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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民族國家是怎樣的一類國家

2021-10-27 08:19周平
江漢論壇 2021年10期
關鍵詞:民族國家

摘要:中國學術界經常且大量地使用“多民族國家”概念,但關于多民族國家的研究從總體上看是一種描述性的研究,而非規(guī)范性的研究。只有在確定多民族國家的類型特征進而構建起恰當的研究范式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對其形成全面、完整的認知,并持續(xù)地提供有效的知識供給。多民族國家具有多個民族和復雜的民族構成,國家體制因此而受到實質性的影響,從而與民族構成單一國家有根本性的區(qū)別,所以被專門界定和研究進而成為國家的一種類型。作為一種特定國家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它的出現(xiàn)或形成緣于人類的聚族現(xiàn)象與社會的國家現(xiàn)象之間的糾纏,是這兩種現(xiàn)象互動的結果。多民族國家依國家的民族構成而劃定,因而并不與按照國家形態(tài)演進而劃分的王朝國家、民族國家類型相抵觸。今天在全球處于主導地位的民族國家及被它所取代的王朝國家,都會由于國家的民族構成而被劃定為多民族國家。多民族國家又可根據國家形態(tài)的演進及多民族與國家的結構性關系而劃分為歷時態(tài)類型和共時態(tài)類型。不論哪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皆面臨“多”與“一”這個根本性問題。該問題不僅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體制、治理方式及其演變具有根本性影響,也將對其進行的應對凸顯為國家自身維持和國家治理的重要領域。

關鍵詞:多民族國家;國家類型;國家形態(tài);民族國家;王朝國家;國家體制;國家倫理

中圖分類號:D03?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10-0005-10

一、引言

國家是政治學研究的永恒主題。確定國家的類型是國家研究的重大議題。當代中國對于國家類型的研究,長期以來側重于從國家階級屬性的角度來劃分國家的類型。這樣的研究是必要的且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進而構建起相應的知識體系尤其是意識形態(tài)理論。但要對復雜多樣且不斷演變的國家現(xiàn)象進行全面的把握,還必須對人類歷史上的國家類型進行更加細致的考察。于是,關注人類的國家形態(tài)演進,并據此來劃分國家類型的議題隨之凸顯。由于歐洲在近代以來的歷史上具有重大影響,尤其是其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建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此對國家形態(tài)演進的研究就形成了以民族國家的研究為契機、以歐洲國家形態(tài)的演進為主線的局面。

誠然,這樣的研究是富有成果的。問題在于,以歐洲的國家形態(tài)演進為主線的國家類型研究并沒有關注多民族國家,更沒有將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家類型來加以研究。可是,隨著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采取了民族國家體制從而促進了民族國家的普遍化以后,蘇聯(lián)、中國這樣的存在著多個民族并且多個民族的存在又為國家體制打上了深深印跡的國家受到了重視。這樣一些深受民族國家體制的影響或采取民族國家體制的國家,國內的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十分復雜,并且這一特性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更加突出。復雜且剛性化的民族關系不僅對國家體制造成了刻畫性的影響,而且促使國家采取了專門的治理方式,從而使其國家體制越來越具有特定類型的意義,凸顯了從國家的民族構成來觀察國家現(xiàn)象的必要性。而西方國家多族化問題突出以后,多樣性的族群對國家的影響也越來越突出,這又進一步強化了從民族或族群角度研究國家現(xiàn)象的必要性。

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使用“多民族國家”概念最多的當數中國。中國學術界經常且大量地使用“多民族國家”概念,以此來描述和界定自己國家的類型,也將世界上的許多國家描述為多民族國家,學術領域和政策領域中所形成的話語及其構建的多民族國家敘事,反過來又對多民族國家現(xiàn)象產生了進一步的強化甚至是塑造性的作用。然而,這樣的研究從總體上看是基于經驗而進行的描述,具有突出的經驗屬性和特征,而對多民族國家進行的規(guī)范性研究則付之闕如,因而未能將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家類型而凸顯和鞏固,更未形成多民族國家研究的范式。在此背景下,通過對多民族國家的本質和特征的揭示而將其確立為一種國家類型,進而建立多民族國家的研究范式,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成為推進多民族國家研究必不可少的重要一步。

二、我們真的了解多民族國家嗎?

中國早在公元前21世紀就建立了國家這種政治治理形式,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但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對國家的認知和敘事,基本上是一種基于特定歷史文化的“家—國—天下”范式。秦統(tǒng)一并建立中央集權的朝廷以及由此來實現(xiàn)統(tǒng)治以后,中國便進入了王朝國家時代。此時,所謂國家,其實就是一個個王朝。先秦及此后漫長的王朝國家時代,有關國家的思考和探索從未間斷過,但基本不涉及民族與國家的關系,更遑論多民族國家。然而,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中國自主性的國家形態(tài)演變進程完全被改變了。在西方列強通過民族國家的構建促進了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經濟的發(fā)展從而增強國力進而直抵古老王朝家門口的情勢下,中國人在探索救亡圖存道路的過程中尤其是在觀察到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而構建民族國家從而根本性地改變了國家命運的事實后,梁啟超將nation-state中的nation翻譯為“民族”而引入國內①,中國開始了對民族國家的關注和討論,并形成了中國自己的民族國家議題。在民族國家的國家體制不斷被提及,以及“中華民族”觀念逐漸傳播的情況下,國內的漢滿蒙回藏等民族群體的民族意識逐漸覺醒。于是,從民族的角度來觀察和思考國家問題的思路逐漸成型。吳文藻就提出:“民族與國家結合,曰民族國家。民族國家,有單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之分……一民族可以建一國家,卻非一民族必建一國家,誠以數個民族自由聯(lián)合而結成大一統(tǒng)之多民族國家。”②

