石、馬卵骨、沙礫,經過河邊的油菜地、小麥地、蘿卜地、白菜地、水稻田、高粱地,經過種種禽獸蟲鳥,由種種魚的鱗甲與黏液上流過,交會在中心閘附近的灘涂上。三月菜花燦爛如金,六月紅蓮挺立如箭,九月白楊葉落如雨,十二月飛雪綿延如蓋,他們唱的是:“來到荒墳用目脧,新墳沒有舊墳多。新墳上面長青草,舊墳上面青草棵。上面埋的漢高祖,下面埋的相蕭何。九里山前埋韓信,黃龍崗前埋諸葛。四人都有才能志,誰人能逃五閻羅。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將為魂兮歸天界,天上浮云掃不開。將為魂兮歸地界,地下幽靈誰與偕。將為魂兮歸山界,山上怪石多斜歪。將為魂兮歸海界,海水茫茫無涯界?;曩鈿w來,魂兮歸來!滿堂兒女哭哀哀?!?/p>

也許是木劍的魔力?步天歌的魔力?金元小元好嗓子里唱出來的古歌的魔力?或者是瞎子樹堂燒“冤結”與黃裱紙時的煙霧嗆到了我們的眼鼻,我與學軍熱淚盈眶,霞霞低聲抽泣,連隨喜來做人類學調查的林墨同學也入了戲,掏出紙巾擦眼淚,邊對我說:“宇宙無邊無際,找到自己針尖一樣大小的地方,生活下去,才能生產意義。”道人們唱完歌,瞎子樹堂命我與學軍將井沿邊的一甕春元酒倒在火紅的灰燼堆邊。學軍嘴巴里念念有詞,酒液咕嘟咕嘟灌入雪地,也不知道,我們村先人們的魂魄,能不能由雪下汲取到余瀝。霞霞與林墨兩個人去幫樹堂燒紙,將最后一串燒草()子扔進熊熊的火光里,火苗乎乎扯動飄搖,融化著下面的雪水。

奠完酒,回去吃肉。我們還沒進帳篷,黑皮叔就抱著一箱煙花,由里面走出來,他喝了不少酒,嘴里有濃濃酒氣,一張黑臉變得黑紅,像涂了一層果醬?!半x那黑驢與黑豬遠一點,別嚇著它們?!绷帜逗谄な逍渥诱f。黑皮叔點著頭,穩(wěn)穩(wěn)走過雪地,將煙花箱放到楓楊樹對面,二十余米開外的野薔薇藤下,掏出打火機,點著火苗,嗦兩口煙,再用火紅的煙頭點著引信。隨后一朵朵煙花沖上星空,在聲聲爆響后呈現(xiàn)它們的璀璨,用詩人們的話說,是火樹銀花不夜天;林墨的比喻是,好像我們在長江邊看到的菊展;霞霞說,要是這些煙花不落下來,它們就會成為新的星宿;學軍說,他想到了三月池塘里的蝌蚪陣,只是這些是電光的蝌蚪。升上半空的煙花爆破,震蕩鄉(xiāng)野,照亮雪地,它們巨大的聲響,好像并沒有影響到水井邊的黑驢與黑豬,它們互相凝視不舍,楓楊樹上的烏鴉們見多識廣,也沒有誰,一個趔趄,嚇得由樹枝間掉下來,栽到雪地,弄上一烏鴉嘴的雪。

添酒回燈重開宴!我們回到原位坐下來,讓帳篷內的溫熱化解掉一身的清寒。菊平叔叔端著酒杯來講禮:“客們的,沒有將大家招待好,菜不好吃,酒多喝一些?。≡趵蠋?,保生,你們多擔待!”我們站起來,一起回敬菊平叔叔,之后他去樹堂他們的帳篷里繼續(xù)“講禮”。我們放下酒杯,由元初老師打頭,將筷子伸向已掀開蓋子的蒸肉甑,騰騰乳白蒸汽散去,由紅糖炒紅,過油,上屜蒸出來的五花肉層層疊疊地鋪陳著,一刀一刀,每一塊都有二兩重,拌好酒曲、炒糯米粉與豆腐乳的佐料,肉香噴溢。小時候,我們知道有天宮,有玉皇大帝,他的老婆叫王母娘娘,他們可能每天都會吃這樣的五花肉配享他們的蟠桃吧,而在我們曾經窮困的鄉(xiāng)村,一年到頭,也只能在宴席上吃到一二回,每一回的感覺,都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子一般。

