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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意象、存在
——論和瑛家族文學的時空體驗與生命意識

2021-12-30 22:45:43張麗娟
關鍵詞:家族意象詩人

張麗娟

(內(nèi)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文學創(chuàng)作總是在一定的空間中進行的,不同的地域環(huán)境與社會空間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了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和審美關照對象,同時也影響著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心理基質、價值取向和審美趣味,強化著作家的空間感知,這種影響最終體現(xiàn)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上。外在的影響不斷地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內(nèi)化為自身的審美心理,形成不同的文化性格,從而產(chǎn)生了風格迥異、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反過來,文學作品同人類所有的精神活動一樣,構建著自身生存發(fā)展的社會空間。社會空間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這種互動互為的統(tǒng)一關系,是近年逐漸被學界所關注的學術理論問題。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始,中國古代詩學中的空間問題越來越被學界所重視,以社會空間視角觀照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已成為中國古代詩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特別是以空間理論或文化地理學對古代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跨界研究,表現(xiàn)出文學研究理論視界的開闊品質。

和瑛家族文學活動的社會空間及其豐富閱歷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在意象建構中表現(xiàn)出深切的時空體驗和極強的生命意識,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藝術造詣上,均可謂清代蒙古族漢詩創(chuàng)作的突出代表,在中國文學史上特別是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本文即在空間理論與詩歌美學的引領下,考察和瑛家族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社會空間和意象建構等多個維度透視和瑛家族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時空體驗和生命意識。這種跨界研究對于家族文學研究而言,不僅是方法論上的突破,更是對清代詩歌研究領域的拓展,對中國古代詩歌研究的理論建構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一、和瑛家族文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及意義

(一)家族文學的確立是和瑛家族文學研究的前提條件

中國古代的宗法制度是家族文學形成的社會基礎?!皫浊曛袊膶W演進的歷程都與宗法制社會的發(fā)展相伴隨,因此宗法制社會的特質必然對之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一是國家精神層面,一是家族文化層面。這兩端總的來說是統(tǒng)一的,因此‘國家’之‘家學’往往亦即‘家族’之‘家學’?!盵1]宗法制社會的超穩(wěn)定結構使家族成員的生存狀態(tài)、文化心理、價值取向、審美趣味等具有了相似性和趨同性,而且社會歷史、地域文化對家族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必然地反映在家族成員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因而,在中國文學史上就有了家族文學這一概念,特別是有清一代,在經(jīng)歷了元明清的朝代更替、歷史流變后,在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時空背景下,少數(shù)民族文學家族的文學活動十分活躍,著述豐厚。這一時期的文學家族層出不窮,據(jù)統(tǒng)計,僅北方少數(shù)民族中就有滿族文學世家80家、回族文學世家14家、蒙古族文學世家約20家。這一文學現(xiàn)象的發(fā)生與其社會、政治、歷史、文化、地域等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社會空間中的各種因素對家族文學發(fā)展的影響與作用有著怎樣的規(guī)律,對于這些問題的考察,最終催生了家族文學研究的興起。

對和瑛家族文學研究來說,“在一定的歷史流變中理解家族文學的發(fā)展,在具體的血緣、地域和社會背景中說明著姓大族的特點,進而在家族文化語境中闡釋族親文人的關聯(lián)與互動,在具有地方化色彩的基層環(huán)境中感知文學生產(chǎn)的方式、過程及其成果,就顯得尤為重要”[2]。

(二)跨界研究為和瑛家族文學研究提供了方法論支持

到目前為止,學界基本達成共識,認為家族文學研究主要包括家族文學的血緣性研究、地緣性研究,家族文學的社會性關聯(lián)研究、文化性關聯(lián)研究以及家族文學與文人生活姿態(tài)、經(jīng)濟關聯(lián)研究和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場與成就研究。(1)參見羅時進《關于文學家族學建構的思考》,載《江海學刊》2009年第3期。不言而喻,家族文學包含的內(nèi)容決定了它的研究范疇、研究方向和發(fā)展趨勢,同時也說明,僅憑單一學科的文學理論是不能滿足家族文學研究需要的。文學研究需要在與其他學科的交叉融合中形成新的研究方向,在家族文學研究的方法論上,必須建構起適合其研究方向和發(fā)展趨勢的科學的理論體系。對此,“文化人類學、文化地理學、地方性知識理論等可為研究提供一定的認知視角,但家族文學研究具有鮮明的本土化和民族性的特點,故應以樸學的態(tài)度,重視文獻價值,在此基礎上兼容多元方法,以推進研究的深入發(fā)展”[2]。因此,打破學科壁壘、兼容多元方法、形成跨界研究,為和瑛家族文學研究提供了方法論支持。

