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很多作品票房很漂亮,但就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股勁兒”
時間久了,人們已想象不出田沁鑫長發(fā)披肩的模樣。多年來,這位女性話劇導演以一頭短發(fā)示人,中性形象是她面對這個世界的方式,在她看來也是做導演過程中能夠兼顧多方的最好狀態(tài)。
從蕭紅的《生死場》、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李碧華的《青蛇》、老舍的《四世同堂》,到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再到以弘一大師為主要線索的《聆聽弘一》,田沁鑫讓那些文字在舞臺上重新活了一回。
2017年是中國話劇110周年誕辰。田沁鑫的《聆聽弘一》于全國率先祭祖話劇創(chuàng)始人李叔同。像田沁鑫的很多作品一樣,這部戲有著宏大的背景和主題。一直以來,她的作品被認為有著扎實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既有中國文化的審美品格,又有世界范圍的觀眾基礎。
自1997年以處女作《斷腕》開啟舞臺藝術生涯以來,20年時間里,田沁鑫目睹演出市場在商業(yè)浪潮的激蕩中逐漸欣欣向榮,她也是其中一名參與者和推動者。她本人曾于2012年以5426萬元的票房收入奪得“話劇導演排行榜”冠軍,成了一個“有市場能力”的“新銳導演”。
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田沁鑫這樣總結自己20年的話劇生涯:第一個階段追求藝術至上、自我表達;第二個階段,作為唯一一位女導演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現(xiàn)中國國家話劇院)后,渴望證明自己;第三個階段,演出市場繁榮,她成為賣座導演;第四個階段,隨票房高漲而來的是被市場裹挾。
田沁鑫說,她正在進入藝術生涯的第五個階段:捍衛(wèi)、回歸自己的表達。
拒絕過于商業(yè)化的作品
田沁鑫
20年間,《狂飆》《生死場》《趙氏孤兒》《生活秀》《趙平同學》《紅玫瑰與白玫瑰》《明——明朝那些事兒》《青蛇》《北京法源寺》《聆聽弘一》等作品撐起了田沁鑫的藝術體系,她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思考氣場。
往回看,在很努力地做了《狂飆》《趙氏孤兒》和昆曲《1699桃花扇》后,田沁鑫純粹的藝術生涯告一段落。
2006年,田沁鑫做了一部內(nèi)心并不想做的電視劇,2007年創(chuàng)作了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票房開始好起來,隨后的作品,都在趨迎市場?!?/p>
“其實中國話劇市場是需要商業(yè)的推動的。沒有市場化的過程,可能話劇市場還不會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模樣?!比欢锴喏卧谶@個過程中也有迷?!芏嘧髌菲狈亢芷?,但就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股勁兒”。
有一段時間她住進了寺院,梳理自己的思想體系,再出來后,話劇《青蛇》誕生。
時至今日,2013年公演的《青蛇》仍被認為是田沁鑫藝術表達的巔峰作品,也是中國話劇史上表達“女性意識”以及“情欲”最有特點的作品之一。
經(jīng)過“被市場裹挾”的階段,田沁鑫現(xiàn)在最想捍衛(wèi)、回歸自己的表達。
這也是《北京法源寺》產(chǎn)生的背景之一。
2016年,李敖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被田沁鑫搬上舞臺。對田沁鑫來說,這是難度很大但又很有意思的一部作品,它因宏大背景而被稱為“中國的話劇”,作品中重新打量了斑駁的維新歷史里的人性?!拔易x它最大的感受是:其實每個人都是愛國的?!?/p>