現(xiàn)在是可以慢慢品嘗的時候,唇齒與舌頭趁著一點燙,慢慢地啃咬與卷入,由膠質密合的肉皮,切入肥腴飽滿的肥肉區(qū),再到一層薄韌的瘦肉,再到復調的肥肉區(qū),再到一層厚厚的瘦肉區(qū),三層五區(qū),咸香甜美,肥瘦不一,口感不一,微妙地協(xié)調整合,回應著我們密布在舌頭上的味蕾,大概就是《射雕英雄傳》里黃蓉說予洪七公的“玉笛誰家聽落梅”的感受吧。不,玉笛還有南方的婉轉與纖微,有文人的風雅與做作,我們一刀一刀二兩左右的肉塊,不是春風拂面,也不是黯然消魂,而是洪鐘大呂,狂飆突進,是高山絕嶺,是漩渦深淵,塞進我們嘴里,把我們通過感官,完全卷入,大塊吃肉,大快朵頤,層層爆破,不可自拔?!拔依霞覍⑽寤ㄈ饨凶鋈龑尤猓韶i的后臀尖上取下來,我們是做紅燒肉,就是東坡肉那樣紅燒。我覺得五花肉的存在,就是奇觀,就是飽和,就是涌現(xiàn),就是給出。”唉,林墨博士吃一塊肉,都可以寫一篇《論五花肉或三層肉的現(xiàn)象》的論文啊,可是,為什么她一邊談論文章的結構,一邊會眼眶里含著盈盈淚珠呢?帳篷里可沒有誰燒紙燒草繩,辣到她曼妙的眼睛啊。

元初老師已經不勝酒力,他的舌頭,還能幫我們鑒別吾鄉(xiāng)的第一名菜嗎?保生書記與永朝表哥都將探詢的眼光投向他。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永朝表哥與蘭蘭表嫂一側的條凳上,已經新加入了一位來客,五十余歲的男人,戴著灰黑舊氈帽,帽沿上尚有斑斑積雪,穿著鎮(zhèn)中學生的冬季舊校服,默不做聲敬陪末座,微駝著背,低頭吃挾入碗中的肉塊。大概是剛才元初老師搖頭晃腦念詩文的時候,樹堂瞎子與道士金元兩個,走出帳篷,鉆過樹洞,到晏家塆后的大路上遇到的過路人。寒夜的匆匆趕路途中,來我們席間吃一點熱飯熱菜,喝一口熱茶,再繼續(xù)前行,風雪夜歸人,第十道菜上的第十個人,不錯的。

