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天
一
朝陽小區(qū)門口的煎餅攤已經(jīng)在那里有些年頭了。
每天早晨,一波又一波穿著黑色外套和燈芯絨長褲的女人們,拎著碧綠的芹菜和摻著血絲的肉末走進(jìn)小區(qū),陽光打在她們蠟黃浮腫的臉上,膩在眼睛邊上的眼屎發(fā)出透明的光。騎著電瓶車的年輕人睡眼惺忪地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車把上掛著熱騰騰的早點。小區(qū)的貴賓狗蹦蹦跳跳地散著步,偶爾踱到草地上,蹲下來又或是抬起一條腿留下一串標(biāo)記。穿著棉質(zhì)睡衣的主人無精打采地跟在它們身后,眼神渙散地盯著遠(yuǎn)方,偶爾張大嘴巴打個哈欠,渾濁的氣味從嘴巴噴出,化成白霧消失在空中。
一切都像是剛蘇醒的樣子,那對夫妻的煎餅攤卻早已生氣勃勃地在小區(qū)門口佇立著了。噼里啪啦的煎油聲和各種食物混合的香味不斷從紅色的餐車上傳出來,伴隨著朝陽和余暉,被定格在每一個朝陽小區(qū)住戶忙碌離開的早晨和疲憊歸來的傍晚之中,和賣水果的老張、看大門的老馬,還有開小超市的慶香阿婆一起,成了小區(qū)充滿煙火氣味的一道風(fēng)景。
攤煎餅的女人名叫高臘梅,長著一張和善的臉,白白胖胖、身材矮小,終年扎著個低馬尾,圍一條絳紅色的圍裙。每天天剛蒙蒙亮,就能看到她站在餐車后面手腳麻利地抹面團(tuán)。和小區(qū)附近其他做生意的夫妻檔不一樣,高臘梅不愛說話,做什么都是無聲的,只有手里的刀鏟時不時地發(fā)出刮擦刮擦的響聲。倒是她旁邊同樣矮胖的男人,和誰都像是老朋友,總能搭上幾句話——和買菜經(jīng)過的阿婆互相抱怨幾句不斷上漲的菜價;和胳肢窩下面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討論綠得如同韭菜苗一樣的股票;和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的小販閑聊幾句做生意的不易;就連那些趕著去上學(xué)的、還沒餐車高的小朋友們,他也能聊得十分投機(jī)。
“這個書包媽媽新給你買的吧?真漂亮!”男人笑瞇瞇的,嘴唇上的八字胡跟著一動一動,很是滑稽。高臘梅在一旁不聲不響,默默把火腿腸壓進(jìn)餅里面,再撒上一把蔥花。
煎餅攤晚上是不營業(yè)的,每當(dāng)夜幕降臨,那輛紅色的餐車就停在小區(qū)樓下的車庫前面,車庫里面住著攤煎餅的夫妻倆。晚上八點,夫妻兩人吃過晚飯,就各自在小區(qū)里找尋屬于自己的娛樂活動。男人喜歡扎進(jìn)小區(qū)里的棋牌室打牌,他的牌癮很大,有時候下午打得開心了,傍晚的煎餅攤上就只有高臘梅在了。黃昏的余暉下,女人矮胖的身影孤零零地佇立在紅色餐車后面,一手?jǐn)傦?、一手加料,碰上整錢需要找零的,就努努嘴巴示意顧客自己在零錢桶里拿。一晚上下來,那個桶里倒也能比剛來時多出很大一疊散碎零錢。每次收攤后,高臘梅都會再另做一張加了兩個雞蛋和火腿腸的超大煎餅,給在棋牌室的男人送過去。有時送完煎餅,她也會默默站在男人旁邊看會兒牌,覺得沒意思了,就走兩步到慶香阿婆的小賣部,和一群小區(qū)里年紀(jì)差不多的女人坐著聊天。
慶香阿婆的小賣部就開在小區(qū)另一幢樓的車庫里。每天吃好晚飯,小區(qū)里的女人們就在那里準(zhǔn)時集合,坐在門口的綠色大遮陽傘下面,嗑著瓜子,蹺著二郎腿講閑話。慶香阿婆的小賣部就像小區(qū)的情報站一樣,誰家兒媳婦和婆婆又干仗啦,誰家老公出軌被抓到啦,誰家做生意賠了本、欠了一屁股債被債主找上門來啦……這些小區(qū)里的一手消息,統(tǒng)統(tǒng)都是從慶香阿婆的小賣部散播出去的。女人們每天在這里交換著各種情報,再回家講給自己的男人聽,日復(fù)一日,樂此不疲。
和攤煎餅的時候一樣,高臘梅很少講話,也不發(fā)表什么意見。偶爾去棋牌室看牌,也是站在男人背后默默地看,男人一連輸了好幾把她也不著急,氣定神閑地繼續(xù)看,氣得男人回家破口大罵:“你是呆子啊,對家手里還有那么多炸彈你一點提示都不給我,死人一樣就看著?”她也不辯解,笑笑就過去了。
就連坐在那一堆嘰嘰喳喳的偵察隊中間,她也有本事保持緘默。有時候旁邊的人實在忍不住了,和她搭話:“阿梅你說說看,這家人家的兒媳婦是不是太蠻不講理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人?。 彼仓皇切π?,說句:小年輕嘛,難免不懂事的。嘴巴便閉上了。剩下搭話的那個人,自討沒趣地扭過臉去,不再睬她。
高臘梅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經(jīng)年累月地杵在朝陽小區(qū)的各個角落,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習(xí)慣了。偶爾在小區(qū)碰到,有什么煩心事反而也愿意和她說說。反正她的嘴巴就像上了保險栓一樣,怎么也撬不開的,什么秘密在她這里都安全得很。