田沁鑫也曾做過一部讓自己遺憾的作品《大家都有病》,因為排練時間太短,還沒有磨到成熟就演出了,首演時她如坐針氈,坐在下面直冒汗。
“其實可以換個方式,聰慧地、笨拙地去做。因為話劇藝術的特點之一就是你沒有辦法去挽救?!睆拇艘院?,田沁鑫希望讓自己遺憾的作品少些、再少些。
實際上,田沁鑫是一個不善于拒絕對方的人。在采訪過程中,面對不是特別想回答的問題,她依然會努力找角度、找詞語,“不想讓別人失望”。
然而在話劇創(chuàng)作上,她坦言慢慢開始有意識地拒絕,拒絕“時間要求太緊、商業(yè)意識過于濃厚的作品”。
最為重要的是,田沁鑫發(fā)現(xiàn),市場變了,“現(xiàn)在只要是好作品,就會一票難求,不像以前,再好的作品也主要依賴贈票?!?/p>
田沁鑫記得,上個世紀末的最后一年,即1999年,不到30歲的她帶著40歲的倪大紅、45歲的韓童生等主演,排演了蕭紅的成名作《生死場》。
那時候,蕭紅還只是一部分文學青年在討論的小眾文學人物,田沁鑫和她的團隊做的是“解釋蕭紅”這件事情。
16年后的2015年,田沁鑫重新排演《生死場》,人們看待這部戲的眼光已有了不同。
這一年,電影《蕭紅》《黃金時代》的上映帶來了公共話題,隨著人們于歷史縫隙中反芻,蕭紅不再小眾。
面對有思辨能力、審美品質(zhì)追求和文化消費能力的社會“中堅群體”,田沁鑫認為,需要更多的《生死場》和《北京法源寺》,以滿足他們對具有文化含金量的“高級文化消費”的需求。
為女性說話
談到現(xiàn)階段想要創(chuàng)作的作品類型,田沁鑫坦言,“我特想為女性說說話。接下來很多作品將會有這方面的表達?!?/p>
田沁鑫始終難以忘記經(jīng)典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的女主角,那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美麗女性形象,“既脆弱又堅強”。
雖以中性形象示人,田沁鑫心里始終住著一個小女孩。
《生死場》排練的時候,主演韓童生白天排練過累,夜間又著了涼,第二天的排練擔心使不上勁,田沁鑫就臨時替了他的角色。她在《生死場》里演男主角趙三,串起了公演前所剩不多的一次現(xiàn)場連排。
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田沁鑫用一種小女孩般的“怯生生”的聲音,演完了這個角色。在場的人看到了田沁鑫在導演之外的柔軟一面。
在排練的間隙,韓童生曾對田沁鑫描述與妻兒在一起的美妙感受,隨即又說,“不過,你要是結婚了,可能就做不了這話劇了?!?/p>
田沁鑫想:憑什么???為什么一個女人結婚了,就不能有這事業(yè)了?
半年前,田沁鑫曾拿過聯(lián)合國婦女署關于“女性榜樣”的獎。站在領獎臺上,她說:女性要了解自己的性別,腳踏實地把自己對生活的感受表達出來,讓它多一份聲音和色彩。
有一段時間,她想不明白《生死場》里24歲的蕭紅為何那樣描述生死,而里面的男人又怎么那樣對一個女人說話。后來她讀了蕭紅的傳記,看到了蕭軍和蕭紅關系的重現(xiàn),對這個女性有了更多的共情,“在她三十歲多一點的人生中,她的靈魂一直在漂泊”。
《生死場》演出后的一天,田沁鑫與一位北京大學的老師同去了蕭紅的故居。
那是一個孤零零的小院子。進了蕭紅的院子,那位老師似乎知道田沁鑫有話要說,就把門帶上,留她一個人在里面。
田沁鑫盤著腿坐下來,對著蕭紅像不知不覺說了很多話,眼淚也掉了下來。
她對蕭紅說,“我把你的作品改成了話劇,不知你滿不滿意。這么多年才來看你,你不要怪罪。這邊的事情很多,跟你那時不一樣?!?/p>
田沁鑫說她心疼蕭紅,也心疼很多女性,包括她自己。從蕭紅到張愛玲,田沁鑫的作品里多是單純的人,“單純的人在俗世層面上非常珍貴,需要得到呵護”。
創(chuàng)作關乎人性的幽微探索。田沁鑫曾問團隊中負責媒體統(tǒng)籌工作的梅生: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朱麗葉嗎?梅生說,喜歡。田沁鑫問,那會娶她么?梅生搖搖頭說,不會。田沁鑫問,為什么。梅生想了想說,太熱烈了!