(三)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為和瑛家族文學研究提供了充實的文獻基礎

前文提到,有清一代是家族文學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盛時期?!扒逯衅诔霈F(xiàn)了法式善、和瑛、博卿額等文學家族,這些家族因為有著很好的文化傳承和文學修養(yǎng),家族多能文之士,文學創(chuàng)作也較為豐富?!盵3]和瑛家族在清代稱得上是重要的文學家族。和瑛與其子壁昌、孫謙福、曾孫錫珍四代人歷經(jīng)乾隆至光緒六朝近150載,親歷朝野風云、足跡遍布四海。和瑛一族家學淵源深厚,其四代相承,高中進士者就有三人。因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承而形成了家族規(guī)模的詩歌寫作,其詩風相襲,作品頗豐,皆有詩集傳世。

和瑛為清代邊疆重臣,《清史稿》稱其“久任邊職,有惠政”[4](列傳140和瑛傳P.4025)。但和瑛一生隨仕途跌宕屢謫屢遷,入新疆、進西藏、踏遍喀爾喀。盡管生活艱苦、動蕩,但也成就了他的文學事業(yè)。和瑛留下了許多詩文著述,僅詩集就有《太庵詩稿》和道光刻本《易簡齋詩鈔》(共四卷,收錄詩歌576首)兩部?!短衷姼濉冯m未刊印,但收錄和瑛詩作1060首,創(chuàng)作時間始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止于嘉慶十五年(1810),歷時50年。和瑛雖仕途起伏、生活跌宕,然一生筆耕不輟、勤勉著述,“可謂聿修厥德,終始於學者矣”[5](吳慈鶴《易簡齋詩鈔·序》P.1),令人感懷。

和瑛之子壁昌著有《葉爾羌守城記略》一卷、《守邊輯要》一卷、《壁勤襄公遺書》、《兵武聞見錄》、《牧令要訣》一卷,等等。留有詩集《星泉吟草》一部,共收錄詩歌98首。

和瑛之孫謙福著有《桐花竹實之軒梅花酬唱集》和《桐花竹實之軒詩抄》。前者收詩百余首,后者收錄詩歌268首。

和瑛曾孫錫珍承襲家學且才學出眾,能詩善文亦勤于寫作。雖詩無專集,但傳至今者約200首。今有稿本《錫席卿先生遺稿》,其中含《奉使喀爾喀紀程》《奉使朝鮮紀程》《渡臺紀程》等,均有詩附于后。他還主持編纂了《欽定吏部銓選則例》《欽定吏稽勛司則例》《八旗駐防考》《國朝典故志要》,文學造詣亦不輸其祖。

和瑛家族成員以其共同的文學風格和審美取向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不僅使和瑛家族文學地位的確立以及和瑛家族文學研究成為可能,而且,作為清代重要的蒙古族文人家族,和瑛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清代少數(shù)民族家族文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對和瑛家族文學的研究可以從多個維度展開,本文僅選取和瑛家族文學的漢詩創(chuàng)作,在社會空間與詩歌意象的建構中探究和瑛家族文學的生命意識。

二、社會空間中的生命體驗

“人類真實的空間性存在是人自己構建的‘社會空間’?!鐣臻g’是由人的現(xiàn)實生存活動和習俗禮法構建起的前理智空間。作為人類存在的精神家園,‘社會空間’才是理解和闡釋存在論問題的應有語境,才是澄明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的真實思想平臺?!盵6]社會空間為文學事件的發(fā)生提供了文學場域,在這個文學場域中,和瑛家族文學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意識??梢哉f,生命意識是探討和瑛家族文學與詩人生命存在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交匯點。和瑛家族特別是和瑛本人因仕途坎坷,在被謫與遷轉的無奈中曾八次進藏、七次入疆,更有踏遍漠北喀爾喀的經(jīng)歷。任職邊疆的15年,是和瑛仕宦生涯中最長的一段經(jīng)歷。無論是政治境域的險象環(huán)生還是自然環(huán)境的變幻莫測,對于和瑛及其家族生存來說都是一次次無情的挑戰(zhàn),也強化了和瑛及其家族成員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成為和瑛家族文學詩歌創(chuàng)作抹不掉的文學記憶。

