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預定花圈的人是金的朋友。金最后一次見他,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朋友僅憑聲音就聽出來是金,并且沒有再次確認——或許他就是這種粗心大意的性格——直接說明了病人的情況。他既沒有對金表示問候,也沒有禮節(jié)性地寒暄。金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打來電話的是自己的老朋友,臥病在床的是二人關(guān)系親近時經(jīng)常拜訪的老人。金詫異朋友如何打聽到自己才接手不久的花店的電話號碼,回想著彌留之際的老人的年紀——終究沒能想起來——沒有留意聆聽朋友不間斷的敘述。如果朋友說老人已經(jīng)去世了,金可能會感到驚訝;可是他居然說老人還活著,這就更令人驚訝了。金沒有告訴朋友這些想法。時隔多年才通一次電話,他不想讓朋友指責自己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家伙。雖然記不太清,不過老人顯然已經(jīng)到了就算去世也不會令人感到特別意外的年紀。據(jù)說老人按照昏迷病患的慣用方法,借助人工設(shè)備的力量吸入氧氣之后緩慢吐出,以此延長生命?!袄先送職鈺r,”朋友說道,“像加油鼓勁一樣點著頭,還會看一下時鐘?!苯鸩虏煌概笥咽菄@息還是失望?!搬t(yī)生說很難熬過今天下午了?!迸笥焉宰魍nD,像是在等待金說一句什么,詢問醫(yī)院的地址前去探望,或者說幾句傷感的安慰、后悔的共鳴之類的話。金始終沒有任何回答,朋友低聲嘆了一口氣。“花圈就拜托你啦。”金很不情愿,卻也沒有辦法,只好點頭同意。金覺得既然是“拜托”,也就是不再付錢的意思吧。就算彼此已經(jīng)形同陌路,朋友卻還要在一個將死之人的相關(guān)費用上討價還價,真是薄情。
朋友雖然對付賬方式閉口不提,卻沒有忘記索要金的手機號碼,并且告訴了他殯儀館的名稱。殯儀館位于金從未去過的城市。金打算詢問一下殯儀館為什么選在那座城市,以此延續(xù)對話,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十多年才打一次電話,金真正好奇的只是朋友如何找到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金曾經(jīng)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上過班,僅此而已。二人同時在職期間如果拍過集體照,應該也是相隔很遠,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上尋找彼此的身影都要耗費一番時間吧?!澳銜戆??”朋友問道。金猶豫著思考答案,朋友卻又補充了一句:“話說回來,還要聯(lián)系誰呢?”朋友的語氣不像是真的在和金商量,也不像是自言自語。金剛想說“和那段時間的熟人已經(jīng)完全斷了聯(lián)系”,朋友卻不等金的回答,突然略帶氣惱地說,“我自己看著辦吧”,似乎在責怪金對答案磨磨蹭蹭。朋友說出了花圈挽聯(lián)落款的名稱,是一個從未聽過的單位。金覺得什么也不問顯得太沒禮貌,只好張開干燥的雙唇,打算問一下是什么單位,朋友卻表示要回病房,立刻掛斷了電話。他和剛開始一樣,沒有任何問候語。
金思考著朋友的失禮到底是性格原因還是源于自己的錯誤。他花了不少時間回味著久遠的往事,終于想起了朋友寄送的那封信函。金之前供職的公司由于不合理的業(yè)務(wù)拓展而陷入資金危機,最終進入法庭程序時,金遞交了辭呈。職員們自發(fā)減薪,下定決心幫助公司恢復正常運轉(zhuǎn)。金接到了其他城市的工作崗位推薦——當時推薦他的人正是這位臥病在床的老人。朋友因此責備了金,說他沒有絲毫的同事情誼,自私自利,精于算計。這是金聽其他人說的,不過和傳話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聯(lián)系了。