煎餅攤的女人不愛說話,煎餅攤的男人倒是像個機(jī)關(guān)槍,突突突突地什么話都往外說。兩個人不是真夫妻這件事,就是從男人的嘴巴里說出去的。
“我家那個,我以前在北京打工的時候認(rèn)識的。她和她前頭那個男人開了家小飯店,我每天都來她店里吃飯。我看她三天兩頭臉上有傷,熟了之后,有天實在忍不住就問了她,才知道她那個男人哦,真不是個東西,一喝酒就打老婆,她三天兩天被打得鼻青臉腫,有時候還一瘸一拐的。
“后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就和她說,你跟我走,反正我這兒的活也要結(jié)束了,我?guī)闳e的城市,一起做點小生意,搭伙過日子,總比在這里被打死強(qiáng)。”男人一邊說,一邊甩出了一副同花順,見沒人能接,高興得小胡子一翹一翹。
“說得好聽,我看你就是看上人家老婆了,非要帶人家走吧?!编徸澜裉焓謿獠缓?,吃了好幾次癟,這會兒正好逮著機(jī)會調(diào)侃他。
“放你媽的屁,我雖然沒什么錢,好歹是正兒八經(jīng)和前頭那個離了婚的吧。要不是看她可憐,干嗎要別人家的老婆?”男人急得立刻反駁。
“那你就不怕她男人找過來?”看牌的當(dāng)中有個人忍不住問了一句。
“怕什么!北京離這好幾百公里呢。真要找到了,大不了把老婆還給他唄。”男人頭也不抬地回答道,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
眾人發(fā)出一陣哄笑,男人也跟著笑了,洗牌的聲音、搓麻將的聲音一起嘩啦作響。
丈夫們從棋牌室回到家,把今天聽到的爆炸新聞?wù)f給自己的老婆聽。女人們聽到這個驚天大八卦,第二天自然是要一起在慶香阿婆店門前的根據(jù)地互相分享的。
“這個高臘梅,看不出來哇。平時不說話,一臉的老實樣,想不到膽子這么大的哦,還沒離婚就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話也不是這么說的呀,她也可憐的,被老公這樣打。要是換作我,我肯定也要跑的?!?/p>
“也不知道她跟前頭那個男人有小孩沒有?”
“四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可能沒小孩?”
“那這樣說,小孩子肯定是跟著爸爸了?!?/p>
“我聽我家那口子說,她前頭男人還是個酒鬼,發(fā)起酒瘋來嚇?biāo)廊伺丁P『⒏@樣一個爸,真是作孽啊?!?/p>
“就是講呀?!?/p>
……
偵察隊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眼角瞥見主人公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了,眾人立刻面色如常,不動聲色地打著招呼:“阿梅,夜飯吃好啦?今天怎么吃得這么早???儂坐呀?!贝蠹移呤职四_地?fù)屩岬首?,熱絡(luò)地招呼她坐下。
高臘梅接過凳子,說了幾句今天沒什么生意、晚飯就吃得早之類的寒暄話,便同往常一樣,準(zhǔn)備安靜地坐在一旁充當(dāng)觀眾。眾人照例聊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區(qū)逸聞,抱怨幾句自己的糟心事,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她身上。
“阿梅啊,聽你家男人說,你跟他是后頭認(rèn)識的?”
高臘梅顯然沒料到會問她這個,愣了幾秒,輕聲應(yīng)了聲,算是承認(rèn)了。
“那你前頭老公打你,是真的假的???”得到了確切消息后,大家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坐在一旁的李嬸湊近了她,附在她耳邊神神秘秘地發(fā)問。
“嗯,他喜歡喝酒。喝多了脾氣不好?!备吲D梅手指攪了攪衣角,顯然有些局促不安。
“吃飽老酒就要打人啦?真不是個東西。你也可憐的,忍了這么多年,好在現(xiàn)在熬出頭了。”李嬸情真意切地為她抱不平,親昵地挽了挽她的手臂。周圍人也紛紛發(fā)出理解的聲音。
女人和女人是最容易共情的,你無論和她們訴什么苦,她們都能適時地找到角度切入,加入到你的痛苦當(dāng)中去,挽著你的手,陪你掉幾滴眼淚,說著女人多么不容易之類的體己話,一來二去彼此就能敞開心扉了。
此刻高臘梅坐在一群婆婆嬸嬸中間,聽著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義憤填膺的指責(zé),不安早就減輕了許多,她甚至開始感動了,可能是太久沒有和別人訴說了,承認(rèn)這一切之后,竟然有些如釋重負(fù)。
“那你和他,有小孩哇?”氣氛恰到好處,眾人的疑問自然也就脫口而出。
“有的,有一個兒子。今年都上高三了?!闭f到這里,高臘梅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那怎么不帶他一起走的啦?”
