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騰飛
(嘉興學院 文法學院,浙江 嘉興 314001)
從文化空間及文學生態(tài)的角度看,學界對清代科舉有著復雜多元的認識。清代是多民族文化交融、互攝的重要歷史時期,科舉為各民族志在仕途的文化精英們劃定了統(tǒng)一的文化視野、落實了語言要求、指引了攻讀方向,為民族共同體的意識建構奠定了堅實基礎。在此視野下,清代蒙古文人的漢詩作品不可視作一般性的文學文本,作為一類特殊的跨民族文化現(xiàn)象以及文學遺存,其背后蘊含著深刻的文化交流印記,并保存了鮮活的文化空間與文學現(xiàn)場。這為我們重新審視、評價清代科舉制度提供了一個新的參考維度,在民族文化交流史料的挖掘上同樣頗具意義。
在傳統(tǒng)詩文領域,蒙古文人陣容可觀,著述弘富,且印證著蒙漢民族間的文化融合及文學交流,歷來為研究者們所重視。近年來,清代蒙古文士的個案討論與群體研究取得了長足進展,清代有漢詩創(chuàng)作的蒙古族詩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近90位,其中有詩集行世者40多人。深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科場中人,且涌現(xiàn)于清中后期。(1)根據(jù)《古代蒙古作家漢文著作考》《八旗藝文編目》等資料統(tǒng)計,清乾隆朝之前有漢詩創(chuàng)作的蒙古文士只有色冷、牧可登、奈曼、保安等寥寥數(shù)位,他們雖留有漢詩,但所作不多。這一群體之所以呈現(xiàn)出這樣的階層和時代分布,與民族融合的歷史進程及八旗科舉制度的發(fā)展密切相關。
前人研究表明,清前期蒙古族士民的整體漢化程度比較有限,無論是邊地的蒙古族士民,還是隨朝入關的八旗子弟,均未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詩文寫作。即便是在乾隆朝,蒙古人中若偶見儒雅知文者,亦會被當作奇人佳話而記載。(2)如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卷四載乾隆初蒙古“敖漢王”事,稱其“儒雅頗讀書,朝中稱為‘敖漢先生’。張少儀《八溝謠》:‘蘚垣蘿屋出書聲,總角兒童讀且耕。聞說經(jīng)帷開毳帳,爭呼敖漢作先生?!闭褩啞秶[亭雜錄》卷九亦載:“敖漢部落為元太祖第四弟某王裔,其臺吉額駙彭楚克林沁者,尚簡親王郡主。通文藝,熟習遼金元諸代事。嘗與裘文達公談三史事,裘為之瞪目。然以他書卷詢之,彭亦不能驟答也。純皇帝呼之曰:‘敖漢先生’,見《御制詩》注中?!迸c此相對應的正是清前期蒙古科舉漫長的草創(chuàng)歷程。在清初鼎革階段,蒙古士子均以蒙古文參加考試,清廷對蒙古士子的漢文化素養(yǎng)幾無要求。順治八年(1651),清廷首開蒙古鄉(xiāng)試,蒙古子弟與漢族生員分開考試。通漢文者以蒙古語譯漢文一篇,不通漢文者僅需作蒙古文一篇??滴跄觊g,清廷詔令蒙古子弟與漢童生統(tǒng)一試以漢文,同場同題,并不再為蒙古人設單獨的生員、舉人和進士額數(shù)??婆e考察內容逐漸向漢文化傾斜是清初以來八旗科舉的整體趨勢。對蒙古生員而言,他們的科舉考試難度不斷增加,康熙、雍正兩朝的蒙古族中試者額數(shù)較前朝大為減少。
但隨著政局的穩(wěn)定,蒙古子弟對科舉的熱情日益高漲。誕生在京師或駐防地的蒙古八旗子弟更接近傳統(tǒng)的漢文化圈,他們享有相對優(yōu)厚的文化資源,由此成為蒙古科舉的主力軍。張力均指出:“康熙朝統(tǒng)一臺灣后,國家進入經(jīng)濟恢復和發(fā)展時期,八旗蒙古子弟靠立軍功入仕遠不如科舉容易順暢……他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學習和掌握漢文化之中,力求榜上有名,入仕做官?!盵1](P.38)乾隆二十二年(1747),科舉恢復試帖詩(3)在清人詩文集中,“試帖”與“試貼”兩種寫法并存,本文表述采用“試帖”。