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凝
(河北師范大學 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由田沁鑫執(zhí)導的話劇《北京法源寺》改編自李敖的同名小說《北京法源寺》,是一部將優(yōu)秀文學重新編碼、整合,帶有中國文化精神的優(yōu)秀戲劇。田沁鑫導演將全劇定在“廟堂高聳,人間戲場”的大主題下進行演繹,將法源寺作為故事展現(xiàn)的空間,將皇家政治權力中心、社會公知、佛寺僧徒這三種跨階層、跨信仰、跨時空的因素由法源寺聯(lián)系起來,使法源寺見證這一場千秋大戲。
李敖的原著《北京法源寺》筆觸生動,事件豐富,被描述對象的改變和時空的跳接變化給話劇改編提出了很大的挑戰(zhàn),田沁鑫導演改稿十二次終將本劇定在“廟堂高聳,人間戲場”的大主題下,給所有事件的發(fā)生設置了一個共同空間——法源寺。站在維新變法二十余年后回看、重現(xiàn)歷史,讓已逝的變法先鋒重聚法源寺,以第一人稱講述戊戌變法的頭尾,這樣的設定打破了時空限制,更加符合舞臺的統(tǒng)一呈現(xiàn)。高聳的廟堂似縱向升起的幕,廣闊的人間像橫向鋪展的舞臺,皇家政治權力中心、社會公知、佛寺僧徒這三種跨階層、跨信仰、跨時空的因素被緊緊聯(lián)系起來,法源寺則是這一場千秋大戲的見證。
法源寺是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麗后為死難將士所建之祠堂,武則天時期修建完畢,賜名憫忠寺;清雍正皇帝重修寺廟改名法源寺,乾隆皇帝曾題匾“法海真源”,意在傳法承源。法源寺在亂云飛渡的歷史中佇立了千百年,歷代帝王將相都曾入寺游覽,其自建造以來一直是聯(lián)系皇家、宗教與人民的重要場所,在歷史上的地位一直很高。寺院在晚清時期是重要的宗教場所和社交場所,法源寺位于北京市宣武門外教子胡同東南側,這群戊戌變法的重要人物們都住得離法源寺很近:湖南人譚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門外爛縵胡同寓所,康有為在戊戌年常住北京菜市口米市胡同43號南海會館,梁啟超則住在陶然亭邊粉房琉璃街新會會館。他們都經(jīng)常到法源寺走動,這也是幾位維新變法重要人物與法源寺緣深的原因。
李敖的原著以袁督師袁崇煥被殺害后停靈憫忠寺作法事開篇,布下了討論家國、生死的文章格局,其次在行文時幾次將地點拉回法源寺。在原著中,法源寺的存在可以說是貫穿了近代重大的民族斗爭,見證了幾位重要人物的生與死。同樣,話劇《北京法源寺》展現(xiàn)的是滿目瘡痍的清末歷史,一段極端的有關家國、君臣、出世、入隱的復雜故事。法源寺對生者有意,憫忠寺對死者有情,在極端的失敗和成功面前,寺廟是位平靜的見證者;在極端的國難和生死之后,寺廟是個好道場。人們在極端的兩極尋找常態(tài),發(fā)現(xiàn)平衡,而這一切都交匯在法源寺。
法源寺是現(xiàn)今北京最古老的名剎之一,也是中國佛學院所在地,是培養(yǎng)和尚、大根器之人,培養(yǎng)全國寺廟的方丈、住持、監(jiān)院,有修為的大德智者的地方。同樣,它是變法重要人物們的匯聚地,亦是思想的傳播地。譚嗣同和梁啟超都虔誠信佛,曾在變法失敗之際有過關于生死的深刻討論;康有為曾在進京初期游覽法源寺,和廟內(nèi)的佘云大法師進行長時間攀談。法源寺在劇中的存在為這些人物的思想交流提供了場所,它的見證也讓我們對這些有跡可循。只有了解一個人的信仰,才能明白他的行為動機,從法源寺延伸而出的人物思想讓每個角色都更顯鮮活。
寺廟有形,佛門無形。在數(shù)千年的中華歷史里,寺廟更像是一種象征,而其佛學思想則在中華大地上廣為流傳。劇中戊戌變法的重要人物們都多少受到佛學的影響,不斷成長,繼而為自己選擇一條要走的路。譚嗣同曾研習佛學經(jīng)典《華嚴經(jīng)》,佛學宗師歐陽漸曾評價“譚嗣同善華嚴”以表其學習精進。譚嗣同在師從著名居士佛學家楊仁山后作《仁學》,自稱其為“沖決網(wǎng)羅”之學,意在“出世”為民族謀生路,為國家謀發(fā)展?!度A嚴經(jīng)》中有“一真法界”一說:“即是諸佛平等法身,從本以來,不生不滅,非有非空,離名離相,無內(nèi)無外,惟一真實,不可思議,是名一真法界。”譚嗣同認為怕死的只是自己的肉身(肉身壁壘),心卻不怕。也正是因為信仰的引領,他才能在與梁啟超討論生死時說出“出世入世為眾生舍身,此即回向人間”這樣的話。在變法即將失敗、光緒帝位恐不保、變法人士計劃救駕還是逃命時,他毅然選擇“殉”。他希望康有為能夠活下來,用他浩瀚的學識喂養(yǎng)后世;希望梁啟超能夠活下來,用青春鮮活的生命推動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他看透生死,也將出世入世分得清楚明白,像菩薩一樣乘本愿而出,為叫醒世人而引刀一快,在他看來,菩薩的慈悲遠比善良勇猛得多,“這種回向身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舍身”。譚嗣同死后停靈于法源寺,又由佘云大法師作法事,完成了他一生的修行。