在中國的民族國家議題轉變?yōu)閷嶋H的構建進程并不斷推進的背景下,中國近代的民族構建也持續(xù)地推進,形成了一個中華民族的構建與國內各民族的構建相互交織的進程③,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民族關系隨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將多民族國家的觀察和思考引向了深入并更加實際的階段。1939年“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大討論標志著中華民族由自在變?yōu)樽杂X,毛澤東作出了“中國是一個由多數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④的重要判斷。1946年底南京制憲國民大會上少數民族代表“主動接受并開始習慣以‘少數民族自稱”,并“積極爭取自身的民族權力”⑤,《中華民國憲法》則以第五條“各民族一律平等”的規(guī)定承認了國內多個民族的地位,從而在事實上確定了國家的多民族性質。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的多民族性質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1949年9月29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的憲制性文件《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通過“各民族一律平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各民族友愛合作的大家庭”和“各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qū),應實行民族的區(qū)域自治”等規(guī)定,明確并豐富了國家的多民族性質。當代中國的第一部憲法即1954年9月20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則以第三條明確宣稱:“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國家”,對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性質作出了明確的憲法宣示。此后,學術和政策文獻中便大量使用“多民族國家”概念,并以此對相關的理論和政策進行論證。

新中國的政權逐步建立起來以后,國家整合問題日漸凸顯并擺到了國家決策者的議事日程中,以少數民族為中心的民族關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疏通民族關系、實施民族區(qū)域自治等緊迫任務促成了大規(guī)模的民族識別,進而形成了以少數民族為主要對象的民族研究⑥,以及以維護少數民族權益為主體內容的民族政策理論研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中國的民族理論中沒有關于中華民族的論述,甚至沒有中華民族的概念)。在少數民族受到重視和不斷強調的背景下,“多民族國家”作為描述性概念使用的必要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顯。與此相適應,對歷史上國家的描述和分析中,“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也成為了基本的概念。

總而言之,中國自近代以來一直給予多民族國家問題執(zhí)著和持續(xù)的關注,不僅堅持用“多民族國家”概念來描述自己在現(xiàn)代國家構建中建立起來的新國家形態(tài),也以此來描述歷史上的國家形態(tài),因此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解釋方式和相應的話語、理論,以及一套獨特的國家敘事方式。這樣一套長期堅持并不斷豐富的理論和敘事,又反過來對當代中國的國家體制形成了豐富其多民族屬性的塑造。這樣的理論、敘事和塑造作用的形成和發(fā)展,正是今天多民族國家研究受到重視的一個重要緣由。

中國近代以來關于多民族國家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已有研究基本上是根據國家的民族數量來界定多民族國家并進行類型分析,對于一個國家內的多個民族對國家體制的影響、刻畫作用,以及國家體制因此而具有的多民族特征等問題則關注不夠,從總體上看是一種描述性的研究,屬于經驗研究的范疇,而非規(guī)范性的研究,因而未能將多民族國家確立為一種獨特的國家類型。正是由于如此,很多學者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多民族國家與民族國家對立起來,強調當代中國的多民族性質,而否定當代中國國家體制的民族國家屬性,導致中國自身的國家敘事無法與近代以來世界范圍內通行的敘事方式相通約。在認知或研究尚處于描述和經驗層面時,對多民族國家的了解就不夠深入,或者說就不能算真正了解多民族國家。

要揭示多民族國家的本質,進而將其界定為一種專門的國家類型,必須從國家的本質以及多民族與國家結合的角度來進行分析和論證。今天所說的國家,不論是民族國家還是多民族國家,其核心皆是國家,而且這樣的國家指的是政治國家(state)而非地理空間意義上的國家(country)。這樣的國家本質上是一套以暴力為支撐的公共權力及其對特定地域進行統(tǒng)治或管理的體制機制。不論是“王朝國家”“民族國家”,抑或“多民族國家”,都只是從特定角度對這樣的體制機制進行描述和分析的一種范式。從這個意義上看,只有當“王朝”“民族”或“多民族”這些因素與國家體制結合并對其產生了刻畫性影響或塑造作用,從而使國家打上了“王朝”“民族”或“多民族”的烙印并具有相應的屬性和特點的時候,才能將相應的國家確定為王朝國家、民族國家或多民族國家,使其具有類型學的意義。

由此來看,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是根據不同的分類標準劃分出來的兩種國家類型。民族國家是取代王朝國家的一種國家類型⑦,多民族國家則是根據國家存在多個民族的事實而確定的國家類型。既然如此,王朝國家如果生活著多個民族就可以界定為“多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如果具有多民族的特征也可以界定為“多民族國家”。對于中國來說,如果不能認識到近代以來的現(xiàn)代國家構建就是構建民族國家,以及中華現(xiàn)代國家就是民族國家的事實,就無法對近代以來的國家體制以及當代中國的國家體制形成準確的認知,也無法將中國的國家體制納入到世界近代以來的大格局和知識體系中進行述說和敘事。

抓住國家這個根本并緊扣國家是一套配置和行使國家權力的體制機制的本質內涵,才能對國家問題進行有效的述說和論證。在國家研究中不斷提及的民族國家或多民族國家,其核心皆是“國家”,而“民族”“多民族”不過是刻畫、塑造國家特征,或為國家體制機制打上烙印的因素。因此,一個國家存在著多個民族且多民族的存在為國家打上了深刻的印跡,多民族因素對國家體制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這樣的國家才可界定為“多民族國家”。這樣界定或劃分出來的多民族國家,才具有類型學的價值,進而形成相應的研究范式。

三、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及演變

作為一種特定國家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它的出現(xiàn)或形成緣于人類的聚族現(xiàn)象與社會的國家現(xiàn)象之間的糾纏,是這兩種現(xiàn)象互動的結果。