元初老師一臉酡紅,瞇縫著眼睛,將肉塊裹在嘴里,細細嚼,慢慢咽,好像一只將烏鴉的美肉騙到手,挺立在楓楊樹下仔細品味的狐貍。等到肉塊化作肉糜,由他的喉嚨里,余暉一般沉落下去,他才睜開眼,盯著我說:“木蘭真的將張桂英家的瓦甑借來了。這個甑是五幾年,在金神廟的窯里,用我們河邊的紅土燒出來的,后來窯填掉了,一起燒出來的幾十個都摔了,只有張桂英家里還留著,自己家里割谷栽秧、過年過節(jié)時拿出來用用,誰都不肯借。后來的甑用竹子、雜木、洋鐵或者塑料做,或者用電飯鍋電飯煲替代,也不是不能吃,就是少這一味自然而然,沒有其他雜味的瓦甑泥巴味。木蘭做蒸肉的手藝一等一的沒話說,加上這青山跑跑豬的松柏味,這張桂英家的瓦甑味,楚平網購鍋蓋的桐木味,這天地間一段頂級的肉香,我怕是以后再也嘗不到了,要多吃幾塊,免得以后抓著棺材板失悔?!卑?,吃蒸肉的滋味沒有讓我們的老師黯然消魂,說蒸肉的滋味倒是讓他與我們黯然消魂了。學軍拍胸脯:“老師您別擔心,等我們孩子過周歲,也請您來坐席,同樣的肉,同樣的甑,同樣的鍋蓋,同樣的木蘭姑媽的手藝?!北If:“你們還要請一桌同樣的客人嘛?!丙慃愓f:“你們男的,就知道吃肉吃肉,還一定要吃五花肉。減肥!多整幾筷子黃花菜!”元初老師表示贊同:“這黃花菜啊,也好吃,黃花菜是忘憂草,萱草,我們將母親叫萱堂大人,坐席吃黃花菜,是要讓你們莫忘記自己的娘親啊?!甭牭梦倚睦锖秒y過。那邊彭蘭蘭也眼淚婆娑地挾黃花菜吃,想的可不是她能干的公婆,想的是遠在東北的親娘唉。那邊戴舊氈帽的陌生人吃完蒸肉,抬頭對元初老師講:“張桂英也不是那么小氣,她做姑娘伢的時候,有一年冬天我們修澴河堤,我跟她新婚的男將在一個組,挖土挑擔輪流來,有一天中午,落小雪,她就將這個甑,裹在棉襖里,頂北風,抱著走了五六里路,來送肉給我們吃,那肉味真是香飄十里,像北風嘩嘩扯著紅旗一樣,扯著我們的口水,我們每人分了一塊,桂英的男將只吃了三塊,我一生吃的肉,那一回最美!”他的臉龐形模似曾相識,他是哪位我初中同學的父親嗎?我盡可能地回憶著我還記得的初中同學的張張臉孔,他們長大后將要變成的樣子,我想不起來。元初老師點著頭:“我也有印象,那一年修堤我也在,特別冷,紅旗都凍住了,堤下池塘上結的冰,都站得起人。那年標兵評的就是學群的姆媽鳳英。那時候鎮(zhèn)上的書記叫劉春山,跟保生書記一樣,長得人長樹大,親自騎自行車來給鳳英發(fā)獎狀、扎大紅花?!蹦沁咞慃惵牭皆趵蠋煹脑?,側頭對保生說:“老師說的春山書記,就是你父親對不對,你說過,你是跟著你媽媽姓的袁?!北I炖锖?,點著頭。元初老師問:“春山書記還好嗎?”麗麗替保生說:“老頭子前年走的,退休沒幾年,回老家山里種地種菜,特別愛一個人騎自行車去滑石沖水庫邊釣魚,有一天心梗發(fā)作,坐在自行車旁邊走了,笆簍扯起來,里面十幾條鯽魚還活蹦亂跳的。”

難以忘懷的團圓酒,我坐上筵席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如果沒有元英嬸媽的命令,我與林墨,學軍與霞霞,也會喝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感到元初老師、保生、永朝表哥他們都有一點依依不舍,手里握著酒盅,他們的酒量還沒有完全顯現(xiàn)出來啊。那位陌生的客人,還在鼓起腮幫子大嚼最后幾塊蒸肉,剛才我們問他要不要喝點酒,他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來坐席,很少說話,可能是因為不好意思吧。麗麗提議繼續(xù)唱歌,唱一個通宵,由我們蕩起雙槳,迎面吹來涼爽的風,唱到成都,讓我掉下眼淚的,不止是昨夜的酒,麥霸們唱個夠,其他的人一邊烤火,一邊聽,昏昏沉沉打瞌睡,直到紅葡萄酒一樣的晨光灑落,雞鳴四野,鳥噪在林,我們揉開矇眬的眼睛,迎著朝陽走出帳篷,也沒有關系。她還表示,愿意將她與保生戀愛的故事講給我們聽,絕對可以拍一個電視劇,不比《慶余年》差。蘭蘭表嫂也不甘示弱,說當年永朝表哥為了追她,在夜市上用摩托車的車鎖打倒了五六個人。元初老師也表示,哪怕是回家晚一點,師母要他跪搭板,也沒有關系,為了他最喜歡的學生們,劃得來的。保生說,一會兒唱完歌,我們再去考察那片野薔薇藤看看,按之前的方案,讓麗麗在那里的雪地上躺下來,去借隔壁大媽們的紗巾,扮一扮奧菲莉亞,不,玫瑰公主,試試看,效果一定不錯。他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我席間有了一些新的思路,也許在這里扮演牛郎織女,或者長生不老的七仙女和小鮮肉董永的故事更有意思。唉,這些美妙的策劃,在我吃了蒸肉,喝下最后一杯春元酒后,我覺得,也沒有什么不好。我們以前窮,窮,窮得打板凳響。玫瑰公主、織女、七仙女受不住窮,都往外面跑,現(xiàn)在,她們不是都回來了嗎?我們不差錢了,不再被錢逼著活了。霞霞說,再過幾年,我要跟學軍回來開荒種地,這些地荒了這么多年,再種水稻、棉花、小麥,種菜,一定會長得好好。學軍也點頭同意,老一輩走光了,還有我們在。陌生人呢,您吃掉最后一塊蒸肉,最后幾根黃花菜,擦擦嘴,放下碗筷,急急忙忙去趕路吧,深藍色帶白條紋的舊校服,戴著舊氈帽,微微塌著右邊的肩膀,您會拉二胡對不對?雪夜中的橋,它一定有一個溫暖的名字,您小心翼翼地過橋,小心橋面的深轍,橋欄桿上的凌冰,星光綻放在天上,某一處村落的門廊,雪厚厚地蓋著青松,蓋著梔子樹,蓋著桂花樹,蓋著壓水井的鑄鐵閥與手柄,將手柄勾勒成一條小龍,門后的燈,燈下的狗,在等著您。