金認為,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因此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責怪任何人自私。如果老人推薦了朋友,朋友也一定會毫無顧忌地選擇離職。金不予理會,朋友因此受到了傷害。他的最后一招便是向金的新公司寫了一封信,公開金在前公司犯過的幾個錯誤。因為這件事,金在那段時間卷入了非議,最后總算不了了之。即便如此,金依然由此明白了友情與喜愛程度毫無關(guān)系,只有為自己獻身或者對自己有益時才是一種有效的感情。不過,回首過往總是如此,過去的某件事所造成的后果或者傷害已經(jīng)風平浪靜,只留下光陰似箭的凄涼與顯而易見的悔恨。
記下殯儀館名稱的便簽紙頂端零星可見幾樣訂購商品和派送地址。金沒有刻意去看,卻毫無頭緒地想起了幾件必須要做的事。雖然不是一些必須拋開所有立刻著手去做的事,卻又顯然必須要做。而且,隨時可能會遇到急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可能就在五分鐘之后。自營業(yè)者總是如此。金想了一下可以替自己去送花圈和慰問金的人。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老人顯然年事已高,就算立刻離世,也會被認為是喜喪。而且,按照朋友的說法,老人已經(jīng)昏迷很久,認不得人了。就算金此刻立即出發(fā),等他到了醫(yī)院,說不定老人已經(jīng)離世。金這樣想著,心里有種惋惜哀傷之情,卻也只是任何人面對亡者時都會有所感觸的那種程度。盡管如此,他卻又不能裝作不知道。雖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卻虧欠病床上的老人一個人情。他在離職之后經(jīng)常買一些不至于失禮的禮物送給老人以表謝意:某年中秋的一箱蘋果和春節(jié)的一筐干香菇,第二年過年的特等梨和中秋的一箱濟州丑橘,以及這次顯然收不到費用的花圈。最重要的是,就算欠了再大的人情,也已經(jīng)過了足夠長的時間,是時候忘記了。
2
殯儀館位于南邊380公里遠的一座城市。“換作是我,根本不會給十多年不聯(lián)系的人發(fā)訃告。”金牙痛似的皺起眉頭說道。金好不容易想起的幾個人全部有事要忙,要么有重要的約會,要么有不能推遲的業(yè)務(wù)。“訃告本來就應該廣而告之,以防有人不知道當事人已死,還來問候。沒有比那更傻的了。”隔壁花店的男人繼續(xù)說道,“去年,我有一位三十年交情的高中同學去世了。他在我們當中可是最健康的。有人沒有收到訃告,至今還在問候那位朋友,我每次回答一次‘他已經(jīng)死了,就會再一次切實感受到那位朋友的死亡?!蹦腥擞杂种梗袷窃诨叵胫笥训乃劳??!斑@就是那次穿的衣服?!苯鸾舆^上衣,點了點頭。金并未體會男人的悲傷,只根據(jù)“與高中同學三十年的交情”這種說法推測著男人的年紀。男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年紀卻比想象的要小。“話說回來,這件衣服太大了,而且很舊?!蹦腥苏f道?!皼]關(guān)系的,喪服都是這樣?!贝瓜聛淼男渥雍荛L,完全蓋住了金的手背?!耙矊?,又不是去面試?!蹦腥它c點頭,把上衣的袖子向上挽起兩次。
金的身高比普通成年男性矮了十五公分左右。在金的記憶中,自己在十四歲之后便沒再長高。父親在那一年去世了。金總以為自己不再長高是因為當時受了刺激,后來才知道不是。金成年之后,有一次肩膀疼得難以忍受,去韓醫(yī)院就診時看到了墻上掛著的“身高最大值測定方法”:以父母的身高為基準,按照公式進行幾個步驟的簡單運算。父親的身高采用了母親記憶中的推測值。母親瞇著眼睛回想,父親比自己大概高出一拃左右。雖然不是十分準確,不過計算結(jié)果顯示,金的身高最大值只比現(xiàn)在高出了四厘米。金感到一陣失落,笑了出來。少年時期父親突然離世,母親因此不得不去附近的工廠做三班倒的工人,自己被父母忽略,因為個子矮而被同學取笑,惹下各種麻煩——金回想起這些事,總是認為父親的死亡任意改變了生活的鏈條。父親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產(chǎn)就是矮小的身高,父親離世放棄了家人,金曾經(jīng)像這樣毫無愧疚地罵過父親,現(xiàn)在才明白一切都是誤會。