涉及相關書名、詩題、內容時,則依據(jù)作品原文。制度,同年,康熙間八旗文試前所加的騎、射考試亦停止,主要教習滿、蒙古書及弓箭的八旗蒙古義學也于次年被官方裁汰。(4)八旗蒙古義學主要招收左領下幼童或10歲以上者,教習滿洲、蒙古書和弓箭,清廷于乾隆二十三年(1478)裁汰了八旗蒙古義學。參見王風雷《蒙古族全史·教育卷》下,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08頁??v觀乾隆朝以來的八旗科舉制度改革,以漢語詩賦取士的科舉政策得到穩(wěn)固,富有民族色彩的騎射則越來越被邊緣化。咸豐年間鐘秀的《古豐識略》記載了歸化一地的文教盛況:“按我朝,以八旗重兵,分駐各要地,揆文奮武,所在皆然。自乾隆初,始以右衛(wèi)駐防,移駐綏遠城,投戈講藝,息馬論道,文學之士,爭自濯磨,俊義遍于膠庠,匯征登夫皇路,科第甲乙,蔚然炳然。”[2](P.35)歸化城為古豐州地,今屬呼和浩特地區(qū),《古豐識略》為該地區(qū)的首部方志。這段文字描繪了乾隆朝后蒙地八旗文教、科第的繁盛景象。如果說清前期的科舉改革倒逼蒙古子弟學習漢文、攻讀儒家經(jīng)典,促進了蒙古族文士的漢化進程,那么乾隆年間的科舉改革則為蒙古族文士提供了更為優(yōu)厚的文學生態(tài)。可以說,乾隆一朝是蒙古族科舉以及文學發(fā)展的重要轉折期,蒙古八旗科舉與文學之間的耦合關系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蒙古族的漢文作者并不局限于科舉文士,邊地王公、世家女眷中也時而得見,但整體看來,科舉文人在蒙古族漢文作者中占有絕對比重。據(jù)統(tǒng)計,清代中期(康熙至道光朝),蒙古族有漢文創(chuàng)作者30余位,其中高中進士者18人。清代后期(道光朝至清末),蒙古族漢文創(chuàng)作者有40余位,其中高中舉人及進士者多達26人。(5)參見多洛肯《清代八旗蒙古文學家族漢語文詩文創(chuàng)作述論》,載《民族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多洛肯、賀禮江《清代后期蒙古文學家族漢文詩文創(chuàng)作述論》,載《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清中葉以來,夢麟、和瑛、松筠、博卿額、法式善、托渾布、柏葰、花沙納等文學成就較高的蒙古文士,均是乾隆朝科舉入仕。在整個清代蒙古族的詩文寫作中,無論是文人數(shù)量、存世著作還是文學成就,八旗科舉文人均占有顯著奪目的地位。因此,與清代詩壇上遺民隱士、布衣草野、女性閨閣、方外僧道等作家群多點開花的局面不同,蒙古族詩文寫作群體的階層屬性略顯單一,他們絕大部分屬于仕宦文人階層。
清代蒙古八旗科舉還直接催生了一些蒙古文學家族。平步青《霞外攈屑》云:“國朝自順治三年丙戌會試,至光緒九年癸未,凡百二科,宗室、滿洲、蒙古、漢軍洎各省,科第傳家、清華接武者,僂指未易數(shù)?!盵3](卷一《繛汋山房睉記》)前人已經(jīng)注意到,清代“科第傳家”者同樣包括蒙古族。參考蒙古族中科第顯赫的和瑛、法式善、博卿額、恭釗等家族,其漢語詩文創(chuàng)作皆能夠傳承數(shù)代。與漢族諸多動輒綿亙百年的文章巨族相比,這些科第家族的數(shù)量、規(guī)模、持久性雖稍顯遜色,但如果進一步剖析家族內部的文化結構與濡化范式,清中葉以來的蒙古世家與漢族的簪纓名門已經(jīng)相當接近了。
