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xué),王小紅
(1.西北民族大學(xué),甘肅 蘭州 730030;2.敦煌研究院,甘肅 蘭州 730030)
天興元年(1234),金朝亡于蒙古,曾經(jīng)廣泛活動于松漠之間的女真民族逐漸湮沒于歷史塵埃之中。后來興起的滿族雖與女真一樣同出肅慎,滿八旗系出建州女真,而建州女真則為明朝皇帝封部分女真人為建州衛(wèi)戍邊的。隨著大量的漢人、朝鮮人、錫伯人加入女真人的社會中,他們雜居共處,在長期的歷史演進(jìn)過程中,族群認(rèn)同也逐漸接近,及至皇太極時期完成了族群整合,定族名為滿族。(1)欒凡:《女真民族的歷史際遇——從金到后金》,《文化學(xué)刊》2007年第5期,第121—132頁;孫虹:《滿族形成之我見》,《文化學(xué)刊》2015年第9期,第215—218頁。金代女真與后來的滿族雖有繼承關(guān)系,但二者之間的差別還是比較大的。本文所論專指金亡后同化于其他民族之金國女真遺民,不包括明末及清代以后的滿族。
金亡后,部眾分崩離析,紛紛外逃,以女真為甚,以至于元代以后的遼東幾乎沒有女真人存在。這些外逃的女真人后來大多融于漢族之中,現(xiàn)可覓其蹤跡者有山東鄆城夾谷氏支系仝氏,安徽肥東完顏氏支系完氏,云南保山完氏、黃氏、蔣氏,河南鹿邑完顏氏,陜西岐山王氏,甘肅涇川完顏氏等。雖然關(guān)于其族源尚有諸多爭議,但究明其姓氏演變之規(guī)律,有助于一定程度上還原女真民族同化于其他民族之部分真相。
甘肅除涇川外,榆中也有女真遺民分布,一支稱漢氏,一支稱蒲氏,前者為金朝皇族完顏氏支系,后者為金朝高門蒲察氏支系。
榆中,位于甘肅省中部,古稱金州、金縣。關(guān)于其境內(nèi)之女真遺民漢氏,媒體記者等曾有調(diào)查與報道。(2)黃建強:《榆中漢氏——遺落的金朝皇室貴胄》,《蘭州晨報》2009年7月7日;完顏華:《走進(jìn)榆中“漢”氏家族》,漢尚喜主編《漢氏家族志》,甘肅省榆中縣漢氏家族志編纂委員會編印,2010年,第173—178頁;完顏璽;《漢氏的足跡》,漢尚喜主編《漢氏家族志》,甘肅省榆中縣漢氏家族志編纂委員會編印,2010年,第181—185頁。為探明這一支金代完顏氏遺民后裔的來龍去脈,筆者于2020年7月15日前往榆中縣城關(guān)鎮(zhèn)就榆中漢氏進(jìn)行專門調(diào)查。經(jīng)多方打聽,先于下漢村找到漢氏宗祠——“漢氏文化堂”。土木結(jié)構(gòu)之建筑后墻大半坍塌,室內(nèi)土坯堆砌,諸物雜陳,頗有搖搖欲墜之勢,與周圍高大、整潔之民居格格不入。
其后,與榆中漢氏家族成員漢尚喜先生取得聯(lián)系。漢尚喜先生現(xiàn)居榆中縣城,得知筆者來意后非常熱情,將近年編纂之《漢氏家譜》《漢氏家族志》等資料賜示。榆中漢氏,主要分布于榆中縣城關(guān)鎮(zhèn)南關(guān)村與下漢村之上漢、下漢等自然村。2000年,漢氏族人在老輩指點下先后發(fā)掘出因各種原因深埋地下之古碑五通,即《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漢公之墓》《皇清例贈顯考耆壽漢公諱良輔(之墓?)》《顯妣漢母趙孺人淑德旌表節(jié)孝》《皇清旌表節(jié)婦顯妣盧孺人之墓》《漢氏明堂》。其中,《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于諸碑中年代最久,對確認(rèn)榆中漢氏之女真遺民身份尤為重要。