金發(fā)動汽車準備出發(fā),這才記起和女人約好了一起吃晚飯。就算把約會時間推遲一兩個小時,也不確定可以守約。金已經(jīng)和女人爽約兩次。金為自己的疏忽道了歉,女人卻說因為金每次都是有該忙的事,所以沒關(guān)系。女人極力掩飾著自己的若有所失,金反倒對這種語氣很不滿意。女人非但不會生氣,還很好奇金午飯吃了什么,周末做了什么,還會想聊聊自己的近況,和金商量一些需要做選擇的事情。然而,金每次都會臨時有顧客到訪,不得不掛斷電話。幾天之后,女人很顯然猶豫了多次之后才打來電話,送上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卻又在金的冷淡回應中感到慌張,找不到該說的話,只能羅列出一些無聊的日常。如果金表示“來客人了,要掛電話了”,女人就會趕快告別,語氣中夾雜著不必再擔心說錯話的安心與每次都是金先掛斷電話的遺憾。像這樣掛斷電話之后,金不論是否繁忙,都會突然想起女人的那張臉。女人經(jīng)常會在聚會時面無表情地沉默著坐在一旁,卻又突然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遭到他人嘲笑。她對于已是過去式的話題說出一個沒有人笑的玩笑,看到人們不知所云,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板起面孔,好像一開始就不曾打算講笑話。金每次看到女人的這種做法,就會感到忐忑不安,隨后是一陣不悅。這是他意識到自己身材矮小并感到尷尬時的習慣性反應。
女人經(jīng)常會給金買一些小禮物。這些東西雖然十分微不足道,也很廉價,不會讓金產(chǎn)生什么負擔,卻又顯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金隨口提到的想讀的書,或者可以放在花店里的有品位的辦公用品,以及適合帶在身上的錢包等。女人為此破費,金在打開禮盒或者包裝紙時,卻沒有雙手顫抖的激動心情。金逐漸對女人身上的氣味感到不滿。雖然那應該是她使用的化妝品、香水、洗頭水或者護發(fā)素的味道,女人的身上卻散發(fā)著花店里彌漫的花香。金喜歡的氣味是——雖然很難稱其為“氣味”——無味。金接手花店之后才切實體會到,再怎么怡人的氣味,如果太多種混合在一起,很快就會變成一種惡臭。
3
出發(fā)很順利,金向南行駛了120公里左右,卻意外遇到了交通擁堵。他的口哨聲停了下來。開車時吹口哨是金長期以來的習慣。前方路段正在舉行馬拉松長跑,一定時間內(nèi)禁止車輛通行。下車抽煙的前車駕駛員告訴了金這個情況。金很討厭駕駛員們開車時常聽的交通信息廣播節(jié)目,所以經(jīng)常因為不了解路況而遇到這種問題。禁行路段空空蕩蕩,一個運動員也沒有。選手們可能已經(jīng)跑過了這段路程,或者有人遠遠地落在了后面。金看著公路,想起了曾經(jīng)在馬拉松轉(zhuǎn)播節(jié)目中聽主持人談到的內(nèi)容:馬拉松運動員們通常連續(xù)吸入兩次空氣,再連續(xù)呼出兩次。金想起這句話,下意識地試著吸氣呼氣??諝饨?jīng)過了他的體內(nèi),重新無力地消失在半空。雖然這是切實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卻因為太過稀松平常,太過順利,所以感覺與自己無關(guān)。