法式善、和瑛兩大家族是蒙古族科舉文章之典范。在這兩大家族內,祖輩、父兄均能夠給予后生晚進殷切的功名矚望,并將其落實為具體翔實的科場、詩文指導,其文脈家風由此得以傳承賡續(xù)。法式善自云:“余曾祖管領公、祖員外公皆喜讀書,勤于職事。余父始以鄉(xiāng)科起家。余祖嘗戒法式善曰:‘汝聰明,當讀圣賢書,勿以他途進!’”[4](《重修族譜序》P.112)法式善在贈予兒子桂馨的詩中說:“場屋燭七條,杏花紅一色。十年風雨聲,讀書此榮極。汝茲年十九,凡是宜勉力。”[5](《再題禮部所刊會試錄登科錄后》P.281)其殷切之情,溢于言表。和瑛之孫謙福自幼承家學,自稱“先子半世嘆商瞿,晚歲獲我如紺珠。錦襁繡褓綺羅襦,石麟蠟鳳愛無殊。少長親授詩與書,相期云路驂神駒”[6](《歲臘記夢》P.78),交代自己承詩書之澤,荷家門之望。謙福對子侄同樣抱有極大的功名期待,他曾督促侄兒錫珮讀書,見其天資聰穎,喜而賦詩以示勉勵?!蔼毮罾凼阑?,不可無此續(xù)。富貴等浮云,兒孫自有福。貽謀金滿,不如教之讀。六經(jīng)具根柢,入門尋歸宿。譬如構堂室,榱杗先版築。百式煩搜羅,兼收而并蓄。又若賈求售,必先韞諸櫝。文字貴清真,要有胸中竹。宋艷與班香,馬工兼枚速。擲地鏗精金,摩空戛鳴玉。圓若珠走盤,高如建瓴屋。百煉鋼始柔,九轉丹初熟。鳴則必驚人,飛而定食肉。青紫拾芥耳,余事博科目。”[6](《督錫珮侄讀書見其資性聰穎可期成立喜而賦詩以示勉》P.68)此詩凸顯了謙福對后輩讀書方法及為詩之道的具體指導:涵養(yǎng)上要以儒家六經(jīng)為根底,見聞上要廣泛搜羅各類文獻,文字上要出落為清新自然、圓融遽密??芍^反復叮嚀、關懷周至。謙福雖聲稱“青紫拾芥耳,余事博科目”,但當錫珮下筆成文、科第有望時,謙福又作詩云,“果是云霄名桂種,天葩才吐已奇香”[6](《錫珮侄初學為文下筆頗有思致口占志喜》P.69),喜悅之情、折桂之盼躍然紙上。這些細節(jié)是當時八旗蒙古家族內部文化教育、科第傳承的縮影。
詩文世家的出現(xiàn)標志著傳統(tǒng)漢文化在蒙古家族的凝定與持久傳承。頗有意味的是,清廷其實一直擔憂八旗徹底漢化,官方在八旗科舉上亦作了相應改革?!豆咆S識略》載:“洎道光中年,始停止駐防鄉(xiāng)會試,非重武功而輕文德也。國家自入關定鼎,以騎射為先務。帖括章句,原藉以為取士之方。八旗子弟進身之始,不專賴此?!盵2](PP.35~36)駐防八旗子弟的科舉應試也曾改為文字翻譯科,重點扶持滿、蒙等民族語言,如駐防杭州的貴成本為道光癸卯(1843)科的舉人,于道光三十年(1850)翻譯會試及第。有的蒙古文士自此無意仕進,如駐防鎮(zhèn)江的蒙古文士燮清,其弱冠時應童子試冠軍,文科改制為翻譯后,“遂無意進取,日以訓迪后進為樂”[7](卷末延釗跋文)。事實上,憑借常規(guī)科舉入仕似乎更得八旗蒙古文人之心,如衡瑞為蒙古族名臣倭仁之孫,曾以祖蔭賞舉人,“恒以科名非戰(zhàn)取為憾,壬辰春,始獲登雁塔入詞林”[8](卷末張翼廷跋文)。從以上案例看,清中后期的八旗蒙古文士對傳統(tǒng)科舉出身之執(zhí)著并不亞于漢族文士。
龔自珍嘗言:“科以人重科益重,人以科傳人可知?!?《己亥雜詩·五十四》)許承宣《掌院學士徐公壽序》亦言:“國家用人,與人所以見于天下,不岀科名、文章二者。非文章無以重科名,非科名無以見文章。”[9](卷下《掌院學士徐公壽序》)考察清代蒙古文士生平,“科以人重”“人以科傳”的態(tài)勢貫穿始終??婆e功名影響了他們的寫作范式,并為其文學交流與創(chuàng)作存世提供了保障;熱衷詩書的崇文家風又能反哺子弟的科第,鞭策他們紹繼祖德、光大門楣。自唐以后,科舉與文學的耦合關系廣泛見于各個時代,而在清代蒙古族文人群體中的體現(xiàn)最為集中和具體。
在科舉時代,“學而優(yōu)則仕”是士子普遍的人生追求。對于八旗蒙古文人而言,科考與為宦經(jīng)歷幾乎構成其生涯的全部。自乾嘉以來,博明、法式善、和瑛、柏葰、延清、錫縝等蒙古文人俱是如此,“學”與“仕”的經(jīng)歷幾乎貫穿終生。戴璐《藤陰雜記》曾載蒙古族詩人博明事跡云:“人有叩其姓氏者,答云:‘八千里外曾觀察,三十年前是翰林’。又云:‘一十五科前進士,八千里外舊監(jiān)司’?!盵10](P.74)博明的仕途人生是諸多八旗蒙古科舉文人的縮影,他早年奮戰(zhàn)科第,后來多身居要職,其詩文創(chuàng)作既展現(xiàn)了縉紳士大夫的心路歷程與宦跡邊功,也流露出濃厚的紗帽之氣。
