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
我小的時候,父母工作很忙,我就在家附近的幼兒園里上學,也沒有人接送,每天晃晃悠悠走上半個小時的路程上下學。那個時候,馬路上還沒有那么多的車。有一次,我得了一張獎狀,急著拿回家向父母炫耀,不料半途中摔了一跤,跌進了泥坑里。獎狀摔爛了,上面沾滿了黑黑的污泥,我一路哭著回了家。這是一張繪畫比賽的獎狀,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正式的榮譽。那個時候我最拿手的事是畫畫,是我作為一個孩子最初的表達方式。
我高中里念的是理科實驗班,大學里學的專業(yè)是土木工程,班上總共就四個女生。青春期的我開始不喜歡說話,因為那樣才是酷的。也曾嘗試著在一本帶鎖的日記本里記下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語,但那本日記本后來被隔壁班的男生偷看了,我一怒之下就把它撕了個稀巴爛。
我生長在一個算不上文化氣息濃厚的環(huán)境里,我爸媽都不看書,《故事會》是我接觸最早的除了課本以外的讀物。除此之外,我還看《西游記》、《紅樓夢》、《朝花夕拾》、《昆蟲記》、《安娜·卡列尼娜》,諸如此類。它們都來自于《中小學生必讀課外書目》、《你人生中一百本必讀的中外經(jīng)典名著》。有些我覺得好看的,反復看了好幾遍,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哪些書可以去看。畢業(yè)以后,結(jié)婚生子,朝九晚五,生活就這么不急不緩地向前流動著。但是,就在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某些東西在身體里積累、積累,然后開始滿溢出來。
這是些什么東西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每當我嘗試將它們表達出來的時候,它們忽然就離我遠去了,變得面目模糊。有時候費了好大的勁向別人描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想法,他們的反應卻讓我更感孤獨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嘗試寫作。一口氣寫完以后,身體就會空了,特別地輕松。但是這種感覺持續(xù)不了多久,我又覺得空落落的。于是我又開始看書,尋找什么東西去填滿它,周而復始,這便是我寫作的初動力。
我喜歡讀小說,也喜歡寫小說,因為小說可以虛構(gòu)。虛構(gòu)對我的誘惑力是極大的,它給我提供了一種與現(xiàn)實世界交疊、映照甚至反轉(zhuǎn)的可能性。通過虛構(gòu),我的表達原本受限于現(xiàn)實的那部分被解禁了,我通過加上一些原本并不存在或并沒有發(fā)生的事物,讓事情展露出其更接近它的本質(zhì)和真相的那一面。這種比真實更真實的表達方式令我著迷。
《黃色自卸車》和《縱火》是我剛開始練習寫小說的兩個作品,算上之前寫的另一個,我寫的可稱之為小說的作品也就三個。它們都沒有什么曲折的故事,里面的人物也是生活中會見到會談到的那種人,這與我相對單調(diào)匱乏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但即便是如此匱乏的生活經(jīng)歷,當我有時得以窺見生活本身所隱藏的奧秘時,那里面的廣闊和深邃也足以令我驚嘆不已。
《黃色自卸車》試圖描摹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并不盡如人意的生活。但誰的生活不是這樣呢?也就這么過了,生活自有一種屬于它的生態(tài)平衡。但是那輛黃色自卸車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平衡,主人公蘇乘開始回過頭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重新審視自己與父母、與丈夫、與兒子的關(guān)系。接近小說結(jié)尾的時候,女主人公再次與自己曾經(jīng)有過曖昧的男同事見面以后,這種審視達到了巔峰,她突然領悟了一些東西,那些自己曾經(jīng)苦苦求索卻一直視而不見的東西。人常常是會出現(xiàn)那種境況,某些時刻,突然意識到自己先前幾十年的生命白活了。
蘇乘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在過去的十年里,在她似乎每天陪伴著兒子、喂他吃飯、看他張開小嘴、送他上學、陪他過生日的日子里——常常那樣心不在焉地,懷揣著自己的心思,那些可笑的心思。從沒有,哪怕一天,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獻給他過。
審視需要勇氣,但是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度過的。這不是我說的,這是蘇格拉底說的。
《縱火》的故事就更加單純了。一個從小父母離異、身上帶著煙頭燙傷痕跡的女人,和一個妻子有精神疾病但被自己的道德枷鎖禁錮的男人,相約去放了一場火。
當火苗在蘆葦叢里跳躍、閃爍的時候,一種興奮、期待的情緒立馬從我們心里升騰起來,看著那肆意向上的火光和被染紅的天空,甚至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一種與它熱烈地擁抱在一起的渴望。然而,當你靠近那片火,靠近,再靠近一點,撲面而來的熱浪近乎即刻間要灼傷你的臉,你退卻了。但是火仍舊不管不顧地向更遠更高處燃燒著。你終于感到一種不受控制的焦灼與不安,你害怕了。我們的男女主人公正是在這樣一場大火中悄無聲息地完成了一次與欲望、與現(xiàn)實的搏斗。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肉體接觸,但這是種更赤裸更徹底的結(jié)合。這種與欲望與現(xiàn)實的搏斗,讓他們對于自身和那荒誕又不可抗拒的命運有了一點新的領悟。雖然這種領悟,并不會像我們讀故事時常常期待的那樣,從此改變?nèi)说拿\。那只是一種領悟,火熄滅以后的灰燼和一縷白煙。就像黃色自卸車里的領悟一樣,這世上的大徹大悟總是可遇而不可求,誰還不是今天想開了,明天又突然想不開了。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們內(nèi)心的那種震顫是如此地真實而又強烈,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命運總是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在短暫的相擁后,每個人又得各自去面對命運帶給自己的無法排解也無法共享的孤獨。命運就像天意般難測,上一秒還傾盆大雨,下一秒就可能晚霞漫天。在漫天的晚霞中,我們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某種告慰。但即便如此,我們也從不缺少認真生活的勇氣,哪怕僅僅是因為一只小貓咪。我們就是這么執(zhí)拗地認真對抗著某種荒謬,在其中尋找生活的意義。
生命的本質(zhì)大抵是渴望被認可的,而被認可的第一步便是表達,無論以何種形式。從這個角度講,每個人都是一個表達者,一種更寬泛意義上的寫作者。寫作的時候,作者完成了表達;讀的時候,更是一種雙向的表達。很多人知道我開始寫作后,都跟我說過不要放棄,要堅持。我想,對于我而言,如果生命內(nèi)在的表達需求沒有消失,我便不會停止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