首先,人是類存在物,因而要以群居的方式生存。在此過程中形成的文化反過來又將單個的人聯(lián)結成了群體,從而形成了人類的聚族現(xiàn)象。在這樣的聚族現(xiàn)象中扮演關鍵角色的因素,是人們享有的共同的文化。享有同種文化的人或由共享的文化聯(lián)結起來的人群,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稱為“××人”。在“民族”概念隨著民族國家的構建而廣泛使用和普遍化以后,這樣的人群也就被稱為了“民族”。

其次,聚眾成族的人們又必須以社會的方式生存和延續(xù)。社會這樣一種很多人生活在一起而形成的特定樣式也成為了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基本方式,人也因此而成為了社會人。由眾多人組成的社會的存在和發(fā)展必須以秩序為前提,社會于是便形成或建立了公共權力并以此來建立和維持秩序。當社會在分工的基礎上由于財產、階級關系的形成而導致矛盾的復雜化和尖銳化以后,通過暴力強制來維持公共權力就成為了必然。于是,建立以暴力為支撐的公共權力并按地域來進行管理的政治形式出現(xiàn)了,這便是國家。這樣的政治形式又將所管轄或統(tǒng)治范圍內的人口整合為政治共同體,從而形成了國家共同體。

再次,經由社會這個中介或中間環(huán)節(jié),作為人群共同體的民族與作為政治形式的國家就不可避免地結合了起來。可是,民族與國家各自生成和演變的邏輯完全不同。民族以利益為行為的基本導向,地理空間上相鄰的不同民族之間則相互交往,并“在競爭中發(fā)展、興盛和消失……競爭的勝利者,走向了發(fā)展和強盛、文明;競爭的失敗者,走向了沒落直至消失”⑧。而國家的核心或本質是以暴力為后盾的公共權力,國家在對國內居民進行統(tǒng)治或管理的同時,也蘊涵著向外擴張的沖動,并導致了國家之間的競爭,進而出現(xiàn)了一個國家將自己的統(tǒng)治覆蓋于其他國家之上從而構建起更大的國家政治體系的現(xiàn)象,這樣就形成了帝國。

最后,作為人群共同體的民族與作為政治形式的國家各自的行為邏輯及其相互間的糾纏導致了民族與國家之間的復雜關系:既有一個民族建立和運行的國家,又有多個民族的成員在民族意識尤其是分界意識不明顯的情況下共同建立的國家,還有一個民族建立國家后其他民族主動融入其中,或者一個民族將國家的統(tǒng)治范圍覆蓋到其他民族之上。如此一來,一個國家內生活著多個民族,或多個民族共處于一個國家之中就成為必然和普遍的現(xiàn)象。只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人們并沒有從民族的角度來界定和述說國家,更沒有形成“多民族國家”的概念。

回顧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民族這種人群共同體被凸顯出來,尤其是成為刻畫或塑造國家體制特征的根本性因素,與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形成直接相關。民族國家這種具有突出的民族屬性的國家體制類型的出現(xiàn)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在實現(xiàn)民族與國家的有機結合的同時,也開了以民族因素劃分國家類型的先河,進而促成了從民族角度來分析或研究國家的路徑或思考方式的形成。

民族國家首先出現(xiàn)于歐洲,是歐洲社會歷史進程的必然產物,隨后逐步遍及全球,并對整個世界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歐洲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后進入了眾多民族群體各自建立自己王朝的時代。林立的王朝又處于羅馬教皇的統(tǒng)治之下,總體上呈現(xiàn)為基督教普世世界國家。東羅馬帝國滅亡后,在王朝這種國家形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并遍及整個歐洲的同時,一些王朝逐漸走向了專制并成為絕對主義國家。隨著王權進一步加強并取得對于教權的優(yōu)勢和獨立性,王朝對所轄人口的整合功能也持續(xù)加強,不僅使社會個體與國王的權利義務關系日漸明確并強化,從而塑造了社會人口的臣民身份,而且將不斷臣民化的人口個體整合為整體,成為了馬克思所說的“正在形成的民族[nation]”⑨。

在王朝國家的人口日益整合為民族的同時,個體的權利意識也逐步覺醒和加強,進而形成了通過民族整體來爭取自身權益的意識,并掀起了爭取自身權益的斗爭或運動。如英國1628年的《權利請愿書》運動,“它的根本動機是剝奪國王高于法律的特權,將國王的行為限定在法律和議會許可的范圍之內,其最終結果必將是國家主權從國王手中轉移到議會手中?!雹?在此基礎上于1688年發(fā)生的“光榮革命”,則通過《權利法案》和《王位繼承法》兩個憲制性文件“決定性地限制了王權,使得一些全國性的制度,特別是議會制度,成為保護財產權和分配政治權威的主要場所”{11},徹底改變了國家主權的“王有”性質,確立了“王在法下”“王在議會”的傳統(tǒng)?!斑@次革命標志著英國,極而言之,甚至整個不列顛群島憲法和政治史的決定性轉折點”{12},民族的地位也因此而得到歷史性的凸顯?!坝鳛橐粋€整體,它不再屬于君主個人,而是屬于整個民族。這樣,真正意義上的英國民族國家終于確立了起來?!眥13} 一個世紀以后的法國大革命,則在《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中明確宣示:整個主權的本原根本上乃存在于國民{14},進而又通過憲法規(guī)定:主權是統(tǒng)一的、不可分割的、不可轉讓的與不受時效約束的,它屬于國民?!皣袷且磺袡嗔Φ奈┮坏膩碓矗ㄟ^代表行使權力?!眥15} “在當時,‘民族即是國民的總稱,國家乃是由全體國民集合而成”{16}。這就把“主權在民”的原則實現(xiàn)為民族擁有國家主權,進而實現(xiàn)了民族國家的體制化、法制化、憲政化。在這樣的條件下,民族這種特定的人群共同體得到凸顯,“民族”概念也被廣泛使用進而又被推廣使用,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此基礎上逐漸形成并傳播。于是,從民族角度來觀察、思考、描述和分析國家的思維逐步形成。