柏葰早年不第,于道光六年(1826)終成進士,此后屢掌文衡,五次出任鄉(xiāng)會試考官,最終因戊午科場案牽連,下獄論死。柏葰一生的行藏得失與科舉關系十分密切。查閱柏葰所著的《薜箖吟館鈔存》,與科考密切相關或帶有濃郁科舉氛圍的詩作隨處可見,早年府試、科試階段的詩作有《府試蠟梅》《科試試院古槐》《閱題名錄》《府試盆梅》《府試水仙》等,落第感懷詩有《下第出都宿邯鄲》《道出鳴謙驛》等,為官后的典試詩作有《典試山左紀恩即呈郭蘭石大廷尉尚先》《試院即目》《辛丑十月考試恩監(jiān)闈中步龔季思宗伯守正原韻》《戊午秋闈朱桐軒大司農以聚奎堂王衷白詩步韻見示》等,這些詩作或自述胸臆,或步韻庚和,系統(tǒng)再現(xiàn)了他的科舉經(jīng)歷及仕途人生。除柏葰之外,蒙古八旗中的許多文士一生與科舉結緣頗深,“學”與“仕”的歷程體現(xiàn)在詩文創(chuàng)作與文學交流中。
在科考前期的求學階段,八旗蒙古子弟能夠與滿、漢文士結為師友,朝廷及地方書院、私塾成為他們重要的文化活動空間。白衣保(字鶴亭,察哈爾鑲黃旗人)與國柱(字天峰,博爾濟特吉氏,滿洲籍)相識于國子監(jiān)。白衣?;貞浽唬骸扒”?,予年十五,蒙恩入國子監(jiān)學,以東魯孫在原先生為師,以滿洲國天峰為友,師友啟迪,學為韻語?!盵11](卷首《鶴亭詩稿自序》)縱覽白衣保的《鶴亭詩鈔》,他與師友孫諤(在原)、國柱(天峰)的贈答唱和之作幾乎貫穿全集,如《郊居病中懷在原師》《送在原師二首》《人日懷在原師》《夜月懷在原師》《晚秋懷天峰》《七夕懷天峰二首》《登聽濤亭懷天峰》等,可見這一跨民族的文學網(wǎng)絡持久而穩(wěn)定。
與為官后的應酬往來相比,微時文學切磋、酬答結下的文人情誼更為簡單、純粹。如友人云恒焜(6)恒焜字舒翹,蒙古正白旗人,同治三年(1864)舉鄉(xiāng)試。,“性耽吟詠,情尚風騷,撰帖括之暇,間擬古近體。無不虛心就正,折節(jié)求明以期于愜心。貴當而后已,非此以干譽也”[12](卷末景閏跋文)。晚清鎮(zhèn)江文人張寶森與延清互為詩友,他在延清《錦官堂試貼序》中寫道,“余家貧,以課童蒙自給,子澄時時至至,則清談不輟。嘗約為試帖詩,日或各得數(shù)首,每當落日氣清,輙躑躅行吟于溪橋竹木間,推敲聲病,斟酌分寸,及暝而返,得月則返益緩,或遇嚴寒,微霰簌簌落襟袖間,膚盡生栗,而吾兩人咿唔辯論,尚未休也。見者笑以為癡,而吾兩人則弗之顧”[13](P.31)。延清少時駐防于鎮(zhèn)江,與當?shù)貪h族文士多有來往,友朋之間推敲課藝、試帖是當時地方文人間的日常文學交流。張寶森該序回憶了延清和自己刻苦吟詩、切磋談藝時的融洽與忘我,刻畫了兩位清貧書生談詩成癡的生動情景,同時也彰顯了蒙漢文士在科考生涯中結識下的真摯情誼。
在備考科場的求學歷程中,依托于父輩的仕途宦跡及人脈資源,許多蒙古文士得以結識各地滿、漢文士,或拜其為受業(yè)恩師,或與之結為學伴詩友,從而形成文人階層多元、地域民族各異的文學網(wǎng)絡。以晚清恭釗家族為例,這一蒙古家族內的文學名家包括恭釗及其兄恭銘、侄瑞洵、宗侄錫縝、錫綸等。恭銘、恭釗為琦善之子,琦善延請道光壬午進士、海寧文士朱栻之為長子恭銘授課,恭銘早逝后,朱栻之將其試帖詩集《石眉課藝》整理付梓,并親自為其撰序。錫縝的詩友圈和其父保恒的宦跡亦頗有淵源。錫縝隨父任職西安時,始從楊澹人學為古詩文。保恒任職徐州時,又為錫縝的胞弟錫綸延請彭城名士孫運錦為師,隨后錫縝與孫運錦結為詩友,并為其詩集撰序。楊鍾羲《雪橋詩話》載:“厚庵都護嘗輯師友倡和之作為《感舊拾遺集》一卷,中如楊澹如昌朝,湖北大冶縣諸生,道光庚子,厚庵侍桓靖公(保恒)官西安,從澹人游,始學為詩古文。澹人寄籍平利,試陜闈久不售,奔走衣食于文字以死。劉子香心龍,江蘇吳縣人,道光癸卯舉人。周弢甫,陽湖諸生。孫心仿運錦,江蘇銅山縣孝廉方正。劉子迎達善,陽湖人,道光甲辰舉人,官登、萊、青道。”[14](P.1575)不難發(fā)現(xiàn),錫縝文學網(wǎng)絡中大多是科場中的漢族文人。錫縝《送劉子迎同年達善下第南歸,兼寄弢甫》一詩曰:“十年前知劉子名,今年同試來春明。試罷送子吾亦去,南枝北風重行行。吾宗蒙古事騎射,授以書籍視不凝。頗媿與子同歲生,眼向江表青山青。返棹揚州語弢甫,吾今侍宦仍梁城。(盧臺寧河縣治寧河即梁城所也)梁城瀕海三十里,君輩跨鶴吾騎鯨。前年訪碑萃墨亭,未過淮浦心怦怦。劉子覯止甚非偶,相期他日不勝情?!盵15](卷二)詩中“劉子”即劉達善(7)劉達善,字子迎,原籍江蘇,改籍順天府大興,道光甲辰舉人,曾任祁陽知縣、湘鄉(xiāng)知縣等職。。道光二十四年(1844),錫縝與劉達善同舉順天鄉(xiāng)試,此詩是友人下第時的寬慰之作。詩中還提及江蘇陽湖諸生周弢甫,亦劉達善所紹結識的摯友。錫縝將二人視為生平知己,平時于道義、學問上互相砥礪。詩中對友人不授予以同情,相期他日重逢。從科第文化空間考察八旗蒙古文學世家,可以具體探索跨民族文學交游網(wǎng)絡的形成。