禁行解除,金繼續(xù)向南行駛了一段路程,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說不定是訂購花圈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赡苁抢先艘呀?jīng)去世了,花圈卻還沒有送到,朋友對空蕩蕩的靈堂感到不滿,所以打電話催單。金沒有接聽電話。金早已對催單習以為常。顧客們總是埋怨送貨太慢。如果委托人詢問什么時候可以送到,金就會回答說“十分鐘足夠”。就算只需要十分鐘,交通狀況和路況也會持續(xù)發(fā)生變化。如果委托人再次來電話催單,金就會回復“馬上到了”,然后說出一個錯誤的地址。于是,委托人便會慌忙確認地址。發(fā)貨單上錄入錯誤的地址是一種很常見的失誤。不過,發(fā)貨延遲偶爾也會幸運地逃過一劫,那就是催單的委托人或者收貨人遭遇了意外的情況?;ㄊ竭_之前突然從求婚對象那里收到了分手通知,或者突然出現(xiàn)暴徒攪亂了開業(yè)典禮,胎死腹中導致產(chǎn)婦當場昏厥等。送花時遇到的所謂幸運,就是這些事情。
過了收費站,殯儀館的碩大燈牌突然出現(xiàn)在半空。燈牌下的建筑物外墻上掛著告知殯儀館開業(yè)的條幅,隨風舞動著。附近全是農(nóng)田,已經(jīng)過了收獲的季節(jié),荒涼的土地上木然地矗立著一棟方方正正的建筑。雖然來晚了,不過考慮到金從其他城市遠道而來,這個時間到達也算說得過去。吊喪客們到了晚上才會陸續(xù)趕來,而且花圈的敬挽人比到達順序更為重要。
金即將拐進通向殯儀館的彎道,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未能減速,差點撞到護欄。車輪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噪音,金好不容易才把車停在了路邊。手機鈴聲像是故意刺激金那顆受驚的心,一直響個不停。來電人是訂購花圈的那個朋友。
“你在哪兒呢?”
“到了?!?/p>
“殯儀館?先來醫(yī)院吧?!?/p>
“怎么了?”
“還沒走呢?!?/p>
“……”
“還活著?!?/p>
“還沒死?”
金反問道,隨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耙廊辉谑勒媸侨f幸”,金覺得應該這樣回答才算合適,不過這句話顯然也可能會是一個失誤。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與其輕率地犯下口誤,不如干脆避而不談。
“真是的,你居然問怎么還沒死?”
朋友似乎嘆了一口氣,又像是在思考應該如何回答。說不定是因為袒露真心看起來無情無義,所以正在極力節(jié)制自己的表達。朋友不理會金的困惑,自問自答般繼續(xù)說了下去。
“撐不了太久的,一起在醫(yī)院為他送終吧。”
金沒有去醫(yī)院,而是開車去了商業(yè)街。他雖然肚子不餓,卻為了打發(fā)時間走進了一家率先進入視野的烏冬面館。他決定不去醫(yī)院,是因為不愿親眼看到有人離世的瞬間。這和不愿意看到血肉模糊的誕生瞬間是一樣的緣由。對他而言,誕生屬于過往歲月,消亡屬于遙遠的未來。金打算在葬禮開始之后像外賣員一樣把花圈放在靈堂,然后重新返回生活的城市。他回去之后,只需要補償因為體面與責任感而失去的時間。
因為不是吃飯時間,面館里十分冷清,服務(wù)員點單、向廚房傳達菜單、端水上菜都很慢。金沒有督促。接到朋友的電話之后,也才過了四十幾分鐘而已。時間緩慢地流淌著,像是老人艱辛延續(xù)的生命。金思考著自己這輩子第一次等待某個人死亡的四十分鐘。他還思考了延長四十多分鐘時間的生命有什么意義,以及隨著死亡延遲而減弱的悲傷,不過大部分時間他什么也沒想,只是呆呆地望著面館的玻璃窗。換作其他時候,如果要去好幾個地方,他會在等待葬禮開始的這段時間先去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在葬禮開始之前,去參加某個開業(yè)典禮,奉上盛開的蘭花,還能蹭點紅豆糕吃;去婦產(chǎn)科給抱著尚未睜眼的新生兒的產(chǎn)婦送去丈夫的同事們訂購的花籃,或者給打算求婚的男人送去精心包裝的一大捧紅玫瑰;還可以給先死去的人的靈堂送去花圈。然而在這座城市中,除了等待死亡,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金慢慢地吃完烏冬面,走出面館時,時間僅過去了五十八分鐘。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金只能繼續(xù)等待著某人的死亡來打發(fā)時間。