(一)“與行路難”相綰結的生命體驗

川藏道上風景萬千,奇觀林立,但是留給和瑛印象最深的當屬與中原迥異的民情風俗以及艱險崎嶇的入藏蜀道,而與此蜀道密不可分的便是他進藏路上寫下的眾多詩作。和瑛在這些詩作中流露出的生命意識對于我們認識大清旗人對帝國聲教的自豪與榮耀,以及他們面對艱難困苦時不動容的滿懷豪情,都使得和瑛成為乾嘉詩壇上邊塞詩創(chuàng)作當之無愧的代表性詩人。

川藏道既是和瑛的仕路,也是和瑛的詩路。和瑛一路前行,寫下了大量詩篇。《東俄洛至臥龍石》《出打箭爐》《曉發(fā)彭錯嶺》等詩作所呈現(xiàn)的生命意識,主要表現(xiàn)為大自然的“險峻”、生命的“經(jīng)歷”以及靈魂的“感嘆”。詩人通過撫胸驚恐、屏住呼吸、臉色突變等行為來表現(xiàn)自己突破自我、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高峰體驗,詩人此時是忘我的,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聲感嘆都構成了生命體驗的最強反饋,他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與磅礴的自然景觀融為一體,故而詩作被注入了強勁的生命力度。因此,和瑛的入藏詩作正是通過這種自然之“險”和親身之“歷”達到了生命與靈魂的交融,突出表現(xiàn)了詩人的探險特質,展現(xiàn)了詩人追逐生命的高峰體驗。這種生命體驗在和瑛的《中渡至西俄洛》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除日抵雅州度歲》中,和瑛感慨“年華驚歲杪,行李半云端”[5](卷1P.13),訴說自己遠離家鄉(xiāng)、行走在艱險的川藏道上的無奈思鄉(xiāng)和自我感懷,但是,他的詩作中并沒有習見的悲苦之情。反而,在其尾聯(lián)的“江山壯如此,除日等閑看”[5](卷1P.13)中感受到了詩人賦予詩作的豪邁。除了和瑛之外,這種對生命的體驗在其家族成員的詩作中都有相似的體現(xiàn)。如壁昌行走在西域路上寫道:“莫謂輪蹏苦,應憐汗馬勞?!盵7]他們在大清邊地的荒寒與險峻中注重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感受,其《四出玉門操》等都是表達此類情感的詩作。

(二)與苦寒邊地相羈絆的生命體驗

“地方感是文化地理研究的重要維度,指自然對人的心理和審美產(chǎn)生的影響,人們借此‘烙印’來安排文化的空間布局和景觀構圖。”[8]地方感的探究包括“垂直空間向度”以及“水平空間向度和中心概念”兩個維度,通過這兩個維度研究和瑛家族川藏詩作中的景觀布置,有助于我們探究創(chuàng)作者在景觀設置中所潛隱的情感視野。如《小歇松林口》,詩人開篇就寫到“曉渡三壩山,俯仰如桔槔”[5](卷1P.15),“俯仰”二字道盡山之險峻,后文之“兀坐籃輿中,冰珠生睫毛。忽下仇池底,別有洞天高。仙掌岫千仞,佛幢松萬旄。泠泠澗泉響,而無鳥雀嘈”[5](卷1P.15)則鋪陳描述山間如何行進,溫度如何變化,自然界鳥雀之聲對溫度、高度變化的體現(xiàn)等,而詩末“小酌據(jù)胡床,亦足以自豪。幽人快奇興,莫當寒蟲號”[5](卷1P.15)表達的樂觀精神,既是詩人的個性,也是時代昂揚風采的體現(xiàn)。

入藏之路艱辛,冬季大雪襲來,行路更加艱難。和瑛夜宿頭塘,“罡風搖板廬,孤枕雪壓腦”[5](卷1P.14),“挑燈不成寐,默坐紆懷抱”[5](卷1P.14),但因公務在身,次日促晨裝。然而探路者報來的卻是“且去問前途,冰鏡滑如掃”[5](卷1P.14)。同樣的情形在度山時詩人更有切身之感,正所謂“雪頂千迷道,冰城一線門。扶筇安穩(wěn)度,天險不須論”[5](卷1P.15),在無奈與自慰中,我們看到的仍然是詩人樂觀豁達的精神。