這樣的交流也讓田沁鑫思考男女在情感處理上的不同,“他們更多選擇安全的,可以掌控的,很少有人會選擇有趣的,可以完成共振的”。
在充滿禪意的《青蛇》里,田沁鑫則講述了兩種女性價值觀的對沖:小青反叛約定俗成的道德觀,執(zhí)著于情欲;白蛇則時刻壓抑著自己,是在社會主流價值觀中掙扎的女性。
有人認為,這一部曾令田沁鑫徘徊、疑慮了近十年的劇目,最終卻成為其十年舞臺探索的總結性作品。
戲劇應該更從容
在走南闖北演出的過程中,田沁鑫看到了這些年地方劇場數(shù)量由少及多的變化。在藝術欣賞領域,“活人與活人對接的時代正在來臨?!痹谔锴喏慰磥恚@是中國戲劇的機會。
但她也認為,“更多還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作品充當輸出者”,“大量地方話劇團演員的表演形式和內(nèi)容需要換血?!?/p>
各種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的舞臺市場正在活躍,但在田沁鑫看來,“我們目前的繁榮,更多還是自給自足的欣欣向榮。在世界話劇的格局里,我們東方的面孔是模糊的,你看不到來自中國的作品?!?/p>
而田沁鑫在自己的戲劇樣式中保留了中國戲劇的可變性、流動性、游戲感、姿態(tài)審美和造型意識,同時,她也學習了西方技術及工程化結構,希望兼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呈現(xiàn),以得到當代觀眾認可。
在話劇藝術與商業(yè)的結合方面,田沁鑫認為美國、英國提供了好的模式:很多藝術家的作品一演就是二三十年,前三年發(fā)展產(chǎn)業(yè)化,獲得回報,從而支撐他們做出引領世界的作品,這讓藝術家們很快樂。
田沁鑫對于藝術演出領域的熱錢涌入持審慎態(tài)度,“有投資,你就得想著還錢。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驅動力被連根拔起,作品充滿功利性。但是充滿功利性的作品又怎能引領市場?”
她更看好的模式是企業(yè)贊助、資助,就像在美術繪畫界,很多企業(yè)家會贊助某個畫家的個人品牌。但在大陸話劇界,田沁鑫目前還沒有看到這樣的嘗試。
讓田沁鑫印象深刻的,是臺灣戲劇大家賴聲川的話劇作品與商業(yè)結合的故事。有一次賴聲川的作品演出結束后,一行用鉛筆寫的字亮出來,上面寫著:某某航空公司15年來從未缺席。
田沁鑫說,那種樸素讓人心頭一暖,“而藝術的作用不就是這樣嗎?”
這個當年中國國家話劇院最年輕的導演,已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了波瀾不驚的人生階段。“從容”是田沁鑫心目中戲劇最好的狀態(tài)——她希望導演、演員、贊助者、觀眾,所有人都從容。
排練過程中,一位年輕演員在反復咀嚼“人家姑娘家”中后一個“家”字的輕重,不由得說了一句:“藝術家真難當”。
田沁鑫笑著接過話,“藝術家就該熱切地愛著生活,應該戀愛去?!?/p>
讓田沁鑫感懷的是,市場變了,他們這群人對于戲劇純粹的熱情沒有變。
她記得那個有陽光的午后,自己端坐在原屬于中央實驗話劇院的排練場里,看著當年的原班人馬重排《生死場》。這群人帶著各自的人生況味重新匯聚在一起,讓田沁鑫感嘆“時間仿佛沒走”。
“他們依舊為了表演的精準,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那個標準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大地上?!边@讓田沁鑫感覺到了“水霧般的龐大和溫暖”。
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11歲——一個即將進入少女時代的女孩,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古老的北京城里,“到處看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