“沒辦法,我也想的。但是我家男人死活不肯,他說他只能帶我一個人走,他養(yǎng)不起兩個人。”
女人們齊刷刷地嘆氣。
“我家兒子真的是懂事的,我前頭那個男人每次打我的時候,他都站出來擋在我前面。我走的時候他才剛上高一,在寄宿學(xué)校,那天我還答應(yīng)他禮拜天接他回來,給他做獅子頭吃的。要不是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也不會……”
高臘梅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低著頭有些哽咽。
“那你這兩年有沒有聯(lián)系過他啊?”仿佛早有準(zhǔn)備,紙巾適時地遞了上來。
“那肯定的呀,我每個禮拜都偷偷打電話給他的。一開始他都不接,后來干脆叫我別打過來了,說他不認(rèn)我這個媽了?!编ㄆ暩罅恕?/p>
周圍人又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女人們難得無聲地坐在一起,時不時地傳來高臘梅吸鼻涕的聲音,伴隨著一兩聲嘆息。
埋在躺椅里的王嬸率先打破了沉默:“要我說啊,我們女人就是命苦。你看我,每天伺候著這么一大家子,到頭來也落不著他們半句好話。能怎么辦呢?過日子啊,能過一天是一天吧?!?/p>
“說得就是呀。就說我家老頭子,別的本事沒有,挑起毛病來倒是一套一套的,菜燒得稍微咸了點就要對我甩臉子,我在這個家真是成天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崩畎⒁桃踩滩蛔÷裨沟?。
周圍傳來陣陣附和聲。都一樣的,活著真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還是回去困覺吧,夢里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女人們這樣說著,起身拍了拍褲子,拉上高臘梅,三三兩兩地一起結(jié)伴回家了。
夜幕慢慢落下,樹葉沙沙作響,路燈把她們相似的體態(tài)重重疊疊地映在了花崗巖石板路上。走著走著,她們很快又重新變得快樂了起來,嘰嘰喳喳地聊著天——明天買些什么菜好呢?聽說雞蛋和豬肉馬上要漲價了,得抓緊囤一點兒;家里的老頭子這會兒準(zhǔn)斜躺在沙發(fā)上,開著電視呼呼大睡呢;孫子今天在幼兒園當(dāng)眾尿了一褲子,一到家就吵著不愿意再去上學(xué)了……夜里她們的笑聲帶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張狂,刺破夜空,投射在云層上面,微風(fēng)浮動,一切都甜蜜又幸福。
二
攤煎餅的女人的八卦就像一粒石子投進(jìn)了湖里,泛起了好大一片漣漪。但是沒過多久,湖面就恢復(fù)了平靜,被小區(qū)里一波接一波新的八卦所取代。日子似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高臘梅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大清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日復(fù)一日地攤著她的煎餅,閑暇時去棋牌室看男人打牌,偶爾坐在嘰嘰喳喳的偵察隊中間聽她們聊家常……只是小區(qū)的女人在聊到誰家兒子怎么不爭氣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停下來看看她,生怕她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高臘梅自己倒是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只是繼續(xù)寡言少語地坐著,夜晚的燈光把她的影子幻化成了一座小山。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份,天氣越來越熱,早上吃煎餅的人也越來越少。高臘梅夫妻倆不知道從哪里進(jìn)了一車西瓜,用硬紙板寫著一塊五毛錢一斤,就擺在煎餅車的旁邊。西瓜又甜又脆,漸漸地吸引了很多回頭客,每天買的人絡(luò)繹不絕。
男人在棋牌室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天吃完午飯,嘴巴上的油還沒抹干凈,他就拿著一缸茶急匆匆地去報到了。于是高臘梅獨自攤煎餅的身影就變成了獨自坐在陰涼地方、守著一堆碧綠西瓜的身影,男人帶著河南口音的“正宗冰糖麒麟王,不甜不要錢”的口號不停地從大喇叭里流淌出來,在靜謐的午后像一群聒噪的知了。
那天中午,人們沒在攤位上看見高臘梅,也沒在棋牌室看見她男人。
他們兩人在出租屋里大吵了一架。
男人拍桌大吼的聲音驚動了小區(qū)里午睡的人,看熱鬧的興奮沖散了他們被吵醒的不耐煩。愛管閑事的小區(qū)住戶揉著惺忪的睡眼,三五成群地匆匆趕去勸架,生怕錯過什么精彩畫面和重要信息。
地上早已一片狼藉,中午吃的飯菜和瓷器碎片凌亂地散落在各處,麻婆豆腐的香味和逼仄的出租屋渾濁的空氣攪和在一起,有一些令人作嘔。高臘梅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邊抹眼淚,男人站在桌子邊上,臉漲得通紅,說不清是因為天氣炎熱還是因為憤怒。
沒有人指揮,大家都駕輕就熟,分工明確。女人們一屁股坐在高臘梅旁邊,一邊順著她的背一邊給她遞紙巾。男人們從褲兜里掏出香煙遞給高臘梅的男人,給他點上,順勢攬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夫妻兩個有什么事坐下來好好說,為什么非要吵架呢?”眾人紛紛勸說道。
