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
紅燈一閃一閃地跳動著,最終定格在綠色。蘇乘緩緩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左轉(zhuǎn)進入國道。
9月的第一天,才傍晚四點,路上還沒有多少車。刺眼的陽光從西邊照過來,讓人睜不開眼。
蘇乘踩著油門的右腳開始用力。起初,她很好地控制著這個力度,在川流不息的車輛間像一條魚一樣,游刃于其中。但是很快,那種被速度推著的感覺,通過椅背傳到她全身,使她不由自主加大了腳上的力度。儀表盤上的指針快速滑動著,右腳死死地踩住油門,腳底被頂?shù)降挠|覺使她感到一種危險,但更難抗拒的,是不斷接近這種危險的誘惑。
她很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每一次轉(zhuǎn)彎,身體吃力地大幅度左右晃動著。
她看到自己了。
確切地說,她冷靜地在一旁看著自己開著一輛有著方形車頭的自卸車,車身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一種明黃色,那種醒目的顏色令她頭暈目眩。
一個黑影從眼前快速晃過。“嘁——”自卸車在減速的一剎那發(fā)出的那一聲長長的駭人的聲音,仿佛一只受傷的猛獸發(fā)出的哀嚎。
神經(jīng)病?。〔贿h處的黑影怒氣沖沖地朝車內(nèi)罵著,聲音有些顫抖。
蘇乘把車靠在路邊停了下來,熄了火。她解開安全帶,身體向右側(cè)傾斜著,從副駕駛的手套箱里翻出一包煙來。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機,連按了好幾下,橙黃色的火光“啪”地一下躥出來。
蘇乘深深吸了一口煙,顫抖的手稍稍冷靜下來,雙唇干燥發(fā)白。才短短一年,她手上的動作已經(jīng)像一個十多年的老煙民一樣熟練。她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有些沙啞。
能不能過來接我一下?
你在哪?
蘇乘愣了一下,仿佛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突然被人叫醒。
她搖下車窗。前面幾個戴著黃色帽子的小學生被大人緊緊牽著手,快速通過馬路。馬路對面,幾個燙金大字刻在大理石墻面上。
慈城中心小學。
浴室里響起嘩啦啦的水聲,蘇乘想象著鏡子上慢慢騰起的霧氣,和印著的張燁裸露的上半身。
從衛(wèi)生間通往臥室的過道被改造成了衣帽間。白色的皮質(zhì)移門正如當初張燁預測的那樣,中看不中用,已經(jīng)微微泛黃??拷l(wèi)生間的那一格是屬于張燁的,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他的襯衫,白襯衫、藍襯衫。他從不系領帶,襯衫下面永遠是一條牛仔褲。更深的那個格子里,如果不是要清理衣物,你根本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個格子——里面有一條暗紅色印花領帶和一條棕色的皮帶,你還能聞到上等皮革特有的那種淡淡的氣味,是在頭兩年張燁生日的時候,蘇乘送給他的。
臥室里的裝修風格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墻被刷成了簡潔的白色,搭配著灰色的電視背景墻,讓整個空間呈現(xiàn)出一種干凈、冷淡的氣息。但總有一些小地方出賣了主人內(nèi)心的躁動。紫羅蘭色的窗簾,和飄窗上與之精心搭配的小茶幾。
茶幾上的那束白色洋桔梗已經(jīng)枯萎,枯黃的腦袋耷拉下來。
床頭柜上,兒子參加象棋比賽得獎的照片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擺放著。相片里,穿著白色棋手服的小小少年笑得很靦腆。他和張燁一樣,最適合穿白色的衣服。
蘇乘手指尖的火光忽明忽暗。直到此刻,她才開始靜下心來,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有了一個頭緒。
張燁把她接走后,帶著她漫無目的地兜了好幾圈。他似乎問了她想去哪里,但那個聲音掉進了一個無底的空洞里,毫無回音。車速很快,但完全在掌控之中。
蘇乘并沒有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告訴張燁,沒有這個必要。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們在一家餐廳吃了晚飯,蘇乘只記得頭頂上的水晶吊燈在不停地閃爍。最后,他把她帶回了家里。
“呼——”浴室里傳來電吹風的聲音。蘇乘知道,張燁一定在用風筒對著鏡子,吹散那上面的霧氣。鏡子的中間形成一個清晰的圓,然后那個圓慢慢擴大,失去形狀。
在張燁穿著睡衣進來的時候,蘇乘突然問道:
那次兒子象棋比賽,你去了嗎?