12

元英嬸媽、菊平叔叔、木蘭姑媽、楚平叔叔解下圍裙,在廚屋里匆匆吃了幾筷子剩菜,扒了幾口飯,出來端茶送客了。元英嬸媽說:“來的都是稀客,元初老師、保生,平日八抬大轎都請不來,但今天情況特殊,大家沒喝好的,再多喝兩杯,沒吃飽的,我讓木蘭抹上圍裙,再去炒幾個菜,你們先吃著。我還要去清理他們四個人的臥單、包單與棉被,那臥單都是緞子的,描龍畫鳳,不曉得幾好看,是我跟鳳英年輕時去金神廟、朋興店趕集時攢下來的,包單是我們兩個自己紡的布,現(xiàn)在就是上孝感上武漢上淘寶也買不到。好幾條都是鳳英留下來,那時候,我還跟她搶,說學軍小兩歲,是弟弟,好看的臥單要讓著他,鳳英不干,說學群是大一點,要是他娶的媳婦小一些,是個妹妹呢?”元英嬸媽要是考上大學,處理公關事務沒問題,她也沒聽元初老師講《燭之武退秦師》啊,如何就能入情入理,站別人的立場講話;也沒有聽林墨老師講享利·米歇爾的情感-感動理論啊。菊平叔叔一聽,轉身就去重新系圍裙,找酒甕,被木蘭姑媽扯住了呢子上衣的后擺:“你們吃香的,喝辣的,送祝禮了嗎?在微信里發(fā)紅包了嗎?團圓酒的規(guī)矩懂不懂,‘人生四大樂,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們占不到這幾樣,就莫耽誤別個的時間,我這個侄媳婦,人家下午坐飛機到天河機場,腳才剛剛沾上黃陂到孝感的紅泥巴土!你們精神好,睡不著,就扛鍬的扛鍬,挑擔的挑擔,去修小澴河堤去!”哈哈哈哈,修堤已經是四十年前的老黃歷,木蘭放炮仗,楚平打圓場:“我們將這三頂帳篷留給年輕人,他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們老家伙,也不能太陽落土下了山,我們換到長富哥的萬卉莊園去,在他那里繼續(xù)喝酒,繼續(xù)唱歌,不分出酒量的高低,不唱到《兩只老虎》誰跑得更快,不準走!餓了我們讓長富去搞燒烤,困了我們讓長富開房間,讓他泡好茶,發(fā)好煙?!?/p>