在民族國家這樣一種將民族與國家體制有機結合的國家形態(tài)不斷拓展和普遍化的過程中,多民族國家的問題也被激發(fā)出來了。民族國家在形式上是民族與國家結合而形成的一種國家形態(tài),但不論是民族(nation)還是國家(state),都在長期的構建過程中形成并蘊涵了豐富的機制。正是這些機制所創(chuàng)造或提供的條件,促進了現(xiàn)代經濟、現(xiàn)代社會的生成和發(fā)展,從而顯現(xiàn)出民族國家作為國家體制所具有的優(yōu)勢,尤其是相對于王朝國家的優(yōu)勢。歐洲各國通過民族國家體制構建了現(xiàn)代文明并有效地增強國力以后,這樣的國家體制便形成了廣泛的示范效應,為更多的國家所采納,從而促成了民族國家的擴張。

歐洲以外地區(qū)的國家并不具有歐洲那樣的人口或社會條件,因而也不可能像歐洲那樣為了構建自己的民族國家而將國內居民整合為統(tǒng)一的民族(nation),以此來支撐自己的民族國家構建。中國也是在此背景下構建起作為現(xiàn)代民族的中華民族的。但是,歷史上形成并長期存在的各個民族在凝聚為能夠支撐現(xiàn)代國家的民族(nation)即國族的同時,它們之間的界限并沒有因此消失。不僅如此,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喚醒和動員作用下,它們也進行了自我構建。其中,民族自決權原則的影響不可低估。民族國家內各個越來越實體化的民族有了自己的稱謂并逐漸爭取到集體權利以后,反過來為民族國家體制打上了深深的印跡,從而促成了現(xiàn)代國家體制中多民族屬性的凸顯。

俄國的十月革命爆發(fā)前,“列寧、斯大林為了發(fā)動沙皇統(tǒng)治下的各少數族群參加反對沙皇的斗爭,宣布他們都是‘民族并應當享有‘民族自決權”。革命勝利后,“各地以‘民族為單元建立的‘蘇維埃政權和‘自治政府就如雨后春筍那樣遍地出現(xiàn)。新生的布爾什維克中央政府……只能與它們妥協(xié),在政權建構上給予各‘民族很大的權力?!眥17} 十月革命后發(fā)表的《俄羅斯各族人民權利宣言》就提出了“俄羅斯各族人民的自由自決乃至分立并組織獨立國家的權利”的原則。{18} 于是,俄國便創(chuàng)建了“一種多民族成分的民族國家的國際聯(lián)盟”{19}。中國則在民族國家構建完成時,建立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確認了國家的多民族性質。如此等等,促成了多民族國家的分析框架、話語和敘事的形成。

不過,具有多民族屬性或特征的國家體制受到重視,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也值得注意,這就是西方國家20世紀末以來日漸凸顯的“多族化”現(xiàn)象{20}。這樣的現(xiàn)象進一步突出和強化了民族或族群因素對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體制的進一步塑造,從而使現(xiàn)代國家體制對族性身份群體集體權利的響應問題更加突出。雖然美國、加拿大等國沒有承認國內族性身份群體的民族地位,而是將其界定為族群,但其國家體制也對族群的訴求作出了明確的回應。而且,這樣的變化還體現(xiàn)出了趨勢性的特征,并對國家體制的運行造成了越來越多的影響。這就進一步凸顯了國家的多民族屬性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將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家類型進行分析的必要性日漸突出。只有將多民族國家類型化,將其界定為與單一民族國家相對的一種國家類型,才能對今天的國家類型進行全面的描述和分析,同時也才可以對單一民族國家體制進行專門的描述和分析。只有在對多民族化的國家體制進行描述和分析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究具有多民族性質的國家體制的特征,以及其保持統(tǒng)一的條件和機制,國家治理面臨的挑戰(zhàn)以及治理方式等,進而對歷史上具有多民族特征國家的演變進行回溯,才能夠更加全面地把握各種國家現(xiàn)象,更加全面地揭示國家的本質。

四、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和特點

嚴格地說,“多民族”對國家體制產生刻畫或塑造作用,從而形成具有多民族特征的國家體制,是在民族國家時代才出現(xiàn)的,這才使多民族國家具有了類型學的意義。但從現(xiàn)實來看,以“多民族國家”概念來描述歷史上生活著多個民族的國家的做法已經持續(xù)相當長的時間了。尤其是在中國,秦漢以降的各個王朝皆被描述為“多民族國家”,清王朝滅亡后構建的現(xiàn)代國家以及當代中國的國家形態(tài)也以“多民族國家”來界定。這樣的現(xiàn)狀凸顯了將歷史上具有多個民族群體的國家納入多民族國家范疇進行觀察和研究的必要性。同時,將歷史上的“多民族國家”納入今天多民族國家認知的視野,也能夠將歷史上的“多民族國家”與民族國家時代的多民族國家加以對比,從而使民族國家時代那些“多民族”真正對國家體制產生了塑造作用的多民族國家的特征更加清晰,有利于更加全面地把握多民族國家的本質、屬性和特征。

站在今天這樣一個以民族國家為主導性國家形態(tài)的時代來看,歷史上的國家形態(tài)所指的主要是被民族國家所取代的王朝國家,所謂歷史上的多民族國家,即王朝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

作為一種國家形態(tài)的王朝國家,是國家最高權力由某個姓氏的個人及其家族占有并通過一個稱為王朝或朝廷的機構來進行統(tǒng)治,以及由此形成的領地、人口等所組成的政治體系。國家主權體制形成后,王朝政權的本質特征就集中體現(xiàn)為君主擁有國家的主權,即主權在君,遵行“朕即國家”的權力原則,乃典型的“家天下”?!皩V凭龣嗟谋举|是把國家視為王室的私產,民族服從于王室利益。”{21}在這樣的國家權力配置下,國家權力的運行缺乏穩(wěn)定的制度,未能形成或建立制式化的政府和完整的國家制度體系,國家權力運用充斥著主觀性、隨意性。