張燁愣住了。
我去了。他隨即回答道。
本來是要出差的,但是我后來請假了。他停頓了幾秒,又補充道。
蘇乘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房間里黑漆漆的,只剩下張燁的手機屏幕發(fā)出的光,在他臉上投出一個詭異的光影。
光暗了下來。
蘇乘一只手慢慢攀上張燁的身體,像一根羽毛一樣,輕輕拂過他緊實的皮膚,又像一條蛇一樣,仿佛要把他緊緊纏住,讓他透不過氣來。
張燁迷失了。
幾乎不給他一絲機會,蘇乘一條腿抬起來,跨過他的身體。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只有壓抑著的沉重喘息。
她步步緊逼。他看似平靜,實則內(nèi)部積蓄著一股駭人的力量。她不斷試探,不惜將自己撕裂、揉碎,想要引出這股力量,然后讓兩股力量猛烈撞擊,直至粉身碎骨。
蘇乘和張燁已經(jīng)離婚一年了,但是蘇乘從沒有覺得他們像現(xiàn)在這樣,聯(lián)系得這么緊,這么密不可分。
蘇乘再次開著自己那輛車,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車開進了一條小弄堂里,她小心地打開車門,幾乎是橫側(cè)著身子走出車外。
這條狹窄的小弄堂,幾乎可以帶蘇乘通往童年的任何時光。三十多年前,老街拆遷了,修了一條整個鎮(zhèn)子上最寬闊的馬路??恐R路建了一排整齊的三層樓房。這條弄堂就挨在這排樓房的北側(cè)。在這條弄堂里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們很快就從一樓搬到了二樓,只從弄堂一側(cè)開個后門進出,把靠馬路的那一間房租出去了,從此過上了靠收房租過活的日子。
蘇乘就是在這條弄堂里出生的。
門虛掩著,蘇乘已經(jīng)提前打電話通知母親要回家吃飯。門口有一雙酒紅色的新皮鞋,像新進門的小媳婦一樣,羞澀地從鞋柜里露出半個頭,圓圓的鞋頭被擦得锃亮。蘇乘看了一眼,就把自己換下的鞋子放到了一邊。
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被抖音里的視頻逗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道蘇乘已經(jīng)進來了。等他一發(fā)現(xiàn),馬上就把手機放下,朝著廚房喊道:“乘乘回來了,吃飯了吃飯了。”
“媽,你買新鞋子了?”蘇乘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問道。
母親含糊地應著,往嘴里塞進一塊紅燒肉,順手夾了一塊放進蘇乘的碗里。
母親不是一個會往別人碗里夾菜的人。“愛吃不吃。”這是她常常說的一句話。
但是有時候情況好像并非如此。她常常對在街上偶然遇到的并不熟悉的朋友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心。那位不知情的朋友臉上又疑惑又不知如何回應這份熱情的神情,常常讓在一旁的蘇乘感到很難堪。
飯后坐在沙發(fā)上正劃著手機,父親遞過來一根冰激凌,巧克力味的。在這個方面,父親似乎永遠不會落伍。
父親和母親是別人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父親就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修身的款式,領子上有一圈褐色的貂毛。這在當時,是很時髦的人才會穿的。
蘇乘想,母親當時選擇了父親,肯定也有這方面的考量。所以當三十多年前,母親燙著彈簧似的卷發(fā)的時候,父親從沒有說過她一句。等到蘇乘長大一點后,她常常對父母的婚姻表現(xiàn)出一種鄙夷的態(tài)度。在她看來,他們的結(jié)合,只是一個得以讓自己原本的生活能更好維持下去的一種選擇,而結(jié)合本身并不重要,更不要說這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蘇乘自己了。
蘇乘搖了搖頭,父親就自個兒剝開了?!扮娧Ω摺?,包裝紙上赫然寫著這幾個字。蘇乘記得自己曾經(jīng)給兒子買過,一根就要十幾塊錢。
像是怕化了似的,父親“滋啦”一聲猛吸了一大口。
小時候,父親就是在家里偷偷吃“冷狗”的。有一次被蘇乘發(fā)現(xiàn)了,吵著鬧著也要吃,母親一笤帚就打在蘇乘的屁股上。
“哎哎,來,一定來,好幾天沒跳,好多動作都忘了……現(xiàn)在不行啊,稍微晚點……”母親用手捂著話筒,壓低聲音打著電話。
蘇乘望著茶幾上琳瑯滿目的一罐罐保健品,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顯得格格不入。
像一個沉重的鍋蓋,壓著鍋里翻騰的躍躍欲試的沸水。
“我走了?!?/p>
“這么快就走了,不再坐會?”