“誰跟她是夫妻?她跟那個男人才是夫妻,就應(yīng)該讓她回去被她老公打死?!蹦腥撕藓薜卣f著,吸了一大口煙。
高臘梅雙眼通紅地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我有說錯嗎?不是你自己吵著要回去的嗎?”男人見她不搭腔,怒氣更盛,忍不住又吼道。
“我自己兒子馬上高考了,我去看一眼怎么了?你算老幾啊,憑什么不讓我去?你非要像他一樣逼死我才滿意是不是?”高臘梅明顯被惹毛了,聲調(diào)不由自主地上揚,沖著男人一連發(fā)出好幾個問句。
“你以為你現(xiàn)在回去,你兒子會理你嗎?你要去就去,我不攔你,到時候被那個男的抓住,我看你這次怎么逃出去?!蹦腥苏f完,叼著煙揚長而去,留下高臘梅和一屋子的觀眾。
事情到這里,不用高臘梅自己說,也算是明了了。再過兩天就是高臘梅兒子高考的日子了,高臘梅想回北京看看兒子,男人不肯,兩個人就這樣吵起來了。
事兒不算復(fù)雜,只是解決起來有點棘手。做母親的想看看兒子是天經(jīng)地義,只是男人的憤怒也能理解。自己好不容易幫她逃出來,北京的生計也不要了,她倒好,說回去就回去;萬一看見兒子心軟了,又或者被那個變態(tài)的老公逮到了,徹底走不了了,那男人這幾年算是活成笑話了。
女人們束手無策,誰也不愿意主動發(fā)表意見,只得陪著高臘梅一起嘆氣。
高臘梅坐在床沿上一邊啜泣一邊說道,兒子前幾天來電話了,說高考壓力大,自己想媽媽了。到底是個小孩,心腸再硬也硬不到哪里去的,哪怕自己媽媽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這個時候最需要的終究還是媽媽啊。高臘梅越說越難過,索性爆發(fā)出一長串嘹亮的哭聲,接過遞來的餐巾紙使勁擤著鼻涕。
周圍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有幾個孩子差不多大的女人也在一旁唉聲嘆氣,想到自己家里拼命復(fù)習(xí)的小孩,竟也覺得鼻子發(fā)酸。
高臘梅到底是沒去成北京,在床上躺了幾天后又出來擺攤了,只是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倒是男人依舊嬉皮笑臉的,每天準(zhǔn)時去棋牌室報到。
“她肯定不敢回去的,被前頭那個男人抓住了,搞不好要打死她的?!辈痪弥蟮哪骋惶欤腥俗谄迮剖业姆降噬?,一邊打牌一邊替她解釋。
周圍人誰也沒有搭腔。
三
高臘梅的兒子高考那一年,恰好小區(qū)里王嬸的小孫女也中考,小丫頭平時學(xué)習(xí)吊兒郎當(dāng)?shù)?,這次居然破天荒考上了重點高中。這下可把王嬸一家人高興壞了,恨不得拿個大喇叭在整個小區(qū)播報這個喜訊。那陣子王嬸走哪兒兜里都揣著一把糖,看見街坊鄰居就往他們衣兜里塞一把,興高采烈地解釋說家里小囡考上重點高中了,散散喜氣。大家接過糖,自然是要說一些夸獎的話的,無非就是你家小囡真是爭氣哦,乖巧懂事成績又好,真叫人羨慕。王嬸每次都要不厭其煩地謙虛一番,心里卻受用得很,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那天在門口看到高臘梅,王嬸順手也給她塞了一大把。她盯著手里的徐福記,眼神有點呆滯,只是木木地說了聲謝謝就走開了。王嬸平白無故受了冷落,心里吃味,回去后和老伴抱怨,說怎么會有人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半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懊悔似的拍了拍桌子,嘴里說著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這么不識相喲。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高臘梅越來越少出現(xiàn)在慶香阿婆的小店里。有好幾個晚上,小區(qū)的女人們經(jīng)過她的出租屋,探頭探腦地往里瞧,看見她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專注地織著毛衣,五顏六色的毛線球散了一地。大家同她打招呼,喊她一起出來散步,她只是把頭抬起來抱歉地沖她們笑笑,說著等我把手頭這件織完再出來,頭便又低了下去,兩只手快速地上下翻飛,織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針腳。
后來高臘梅的毛衣織了一件又一件,地上的毛線球癟了又癟,她卻依舊守在出租屋里。白熾燈光打下來,把她一雙粗糙的、不?;顒又氖终盏酶裢馇逦?。高臘梅就在這燈光底下日復(fù)一日安靜地坐著,與以往沉默寡言地坐在慶香阿婆店門口的一堆女人中間一樣,像在表演一出遲遲不肯謝幕的啞劇。
小區(qū)的女人們漸漸不再邀請她出門,只是偶爾想起她的時候,也會短暫地在一起聊一下。
“那個煎餅攤的阿梅,她的兒子到底是沒考上大學(xué),去了南京的一個什么大專?!?/p>
“家里這個樣子,怎么可能考得上喲。我看怕是要一輩子恨上他媽了?!?/p>
“可不是嘛。聽說阿梅偷偷大包小包去南京看過好多次,每次去都吃閉門羹,光是給兒子織的毛線衣就堆了一柜子?!?/p>
“唉,當(dāng)初要是她男人肯松口,也不至于鬧得這么僵?!?/p>
“話說她那個賭鬼男人氣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生病啦?”