在這樣的國家體制下,君主權力覆蓋下的所有土地皆為君主所有,君主之外的所有人皆處于從屬地位,為君主的臣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22}。社會人口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為臣民。由此便形成了王朝國家基本的國家倫理,即君主擁有或占有國家的最高權力,社會所有人口即大眾只有在對君主盡義務的基礎上才能獲得君主的庇護從而享有權利,君主成為一切政治權利的淵藪。這也就形成了一種君主是權利本位,而社會大眾則是義務本位的權利義務體系。

在這樣的國家體制和國家倫理框架下的多民族國家,在王朝的統(tǒng)治范圍拓展或周邊民族臣服、依附于王朝的條件下形成。這樣的多民族國家,不論王朝的政權掌握在主體民族成員的手中還是掌握在少數民族成員的手中,都只是表明王朝的統(tǒng)治范圍內生活著多個民族。由于王朝或國家的最高權力為某個姓氏的個人或朝廷所攫取,本來是公共權力的國家權力變成了個人的私產,民族的成員皆為君主的臣民,民族的集體權利并不被承認,因而也無法對國家體制造成實質性的影響。也就是說,“多民族”這個因素并未對國家體制真正產生刻畫性或塑造性的影響。誠然,有的朝代會對異質性的民族或其生活的地區(qū)采取特殊的統(tǒng)治措施,如中國歷史上的羈縻制、土司制,甚至設置專門的機構和政策來應對具體問題,有的王朝的君主也會對少數民族抱持友好態(tài)度,唐太宗李世民就有“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23} 的名言流傳于后世,但這些都不過是具體的統(tǒng)治方式和行政措施,而非國家體制中尤其是國家權力配置中基于對民族集體權利的承認而作出的制度安排。與此相適應,社會中也未形成民族身份或族性身份,從而使得民族對國家體制的影響付之闕如。

由于王朝國家內各個民族的集體權利并未得到承認,國家體制中也未建立保障這種集體權利的制度安排,王朝國家也無法形成保障各個民族平等權利的制度和政策,因此,王朝國家內多民族之間相互競爭甚至征伐,并依據各自的族體規(guī)模和實力而形成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壓迫和被壓迫的關系,民族間存在不平等成為了常態(tài)。

民族國家只是人類國家形態(tài)演進中的一個階段,但它的出現(xiàn)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本質來看,民族國家是在王朝國家將國內居民逐漸整合成為“正在形成的民族[nation]”的背景下,為解決日漸覺醒的民族與君主在國家主權爭奪中的矛盾而形成的國家形態(tài)或國家體制。它與王朝國家的本質區(qū)別在于,國家主權由國王所有變成了民族所有,從而把“主權在民”的原則變成了現(xiàn)實。

因此,民族國家在王朝國家將所有人口的社會身份塑造為臣民即實現(xiàn)人口的臣民化的基礎上,又在民族國家體制的構建中將臣民身份的人口轉化為國民,推行人口的國民化,從而將國民個體整合為民族整體。民族國家“主權在民”的原則最終落實到了國民身上。由此,民族國家確立了以一元性的國民權利來構建國家體制的基本邏輯,進而構建了一種完全不同于王朝國家的國家倫理,即國家維護和保障國民的權利,基于一元性的國民權利而構建體制機制,國民則通過對國家的認同而賦予國家以正當性。今天具有普遍意義的國民的國家認同為國家提供道義支持的原則,就源自民族國家所形成的國民通過認同而賦予國家正當性的邏輯。

最早建立民族國家體制的歐洲,所有人口皆成為了國民,國家人口構成的均質化程度高,全體國民組成一個民族,擁有并行使國家的主權。因此,民族與國家之間具有高度的同質性,以至于“國家”與“民族”這兩個概念可以相互指代,聯(lián)合國就是United Nations。在歐洲民族國家示范下形成的模仿型的民族國家,在對國內人口實行國民化改造的基礎上推進國民整體化,同時也將國內的各種族類群體整合為一個整體性的民族(nation),從而建立了民族國家體制。但是,組成nation的各個民族群體的差異性仍然存在,并在民族主義的影響下構建成為了國內各民族。當這樣的民族的影響力強大到新的國家體制必須承認其集體權利,并在國家體制中設立保障這種集體權利的制度安排的時候,這樣的國家雖然國家形態(tài)屬于民族國家的范疇,但由于多個民族擁有了由國家保障的完整的集體權利,從而在國家體制上打上了“多民族”的烙印,國家體制因此具有了多民族的特征,也就成為了多民族國家。

在這樣的多民族國家中,民族國家體制主權在民的本質,以及基于國民一元性權利而形成的國家倫理,為頑強體現(xiàn)出來的各個民族權利訴求的實現(xiàn)提供了基本的條件,國內的各個民族也在國家體制上打上了“多民族”的印跡,于是,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便因此而成為現(xiàn)實。

這樣的多民族國家承認國內已經組成具有國家形式的民族即國族的各個民族的地位,并宣稱國內的各個民族擁有平等的地位和權利;以“多民族”來界定國家的屬性,明確宣稱自己的國家為多民族國家;在國家制度體系中作出具體的安排來保障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民族的集體權利;在確立社會人口基本的國民身份的基礎上,也承認人口的民族身份或族性身份,從而在整個社會構建了一種雙重性的社會身份體制,中國就是如此。