蘇乘走到門口換鞋。那雙紅色的新鞋子已經(jīng)被藏進柜子里了。
這一年來,蘇乘就像一個嚴厲的督察員一樣,在他們近乎快要忘卻、迫切得想要開始享受人生的時候,就往他們頭上潑上一盆冷冷的冰水。
蘇乘不能忍受,他們怎么就能對自己的苦難這樣無動于衷,僅僅想到這對于他們女兒的打擊與毀滅,他們就不該這么快淡忘,就根本不該也不能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與喜悅。
蘇乘一想到一年前的那場災難,腦海中那一陣尖銳的“嘁——”聲又開始響起來,仿佛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震碎。
那天說好是張燁去接兒子的,兒子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雖然蘇乘經(jīng)常說要讓兒子學會自己坐公交車回家。
“才幾站路,走幾步就到家門口了,也該學著自己獨立了。”
但是張燁不同意。他堅持要開車去接兒子放學。
但是那天,張燁遲到了。
兒子就自己穿過馬路走去公交車站。就在他快要走到站臺的時候,一輛自卸車猛然沖了過來。
“嘁——”是自卸車急剎車的聲音。
蘇乘從來沒有去事故現(xiàn)場看過,她是直接從單位趕到醫(yī)院的。后來從警察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中才看到,是一輛方形車頭的黃色自卸車。
疲勞駕駛,搶救無效。這兩個詞像鐘擺似的滴答滴答在蘇乘腦海里相互碰撞,一刻也停不下來。母親在旁邊大聲哭嚎,父親扯著司機的領子要動手。這一切場景好像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發(fā)生,顯得極為不真實。
張燁是在后面才趕到的。他臉色慘白,驚恐地看著蘇乘,想要尋求一個他期望的答案,但蘇乘低著頭,沒有看他。
和張燁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
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蘇乘只是不停地想著,兒子向著站臺走去的時候,一定滿懷希望地,想著今天一定會讓媽媽刮目相看。
蘇乘后來才知道,那天張燁送女人回家的路上被人追尾了,所以才耽誤了去接兒子的時間。
送回家?哪個家?
但這也不重要了。蘇乘自始至終也沒有問過張燁關于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情。
喪子、丈夫出軌,蘇乘突然間成了這個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失去兒子的痛苦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整個的身心,導致其他任何東西跟這痛苦比起來,顯得無足輕重。她所有的神經(jīng)、所有的思想,都用來感受這痛苦,任由自己一點點沉向痛苦的深淵。
在剛開始的一段時間里,蘇乘總是竭力避免想起兒子。她避開一切有可能勾起她回憶的東西,包括張燁。但是痛苦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與她迎面相撞。她逃無可逃。
漸漸地,蘇乘開始放任任何的記憶侵襲自己。不可否認,有很多記憶是愉快的、溫暖的。很多時候,蘇乘近乎固執(zhí)般地去回想每一個細節(jié)——那些在過去的日子里被認為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但最終,記憶總是會把她帶到最痛苦的那個部分。
這種痛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但越是這樣,她越是逼迫自己去接近這個痛苦。
她想象著兒子穿過人行橫道的模樣。他穿著一身藍色的校服,那校服的褲子有些短了,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襪。他有很多這樣的棉襪,但多半是白色的。瘦長的身體立在風中,像一棵蔥一樣搖搖擺擺著。
然后那個昏昏欲睡的司機,開著那輛黃色的自卸車就過來了。他本可以休息一下再繼續(xù)上路的,他本可以走另一條路,那樣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和兒子相遇。
但他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那里。他看見前面的人了嗎?或許看見了,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撞了上去。兒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撞倒在地上。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蘇乘盡力去感受那種痛,讓那個方形的車頭壓在自己身上。她想象著兒子躺在血泊中的樣子,血染紅了他的白襪子。她不放過一切血腥的細節(jié)。這種與痛苦的博弈令她顫栗,令她清醒,令她感覺活著。
她在等著,等著腦海中最后的那根弦“砰”的一聲斷掉。
蘇乘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似的,幾乎變態(tài)地對這痛苦著迷。很多時候,她逼迫張燁和她一起回憶的時候,包括那些血腥的畫面,張燁總是說,你不要總想著那些。
那我還能想什么呢?