大家紛紛響應,紅華金華慶華、石張黃三位大姐最積極,樹堂也躍躍欲試,他可是長富的座上賓唉,金元小元也表示想去看看。這邊屋里,保生表示要帶著麗麗與大伙同樂,永朝表哥與彭蘭蘭也說誰怕誰。元英嬸媽、木蘭姑媽表示收完碗、鋪好床,也要去。菊平送元初老師與那個不認得的客到家,自己趕去莊園,楚平也會去繼續(xù)主事唉。還有誰,對,黑皮沒有表態(tài),他說:“我要去!就是不許楚平和木蘭跟著我們玩,他們今天晚上,就睡在廚屋的小帳篷里,順便也將洞房花燭夜過了!”他是玩笑話,眾人哈哈大笑,震得帳頂?shù)姆e雪簌簌作響。木蘭姑媽羞紅了臉,氣惱地要去撕黑皮的酒氣熏天的臭嘴。楚平拿眼去瞄永朝表哥蘭蘭表嫂,發(fā)現(xiàn)兩口子也在笑,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終于是又沉到了肺腑上。木蘭木蘭,你曉不曉得,我才是十幾歲的細伢,你就像棉花蟲鉆進了我心里。你嫁給臘狗哥那天,我一個人在梅家橋上哭到五更。剛才你做菜,我在灶下燒火,我們不說話,灶膛里的火光映在我們臉上,菊平哥與元英姐出去上菜,元英姐喊她拿手的團圓彩,我覺得我自己的心里,也像灶膛一樣,裝著一個火焰山。為了你,我等了大半輩子。大半輩子不算什么,我等三輩子,也是愿意的。我們老了,五六十歲的人了,沒臉一起坐下來喝團圓酒,這兩桌席是給學軍學群補的,也是我倆暗暗為自己補上的。

我和林墨、學軍、霞霞四個人,會同樹堂瞎子,站在門邊上。十九位親朋好友,男將們將鍋碗瓢盆收到廚屋里,風卷殘云一般,提水過來洗刷一凈,裝進行李箱,又將四方桌子條凳搬到帳篷外碼堆,讓能干的女將們打開包袱,在左右?guī)づ竦闹虚g分別鋪好墊子、臥單,枕頭、棉被。當年鳳英姆媽與元英嬸媽在周邊集市里收集到的這些尖板眼貨,果然是煥然如新,燦若云霞,雕龍畫鳳,屋子里燈火明亮、喜氣洋洋。木蘭姑媽與三位大媽像往大田里撒麥粒與谷粒一樣,將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分別灑在光滑閃亮的緞子被面上,元英嬸媽與蘭蘭整理著床鋪一側的電熱汀取暖器,麗麗沒生孩子,沒有鋪床的資質,在一邊捂著嘴哧哧笑,男將們收完家什,擁在門口,踮著腳尖看,不好意思進來。他們從前種莊稼、修水利,現(xiàn)在到各地工作,沉浸在日常生活里,都多么勤快、能干,充滿了誠摯的熱情。我,還有林墨,又重新回到他們中間,接受大家的祝福,林墨拉著我的手,握得很緊。學軍站在我旁邊,他好像知了猴蛻皮一樣,由練達的人情與油滑里蛻回到二十余年前的那個小男孩,羞怯地在門前的苦楝樹下一個人游戲,做不完元初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含著一泡眼淚不敢去上學,被班上的女生欺負,第一次去深圳打工,跟著師傅學修手機,緊張到都握不住小起子,不敢與師傅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第一次在師傅家,不知道如何用沖水馬桶,偷偷跟我打電話求助,霞霞靠在學年的肩頭慢慢地開始了她的哭泣,這肖港鎮(zhèn)的林黛玉,原來是要來向我們村歸還她的眼淚,以她的淚水之井,回到周巷鎮(zhèn)的青山里,滑石溪邊,十八歲,像蓮花一樣亭亭玉立,等著學軍牽上小黑驢來娶親。