“別提了,我家老張每次從棋牌室回來都抱怨,說阿梅男人整天咳嗽,咳得震天動地的,搞得別人打牌都沒辦法專心?!?/p>
“不要是得了什么傳染病哦?還是讓老張少去棋牌室?!?/p>
“我也這么說的呀。老張說大家勸他去醫(yī)院也不肯去,說醫(yī)院就是專門騙錢的地方,喝點正柴胡就好了。我看啊,要他花錢比割他肉還結(jié)棍,也不知道這幾年擺攤賺那么多錢干嗎,毽子毛一樣,光在錢上站著?!?/p>
……
夏天剛過去沒多久,男人就突然消失了,一連好幾天都沒出現(xiàn)在棋牌室。高臘梅一個人守在煎餅攤和出租屋里,每天大清早一個人出攤,傍晚又一個人推著小車回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道斜長的影子鋪在地上,顯得孤單又可憐。
“阿梅啊,你家老李到哪里去了?怎么好幾天都沒看到了?!毙^(qū)里的女人終于忍不住問她。
“回河南去了,他兒子結(jié)婚?!备吲D梅回答道。
“老李還有個兒子啊,怎么從來沒聽他說起過啊?!北娙舜蟪砸惑@。
“判給他前妻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的?!?/p>
“他兒子結(jié)婚,你怎么沒去???”
“去一趟河南要不少錢呢,再說了,這邊生意走不開的?!备吲D梅尷尬地笑了笑說。
人們識相地沒有繼續(xù)問下去,私下里討論道,老李兒子結(jié)婚,八成是沒請高臘梅。到底是半路夫妻,不牢靠的。
過了個把禮拜后,男人回來了,臉上神采奕奕的,氣色也好了不少。他逢人就說自己兒子的婚禮有多氣派,說自己兒子娶了個公務(wù)員老婆,相貌標(biāo)致,家里條件也好,父母都是當(dāng)官的,別提有多體面了。
別人調(diào)侃他說,怎么不干脆留在河南算了,讓兒子給他養(yǎng)老。
男人說,兒子結(jié)婚的彩禮錢和買房子的錢花出去不少,還得留在這兒繼續(xù)賺錢呢。
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補充道,“我以后再也不打牌了,專心賺錢,不然錢都花在兒子身上了,拿什么養(yǎng)老啊?!闭f完便看了眼高臘梅。高臘梅的臉上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神色,依舊低頭專心刮擦刮擦地攤著她的煎餅。
小區(qū)里的女人倒是比高臘梅本人還上心,她們一有機(jī)會就拉著高臘梅,在她耳邊偷偷叮囑,讓她多為自己打算打算,把錢攥在自己手里。
“我說阿梅啊,你怎么光有賺錢的腦子呢。你怎么不想想,你天天起早貪黑地賺那么點錢,到頭來都進(jìn)了誰的口袋???是不是都給老李兒子了?”