如果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9](卷3P.15),那么入藏之險猶闖鬼門關。面對“一劍寒暄割,西風撲面驕”[5](卷1P.17),詩人感覺到的是“冰堅銀闕聳,雪卷玉塵消”[5](卷1P.17),當你希望快快遠離這一切而“漫爭馳快馬”[5](卷1P.17)時,卻不料“前路有危橋”[5](卷1P.17)。在翻越巴則嶺時,眼前雖是“曳罷牦牛纖,聲聲舁老竿。石林穿有徑,江涘俯無瀾。坡仄羣羊叱,天空一鶚寒”[5](卷1P.17)的一派生活景象和自然景觀,但詩人依然清楚地知曉“世途多險隘,行路豈知難”[5](卷1P.17)。

在和瑛的詩作中,這些垂直空間向度和水平空間向度所傳遞出來的高、險、危、廣闊、開放和壯觀,事實上都是景觀陳列帶給讀者的感受。詩人之所以這樣分布景觀,顯然是受到藏地獨特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詩歌中獨特的空間安排方式與其他詩作中的用典、地理意象一樣,承載著詩人對藏地地理環(huán)境的獨特感受。也正是因為多樣的、復雜的描寫方法和表現(xiàn)手法,清代川藏行旅文學才更值得我們不斷去深入挖掘和細細品味。

和瑛家族不僅踏足西域邊陲,而且曾去往大清王朝的四面八方。和瑛曾任職新疆、陜西、安徽、山東、熱河等地,壁昌也曾履職西域、陜西、山東、河南、河北、多倫等地,錫珍曾東渡臺灣海峽去往臺灣,也出使過朝鮮。在行旅中,他們都寫下了關于邊關自然風景的詩篇。在這些詩作中,他們將自己置身于山水之中,心無旁物,在體悟大自然的美妙帶給自己內(nèi)心的愉悅中,體驗著生命的存在、感悟著生命的價值。如和瑛之《黃湓浦渡江遇風》詩云:“遠檣出沒隔蓬島,駛如點翅蜻蜓巧。金龍有靈施無患,奔流遠稱帆力飽。須臾震起吸江風,浩浩黃湓渡杯小。起視童奴面色青,滅燭危坐意悄悄。乾坤一噫本偶然,戲我何如戲坡老。樓船六丈萬頃波,我覺身輕如過鳥?!盵5](卷1P.2)詩人在渡江遇到大風時依然安之若素的生命體悟,是其生命意識中最可貴的樂觀精神的呈現(xiàn),這種精神不僅存在于和瑛的詩中,其家族成員也大抵如此。如壁昌吟詠多倫四季的組詩,呈現(xiàn)的是對尋常人看來苦寒的邊地多倫的愉悅,傳達的是在家族文學中存續(xù)的內(nèi)在精神品質,是詩人自然的生命意態(tài)在認知自然地理環(huán)境后流淌于詩歌中的天人合一的和諧狀態(tài),是生命意識中最為本真的一念初心,是生命體驗沉浸在大自然與心靈的溝通與融合中的妙悟。

總之,在生存空間的不停轉換中,和瑛及其家族不是扼腕慨嘆、消極低沉,恰恰相反,面對惡劣環(huán)境的無情肆虐和仕途的跌宕起伏,他們總是堅守著積極樂觀、豁達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xiàn)出對個體人生和生命的思索以及強烈的生命意識。

(三)與青燈古廟相望的生命體驗

這類詩歌在和瑛家族文學中并不多見,因為無論進藏還是入疆,沿途中寺廟、佛塔之類的宗教建筑實屬罕見。但在有限的詩作中,我們還是能夠在對青燈古廟的書寫中窺視到,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的宗教信仰或多或少地對詩人產(chǎn)生著影響,特別是在詩人置身于時空轉換的無奈與消解中。然而即便如此,羈旅途中的詩人在一邊欣賞沿途的美景、一邊經(jīng)歷著惡劣的氣候和環(huán)境帶來的驚恐的同時,仍然沒有忘記將目光投向那些青燈古廟。和瑛并非虔誠的宗教信徒,但在其為數(shù)不多的關于寺廟的詩作中,我們還是能夠從中捕捉到寺廟作為終極關懷的一種象征喚起詩人對生命的觀照,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卻足以讓我們感覺到和瑛生命體驗的詩作,如“華夏龍蛇外,天西備六書。羌戎刊木鹿,儒墨辨蟲魚。寺建青鴛古,經(jīng)馱白馬初。何如蒼頡字,傳到梵王居”[5](卷1P.15)。