金沿著一眼即可望到盡頭的商業(yè)街前行,在一家超市前停下了車。他想起了魚餅罐頭。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從這座城市帶了魚餅罐頭送給他。據(jù)說烏冬和魚餅罐頭是這座城市的特產(chǎn)。這種罐頭其實是防災食品,送禮物的人顯然是因為覺得有趣才買回來。
這座城市靠近板塊交界處,很久之前發(fā)生過一次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地震。這是金出生之后的事情了,普及危險預警時總是會談到這次地震。沒有加固的電力線、水管、煤氣管道斷了,火災四起,老舊的木質(zhì)建筑全部開始搖晃或者瞬間坍塌。如果地面發(fā)生晃動,越是墻壁結(jié)實的建筑越是難以支撐。倒塌的磚堆掩埋了人和車輛。煙囪與屋頂飛起,飛向天空的家具壓倒了人們。道路和橋梁也遭到了破壞。地震之后,國家啟用了嚴格的建筑標準,所有類型的建筑物都可以承受一定程度的震動。抗震設(shè)計隧道保護著貫通城市的各種管道,還研發(fā)了地震發(fā)生之后可以快速恢復供給的電氣線路或者水管。地震之后,學生們定期接受避險訓練,標記地震逃難安全道路的地圖至今仍然暢銷。曾有一個地震專家在某電視節(jié)目中說,以前發(fā)生過的災難與未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才是真正的恐怖。誰也預料不到什么時候會在哪座城市發(fā)生地震。那位專家略顯悲觀。大多數(shù)學者相信可以根據(jù)地表移動的特征預測地震,他的想法卻不一樣。專家直視著鏡頭說:“可能各位目前所在的地底下已經(jīng)裂開?!睂<胰绱宋Q月柭牐饏s絲毫不感到害怕。對金來說,地震和某個遙遠地區(qū)不斷發(fā)生的戰(zhàn)爭并無不同。其他國家發(fā)生海嘯,遭受了巨大災害,或者溫室效應導致冰山融化也是如此。對于金來說,有人扔石頭砸爛了花店的玻璃之后逃逸,比戰(zhàn)爭和地震倒霉多了。地震或者海嘯都是在人類束手無策的瞬間撲向所有人。因此,沒有什么可怕的。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只有自己遭遇不幸,這才是金所謂的不幸。
作為禮物收到的魚餅罐頭的保質(zhì)期為八年。金好奇地嘗了嘗,湯很咸,魚餅像網(wǎng)球一樣鼓了起來。除了緊急避難,很難有人會吃得下那個味道。最近就算是某個孤立的地區(qū),兩天之內(nèi)即可實現(xiàn)糧食供給。也就是說,為了熬過區(qū)區(qū)兩天,必須吃下這種像皮革一樣的魚餅。
金詢問超市老板有沒有魚餅或者烏冬罐頭。老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節(jié)目,十分確定地說沒有那種東西。金說曾有到訪這座城市的朋友給自己買過,老板立刻果斷地表示自己這家超市開了十六年,從來沒有見過那種罐頭。金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老板告訴他最前面的貨架上有幾種罐頭,讓他過去看看。金走進超市,想要看看都在賣些什么罐頭。他走過幾個貨架,看到了罐頭貨架。種類很多,卻并不是這個城市才有的商品。那是一些常見的海螺、金槍魚、秋刀魚、青花魚、蠶蛹、水果等各種罐頭。老板跟著來到貨架前,告訴金雖然沒有魚餅和烏冬罐頭,卻有很多即食食品,勸他買一點。金沒有回答,回到了卡車上。他在去往殯儀館的路上又去了幾家超市,到處也沒有看到那種防災罐頭。
4