高臘梅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認(rèn)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傻啊?!迸藗兗钡门拇笸?,“以后你們兩個年紀(jì)大了,老李去投靠他兒子了,你投靠誰?。磕氵€指望老李兒子給你養(yǎng)老?。俊?/p>
“這么多年的生活費,還有做生意的本錢都是老李出的。我也開不了口再問他要錢了呀?!备吲D梅一臉為難。
“有什么開不了口的?你都跟了他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本本分分,把他照顧得舒服妥帖,問他要點錢傍傍身也是應(yīng)該的呀?!?/p>
“就是!再說了,你自己也要多留點心眼的呀。做生意賺的錢,偷偷藏一點在自己身上,攢著攢著也能有不少了哇?!北娙似咦彀松嗟亟o高臘梅出著主意。
高臘梅攪著手指頻頻點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
可沒過幾天,就聽見男人在小區(qū)里扯著嗓子到處嚷嚷:“有些人啊,吃飽了沒事做,就喜歡當(dāng)太平洋警察。有這個時間還是管好你們自己吧,我們兩口子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還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p>
女人們聽見了,私底下討論,準(zhǔn)是高臘梅一扭頭就把對她的叮囑告訴了男人。
真是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女人們氣得跺腳,冷落了高臘梅好幾天才消了些氣,自此也都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也不插手高臘梅家里的事了。
“這么懦弱沒主見,以后可有她好哭的?!庇刑炖顙鸪弥吲D梅不在,忿忿地總結(jié)道。
四
像是為了履行自己之前許下的承諾,男人果真不再去棋牌室了,每天就在他住的車庫前面瞇著眼睛曬太陽。女人沒有送出去的毛線衣統(tǒng)統(tǒng)穿在了男人身上。男人比高臘梅兒子矮胖了許多,毛衣穿在身上又長又勒,針眼都被撐大了,活像一件緊身鏤空連衣裙。男人的臉色看上去也比以前差了很多,黃梅天一樣,陰陰的沒有血色,連帶眼珠都是黃黃的。有人路過沖他打招呼,他也是木木地看著你,輕輕點個頭,然后又繼續(xù)閉著眼睛曬太陽,好像周圍一切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
臘月初八那天,男人在醫(yī)院查出了肺癌,聽說是痰里面有血絲了,這才心急火燎地去醫(yī)院看,查的時候已經(jīng)晚期了。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后,男人說什么也不肯繼續(xù)住下去了,吵著要讓高臘梅帶他回河南老家,要在走之前再見自己兒子一面。
高臘梅怎么都不肯,一個人默默收拾好東西,帶著男人回了出租屋。
生病的男人脾氣比以前差了很多,整日躺在床上,啞著嗓子罵人,嚷嚷著要她滾回前頭老公那里去。高臘梅也不應(yīng)他,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洗衣做飯,給男人擦身子喂藥,忙前忙后的,只管把他的話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只是有時候從醫(yī)院拿完藥回來,路過慶香阿婆的小店,也會坐下來抹幾滴眼淚,訴幾聲苦。
“不是我不肯陪他回去。醫(yī)生說了,他身體吃不消的,回去的話怕是要死在半路上的。再說他回去哪兒還有落腳的地方啊,在河南的房子早就判給前妻了?!?/p>
“老李不是剛給兒子買了新房子嗎?住兒子家里呀?!?/p>
“他兒子老婆剛生了個女兒,家里面不可能再住個病人的?!?/p>
“那他兒子也不過來看看?自己爸爸都病成這樣了?!北娙烁械讲豢伤甲h。
“別提了。我私下里打過好幾個電話,他一直推說自己工作忙,知道自己老子生病后,連個問候短信都沒有,前前后后一共就打過兩千塊錢,然后就甩手不管了。”
周圍人陪著一起嘆氣,回去后和自己男人感慨,“這兩個人到底也是可憐的,加起來一共兩個兒子,有什么用哇,到頭來還不是一個也靠不住。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該怎么辦喲,爛攤子全攤在了高臘梅身上。男人現(xiàn)在這個死樣子,活脫脫一件濕布衫穿在了她身上,難受得緊,脫也脫不掉的。老天爺真是嫌她吃的苦還不夠多啊?!?/p>
可是女人們同情之余又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霸缇秃退f讓她留點錢傍身,她倒好,什么都聽她男人的,把我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F(xiàn)在好了,出了事兩眼一抹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p>
像是聽到了大家的感嘆,老天爺終究是放了高臘梅一把,說這話沒過幾天,男人就死在了出租屋里。
高臘梅只是象征性地干嚎了幾聲,就平靜地拜托小區(qū)平日里關(guān)系好、熱心腸的幾個女人一起幫忙張羅喪事。她有條不紊地給男人擦身子、換上早就準(zhǔn)備好的衣服、打電話聯(lián)系家屬和殯儀館……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就好像她平日里攤煎餅一般,一步一步按照順序得心應(yīng)手地完成。
葬禮就在市里的小殯儀館進(jìn)行。男人在河南老家沒什么親戚,再加上路遠(yuǎn),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稀稀落落,竟遠(yuǎn)遠(yuǎn)抵不上小區(qū)的住戶多。