當宗教信仰作為一種思想觀念積淀于社會文化之中時,無論是在朝做官還是在野為士,都不可能完全擺脫其影響,其觀念、意識或顯露或潛在地圭臬著我們的行為,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在和瑛創(chuàng)作的《大招寺》《小招寺》及《布達拉》三首詩歌中,宗教并沒有籠罩和瑛的身心,使其忘卻當下,忘記個人使命。作為大清封疆大吏,和瑛在宗教類題材的書寫中,依舊關注歷史文化,所以在這三首詩歌中唐典被頻繁使用,而且詩歌凝鑄今古,以蒙古族詩人的身份,把藏地宗教寺廟中傳達出的與漢家天下相關的唐柳唐碑、唐公主像、唐公主造銀橋等政治文化遺跡以自注形式呈現(xiàn)出來,其間所彰顯的凝定中華民族共同體之苦心,更是不同于一般詩作。

在去往他鄉(xiāng)異地、苦寒邊塞的艱難旅途中,詩人更需要精神的慰藉。“虎踞龍蟠地,西天第一門。雙橋環(huán)古寺,半載訪真源。信宿登云路,羈遲臥旅魂。開山三月暮,冰雪丈尋屯?!盵5](卷1P.15)和瑛眼中的青燈古寺不過是與自己精神追求合而為一的象征符號?;蛘哒f,此時此刻的詩人早已將天地之無限、宇宙之永恒浸入到自己的有限生命之中。面對仕途坎坷、生活動蕩,和瑛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那種寵辱不驚已是他生命的常態(tài)。

正如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所言:“宗教的本質既非思維也非行動,而是直觀和情感。它想直觀宇宙,想聚精會神地從它自身的表現(xiàn)和行動來觀察宇宙,它想以孩子般的被動性讓自身被宇宙的直接影響所抓住和充滿?!盵10](P.30)和瑛用其一生去直觀、去聆聽、去渴望,然后獲得一種平靜,正是他精神世界中的生命意識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

三、意象建構中的生命追求

對于生命意識的追求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基本精神,是人類對自身生命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情感體驗。前文我們對空間存在的和瑛家族文學的生命體驗作了一番探析,接下來我們將筆觸深入到和瑛家族文學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察和瑛家族在其詩歌意象建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追求。

“意象”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審美范疇,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對意象作了非常形象而精辟的闡釋,認為意象就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御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也”[11](卷6P.28)??梢姡庀笫窃娙藢⒅R、研究、觀察與情感相綰合的、具有象征性的表現(xiàn)手法。袁行霈先生將其理解為“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12](P.51)?!肮旁娫~是我國古代特有且最為經(jīng)典的文學形式,不論是唐詩、宋詞還是元曲,作者都通過選取巧妙的意象來豐富和傳達詩詞的含義和意境,所以對古詩詞中意象的理解就成了解釋整體意思的關鍵一環(huán)?!盵13]和瑛作為清代蒙古族詩人,盡管其詩歌創(chuàng)作有其自身的、民族的風格與特點,但我們?nèi)匀徊浑y品出其中的唐詩味道。和瑛在《詩囊》中寫道:“梁園杜荀鶴,一杴泥可嘆。更擬香山老,樂地黃居難。數(shù)數(shù)詅癡符,詩名怕野干。國稱詩壇將,何獨師黃韓?!盵5](卷2P.36)和瑛在這首詩中所表達的詩學理念正是性靈派所主張的詩學理論,尤其是對詩歌意象的追求,在其《易簡齋詩鈔》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除少量的應和詩作外,和瑛在《易簡齋詩鈔》中的大多數(shù)詩歌均為紀游詩。因而,詩歌意象的構成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之物,一類是作為西域空間符號的邊塞關隘。