歐洲由于內生機制而促成了民族國家的形成,因此,民族國家人口的國民化程度較高,進而保持了高度的同質性。但是,北美、拉美的民族國家尤其是移民國家美國、加拿大,人口國民化的程度不高,人口的異質化程度較高并隨著移民的增加和代際積累而更加復雜。在此背景下,認同政治、身份政治理論的傳播及由此形成的政治正確的影響的擴大,使得人口的族性身份得以迅速發(fā)展,由此形成的族性身份群體逐漸享有了某些集體權利,并對國家體制造成了一定的影響。隨著這種影響的持續(xù)增強,這些國家“民族熔爐”的形象就被擊碎了,其國家體制也打上了“多民族”或“多族群”的印跡。目前,這樣的現(xiàn)象也遍及歐洲,并形成了一種趨勢性變化。在這樣的形勢下,將這些國家體制在“多族化”背景下打下“多民族”或“多族群”印跡的國家納入到多民族國家的框架中來認知和討論的必要性前所未有地提升,多民族國家的范圍因此而擴大、類型因此而增多。

不論是蘇聯(lián)、中國這樣的國內多個民族為國家體制打上深深烙印的多民族國家,還是美國、法國這樣的國內多樣性的族性身份群體對國家體制造成深刻影響的多民族國家,都是在民族國家體制的框架下形成的,民族國家的體制特征、國家倫理對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和特征具有框定的意義。因此,這樣的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都涉及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即各個民族、族性群體對國家認同的狀況直接關乎國家的存續(xù),國家認同降低或喪失后,國家的正當性隨即流失。

在多民族國家研究的視野拓寬以后,多民族國家的觀察和研究就涉及歷史上的王朝國家時代的多民族國家、民族國家時代的多民族國家。在這樣的視野下,對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劃分和特征概括就不能是一維的而應該是多維的,既要從歷時態(tài)的角度來進行,也要從共時態(tài)的角度來進行。

從歷時態(tài)的角度來看,多民族國家可劃分為王朝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和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兩種基本類型。王朝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與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是不同歷史時代的產物,由于國家的權力配置方式和國家倫理根本不同,它們具有諸多差異,最為根本的是國內各個民族或族群的集體權利是否得到認可,各個民族或族群是否已經對國家體制或相關的政策造成實質性的影響,各個民族和族群是否受到尊重并建立起和諧的族際關系。

從共時態(tài)的角度來看,對多民族國家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今天的多民族國家,即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這樣的多民族國家又可劃分為兩類:一類是本質性的多民族國家,一類是形式上的多民族國家。本質性的多民族國家,國內的各個民族擁有完整的集體權利,國家通過相應的制度設置保障各個民族的集體權利,多民族因素對國家體制的刻畫或塑造作用十分突出。形式上的多民族國家,國內的各個民族或族群受到一種程度的重視,其集體權利得到了正視和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多民族因素對國家體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五、多民族國家的“多”與“一”問題

不論何種形式的多民族國家,皆是多個民族或族群共處于一個國家框架下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體現(xiàn)多民族屬性的“多”與體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性的“一”既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又存在著張力,由此便形成了多民族國家特有的“多”與“一”的關系問題。只要是多民族國家,就無法回避也無法排除這樣的“多”與“一”問題,只是性質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在這樣的關系結構中,“多”與“一”在演變中各有自己的特性和規(guī)律。從“多”的方面看,民族或族群這樣的人群共同體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更加能動、活躍。首先,不論是民族還是族群都有自己的利益追求,其成員對通過集體而爭取更大的利益具有內在的沖動,在一定意義上說,民族或族群的成員就是基于自身利益才聚眾成族的。其次,民族的精英分子不僅對民族或族群的整體利益有更高的自覺,而且自身也有更加強烈的通過民族或族群來爭取自身利益的動機,所以總是以不同的方式積極促成民族或族群的發(fā)展,尤其是自我意識的增強和地位的提高。再次,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具有巨大的影響。民族主義作為一直活躍的意識形態(tài),在喚醒民族意識或進行鼓動方面具有強大的功能,往往在民族或族群發(fā)展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各種反映民族或族群利益訴求的理論,如族際政治理論、認同政治理論、身份政治理論以及由此形成的政治正確,也在其中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最后,在國家間競爭日漸剛性化的條件下,相關國家往往將挑動多民族國家內部的民族意識和民族矛盾作為削弱或遏制競爭對手的手段來加以利用。而從“一”的方面來看,多民族國家的國家框架、國家體制和國家共同體則保持著相對的穩(wěn)定,甚至體現(xiàn)出相當大的穩(wěn)定性。

在此條件下,多民族國家內的多個民族日漸活躍并不斷地演變,民族意識日漸覺醒并趨于旺盛,族體規(guī)模不斷地擴大,內部的凝聚力不斷地上升,自身的利益訴求持續(xù)走高,而作為統(tǒng)一政治框架或政治共同體的國家則相對穩(wěn)定。于是,多民族國家中的多個民族或族群之間的利益爭奪在族際關系中形成的張力會轉化為對國家統(tǒng)一性的壓力,與各個民族或族群要求國家體制通過法律或政策給予本民族或族群更多的利益而對國家政權形成的壓力同時存在。于是,多民族國家的“多”與“一”的關系可能會繃緊,本來就無法避免的問題會不斷地被刷新、凸顯甚至被推向極端。

這樣的矛盾對多民族國家這個統(tǒng)一的國家框架或國家體制形成的沖擊不可小覷。對于王朝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來說,當國家內部的多個民族或其中的某個、某些民族與代表國家的中央政權或朝廷的關系處于緊張甚至尖銳對立狀態(tài)時,中央政權或朝廷往往采取征伐或懷柔的手段加以應對,一般情況下不會導致國家的解體或分裂。而對于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來說,情況就要復雜得多。由于特定的國家權力配置和國家倫理的作用,民族或族群合法地擁有完整的或部分的集體權利,它們不斷走高的利益訴求及掀起的運動都會對民族國家體制造成嚴重的影響。亨廷頓在《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一書中關于國家認同下降對統(tǒng)一性的侵蝕的論斷,尤其是對蘇聯(lián)解體的分析以及對美國、英國解體的擔憂,都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