張燁不說話了。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告訴蘇乘應該怎樣去生活、怎樣前進,在很久以前,他確實一直在扮演這樣一個角色。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判處了死刑,而那個刑期卻遲遲不到來,在那之前,一切的懲罰都不為過,他都必須心甘情愿地接受。
張燁的這種痛苦,令蘇乘感到有些暢快。有時候,他們在痛苦上達成一致,痛苦突然發(fā)生了共振,被無數(shù)倍地放大了。有時候,兩種痛苦激烈地抵抗著,讓彼此的痛苦都變得更強大更難以摧毀。
他們很快離婚了,就像一個毫無爭議必然要發(fā)生的進程,沒有在蘇乘心里激起一絲絲波瀾。雖然在這之前,她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這樣的結(jié)果。
大概是在他們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蘇乘開始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但一切也都變得可預見。
在那些丈夫上班、兒子上學的休假日里,蘇乘常常懶洋洋地睡到九點多才起床。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好讓一些新鮮的空氣進來。
她穿著薄薄的睡衣站在窗前,有時候甚至將睡衣前面的紐扣解開來,任上午輕柔和煦的風拂過自己的每一寸肌膚。
蘇乘閉著眼想象眼前這幅畫面,沉浸在其中。
她感到每一個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
如果沒有了丈夫和兒子,現(xiàn)在會過上一種怎樣的生活呢?她不放過任何可能讓她接近這個幻想的機會,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感到詫異。
但更多的時候,她面對的是扔在書房里的襪子、吃飯時發(fā)出的“砸吧砸吧”聲、刷完牙以后的干嘔。
日子好像被放在了顯微鏡下。所有這些細節(jié)都被放大了,變得越來越清晰和難以忽視。而關于張燁的整個形象,反而變得模糊。
他變成了一個影子。
有時候那個影子橫亙在沙發(fā)和茶幾之間,擋住你拖地的路;有時候那個影子在廁所和臥室之間進進出出,持續(xù)打消你的睡意。
就像很多多年的夫妻一樣,他們之間已經(jīng)開始沒有了眼神的交流。如果哪天你注視他的目光恰好被撞上了,那你所得到回應的,也必然是一個寫滿“有什么事嗎”的不耐煩的眼神。
做愛的時候,也不會看著對方的眼睛。曾經(jīng),是張燁開始前對她的深情凝視而非做愛本身,更令她感到滿足。當一切進入正題,不再有幻想的余地的時候,她的激情也就慢慢走了下坡路。
她也對父母抱怨過。這并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安慰,但她想著,如果哪天真的走到那一步了,應該先讓他們有點心理準備,不至于讓這個結(jié)果來得太突然。離婚,她竟然已經(jīng)開始認真考慮這件事。
但母親總是對她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都多大了還折騰,你以為你還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啊?再說真離了,你一個人帶著兒子怎么活?