此外,許多仕宦文人均有巡查書院、典試監(jiān)考之舉,蒙古文士亦多有此經(jīng)歷。在他們及第后再次回到書院、試院時,已經(jīng)由原來的“應試者”變成了“選拔者”,其階層身份、文人心境的轉變同樣體現(xiàn)在所作詩文上。他們有的以過來人的身份回顧往日甘苦,勉勵后學,有的則記錄試院情境,還原科考場景。如和瑛曾任職安徽,作《潁州府試院即事贈諸廣文》一詩,詩人以“諸君莫厭官閑冷,我亦三條燭下客。居官共矢玉壺冰,掄才明月倒海索”[18](P.696)之句勉勵同僚盡心育才、取才。布彥《聽秋閣偶鈔》卷四有《初至保定,值縣扃試畢,并聞邑侯述試童情事,感而有作》一詩,描繪了保定童試選拔的混亂及冷清,反映出地方文教的薄弱。在此類作品中,更多的是蒙古、滿、漢諸同考官的聯(lián)吟唱和。在漫長的典試過程中,消磨日晷并非易事,但足以成為考官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契機。個人的撫今追昔、同僚間的贈答酬唱成為典試詩作的常見題材。柏葰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充江南典試正考官,有《辛亥秋闈翁遂盦前輩心存用聚奎堂壁間韻見贈奉和》《奉酬杜芝農中堂受田用前韻見贈大作》《前意未盡更成一律》《用聚奎堂壁上韻奉酬舒云溪少農興阿》數(shù)首詩紀之,均是他在典試期間與漢人名臣翁心存、杜受田、滿洲文人舒心阿的步韻唱和之作。柏春亦有《和董醖卿觀察書院監(jiān)試感賦》四首,記載了監(jiān)試的所見所感,頗值一讀,如其二、其四詩云。
名山講席帝京南,濟濟英髦圣教涵。執(zhí)卷一時爭甲乙,傳經(jīng)幾輩出青藍。朦朧竟誤梨云幻(詩題“一樹梨花落晚風”乃皮日休《詠鷺鷥》詩也)霡霂猶遲杏雨酣。笑我壯心如見獵,冒寒縮手效庭參。
憶從負笈拜名賢(乙酉在金臺書院肄業(yè)山長為顧南雅先生)小契文場翰墨緣。鎖院釣鰲頻毷氉,金臺市駿亦纏綿。結來夏課依山斗,分得春膏潤硯田。一自瓣香傳鹿洞(朱蕉堂師時任順天府丞),不堪白首說彭宣。[19](P.25)
董醖卿即揚州文士董恂,在京期間屢次擔任會試主考官,是柏春的主要詩友。在以上第一首詩中,柏春盛贊了英才濟濟、青出于藍的文教盛況,并記錄了本場考試的試題,末句用“見獵”形容自己見到試題后的技癢難耐,亦欲小試身手。在第二首詩中,詩人回顧了自己讀書求學的經(jīng)歷,追憶科場中與漢人師長名賢結下的翰墨之緣。頷聯(lián)含蓄交代自己當年曾困于科場,頗有恓惶、失意之感,頸聯(lián)、尾聯(lián)深情回憶了自己向諸位名賢商榷風雅、叩問課藝時的勤學歷程,并以南宋朱子、西漢彭宣等古先賢比之師長,充滿崇敬之情。這兩首七律措辭典雅,文采綺麗,深得“庚揚美盛”之詩教,堪稱蒙古文士總結、追思科第生涯的代表作。
縱覽清代蒙古族的漢詩作家群體,科舉為宦經(jīng)歷在他們的生平履歷、寫作生涯中影響甚大。而與科第文化密切相關的家塾、書院、試院等求學、監(jiān)試場合成為蒙古、滿漢文人交流頻繁的重要場所。從他們早年備考應試的辛勤練筆、下第及第的流連詠嘆,再到為宦后典試期間的感懷追思、疊韻酬唱,形成了一個以“科第文化”為核心專題的寫作情境,由于蒙古八旗身份的特殊性,這一寫作情境同樣可以看成一個跨民族文人交流的特殊文化空間。其中,各民族文士以漢語詩文為溝通媒介,贈答往來,切磋詩文,結下了深厚的師友情誼與文字之緣,這無疑為清代民族文化共同體建構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有著積極意義。