“百草俱腓日,亭亭菊放黃。延齡堪作客,正色獨凌霜。止酒留仙骨,顛茶助冷香?!盵5](卷3P.47)在和瑛筆下,自陶淵明以來清逸悠然的菊花到詩人這里,依然因霜雪的侵凌而顯現(xiàn)著一派正氣;“一點陳根焰,中涵剝復機”[5](卷3P.57),螢火蟲微弱的點點光焰,感發(fā)出詩人積極的生命贊頌。這里的所詠之物菊花和螢火作為意象,傳遞給我們的是詩人生命追求中的傲然正氣和不懈進取的精神。和瑛在詠物之中自抒懷抱,將自己的生命意識與物之意象蘊涵于一處,以人化之物的“意格”標舉詩境。另外一首螢火詩作“臍火纖如粒,安能照夜清。孤光時黯淡,陰爝柱分明。自衒功何補,含章覺有情。乘時歸大化,如棘亦虛名”[5](卷3P.57),同樣“說物理物情,即從人事世法勘入,故覺篇篇寓意,含蓄無限”[14](卷17P.860)。

此外,和瑛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反復吟詠的還有“松”和“馬”的意象?!岸﹨査砂兀锼蚜??!盵5](卷3P.55)“清秋月照松間雪,雪月交光松心壯。四時盤錯不改柯,夭矯虬龍茁無恙?!盵5](卷3P.55)“庭有參天柏千本,翠螺松濤響半空。繞屋盤桓剛半載,后凋知耐歲寒風?!盵5](卷3P.43)“靈谷池中影,亭亭寫照松。禪枝龍虎跡,梵葉雪霜容?!盵5](卷1P.2)“我心懸旆鹿馬東,歲寒不凋摩頂松。林間六白決耳牖,照天蠟燭夢蒼穹?!盵5](卷2P.40)“天風吹落天山高,天星毓此天馬驕……東野子,九方皋,權奇逸力空群豪。豈如幻青知馬性,性同君子相獨超?!盵5](卷3P.56)松柏、駿馬之意象正是詩人“歲寒不凋摩頂松”[5](卷2P.40)、“權奇逸力空群豪”[5](卷3P.57)之傲骨雄心的感性呈現(xiàn)。正如清人葉燮《原詩·內(nèi)篇》所云:“詩人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辯以出,隨遇發(fā)生,隨生即盛?!盵15](P.6)對此黑格爾指出:“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jīng)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呈現(xiàn)出來了?!盵16](P.49)因此,在《馬銜魚歌》中頻頻出現(xiàn)的“酒”“魚”“馬”“鯤鯨”“龍種”等作為詩歌意象,隨時流露出矯矯不群的神氣和風馳電掣般的動作變換,裹挾著一種力量,隨著詩意的展開蓬勃而出,而這種蓬勃正是因詩人生命意識中積極向上的正能量而生發(fā)感動出來的。

道光七年(1827)十一月,壁昌以回疆平定隨欽差大臣那彥成往喀什噶爾辦理善后事宜,道光八年(1828)返回。道光九年(1829),擢頭等侍衛(wèi),充任葉爾羌辦事大臣。此后,壁昌歷任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第一任葉爾羌參贊大臣、烏什辦事大臣、阿克蘇辦事大臣、伊犁參贊大臣等職,直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任陜西巡撫、后任福州將軍為止。由京城至西域四進四出,其間眾多西域關鎮(zhèn)意象出現(xiàn)在壁昌的詩作中。玉門關就是壁昌筆下的重要意象。其七言排律《出嘉峪關口占》之“山環(huán)沙繞玉門關,嘉峪云橫不見山。山壯關壯人亦壯,馳驅萬里如等閑”[7]詩句,寫出了詩人初出嘉峪關玉門關的情景及詩人的雄心壯志。而《入玉門志感》寫下的則是四出玉門關又返回的疲憊。“守邊十八載,八度玉門關。戚友多不見,家園別后艱。老妻添白發(fā),稚子改童顔。丁年初奉使,皓首始生還?!盵7]玉門關這一意象在詩人筆下承載的已經(jīng)不只是大清王朝的關隘,而是像壁昌這樣從有為青年到衰年將領一生的榮辱。玉門關以其沉默記載歲月、也見證歲月。詩人對玉門關感慨萬千,不久又寫下了“玉門初出兮浩氣凌云,玉門初返兮戈壁蒙塵。玉門再出兮天意回春,玉門再返兮旱海沙深。玉門三出兮壯志猶存,玉門三返兮衰老臨身。玉門四出兮再鼓精神,玉門四返兮調撫青門”[7],這是他四出玉門關時的慨嘆。