金開車進入昏暗的殯儀館地下停車場,像入殮一樣不偏不倚地把車停在了線內(nèi)。金想要坐在駕駛室里小睡一會,突然想到貨廂是空的。黑漆漆的貨廂里,花圈散發(fā)著淡淡的菊花香味,像白天的月亮一樣發(fā)出微光。金進入貨廂,在花圈旁躺了下來。冷氣沿著后背傳來。在黑暗之中躺在一個又冷又硬的地方,金像是成為了一具等待裝殮的尸體。
如果老人的生命就這樣繼續(xù)維持下去,金今天晚上又無法守約了。老人的死亡對金來說,已經(jīng)離開悲痛嚴肅的世界,只留下了停滯不前的時間問題。金猶豫片刻,撥通了女人的電話。女人沒有問他什么事,只說了一句“知道了”。女人沉默不語,似乎十分惆悵。金告訴女人自己現(xiàn)在距離女人所在的地方足有四百公里,而且這里的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女人猶豫不決地問他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拔乙蚕朐琰c結(jié)束,事情又不是我能決定的。”金答道。女人沒有回話,可能是對金生硬的答復感到傷心。金因為每次都要注意這種微不足道、下意識的回答而略顯氣惱,卻又再一次解釋說不知道事情什么時候才會結(jié)束。女人調(diào)整語氣之后,開始談起什么事。金和女人通話的過程中內(nèi)心非常焦慮,擔心朋友會打來電話告知老人已經(jīng)去世。“你在聽嗎?”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女人的問話:“是的?!迸嗽谥v述來到咨詢室的顧客的事情。她可能一直在說這件事吧,金開始聽的部分是有一位顧客拿著已經(jīng)穿過幾次的內(nèi)衣要求退貨。女人一邊說著,一邊不斷嘆氣,她聽起來又累又煩。金承認自己曾經(jīng)因為女人的存在而熬過了某段時間,卻在聽到女人低聲嘆氣的瞬間突然覺得以后再也難以忍受女人的存在。當然,金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感受到女人的安慰與溫暖。不過,任何事都持續(xù)不了太久,總是很快就會消失。金突然覺得自己推遲心里已經(jīng)做下的決定非常愚蠢。他已經(jīng)與女人保持了足夠的距離,卻在女人的嘆息中只想離得更遠一些,內(nèi)心十分焦躁。女人停了下來,說不定她會在金開小差期間一直沉默不語。女人這次也問金:“你聽到了嗎?”金坦誠地回答:“沒聽到。”女人輕聲嘆了一口氣。金很想掛斷電話,于是承諾回去之后去女人家。金已經(jīng)很久未向女人承諾過什么了。如果金就此掛斷電話,女人會猶豫很久,糾結(jié)很久,然后再給金打電話。女人開心地問金大概幾點,金說等到某個人去世四個小時之后。女人第一次在和金打電話的時候笑了。很顯然,女人把金的回答當成了一個笑話。
掛斷電話之后,金去了殯儀館。殯儀館一共四層,十三個靈堂全部空著。一層的某個靈堂的大理石祭壇上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遺照。靈堂里既沒有喪主,也沒有吊喪客。祭壇上沒有水果、花束、香火,只有一張來歷不明的遺照擺放在那里??磥硎羌胰诵募?,在當事人去世之前已經(jīng)把遺照擺進了靈堂。照片中是一位白發(fā)老人,頭發(fā)整齊地向后梳起。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金卻可以確定不是以前認識的那位老人。照片的主人愉快地微笑著,眼神中透露出一種頑皮。那副表情似乎覺得自己還沒有死,照片卻被擺在哀悼的位置上很有趣。金在空蕩蕩的靈堂里看著那張照片,切實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已經(jīng)死去的,或者很快就要死去的是這張照片的主人,而不是他。金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曾認真考慮過死亡,卻也僅此而已。他還活著,死亡到來之前,是一件非常遙遠的屬于未來的事情——他并不想考慮這些。