科第文化空間不是一成不變的封閉結構,而是歷朝科舉政策影響下科第文人的文化活動及交流場域疊加的總和??婆e制度在這一文化空間中處于核心地位,引領著文人的文化視野和備考方向,也左右著文人科考命運的升降沉浮。在科第文化空間中,科舉制度的改革不啻為內在“文運”樞紐的轉變??v觀清代諸多科舉改革,對當世文學影響最大、波及范圍最廣的當屬乾隆二十二年恢復的科舉試詩制度。“科舉恢復試詩所暗示的君主崇尚詩學的意向及藝術觀念,無論對整個社會還是詩壇都是個極為重要的信息?!盵20]對于依托八旗科舉出身、與科舉仕途關系密切的蒙古文人而言,這一制度變革尤為重要。從他們早期生涯的科考選拔到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審美崇尚,均可看到試詩制度帶來的深遠影響。
科舉試詩肇自唐朝,北宋因王安石變法而罷科舉詩賦,元明兩代延之,至乾隆而復振。在試詩改革實施之前,蒙古子弟原本可通過官生或筆帖式等途徑直接取得鄉(xiāng)試資格。但自順治十一年(1654)始,清廷取消了蒙古博士、有品筆帖式等直接參加會試的資格,只有舉人身份才可以應考,并要求一律在京參加會試。乾隆二十二年,清廷頒布諭旨令會試第二場表文改為五言八韻唐律,拉開了科舉試詩改革的序幕,并逐漸影響到鄉(xiāng)試及以下的各級考試。乾隆二十四年,鄉(xiāng)試于第二場今文外亦改加試五言八韻唐律一首,照會試一體辦理。乾隆四十七年(1782),詔令試詩由二場移至頭場,并頒旨稱,“若頭場詩文既不中選,則二三場雖經(jīng)文、策問間有可取,亦不準復為呈薦”[21](P.496)。在整個科考系列中,詩歌的地位顯得愈加尊崇。清廷最初下令改考詩歌時,也曾考慮到“邊方、北省聲律未諧,驟押官韻,恐不能合有司程式”[21](P.357),但同時又表示“至下科會試時,則三年之功自宜研熟,不妨嚴其去取”[21](P.357)。這意味著,對蒙古科考士子最為重要的鄉(xiāng)試、會試均有試詩內容,且錄取越來越嚴格。
試帖詩題前有“賦得”二字,形式固定,格律嚴謹。其中鄉(xiāng)試、會試用五言八韻之體,童試用五言六韻。乾隆間文士阮葵生云:“試帖詩不過八十字耳,而體物緣情,鋪陳排比,上之賡揚美盛,下之刻畫景物,讀之可以見胸襟器識,腹笥才情,孰謂小技未尊乎?”[22](P.431)這是對試帖詩學的精妙概括。清中葉以降,八旗蒙古文士創(chuàng)作了大量試帖詩作,其數(shù)量之多、題材之廣,頗值得注意。其中不乏自成卷帙、以“試帖”名集者,如法式善《存素堂試帖詩鈔》一卷,謙?!锻┤A竹實之軒試貼詩鈔》一卷,恭銘《石眉課藝》一卷,延清《錦官堂試貼》二卷、《四時分韻試貼》四卷、錫縝《退復軒試貼詩》二卷、《退復軒試帖未棄草》一卷。此外,另有不少蒙古文士將試帖詩作附于集中或卷末,如博明《西齋詩草》中存有《賦得鴨綠平堤湖水明》(五言六韻得流字)、《賦得牧童遙指杏花村》(五言八韻得春字)、《賦得人淡如菊》(得芬字)、《賦得瓶內白蓮》(得鮮字)、《賦得三賦白圭》(得寒字)等,和瑛《易簡齋詩鈔》中有《賦得鹖旦不鳴》《賦得家在江南黃葉村》等,《太庵詩草》中有《賦得虞美人》(限愁字)、《賦得飼池魚》(易簡齋詩鈔作《飼池魚》)《太平府童試賦得磨兜堅銘》(得言字五言八韻)、《潁州府童試賦得龍華會》(得光字五言八韻)等,后兩首當是典試時技癢與考生同題而作的試帖詩。布彥《聽秋閣詩鈔》四卷,其中前兩卷均為試帖詩作。恒焜《臞鶴詩存選刻》卷末附試帖詩五首,分別是《一洗萬古凡馬空》(得龍字)、《桃花流水鱖魚肥》(得魚字)、《寒夜客來茶當酒》(得茶字)、《歲寒三友》(得三字)、《晚來天欲雪》(得來字),其中《一洗萬古凡馬空》為詩人參加甲子順天鄉(xiāng)試之題。他們平日練筆精勤,創(chuàng)作豐贍,對自己所作的試帖詩比較珍惜,故其作多收于集中。即使是無需科舉,憑借祖蔭即可獲得高位的蒙古文士,亦將試帖詩視為詩學啟蒙或群聚研討的對象,對其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如清末旺都特那木濟勒《如許齋集》獨列“排律”一卷,均為五言八韻的試帖詩。在文體觀照上,八旗蒙古文士通過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力求提升試帖詩的文學品格,在整個寫作生涯中,試帖詩學的影響也每每可見,整體可歸結為三個方面。