直到男人下葬那天,男人的兒子才帶著自己老婆出現(xiàn)在殯儀館。兩人在眾人的注視下面不改色地拜祭完,然后淡淡地沖高臘梅打了聲招呼,就一屁股坐在了為賓客準(zhǔn)備的塑料椅子上開始刷手機(jī),好像躺在棺材里的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遠(yuǎn)房親戚。
高臘梅倒是沒什么特別大的反應(yīng),她只是了無生氣地坐著,對周圍的一切都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直到男人火化那天,殯儀館的人來拖棺材,高臘梅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雙手死死地拽住棺材沿不放手,兩只腳試圖攀上棺材板,一邊大哭一邊嚎叫著:“把我也拖走燒了算了!”眼淚鼻涕一并掉下來,在臉上糊作一團(tuán),又狼狽又好笑。周圍人連拖帶拉,折騰了好半天才把她勸了下來。高臘梅順勢癱坐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啞了,再也沒有力氣,才勉強(qiáng)被人攙扶著去休息。
往日坐在慶香阿姨店門口的女人們聚在一起,拍著她的背勸她。
“阿梅啊,日子還要過下去的呀,你別太難過了,當(dāng)心哭壞了身子?!?/p>
“就是的呀,身體要緊呀。老李得這個病,走了也是解脫的?!?/p>
“你這個樣子,老李怎么放心走啊,快別哭了?!?/p>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勸著,偶爾互相遞一兩張紙巾給對方,陪著抹幾滴眼淚,吸一吸鼻涕。高臘梅腫著一雙魚泡眼,一邊用滿是凍瘡的手抹眼睛,一邊嘴里重復(fù)著:“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
沒有人能回答她,又或許她只是在自言自語罷了。其實圍在高臘梅周圍的女人們心里都清楚,她哪里是在哭那個男人,她哭的是她自己。
五
日子落在朝陽小區(qū)的女人們身上,除了她們臉上的皺紋和日漸臃腫的身體,似乎沒有留下其他的痕跡。慶香阿婆店門口的情報交流會照舊每晚雷打不動地繼續(xù)著,只是有些人缺席了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但三不五時地也會有新的成員加入。小區(qū)里那些曾經(jīng)整天忙著上下班、買菜做飯、照顧小孩的年輕嬸嬸們,當(dāng)初經(jīng)過慶香阿婆小店的腳步都是急匆匆的,生怕被坐在那里無所事事的偵察隊逮住寒暄幾句,耽誤了要緊事;如今她們中不少人卻也泰然自若地端坐其中,嗑著瓜子打聽小區(qū)的各種八卦,抱怨著退休后百無聊賴的生活、閑在家里處處找茬的老伴,以及每次放假都以要補課為由不讓她們見孫子的刁蠻兒媳婦。
高臘梅偶爾也會經(jīng)過,不過她卻再也沒有工夫坐下來聽她們講閑話。她只是沖那群嘴皮不斷上下翻動的女人們打聲招呼,就低著頭默默把地上一堆又一堆的瓜子皮掃進(jìn)鐵皮簸箕里,把小孩喝完扔到地上的塑料瓶撿進(jìn)蛇皮袋里,然后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個據(jù)點。
除了攤煎餅之外,她現(xiàn)在還負(fù)責(zé)小區(qū)的保潔工作。
等到夜色完全籠罩朝陽小區(qū),乘涼的人群紛紛散去,整個小區(qū)都漸漸進(jìn)入沉睡之中,忙碌了一天的高臘梅這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一個人的狹小出租屋里。那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悠閑時刻,不管再晚,她都習(xí)慣開一聽一塊錢的啤酒,就著白天賣剩下的配料小菜,點開兒子的微信朋友圈。朋友圈更新得不多,一個禮拜也就一兩條,高臘梅每次還是會從上往下津津有味地溫習(xí)好幾遍。兒子和家人在哪個餐廳吃飯、和領(lǐng)導(dǎo)去了哪里開會、工作上有了哪些新的感悟……這些星星點點的碎片,一點一滴地在高臘梅的腦海里拼湊到一起,供她在無數(shù)個孤身一人的夜里細(xì)細(xì)咀嚼,然后貪婪地咽到肚里,再滿足地咂吧幾下嘴,回味悠長,比任何夜宵都來得美味。
高臘梅的兒子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入贅到了家庭條件比自己好很多的女方家。高臘梅心里雖然失落,但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畢竟有這么一個蠻橫暴力的父親,再加上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大步甩開他們展開新生活似乎是最好的辦法了。只是每當(dāng)夜深人靜,想到自己頭上的白發(fā)一天比一天多,心臟總是不舒服,陰天下雨腿腳也越來越疼,一種恐懼就籠罩著高臘梅的心頭。
小區(qū)里也有和她一樣身邊沒有兒女照顧的老人,老伴死后只好住進(jìn)養(yǎng)老院。他們的日子過得就像那些寄人籬下的落魄親戚,處處都要看人臉色,碰上個頭疼腦熱的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照顧的人嫌麻煩敷衍了事,最后小病熬成大病,一不留神命就沒了。沒有依靠的老人就和被拋棄了的小孩是一樣的,在養(yǎng)老院受欺負(fù)了也沒人會幫你出頭,哪怕錢再多也是催命符。更不用說像高臘梅這種,手頭連錢都沒有多少的人了。窮人養(yǎng)老,靠的只能是子女幫襯,看病拿藥、買菜做飯、理財保險……這些事看著是小事,對老人來講,都是難處。
高臘梅不想這樣,她的人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大半,回頭想想,好像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蠻橫無理的老公、好賭自私的情人,每一次高臘梅以為自己把自己托付出去的時候,都要被命運狠狠地捉弄一番,等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日子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高臘梅覺得自己好像從江海湖泊分出來的一條小支流,被大風(fēng)大浪拽著,順著巖石不斷向下流淌著,最后只能被沖到泥土里,氤氳成水汽再慢慢蒸發(fā)掉。