黑暗像老人的呼吸一樣緩緩降臨。金站在殯儀館入口,看著掩蓋在黑暗的陰影中的荒涼農(nóng)田。有人向他借火。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殯儀館空無一人,金覺得那個男人可能也是完全出于責任心在等待某人的死亡以打發(fā)時間。男人也以同樣的眼光打量著金。他的西裝皺皺巴巴,打著黑色領(lǐng)帶的襯衣沾了幾處紅色的湯水印漬?!鞍?,制服臟了呢。白天忙完了才過來,我說了不用,還非要讓我喝碗辣牛肉湯。”男人可能是意識到金直盯著自己襯衣上的污漬,開口說道。他說喪服是制服,金笑了。如此一想,金似乎在停車場見過殯儀公司的車輛?!澳菑哪睦飦淼模俊蹦腥藛?。金回答說來自花店,男人繼續(xù)問:“還沒死嗎?”金尷尬地點了點頭。男人笑了,似乎很能理解金的窘境?!拔乙彩?,該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金離開殯儀館,來到國道邊,電話依然沒有打來。金擔心自己會和殯儀公司職員一起抱怨某人還沒死,于是延長了出來散步的時間。他站在國道邊,看向殯儀館的方向。他失神地望向明亮的巨大燈牌,隨口說了一句“看來還沒死吧”,隨后被自己的消極想法嚇了一激靈,趕快閉上了嘴。
這時,手機響了。如果是朋友打來的電話,說不定金會產(chǎn)生一種自己在督促老人死亡的負罪感。“還沒結(jié)束嗎?”是女人。金感到一絲安心,同時也變得焦慮起來。因為這種焦慮,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疏遠了女人。他以后和女人的通話次數(shù)會變得越來越少,偶爾見面會很無聊,語氣會越來越生硬,笑容也會逐漸減少。金越是這樣,女人就越會經(jīng)常打電話來,努力理解疏忽了自己、對自己不感興趣的金,某一天卻突然再也難以忍受這種惆悵和失落,嗚咽著大發(fā)脾氣,不久之后又會為自己的發(fā)怒而道歉。這種事情反復幾次,女人也會因為自己的心意沒有回應而感到委屈,埋怨和記恨金。這些事情反反復復,女人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愛金,說不定從剛開始這就不是一種愛,感到安心的同時又難免空虛。金除了等待那一瞬間的到來,沒有什么能做的。說不定金在那時才會對女人感到不舍。
金調(diào)整了冷淡的語氣?!叭绻愦呶?,我就必須得祈禱老人趕快死去?!迸诵α顺鰜怼E诵α?,金又變得焦慮起來。因為不能讓女人一直對他的真實想法一無所知。女人依然在笑,金突然對女人說了一句“到此為止吧”。女人沒聽明白,反問道:“什么?”金立刻考慮著要不要回答女人一句“玩笑到此為止”。他不想在只有殯儀館燈牌發(fā)光的漆黑平原上分手。而且,說不定這并不是他深思熟慮的決定,而只是一種即興的想法。說不定是因為他向著南邊行駛了四百多公里來到這里,身心俱疲才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女人反問道:“什么到此為止?”金回答督促自己的女人:“我們之間的交往?!迸送nD了一會,答道:“組長找我。你回來的時候小心開車。我會祈禱老人快點去世的?!彪娫拻鞌嗔?。金本以為自己會變得輕松,沒想到心情反而變得十分沉重。
國道已經(jīng)被黑暗籠罩,望不到盡頭。金蹲在原地,拿出一根煙叼在嘴里。一輛大型貨車從身旁經(jīng)過,地面晃動,一陣強風吹過,黑色的尾氣也飄過之后,道路恢復了沉寂。金連續(xù)抽了三根煙,站起身來,看到有個什么東西正在逐漸向自己靠近。那是一個小白點。小白點一直在移動,逐漸變大變近。走近一看,朦朧中顯現(xiàn)的是一套白色運動服。那是一個胸部和后背掛著號碼牌的馬拉松運動員。他經(jīng)過金的身邊時,發(fā)出了呼呼哈哈的聲音,金可以清楚地聽到他通過鼻子與嘴巴保持一定間隔的平穩(wěn)呼吸聲。金目送著馬拉松運動員沿著被黑暗吞噬的國道逐漸消失。小白點逐漸變小,最后像躲起來一樣,不見了蹤影。小白點消失得無影無蹤,金再次意識到道路向著黑暗那頭看不到的地方不斷延伸。他向著小白點消失的方向走去。