相較譚嗣同,同樣虔誠信佛的梁啟超正處在思想轉變的重要時期,經(jīng)歷不同時期、受到不同人的感召,他的內(nèi)心如狂牛亂奔,有很多無法抉擇的方向。他曾在法源寺與譚嗣同結為師兄弟,在變法期間時常走訪譚嗣同所住的寓所,又最終在變法失敗之際選擇“看見現(xiàn)世,推動發(fā)展”,也就是與“死”相對的“生”。在變法的棋局中,譚嗣同是不讓這一場革命變成笑話的一招死棋,而康有為、梁啟超這樣的名士能夠活下來是留給后世的財富,康有為和梁啟超有更久遠的志向,希望為國家和社會作更久長的貢獻。
這樣一群人緣起法源寺,于廟堂中解惑,立亂世中駁論,雖心懷不同信仰,但共同為戊戌變法作出了能做的所有的犧牲,有出有入,有生有死,有怒目金剛,有低眉菩薩。緣起緣滅,清末的法源寺樹起了幾將亡國亡家人的信仰,見證了這群仁人志士的思想變化過程,譚嗣同毅然選擇殉道,康有為和梁啟超選擇“生”而為國家作更久遠的貢獻。在法源寺這樣一處空間下,是一出濃墨重彩的戲,是每個人物角色細致又生動的刻畫,迥然不同又各有風姿,而精彩的人物構成了戲劇的靈魂。
話劇在開始即交代了事情發(fā)生的地點在法源寺,時間在變法失敗的二十三年之后,又借角色的臺詞與表演重現(xiàn)了維新變法的始末。法源寺這一地點設定為觀眾營造了體驗感較好的觀劇空間,這種空間感伴隨表演的全程,更利于觀眾去感受、和角色共情。
戲劇是對社會生活的模仿和再現(xiàn),從事件本身到文本再到戲劇舞臺是對生活的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這本身就充滿較強的特定空間感;在戲劇舞臺上再加以法源寺這一確定的空間,形成了舞臺與建筑內(nèi)容的雙重空間感,這使得整部話劇的表現(xiàn)更加真實和完整,這也是文本空間難以呈現(xiàn)得更可觀、可感的空間。
除物質空間之外,話劇《北京法源寺》還為我們構建了精神空間?!八聫R是個好道場,祈福、超度、許愿、懺悔,討論鬼神,討論生死、僧俗、朝野、出入、家國、士隱、君臣、人我、是非、情理常變、去留因果、經(jīng)世濟民”。法源寺不僅是一座建筑,更是思想的傳播地,滋養(yǎng)了清末的仁人志士,進而促成了變法的形成。晚清帝國沉疴百年,文化人心都淪落到亡國的邊緣,譚嗣同虔誠信佛,因為想成為一個有覺悟的人;他愛去法源寺,因為想勘破生老病死、政治棋局、人倫俗世、道德文章、社會綱倫、歷史千載、宇宙萬象。他有擔當,以喚醒民族為己任,欲往集體意識的湖面投石子。他受信仰指引,創(chuàng)造出更落地、更貼近國情的理論,他選擇入世,創(chuàng)造出“應用佛學”,以一種未常有的勇猛擔起民族責任。法源寺的設置充分發(fā)揮了其社會功能,讓仁人志士能匯聚一堂才華盡展,讓歷史轍印更繁。法源寺的存在某種意義上也喚醒了清末的沉睡民族,為百年后的我們提供了鑒古的契機。即使在百年后,我們只要于法源寺內(nèi)尋一靜蔭,便能看到昔日人事款款而來。在這種意義上,本劇所構建的精神空間是古與今,戲內(nèi)與戲外的跨時空的精神空間,其中充盈的精神力量既完整了戲劇本身,也達成了戲劇塑造人類高尚情感與感染更多觀眾的目的。
“從《聆聽弘一》到《青蛇》再到《北京法源寺》,田沁鑫導演的禪意戲劇總能突破宗教與藝術”。當修佛心,遠離有形,在田沁鑫的禪意戲劇中,所謂“禪意”吸收于廣浩的佛學經(jīng)典,又加之我國文化的浸潤,總是在無形中貫穿,往往在情節(jié)設置,臺詞設計上,有欲說還休,說到又不點破的意思,其想表達的精神力量像是緩緩注入的強心劑,能帶給人心靈的平靜與力量?!妒ソ?jīng)》中有人類為達天堂而建巴別塔的故事,從古至今,宗教建筑始終是傳播思想的重要陣地,但無論是建筑抑或宗教本身都不該是人們恐懼、痛苦的來源,它該是一種純凈堅韌的信仰,支撐人們于法海尋得真源,這也是法源寺在劇中存在的重要意義。
在話劇《北京法源寺》塑造的精神空間中,我們能感受到整部劇的大格局與包容精神,和法源寺一樣,它飽含中國文化精神,融匯了多種不同的思想,又將之投入到時代中去實踐,它飽含家國情懷,代表著一個民族、民族的精神和文化豎立在世界的東方。中國戲劇亦是如此,在從西方傳入以后植根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生長出獨特的帶有中華民族精神的巍巍屹立的中國戲劇。有法源寺這樣能憫忠、能尋源、能召喚、能回望的建筑存在,是我們傳承經(jīng)典,包容萬物的底氣;《北京法源寺》這樣的戲劇能體現(xiàn)中國的戲劇精神,不斷流動,不斷打破,不斷吸收,有著生生不息的氣象。
注釋:
①摘自《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
②摘自話劇《北京法源寺》,田沁鑫,2015。
③摘自話劇《北京法源寺》,田沁鑫,2015。
④方桂林、黃愛華,田沁鑫禪意戲劇探析——以《青蛇》《北京法源寺》《聆聽弘一》為例[J].上海戲劇學院學報,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