一是格律詩學的啟蒙與引領。清代試帖詩的體制格式嚴于前代,且題目多出自經(jīng)史,或前人掌故、詩句、成語等。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一般文士而言,長達八韻的詩歌形式對其漢文化素養(yǎng)有著極高的要求。在獲中科第之前,大多數(shù)蒙古文人與滿漢及各族士子一樣,必須熟諳科考內容流程,鉆研時文制藝。清人任聯(lián)第云:“試帖著為功令,學者童而習之。自鄉(xiāng)會試以至詞館,諸公莫不潛心致力于此?!盵23](卷首《七家詩輯注匯鈔序》)作為當時科舉文士“童而習之”的基本功,試帖詩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格律詩學的知識養(yǎng)成。格律詩中最基本的平仄對仗、排比聲韻、掌故化用,均可從試帖詩中習得,由此掌握古典詩歌的其他各類體式。在此基礎上,許多蒙古文士的詩學天賦被激發(fā),由“知之者”變?yōu)椤昂弥摺蹦酥痢皹分摺?,如謙福“生平無嗜好。早歲舉業(yè)之暇,即攻古近體詩。通籍后,尤肆力焉。洎乎引疾家居,藉詩遣日,著作益富”[6](錫珮跋文P.133),恭釗“自束發(fā),從師習貼括業(yè),佔畢之余,學為古今體詩”[24](卷首自序P.63),恒焜自云“自二十入泮后,即事吟哦,家山尊嘗責余不務正業(yè)”[25](卷首自序)。許多蒙古文士在攻習舉業(yè)之暇培養(yǎng)出吟詠之才,甚至終身耽于吟詠。
二是詠史、詠物、寫景等題材內容的反復摹寫。清代試帖詩雖“題之種類詠古、詠物、言景、言情、天文、地理、草木、蟲魚,無所不有”[26](P.278),但整體可凝縮為“懷古詠史”與“寫景詠物”兩大類。縱觀清代蒙古諸科舉文人的詩集,其中與試帖詩創(chuàng)作思維、推敲手法相類的寫景詩、詠物詩、詠史詩占有海量篇幅,且多出以近體律詩、絕句等大型組詩形式。如法式善有單獨的詠物詩集《存素堂詩稿》,列詠物詩240首,每首取一字為題,分詠天文、地理、器物、草木、禽鳥等,其題材內容與試帖詩相近。法式善之孫來秀所傳作品今存《掃葉亭詠史詩》《掃葉亭花木雜詠》兩首,悉為近體絕句。和瑛長于律體組詩,“至于范水模山,感時體物,顓緝雅頌,撠掖風騷,乃歐梅之替人,奪蘇黃之右席”[18](吳慈鶴序P.692),詩集中《分賦賞心十詠》《署圃雜詠十八首》等作,或標明“得某字”,或用五言六韻之體,脫胎于試帖模式的痕跡相當明顯。
三是落實了以唐詩審美為旨歸的“美盛”詩風。試帖詩能夠直觀考察文士的文才與腹笥涵養(yǎng),且其體例整肅雍容、風格平正典雅,宜于鼓吹休明、庚揚美盛,因而成為絕佳的應試文體?;赝敃r,乾嘉以來承平日久,試帖詩制度帶動了點綴升平、潤色鴻業(yè)的士林風氣。在充斥著唐宋詩風之爭的清中葉,試帖詩以“唐律”為別名,標明了清廷試圖穩(wěn)固、推揚高華瀏亮、寬大宏博的唐詩風神,在這一點上,蒙古文士無疑順應了官方的詩學審美要求。(9)米彥青研究指出了唐詩影響下清代蒙古族漢語韻文創(chuàng)作的家族性特色、創(chuàng)作動因及其與蒙漢文化交流的關系。具體參見米彥青《接受與書寫:唐詩與清代蒙古族漢語韻文創(chuàng)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5~9頁。法式善在《同館試律匯鈔序》中點明了君主好尚對文學風氣的引領,及試律“總鄉(xiāng)、會試朝考館課”的選拔功能,并鄭重指出,“試律一體,雖未足盡其人之材,而總鄉(xiāng)、會試朝考館課諸作,鼓吹群籍,漱滌萬態(tài),其至者足以繼賡歌揚,拜唐虞三代之風,而其余亦皆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27](卷首序)。在這里他特別強調了“鳴國家之盛”的政治功用。再看謙?!顿x得五言八韻》一詩:“試貼傳唐代,詞場課士資。五言從正格,八韻賦新詩。恰按琴弦奏,相生律館吹。聲諧兼徵羽,音葉備匏絲。煥若修樓手,紛如列彩眉。書城原共擁,筆陣儼同麾。搖岳摛璆管,歌風獻玉墀。庚飏鳴盛世,作頌集皋夔?!盵6](P.131)此詩將五言八韻的試帖詩作為摹寫對象,可謂以“試帖”論試帖,足稱工巧。詩中論及試帖詩的歷史因革及具體格式、聲律、辭采、掌故等要素,最終落實在“庚飏鳴盛世”的功用之上,與法式善的論斷如出一轍。