大伙告辭,學軍與霞霞留在他們的帳篷里訴衷情,我與林墨送客。一行人鉆出雪洞,田野上明月朗照,粉雕玉琢,遠處的大別山如同夜色中的白鯨成群結隊,近處的小澴河堤環(huán)繞如帶,小澴河在冰雪下蜿蜒涌流。楚平叔叔領著樹堂他們登上了路口保生、永朝、黑皮、金元的四輛車,余下我們的黑色帕薩特。保生、永朝、黑皮喝了酒,由沒喝酒的石阿姨、小元與楚平叔叔替他們開,金元沒動酒盅,自己開他的奔馳帶人。路上積雪,慢慢走啊,好在長富伯伯的萬卉莊園并不遠,長富伯伯由“團圓酒”微信群里,也得到了這些食客、酒鬼正在大批來臨的消息……等四輛車緩慢地發(fā)動,巡游一般爬上保成路,我?guī)驮趵蠋煷骱妹弊?,將我的圍巾圍到他的脖子上,菊平叔叔將他扶上驢背,提醒他張開腿坐穩(wěn),牽著驢繩,沿著村道折轉向北往鎮(zhèn)上走。黑驢興高采烈、步伐矯健,以它的腳力,將已背誦到《后赤壁賦》的元初老師馱到鎮(zhèn)上,交給何師娘看管,掉頭把菊平叔叔送到萬卉莊園尋歡作樂,應無問題,只是下小澴河堤,過梅家橋,橋窄路滑,中間深轍好幾寸,黑驢你要仔細些,葬送了我們肖港鎮(zhèn)的蘇東坡,他的朝云姐,會在橋邊哭瞎眼睛。穿校服外套的中年男人跟在黑驢身后,低頭抽著煙,煙頭紅光霍霍,一明一暗,他到底是誰的父親?“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目送汽車隊和“黑驢隊”迤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我與林墨轉身走向草木雪堆中的藺家臺子。雪村外,墳垅負雪,如一堆白饅頭,石碑有字,幽明中歷歷在目,黑皮叔剛才放映過《少林寺》與《小花》的月白銀幕掛在兩根杉木桿之間,還未拆去,只是,杉木桿下的稻草人呢?之前,晏家塆的晏鯤學弟,就是站在它的身邊,乖乖地在風雪里看電影的?!皠偛盼覀兂璧臅r候,樹堂瞎子與金元道士出來找人,找到的就是這個稻草人吧,將他請到了我們的酒席上,成為第十位客人?”我分析道?!皩W群,我在飛機上昏昏沉沉,一路做夢,剛下飛機,就被你接到這個地方。我也許還在夢里,飛機還在奮力往前飛?也許是走進了你正在書房編織的小說里?你說那個不愛說話的客人是稻草人,是假的,其他的人呢?樹堂叔、楚平叔、黑皮叔、木蘭姑媽、元英嬸媽,他們是真的嗎?真的來到這里親手操辦了這個團圓酒嗎?石阿姨,黃阿姨,張阿姨,還有金華、紅華、慶華叔,這些人呢?你這個搞敘事學的男人,你帶我經歷的,講給我聽的,給我的閱讀的,是現(xiàn)實還是虛構,是世界還是文本,是小說還是散文,我從來都沒有搞明白過。”唉,我的新娘,她不再嘲諷,也沒有哭泣,卻因漫長旅途的勞累與酒飯的因乏,陷入了虛無與迷茫。

我們返身鉆過曲折的林中雪洞,群青色的三頂帳篷頂著積雪,在銀河下,在楓楊樹下,含著溫和的燈光,喜氣洋洋地在等候我們。天上北斗七星如同棉鉤,林中清寒如針窟。林墨喊渴,我說等一下進帳篷再喝燙燙的熱茶,我背包里帶來了明前的恩施玉露,還有茶具。她搖搖頭,讓我去水井邊洗酒甕,取一甕井水來給她喝。楓楊樹上的烏鴉群已沉入夢境,每一只烏鴉做夢的睡相都不一樣,黑驢鐘情不已的野豬,剛剛還小心翼翼地旁觀了我們的筵席,眼下也不知所蹤,水井里星輝斑斕,明月如同沉璧,我好像將星星破碎的玉屑,也咕咕灌進了瓦甕里。林墨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撥開頭發(fā),就著我抱持的瓦甕嘗了幾小口,夸井水溫溫涼涼,很甜,認真地跟我講:“我現(xiàn)在也是你小學的女同學,趕在上課的鐵軌鐘敲響之前,來喝了你們家的井水?!卑Γf不定是野豬的洗澡水呢。它去了哪里?茫茫雪夜里奮蹄奔馳在吾鄉(xiāng),求索于迷宮一般的道路,還是一頭扎進了深井?元英嬸媽沒有錯,只有嬰兒的第一聲痛哭,一個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證明這世界真實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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