金走了一會,身后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口哨聲。金停在原地。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輛同款卡車。沒有風聲、車輪聲,也沒有貨廂中物品的撞擊聲。金覺得可能是自己聽錯了??ㄜ嚱?jīng)過身邊時,他卻再一次清晰地聽到了口哨聲。好像是黑暗中不見蹤影的駕駛員吹的。金好奇地盯著口哨聲中全速前進的卡車??ㄜ嚊]有減速,沿著彎道行駛途中像是被金的視線嚇到,突然越過斜線,開始在路面打滑。卡車瞬間撞到護欄,向旁邊倒去。金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發(fā)出一陣短暫的感嘆,卡車已經(jīng)著火,很快被熱氣包圍。吞噬卡車的火苗照亮了黑夜中的國道。車上沒有駕駛員。不知道是火苗已經(jīng)將他吞噬,還是他已經(jīng)順利逃生。
金看著火光,拿出了手機。他沒有打給警察、救生員或者醫(yī)院的急救中心,而是打給了女人。女人沒有接電話。她可能是在聆聽顧客的抱怨,或者依然十分生氣。過了許久,女人才接起電話。女人什么話也沒有說,只聽得到她細長的呼吸聲。那個聲音冷靜而有規(guī)律,奇怪地讓金的內(nèi)心安定了下來。金跟隨著女人的呼吸聲,呼氣,吸氣。他為了配合女人的呼吸,需要稍微加快呼吸的節(jié)奏。他試了幾次,卻依然很難跟得上女人的節(jié)奏,于是立刻向女人表白了愛意。女人沒有說話。金害怕女人一言不發(fā),也害怕女人說些什么,他索性想一句說一句,不給女人回答的機會。金訴說了長時間注視女人的愉悅,第一次偶然觸碰到女人的胳膊肘時的心跳加速,第一次與女人拉手時的那種謊言般的陌生感,以及讓他冷靜下來的女人的柔軟呼吸聲。金還談到了害怕被女人拒絕的不安,意識到自己愛上女人的瞬間的激動。金意識到自己對女人說的這番話都是自己至今為止從未考慮過的,全部像是在哪里讀過的或者聽來的。說不定他只是復述了女人的期待。這些話太過俗套,很難讓人相信是真心話,卻又反而聽起來更像是真心話。
金不斷說著這些連自己也難以理解的話,說不定完全是因為他獨自站在黑夜的國道邊,附近的發(fā)光體只有殯儀館的燈牌和著火的卡車。燈牌距離很遠,卻依然明亮可見,看起來不只是那棟建筑的指向標,更像是指引著被黑暗吞噬的整座城市。還可能是因為,這座城市的所有學生會定期接受避險訓練,市民們像護身符一樣隨身攜帶著發(fā)生地震時可以安全回家的地圖。又或許是因為,防災食品烏冬和魚餅罐頭只在老生意人也不知道的某個地方售賣,有人在不明確的災難威脅中只因為衰老而徘徊在死亡的邊緣苦苦硬撐。如果是在金居住的那座城市,如果沒有這種不安與恐懼,說不定他依然會對女人十分冷淡,偶爾親切相待之后也會擔心女人誤會而心驚膽戰(zhàn)。
女人開口問金有什么事。女人的提問十分地稀松平常,金完全猜不到自己的表白是讓女人感到開心還是興奮,或者是不太滿意,又或者變得更加生氣。金向女人說出那些話時,只覺得自己十分陌生,這種感覺又使他認為說不定那種表白的一部分是出于真心。
然而,不管金是否出于真心,不管女人的心意如何,金會很快因為這種被恐懼催生的表白而羞愧難堪,會因為這些話無法挽回而惱火,會努力搪塞這些話所引發(fā)的后續(xù)狀況與感情,卻又揣測著自己當時內(nèi)心涌動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金想到這些,突然掛斷了電話。他擔心女人會先打回來,猶豫著是否應該接聽,電話卻始終沒有打來??ㄜ囈廊辉诿土业厝紵?。金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注視著如祭祀燈般發(fā)亮的火光。
片惠英,1972年出生于韓國首爾,2000年以短篇小說《抖露水》入選“首爾新聞新春文藝”,從此步入文壇。已出版?zhèn)€人短篇小說集《傍晚的求愛》《少年易老》、長篇小說《洞》《去了西邊的樹林》等。作品曾獲“東仁文學獎”、韓國“年輕藝術(shù)家獎(文學類)”、“李孝石文學獎”、“韓國日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