可以說,試帖詩是科第文化空間中最為典型的文學樣式,與其相關的試帖詩學從文學啟蒙、題材內容、詩歌審美等方面對清代蒙古文士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雖然試帖詩與八股文相類,皆因形式主義頗受爭議,但其試帖詩的文學色彩畢竟遠超后者。正是試帖詩的存在使“科舉求仕”與“文學娛情”在科第文化空間中達到了一定程度的統(tǒng)一,為僵化的唯八股取士制度注入了靈思與詩心。因此,對諸多蒙古文人而言,試帖詩絕不僅僅是科舉求仕的“敲門磚”,而是他們大力鉆研的文學體裁。如謙福在為官后繼續(xù)保持著試帖詩的寫作,《桐華竹實之軒試貼詩鈔》收錄其試帖詩多達99首。錫珮回憶云:“(謙福)歲辛酉溘逝,遺集裒然。先恭勤公篤友于誼,展卷輒泣,下召珮諭之曰:‘汝叔父一生精力畢萃于斯,胡可湮沒?’”[6](錫珮跋文P.133)延清是晚清蒙古詩人中熱衷試帖創(chuàng)作的名家,“其所著試律分韻編輯共得一千數(shù)百余首”[13](卷末胡俊章序P.57)。時人謂延清《錦官堂試貼》云:“其韻語所造,實乃刓精鉥慮、積累而成,自非率爾操觚者所能學步?!盵13](支恒榮序P.30)雖是親友之間的推譽,但從中亦可見其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與付出的斑斑心血。從現(xiàn)存蒙古文士的詩文集看,試帖詩學影響著他們整個寫作生涯,這正是科第文化空間培育出的思維慣性與專擅領域,同時也充分證實了傳統(tǒng)文人的寫作離不開其成長環(huán)境和具體的文化空間這一論斷。
費孝通先生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有過詳細探討,他指出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漢民族是“中華民族凝聚的核心”[28](P.306),并進一步闡明各民族發(fā)展“相互關聯(lián)、相互補充、相互依存,與整體有不可分割的內在聯(lián)系和共同的民族利益”[28](P.309)。有清一代,漢語是清王朝的官方通用語言,作為傳統(tǒng)文學的大宗,漢語詩文依然是清代各民族文人創(chuàng)作的重心,傳統(tǒng)儒家詩教依然是官方各族文人的底色。(10)儒家思想對蒙古詩人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甚巨,米彥青指出,“蒙古詩人以漢語言文字來表達其獨特的民族心理和人生經(jīng)歷的時候,儒家詩歌理論早已經(jīng)潛移默化指導著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了”。參見米彥青《蒙漢文學交融視域下的乾嘉詩壇》,載《民族文學研究》2016年第4期。從這一意義上講,清代蒙古族、滿族等各民族文士的漢詩創(chuàng)作本身亦屬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中典型的文學文本,而作為重要的文化媒介,科第在清代蒙古、滿、漢等民族文人的文化啟蒙與交流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并為各民族文士提供了文學性的聚合平臺。因此,在傳統(tǒng)漢文化的統(tǒng)攝下,正是科舉或許也只有科舉,在清代民族共同體建構中營構出統(tǒng)一的文化空間,并為各民族文士的群聚切磋、同聲相和注入了持久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