這樣的情況表明,多民族國家的“多”與“一”問題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關乎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倘若處理不當,就會導致多民族國家的解體。因此,應對不可避免、不斷刷新且某些時候還十分突出的“多”對“一”的壓力甚至是挑戰(zhàn),就成為多民族國家維持自身存在或統(tǒng)一穩(wěn)定的根本性問題。多民族國家必須通過國家制度安排和相關的政策來慎重應對,從而也使應對這個問題成為多民族國家治理的根本內容,進而形成了一個多民族國家治理的特定領域——民族問題的治理。

這樣的應對或治理涉及兩個基本的方面,一是多個民族的訴求及其相互關系,一是國家為維持自身的存在或維護國家統(tǒng)一穩(wěn)定而進行的應對。其中,民族及族群隨著自身的發(fā)展、民族意識的旺盛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處于活躍和主動的態(tài)勢,其形成并以不同方式表達的利益訴求呈現(xiàn)一種不斷走高的態(tài)勢,從而使國家體制承受的壓力呈現(xiàn)不斷升高的態(tài)勢。而國家體制或國家政權方面則處于被動應對的態(tài)勢,也就是說,多民族國家對于民族問題的治理從根本上說是一種被動的應對,主要是通過法律或政策來回應民族或族群的利益訴求,進而在此過程中協(xié)調相關的各種關系。

多民族國家應對國內源自“多”的訴求和壓力并協(xié)調國內的族際關系,在實踐中集中地表現(xiàn)在對處于非主體地位的民族或族群權利的維護上。這樣的實踐自蘇聯(lián)多民族國家形成后便開始了,迄今已經有一個世紀。從實踐來看,不同國家采取的應對之策受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的影響而各有其具體的內容,但在長期的實踐中也體現(xiàn)出一些傾向性的特征,形成了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一種是著眼于少數民族或少數族裔的訴求和權利,在國家層面設置專門的制度或采取專門的政策來回應它們的利益訴求,照顧或提升它們的利益或權利保障,以此來協(xié)調或緩解族際關系的緊張,紓解國家政權面臨的來自族際關系的壓力;另一種則著眼于維持國家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從維護國家整體利益的角度來回應少數民族或少數族裔的利益訴求,并基于此來維護少數民族或少數族裔的權利,協(xié)調國內的族際關系。前者為取向于“多”的政策選擇,后者則為取向于“一”的政策選擇。前一種取向的應對之策形成得比較早,實施的時間也比較長;后一種取向的應對之策則來得比較晚,甚至是在總結前一種方案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形成的。

俄國十月革命尤其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成立后,不僅構建了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多民族國家,而且承認了國內眾多歷史文化群體的民族地位,采取了民族區(qū)域自治的方式來保障它們的集體權利,進而構建了相應的政策體系。中國在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時就確定了國家的多民族性質,并建立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這些都是典型的取向于“多”的政策選擇。美國20世紀50年代掀起民權運動以后,國家層面采取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以及思想理論中的認同政策、身份政治理論等,從價值取向的角度來看都是一種對少數民族或少數族裔的利益給予的取向。

從實踐的情況看,這樣的應對之策的確解決了不同國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和存在的族際關系中的緊張或矛盾,維護了社會穩(wěn)定,實現(xiàn)了國家整合的目標,有的國家取得的成就甚至是驕人的,如中國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這樣的政策選擇產生的良好效果,政策受益者的歡欣鼓舞和贊頌,社會輿論的普遍支持,都給予了這樣的應對之策以充分的正當性和鼓勵,從而將這樣的應對之策推上了道德的制高點。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此種應對之策所遇到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蘇聯(lián)的解體就與此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帶來的問題也呈越來越多之勢。美國的布熱津斯基、亨廷頓等政界和學界精英對此表達了強烈的擔憂,甚至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中國也出現(xiàn)了維護少數民族權利的政策所取得的成效與投入的資源不成比例即政策邊際效用遞減的問題。

這些問題的形成機制和實際影響各不相同,但都是取向于“多”的政策所造成的后果,而且蘊涵著的基本邏輯也是清晰的,即這樣的政策取向或應對之策從根本上蘊涵著一種“投入—回報”的假設,期待通過特定受益對象的積極回報而達成政策目標。的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樣的政策的回報都相當不錯,但這樣一種政策的長期實施又會推高受益者的期待,從而導致“狄德羅效應”{24} ——這與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揭示的人的行為的一般規(guī)律是吻合的。于是,隨著此類政策的長期實施,政策的邊際效用便呈現(xiàn)逐漸降低的趨勢,舊有的問題解決了又會出現(xiàn)新的問題,新的問題解決起來還更不容易。而且,這些問題最終都指向了那個代表國家的“一”,具體表現(xiàn)就是導致國家認同的降低,從而使“多”對“一”的挑戰(zhàn)更具有剛性,進而致使國家面臨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風險逐步升高。

多民族國家治理中出現(xiàn)的這些問題都是根本性的,且具有長遠的影響,需要在全面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更有遠見的應對之策。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對此進行了冷靜而理性的思考,在其人生的最后著作《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中進行了專門而深入的討論,并將體現(xiàn)“多”的取向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視為“解構美國”的“解構主義運動”{25},進而思考了在國家認同受到嚴重侵蝕的條件下維持多民族國家統(tǒng)一的問題,最終提出了重振“美國國民身份”(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的應對之道。這實質上是一種通過構建同質性國民身份而夯實“一”的基礎的解決方案。在中國,學術界也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先后提出了民族問題“去政治化”、民族政策的取向由“民族主義”轉向“國家主義”以及建設國族意義的中華民族等對策建議,突出了以“一”的取向來解決問題的思路。近年來國家決策層作出的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推進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的民族問題治理的部署,也是一種從“一”的角度來應對挑戰(zhàn)的選擇。