母親總是能提出一些蘇乘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的現(xiàn)實問題。在她的計劃中,丈夫和兒子只是消失了,至于這中間種種的過程,蘇乘根本沒有想過。連兒子也不在她的計劃中,這讓她自己吃了一驚。
厭惡有時候和喜歡一樣,來得毫無理由。在蘇乘有過關于自由的念頭以后,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對待張燁了。
一開始張燁一直試圖尋找他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錯,但后來發(fā)現(xiàn),無論他怎么做,蘇乘已經(jīng)像一個鐵了心要離開的人,而離開的原因,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
在出了那次事故以后,母親第一時間就勸她離婚了。
“我覺得無論怎么樣,這次你不能再容忍他了。當初我勸你,真是我瞎了眼,當初你們離了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p>
母親憤憤然地說著,一邊說,一邊用余光瞟著蘇乘。初夏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蘇乘的右側(cè)。蘇乘的臉一半隱沒在陰影里,她低著頭,臉上的表情說不上來是認可還是反對,抑或只是木然。
“而且這次,”母親不自然地停頓了下,“一定要讓他凈身出戶,他做了那樣的事,我看他也沒臉跟你分財產(chǎn)?!?/p>
所以事到如今,母親還以為自己能好好生活嗎?蘇乘往左側(cè)靠了靠,把自己整個地放進了陰影里。
蘇乘從母親家回到她和張燁的房子里——確切地說,是她自己的房子里——張燁并不在。
蘇乘坐在一把墨綠色的沙發(fā)上,在扶手上輕輕摩挲著。
這是張燁不能理解的東西。價格昂貴但毫不起眼的綠沙發(fā),曾被他嘲笑為像一塊苔蘚。
他每天不得不坐在苔蘚上看新聞。
幾顆棕色的小顆粒,慢慢沉下去,還沒沉到底,就被游上來的幾條魚爭搶著吞進嘴里。橘色的嘴巴一張一合的,最終吐出一串泡泡,浮到水面上,破滅。
這是蘇乘執(zhí)意要養(yǎng)的一缸魚。她總是有一些在張燁看來脫離實際的想法。在張燁看來,一缸魚意味著每日的換水、喂養(yǎng),定期的魚缸養(yǎng)護,魚苗的更新。但蘇乘,僅僅因為路過一家店的時候,被玻璃缸里一條閃著瑩藍色光芒的小魚所吸引。
最終魚還是養(yǎng)了,張燁到最后還是不能理解蘇乘,但是他承接了關于養(yǎng)魚的一切事務,除了坐下來認真觀賞它們。
自由了呢。蘇乘心里想著?,F(xiàn)在這境況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嗎?兒子沒有了,丈夫也隨時可以消失,只要自己愿意。而且她不管做出怎樣的決定,永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然后呢?蘇乘又抓了一把魚餌,投進魚缸里。
蘇乘看著房子四周,到處都是張燁忍受她的證據(jù)。
他一定忍受夠了。
那個女人,一定不會養(yǎng)魚,也不會讓他坐在綠色的沙發(fā)上。
門鎖被打開了,張燁開門進來。外面大概有些冷了,張燁把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架上。
房產(chǎn)證已經(jīng)宣告張燁不再屬于這里了。但誰也沒有特意提起過這件事。蘇乘曾經(jīng)想過,他們之中要是有一個人不再住這里了,任何一方肯定都會感到被遺棄。
你回來了,吃飯了沒有?
吃了,你呢?
我也吃過了。
晚上,蘇乘平靜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筒燈。有一個已經(jīng)壞了,在明暗之間微妙地閃爍著。
張燁一定也看見了。他在另一側(cè)躺著,呼吸均勻,幾乎和那個筒燈同步。他一定在思考,這個筒燈裝了幾年,是LED還是普通熾光燈,當初用了什么牌子,他是否應該考慮換一個牌子……
“我們再要個孩子吧。”黑暗中,張燁的聲音清晰而鎮(zhèn)定。
蘇乘并沒有轉(zhuǎn)過身去,她把被子往身上掖了掖,臉深深埋進去。她竭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像一片懸在枝頭的葉子,輕輕顫動著。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她聽到張燁起身走去了陽臺。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蘇乘緊緊抓著被子,眼淚像潮水一般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的抽噎聲因為悶在被子里,變成嗚嗚嗚的聲音,像一只動物的哀嚎。
張燁永遠不會明白,如果蘇乘拒絕了他,并不意味著他的錯誤不被原諒。他不會理解失去孩子對于蘇乘意味著什么,重新?lián)碛幸粋€孩子也并不能抹殺他們曾經(jīng)失去過一個孩子的事實。就像他不理解她的魚、不理解她的綠沙發(fā),他永遠只是在忍受。
但是這種忍受,在婚姻中,或者在愛情中究竟意味著什么?是蘇乘也永遠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者說,她知道得太晚了。
餐廳里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完了。丁澤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點檸檬水,用紙巾擦了擦嘴,并沒有要續(xù)杯的意思。年輕的店員來收拾桌面,將一把把椅子推進桌子下,經(jīng)過他們那桌的時候,很自然地繞開了,那樣子好像在說,你們慢慢吃,我不著急。
蘇乘反復用勺子舀著一勺飯,海鮮炒飯。她試圖用勺子把它壓成一個球形,但嘗試了幾次,最終放棄了。
這是蘇乘第一次沒有把海鮮炒飯吃完。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預感。
需要再點些什么嗎?或者你可以嘗試一些之前沒有吃過的東西。
對面,丁澤微笑地看著她說道。
在此之前,蘇乘會以為這是客套話,但今天,蘇乘知道,丁澤或許是認真的。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就在她的目光即將與他的相接觸的那一剎那,他避開了。
蘇乘低下頭,那勺炒飯完全散了,不成形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和丁澤在這家餐廳吃飯的呢?大概是那天加班以后,蘇乘不想回家吃飯,然后就在這里偶遇了同樣不想回家的丁澤。
“介意拼個桌嗎?”