和瑛家族詩歌中除了上述兩種意象外,在對圣賢名士的追懷仰慕中構建的意象群體也寄寓著他們的生命意識。詠物詩中的意象常常裹挾了詩人自己的生命意識,以人格化的物的狀態(tài)呈現(xiàn)主體寫作者的審美趨向、人格標舉,而山河關鎮(zhèn)中的意象凝定的又是歲月流風中的英雄情懷。在不一樣的時光里,詩人對游走在英雄生命深處的光陰故事有著不同的生命內(nèi)涵和生命追求。和瑛曾作有《題醉翁亭二首》。詩云:“西湖曾宴四賢廳,又到滁陽訪舊亭。名醉名賢同不朽,誰知翁醉是翁醒?;幢苯显囈还?,太平豐樂共閑閑。何當六一先生照,寫入環(huán)滁雪滿山?!盵5](卷1P.5)醉翁亭因宋代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而知名。在中國文化思想史上,歐陽修已然成為一個文化符號,與之相關的故實和典故也會成為文人嘆詠的主題。滁州有歐陽修在此做過太守的歷史事實,故而歐陽修與醉翁亭經(jīng)過長久的歷史積淀,此地以人聞名,漸漸成為皖地重要的文化名片。清代蒙古族詩人和瑛對于此地的反復吟詠更是加深了這張名片所蘊含的文化積淀與意蘊。

值得重視的還有和瑛創(chuàng)作的詠史詩。乾隆五十四年(1789)己酉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庚戌,和瑛在四川按察使任內(nèi)寫下了17首詠史詩。這17首詩歌分別詠嘆歷史上的功臣,如趙上卿藺相如、淮陽侯韓信、飛將軍李廣、大樹將軍馮異、好畤侯耿弇、雍奴侯寇恂、伏波將軍馬援、節(jié)侯來歙、虎威將軍趙云、晉太傅羊祜、文貞司空魏征、梁國公房玄齡、鄭國公李光弼、鳳閣侍郎張柬之、白衣山人李泌、起居郎褚遂良、文貞太傅崔佑甫等。在這些留名青史的人物身上,和瑛用他們的生命體驗涵育著自己的生命意識,在其詩歌意象的建構中書寫著自身的生命追求,在生命意識的覺悟中實現(xiàn)人生的最高境界。對此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tǒng)美學把肯定人生、把握人生、以構成更高人生境域與‘本真’生命域和審美域作為審美活動的極致,把構建和熙融洽、雍容圓潤的人生作為最高審美之維……熔鑄光明的人生和還原自由任運的生命態(tài)勢,視宇宙自然為可居可游的心靈家園,以圓融無礙之心于平常生活中體悟天地大化,乃是審美活動的最高宗旨?!盵17]

結語

對生命意識最本質的認識就是對生與死的領悟和體驗。和瑛家族文學表現(xiàn)出的生命意識一方面源于其民族性,另一方面源于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空間獨特性。作為游牧民族的蒙古人生活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大自然的變化無常賜予這個民族以堅韌、豁達、向上的積極樂觀的精神品格,而儒家的“積極入世”態(tài)度、“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理想和“內(nèi)圣外王”的人生境界對和瑛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種思想文化同時也構成了和瑛家族文學存在的社會空間。在和瑛的觀念中,生命的意義并非生命本身,而是生命對于其外部世界的價值和意義?;仡櫄v史,也許正是這種生命意識才使和瑛以及和瑛家族得以擁有“思精體大,亦復趣遠旨超,自成一家”[5](吳慈鶴《易簡齋詩鈔·序》P.1)的地位,使其成為清代除法式善之外最富影響力的蒙古族漢文詩人。和瑛家族以其不可低估的文學成就以及自身具有的民族性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屬性,成為家族文學研究不可或缺的研究對象。和瑛家族文學對邊疆文化建設、對民族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因而,對和瑛家族文學的研究不僅具有學術價值,而且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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