這樣的情形不僅進一步凸顯了“多”與“一”的關系對于多民族國家的重要性,而且也表明,對于多民族國家必然面臨的“多”與“一”問題,既要從“多”的角度著眼并采取恰當的政策,也要從“一”的角度著眼并采取相應的政策,僅從一個方面來考慮問題并制訂政策、投入資源,就會出現(xiàn)始料未及的后果。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說,國家這個“一”才是根本,如果國家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受到損害,“多”也就失去了依存的基礎。

六、結語

作為人群共同體的民族與作為政治形式的國家,由于社會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相互糾纏并以不同的方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人類歷史發(fā)展中持續(xù)展現(xiàn)的普遍現(xiàn)象。在此背景下,一個國家內生活或存在多個民族,以及多個民族共存于一個國家并形成統(tǒng)一的國家政治共同體,就成為必然而廣泛的現(xiàn)象。而在一個國家存在的多個民族對國家體制形成本質性的影響,為國家體制打上多民族印跡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并具有普遍性的條件下,將這樣的國家體制界定為“多民族國家”并加以專門研究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事實上,多民族國家在今天被作為一種國家類型來觀察和研究,就是在此背景下形成的。這也表明,多民族國家就是國家存在多個民族并且為國家體制打上多民族烙印的一種國家類型。它與國家類型研究中具有高度共識的王朝國家、民族國家等類型的劃分標準完全不同,并不形成對立關系。

“多民族”性質或類型的國家,由于在一個統(tǒng)一國家框架中存在多個民族并對國家體制產生實質性的影響,而且各個民族演變的邏輯與國家體制演變的邏輯存在明顯的差異,各個民族的演變所具有的能動性與國家體制的相對穩(wěn)定性之間形成鮮明對照,因此,多民族國家體制中體現(xiàn)多民族性質的“多”與體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性的“一”之間的關系就成為多民族國家特有的和不可避免的問題,并會對國家體制的演變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從而使應對這樣的問題成為多民族國家治理的重要領域。

在多民族國家的研究中,對歷史上和今天生活著或存在多個民族或族類群體的國家以“多民族國家”的概念來加以描述的意義不可否認,但對多民族國家的研究的核心關注點或焦點更應該集中于“多民族”這一事實或現(xiàn)象對國家體制的影響及它們之間的互動,包括“多民族”對國家體制的結構、演變產生影響的機制、方式和程度,多民族國家應對“多民族”形成的影響的制度安排、政策選擇和治理方式,以及“多”與“一”之間互動的平衡點,等等。這些根本性的問題,不僅是多民族國家中多民族與國家體制相互關系中的根本問題,而且直接關乎多民族國家本身的統(tǒng)一、穩(wěn)定和發(fā)展。

誠然,對多民族國家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很長的時間,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但是要對多民族國家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知識的積累和解釋理論,就必須在揭示多民族國家本質和特征的基礎上將其確定為一種基本的國家類型,進而對其進行規(guī)范性研究、機制性研究,既為經驗研究提供基本的分析框架,也有利于將經驗研究的成果納入到既有的理論框架。多民族國家的研究在確定其類型特征進而構建起恰當的研究范式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形成全面、完整的認知,并持續(xù)地提供有效的知識供給。

注釋:

① 日本學者松本真澄證實,“民族”一詞是梁啟超滯留日本期間,將英語“nation”譯為日文漢字新詞“民族”,于1898年時輸入漢語中的。[日]松本真澄:《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魯忠慧譯,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② 吳文藻:《民族與國家》,《留美學生季報》1927年第11卷第3期。

③ 關于中國近代中華民族的構建與國內各個民族的構建的交織,可參閱筆者的《中國民族構建的二重結構》(《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1期)。

④ 《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584頁。

⑤ 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55頁。

⑥ 費孝通指出:“中國的民族研究限于少數民族,勢必不容易看到這些少數民族在中華民族整體中的地位?!辟M孝通主編:《中華民族研究新探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頁。

⑦ 關于這一點,可參閱筆者的《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政治學研究》2009年第4期)、《現(xiàn)代國家基礎性的社會政治機制——基于國族的分析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

⑧ 王鐘翰:《中國民族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頁。

⑨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頁。

⑩ 程漢大:《英國政治制度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頁。

{11} [美]理查德·拉克曼:《國家與權力》,酈菁、張昕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頁。

{12} [英]哈里·狄金遜:《1688年“光榮革命”的革命性問題》,《世界歷史》1988年第6期。

{13} 姜守明:《英國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的宗教因素》,《世界歷史》2008年第3期。

{14}{15} 郭華榕:《法國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4、86頁。

{16} [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頁。

{17} 馬戎:《對蘇聯(lián)民族政策實踐效果的反思——讀薩尼教授(Ronald G. Suny)的〈歷史的報復:民族主義、革命和蘇聯(lián)的崩潰〉》,《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4期。

{18} 中國社會科學院蘇聯(lián)東歐研究所、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政策研究室編譯:《蘇聯(lián)民族問題文獻選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

{19} 郝時遠:《蘇聯(lián)的構建與斯大林民族定義的再闡發(fā)》,載王建娥、陳建樾等:《族際政治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94—112頁。

{20} 關于西方國家的多族化問題,可參閱筆者的《“亨廷頓之憂”發(fā)出了一個嚴重的警示》(《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5期)、《族際政治:中國該如何選擇?》(《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

{21} 王聯(lián)主編:《世界民族主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

{22} 《詩經·小雅·北山之什·北山》。

{23} 《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八,唐紀十四,太宗貞觀二十一年。

{24} 狄德羅效應是18世紀法國哲學家丹尼斯·狄德羅發(fā)現(xiàn)的。其基本的涵義是,一個人在沒有得到某種東西時心理是很平穩(wěn)的,而一旦得到了卻又想要更多。此種現(xiàn)象不僅常見也十分普遍。這樣一種“愈得愈不足效應”,被稱為“狄德羅效應”。

{25} [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作者簡介:周平,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云南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北京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云南昆明,650091。

(責任編輯? 劉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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