蘇乘還記得丁澤當時微笑地看著自己的樣子,讓她恍惚之間不能將他和隔壁辦公室那個不茍言笑的同事聯(lián)系起來。
在餐廳里的丁澤和蘇乘平時認識的他不太一樣。他很健談,談單位里的事,也談旅途中的見聞。他聊天的時候會把眼鏡摘下來,露出兩道深深的雙眼皮。丁澤說他有600多度的近視。蘇乘很想知道,他摘了眼鏡看到的自己長什么樣。他說到高興的時候,總要喝一大口檸檬水。蘇乘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喜歡上了這種有些酸酸的微澀的飲料。
蘇乘有想過,那個總是笑著問他們“今天還是一樣嗎?”的年輕店員,是怎樣猜測他們的關系的。他們一定不像一對正常的情侶或夫妻那樣親昵,但是一男一女總是在一起吃飯,這也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男女朋友交往的范疇。
他一定恍然大悟似的,在后廚跟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店員說,我知道了!他們一定是在相親,目前還處在試探的階段呢,不過我覺得他們兩個啊,估計有戲……
“你在笑什么呢?”
“沒什么。”蘇乘笑著擺擺手。
氣氛在丁澤開始談論他家里的事情以后,變得有些不一樣。作為交換,蘇乘也談論了她丈夫的一些事。男人和女人在與自己婚姻外的異性相遇時,總會不自覺地營造出自己在婚姻里備受折磨的形象。
很久以后,蘇乘才明白,只是因為那個時候恰好是丁澤出現(xiàn)了,僅僅是因為他恰好出現(xiàn)在那個時間里。但那個時候,蘇乘覺得,如果飯后丁澤邀請她,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上車。她相信,丁澤也是一樣。
但是今天,丁澤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盡管他回避得很巧妙,但還是被蘇乘一眼識破了。他一定是在顧慮什么。是怕自己難受或者尷尬吧?或者僅僅是因為,你原本很想做的一件事,由于前面有重重阻礙,你對它無所畏懼;但當這件事突然具備了成全的條件——或許丁澤就是這樣認為的,只要你稍加努力就能實現(xiàn),你反而退縮了。
既是障礙,也是盾牌。
蘇乘笑了,是那種丁澤曾經(jīng)夸過她的優(yōu)雅而從容的笑。盡管在此之前,至少是在這間餐廳里面對著他的時候,蘇乘只是盡力在維持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包括笑容。她喝掉最后一口檸檬水,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理了理衣服,站起來說道,走吧。
店員正收拾好門口的桌子折返回來,沖著她笑了一下。這么久以來,蘇乘幾乎是第一次認真看清了他的臉,是一個長相頗清秀的男孩子。她也沖他笑了一下,說了聲“再見”。蘇乘也幾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擺放的桌椅那樣整齊有序。
丁澤從后面跟上來。
走到門口的時候,夜晚的風讓穿著單薄的蘇乘感到有些冷清,她從包里拿出一件針織衫,丁澤在她身后,幫她把衣服披上了。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沒有人說起任何關于告別的話語。仿佛這只是一個與其他無數(shù)個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夜晚?;蛟S他們之間,連告別都談不上。
丁澤堅持把蘇乘送到了她的車旁邊。他總是這樣紳士。蘇乘搖下車窗,對丁澤擺擺手,說了再見,然后就踩下油門,消失在黑夜中。
蘇乘開著車,一些記憶的片段突然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在這一年來,她從來沒有回憶過這些片段,她每次都像快進一樣把這些跳過了。無關緊要的回憶——蘇乘這樣定義它。如果一段過往發(fā)生的事從未對未來產(chǎn)生過一絲一毫的影響,那它確實是無關緊要的。但她又常常覺得,這些無關緊要的回憶已經(jīng)被碾磨成像細沙一樣的東西,灑在她記憶的每一條軸線上,怎么擦拭、怎么抖落,都難以把它們?nèi)コ蓛簟?/p>
一年前的那個下午,恰好是那個下午,蘇乘搬了新的辦公室。從三樓搬到七樓。她跟每個同事道別,自然而友好,毫無半點炫耀的意思。
麻煩的是那臺電腦。和所有辦公室的其他女人一樣,蘇乘對那些插著電、冷冰冰的機器并不在行。