所以她拼了命地賺錢,說是為了幫兒子減輕房貸的壓力,其實也是為了自己。兒子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必須牢牢抓住這最后一根稻草,拼盡全力地去討好他。高臘梅大清早起來擺攤賣煎餅,到了下午和晚上就兼職當(dāng)小區(qū)的保潔員,還到處撿小區(qū)的塑料瓶廢報紙賣;每攢一筆錢,就打到兒子的賬上。就這樣經(jīng)年累月,母子的關(guān)系似乎有了緩和。兒子的朋友圈不再對她關(guān)閉了,每次收到錢的時候也會在微信上說聲謝謝了,雖然除此之外再無一絲一毫多余的交流,連生日和節(jié)日的祝福都吝嗇地不愿多給一個,高臘梅還是覺得人生又重新充滿了盼頭。兒子在單位很受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兒媳婦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家里剛買了輛新車,一家四口出門方便多了……這些都是高臘梅從零星的碎片中洞察出的有用信息,她用這些碎片拼筑出一個甜蜜的夢,然后反復(fù)回味著,就連舌尖上都是絲絲的甜。
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好的。高臘梅喃喃自語著,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轉(zhuǎn)眼到了新年,小區(qū)里比往常熱鬧了許多。那些平??偙话⑵艐饗饌儝煸谧爝叺膬鹤优畠海徊ń右徊ㄌ嶂蟀“霞?guī)Э诘刳s回來看望父母。小區(qū)的女人們急匆匆地在小區(qū)忙進(jìn)忙出,張羅著各色的吃食,牽著孫女孫子四處玩耍,臉上的笑容擋也擋不住。
女人們沉浸在家庭團(tuán)圓、闔家歡樂的氛圍之中時,冷不丁就會想到一個人在出租屋冷冷清清的高臘梅。于是她們心照不宣地帶上一兩個菜,火急火燎地趕到那個寒氣逼人的出租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熱切笑容,一個又一個,競賽一般地,把各式碟子湯盆不由分說地放上油膩膩的餐桌。
“臘梅啊,家里菜燒多了,給你帶點,你一個人在家省得做飯了?!迸藗冋f著類似的開場白,桌子上很快就擺滿了。
高臘梅剛從外面掃地回來,手上還拿著一個鐵皮簸箕,她的顴骨被凍得通紅,卡其色的工作服上滿是污漬。此刻她倚在門框上,不好意思地看著周圍嘰嘰喳喳的一群女人,倒顯得像是個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們真是太客氣啦。不過我過兩天就要走了,這么多菜吃不了浪費的,你們還是拿回去吧。謝謝你們,心意我領(lǐng)啦?!备吲D梅打招呼道。
眾人有些詫異。
高臘梅進(jìn)門放下了簸箕,一邊擦手一邊喜氣洋洋地對眾人解釋:“嗐!我兒媳婦剛生了個大胖小子,我兒子都催了好多次了,要我去南京幫他們帶孩子呢。對了,你們都幫我留意下啊,我這個餐車留著也浪費,看誰想要的,我就便宜賣了。”
眾人愣了下,隔了這么久,這還是第一次聽高臘梅提起自己兒子呢。不過聽高臘梅這么說,想必是母子關(guān)系修復(fù)如初了。到底是成了家懂事了,懂得諒解母親了,大家紛紛感慨道,真心實意地為高臘梅感到高興。
一股滿足感充斥著高臘梅的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來了。以往總是聽到小區(qū)里的其他女人談?wù)撟约旱膬鹤优畠?,現(xiàn)在終于輪到她了。高臘梅挺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嚨里的痰,好像得了期盼已久的獎項,即將要發(fā)表獲獎感言一般,開場白呼之欲出。
“說起我兒子啊,可真是爭氣,在機(jī)關(guān)單位工作,穿制服的。他們領(lǐng)導(dǎo)可器重他了,還讓他陪著一起出差呢。你看,還有合照呢?!备吲D梅在自己褲子上擦了擦手,便掏出手機(jī),擠進(jìn)女人中間,給她們看自己從兒子朋友圈保存下來的照片。
大家紛紛夸獎著,說著羨慕的話語。喜悅洋溢在高臘梅的臉上,她揚著頭笑得一臉滿足,眼神里閃爍著光芒。
轉(zhuǎn)眼春節(jié)過去了,兒女們紛紛退場,繼續(xù)奔赴五湖四海,留下的人們繼續(xù)以朝陽小區(qū)為圓心旋轉(zhuǎn)著,日復(fù)一日過著相似的生活。
高臘梅也和那群人一起,繼續(xù)留在了朝陽小區(qū)。她臉上的皺紋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愈發(fā)明顯了,好像在朝陽小區(qū)的日子每過幾天,時間的刻刀就會在她臉上留下一道記號,溝壑一般地嵌在臉上。偶爾一兩個熟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停下來和她寒暄幾句,關(guān)切地詢問她準(zhǔn)備什么時候出發(fā)時,高臘梅總是笑瞇瞇地解釋道:“過段日子。兒子單位太忙了,沒空來車站接我,怕我一個人走丟了,所以讓我過段時間再去?!比藗兓腥淮笪虻亍芭丁币宦?,表示理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問高臘梅什么時候離開了,倒是她每每在小區(qū)遇見認(rèn)識的人時還會主動提起,滿是肯定的神色,“我家兒子,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要來接我的。也許過段日子,又也許明天就來了。”
“說不準(zhǔn)的。”她又重復(fù)一句,自言自語一般。
人們應(yīng)付著點點頭,便匆匆往家里走,只留下高臘梅一個人站在原地,瞇著眼睛抬頭望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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