我來幫你吧。是隔壁辦公室的丁澤。除了在那家餐廳,這幾乎是他第一次在單位里和蘇乘說話。
他沒等蘇乘應聲,就熟練地將主機箱后面的線一一拔出。蘇乘提議在拔之前先拍一張照片,以記住那些位置錯綜復雜的線路。
不用的。丁澤笑著看著她說道。那種笑容讓蘇乘對自己的無知感到有些羞恥,但同時又有一種被寵溺的幸福感。
“你幫我拿下鼠標和鍵盤吧?!?/p>
蘇乘還沒反應過來,丁澤已經(jīng)抱著主機箱和顯示屏走出辦公室了。她趕緊抓了鍵盤和鼠標,跟了出去。
新的辦公室里有一股石膏和木頭混雜的氣味。蘇乘拉開窗簾,傍晚的陽光在她臉上涂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她伸出頭向窗外望了望,遠處有一些鳥成群結(jié)隊地從這個屋頂飛到那個屋頂。先是有一只鳥似乎受到了什么驚擾,立刻起身飛走,旁邊的幾只鳥見狀也飛了起來,最后驚動了大片的鳥,紛紛起飛。
風灌進蘇乘的衣袖里,蘇乘覺得自己幾乎就要飛出窗外。她轉(zhuǎn)過身來。
丁澤蹲在地上,檢查著一個個接口。電腦顯示屏里出現(xiàn)一個個蘇乘看不懂的頁面。
他把打印機抱起來,放在桌子上,露出一截白皙的上臂,和曬成古銅色的小臂之間有一條明顯的界限。
要連接這臺打印機嗎?丁澤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蘇乘。
蘇乘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那天下午,坐在空蕩蕩的新辦公室里,蘇乘一直想著那條手臂。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毫無廉恥的女人,但是連這種想法都讓她感到興奮。
她忍不住地想,想象它上面凸出的經(jīng)絡,想象它抱住自己的感覺。
對面的車照來一束刺眼的遠光燈。
蘇乘突然感到很疲憊,一種從一段漫長的緊張情緒中突然松弛下來的疲憊感。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車外已經(jīng)下起了雨。雨點落在車頂上,落在擋風玻璃上,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蘇乘突然很想念兒子。她想起他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上系著安全帶的模樣。有時候就這樣坐著睡著了,頭歪著靠向一邊。他睡著的時候,眼睫毛長長的,總是讓蘇乘忍不住像他小時候那樣去親親他的臉蛋。
他曾經(jīng)那樣真實、完整地在她身旁。她把手伸向副駕駛,卻摸到冰涼的座椅。
蘇乘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在過去的十年里,在她似乎每天陪伴著兒子、喂他吃飯、看他張開小嘴、送他上學、陪他過生日的日子里——常常那樣心不在焉地,懷揣著自己的心思,那些可笑的心思。從沒有,哪怕一天,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獻給他過。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蘇乘渾身戰(zhàn)栗起來。她看不清路了,她閃著雙跳燈停在路邊。
她大口喘著氣嚎哭著,幾乎就要透不過氣來。她緊緊抓著方向盤,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痛苦像鐵絲網(wǎng)一樣,緊緊箍住她,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深秋帶著涼意的風迎面吹來,吹開了蘇乘額前的頭發(fā),露出里面幾縷斑駁的白發(fā)。她把頭發(fā)剪短了,垂在肩膀處,因為她的發(fā)型師說,稍短的頭發(fā)顯得人更加年輕精神。
蘇乘確實是老了。她臉上的皺紋并不很多,但呈現(xiàn)一種向下拉扯的趨勢。皮膚也不像年輕時那樣白皙了,五官雖然還維持著年輕時的輪廓,但整張臉就像是被隨意壓在玻璃板下面的舊照片,已經(jīng)開始褪色。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淡定從容,好像年齡這件事,是她很多年以前,就一直心平氣和地站在那里,默默等待著的。
工地四周被兩米多高的圍擋圍著,只聽見轟隆隆的施工聲。“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共創(chuàng)美好家園”,圍擋上印著一排排紅色的大字,字旁邊是房地產(chǎn)商的宣傳廣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住在一套嶄新的公寓樓里。
從這里,開啟新的美好生活。真是一句令人向往的廣告詞。
蘇乘沿著圍擋一直走著,走到了一個進出口。她剛想走進去,就走出來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人,告訴她不準入內(nèi)。蘇乘只好站在門口張望著。她想要尋找當年那條弄堂的一些痕跡,但是很遺憾,除了被挖掘機挖起的碎石磚塊,完全看不到一絲熟悉的影子。仿佛那條弄堂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讓人懷疑是否是自己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
這里又拆遷了,弄堂南邊的那排樓房——確實已經(jīng)顯得十分破舊,包括那條弄堂,都難以幸免。這一次,蘇乘的父母是不情愿搬遷的。雖然他們得到了一套新建的公寓,但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習慣了走路去買菜,習慣了斤斤計較的鄰居。或許他們已經(jīng)開始慢慢將自己封閉起來,試圖停留在一個他們所熟悉的時代,對一切新鮮的事物早已失去了好奇和適應的耐心。
父親變得越來越固執(zhí)和難以溝通,他已經(jīng)不再吃巧克力冰淇淋了。因為他的糖尿病,醫(yī)生已經(jīng)嚴肅告誡他不可以再吃任何甜食。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地難以伺候。她說自己眼睛花了,看不清,每次都要讓父親幫她剪腳趾甲。
指甲鉗發(fā)出“啪”的一聲。
哎呀,你這個死人,會不會剪啊,差點剪疼我!
那我以后不幫你剪了,你自己剪吧。父親說道。
母親沒有回擊,她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個孩子一樣聽任父親對自己的身體進行處置。
父親沒有抬頭,剪完最后一個腳趾甲,用手把地上的指甲攏了攏,拿一張紙巾拾掇起來,扔進垃圾桶里。
蘇乘漫無目的地走著。人行道上鋪著的方形地磚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家門口的道地上畫的那些方格子。
兩只腳并攏,張開往前一躍,再并攏往前一躍,再張開,轉(zhuǎn)過身再來一次……這種單調(diào)重復的游戲,好像有魔力似的讓人停不下來,推著人不斷向前。
多年前,她就在那條弄堂里那么跳著。跳過一個個煤餅爐子,跳過門口吐著舌頭的大黃狗,直到那些用白色粉筆畫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這些方格子會將她帶向何處。
此刻,她又有了跳起來的欲望,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遠處,有一輛自卸車正在工地里,車身依舊是那種耀眼的黃色,讓人難以忽視。它裝著滿滿的一車渣土,拖著笨重的身子,突突突地在崎嶇不平的工地上開著,身體顫顫巍巍。它吃力地爬過一個小土堆,又小心翼翼地下了一個坡,就這樣開了一段距離,然后停了下來。
前面的車門被打開了,穿著藍色襯衫的司機從駕駛室走下來,蘇乘看到他的背上有一塊不規(guī)則的汗?jié)n。他對著旁邊的建筑工人說著什么,然后繞到了車廂后面。
后側(cè)的廂門也被打開了。蘇乘看見自卸車的身體被慢慢抬起,車廂傾斜了,角度越來越大。它的身體,仿佛在經(jīng)歷什么難忍的痛楚似的,發(fā)出吱吱咔咔的聲音。
車廂被升到了半空中,稍作停頓。很快,毫無預兆地,黑色的渣土轟然傾瀉而下。
蘇乘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動,呆呆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的場景。
她打開車門,坐進車里,慢慢打著方向盤掉頭。她搖下車窗,從后視鏡里再次看見那個黃色的身影。風從窗外灌進來,夾雜著落葉和塵土的氣息。蘇乘輕踩著油門,緩緩駛離工地。黃色的身影在后視鏡里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黃色的小點。在她身后,是越來越清晰的,渣土轟隆隆倒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