根據(jù)漢尚喜先生解釋,《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漢公之墓》碑復(fù)出后,因在拓印之時即有字跡脫落現(xiàn)象,漢氏族人決定摹刻原碑。惜由于考慮欠周,所請石匠文化程度及技藝有限,竟將除大字外之原有碑文小字悉數(shù)采用簡化字鐫刻,致使古碑雖真似偽。(圖1)茲摘錄《漢氏家族志》所收《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文字如下:
圖1 甘肅榆中城關(guān)鎮(zhèn)《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漢公之墓》碑
“士之抱才略、具志氣者,如龍泉、泰阿……西不……則……光彩上……者置為綺霞為……目。夫嵩山淪落人后裔,齒而已哉!凡無所樹立于世者,其必有以樹立于家鄉(xiāng)而展抱負(fù)于……今致仕縣幕漢君則其人焉。君諱祥,字廷瑞,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居金,祖諱轉(zhuǎn)輪,父諱尋,母傅氏。君生而有異質(zhì),器宇魁梧,襟懷開豁。”[2]
銘文為曾任金縣典史之云南昆明人周信所撰,據(jù)尾題“孝男漢孺……于萬歷”,知墓主漢祥為明萬歷年間(1573—1620)人,唯原碑字跡脫落,具體生卒年月不詳。銘文關(guān)于漢祥身世之信息有三處記載:其一為“嵩山淪落人后裔”;其二,祖先為“山后人”,“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其三,祖父為漢轉(zhuǎn)輪,父親漢尋,母親傅氏。
根據(jù)榆中漢氏家族傳說,明弘治年間(1488—1505)遷居金縣之榆中漢氏始祖漢轉(zhuǎn)輪,因為尋根問祖之思,將其獨子取名為“尋”,漢尋即墓主漢祥之父。顯而易見,漢轉(zhuǎn)輪遷居金縣之明代弘治年間,相距漢祥去世之明代萬歷年間,時間長達(dá)133年,而其中萬歷年號之使用時間即有48年之久。按照每世20年推算,作為祖父之漢轉(zhuǎn)輪遷居金縣應(yīng)在弘治末年,作為孫子之漢祥去世應(yīng)在萬歷初年,看來,《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之記載基本可信。至于榆中漢氏是否女真遺民之問題,不妨從“嵩山淪落人后裔”及“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兩處記載入手展開討論。
嵩山位于河南省登封市,由太室山、少室山組成,因在左岱(泰山)右華(華山)之間,故稱“中岳”。關(guān)于頗具文學(xué)色彩之“嵩山淪落人”,史籍記載鮮少,但依“淪落”二字或可得出嵩山并非漢氏世居之地,而是避難之所的結(jié)論。據(jù)康熙《登封縣志》,金代隱寓嵩山之士有張行信、馮壁、杜時升、雷淵、元好問、高仲振等多人。然而,與其說隱寓嵩山為時之潮流,毋寧說其為生逢亂世無奈之舉,如杜時升者流是也?!兜欠饪h志》記載:
杜時升,字進(jìn)之,霸州人,博學(xué)知天文。泰和間,時升謂所親曰:“吾觀天象,當(dāng)大亂,消息盈虛,孰能違之?”乃南渡河,隱于嵩少山中,從學(xué)者甚眾。倡伊洛之學(xué)教人,自時升始。[3]
揆諸引文,非杜時升有預(yù)知未來之能,實乃國之將亂,征兆已明,而為其所覺察耳!金末亂世之兆,于章宗泰和年間(1201—1208)即現(xiàn)端倪。衛(wèi)紹王完顏永濟在位期間,蒙古軍隊先后攻破金之西京大同府、東京遼陽府等地。同時,紇石烈執(zhí)中弒殺完顏永濟,完顏珣繼位于中都,是為宣宗。在遣使請和贏得喘息之機后,貞祐二年(1214)七月,金宣宗不顧眾臣反對而遷都南京開封府,史稱“貞祐南遷”。外有蒙古軍隊步步緊逼,內(nèi)有各地勢力紛紛乘亂起兵,加上“貞祐南遷”使河北、遼東一帶人心大失,金朝統(tǒng)治已是風(fēng)雨飄搖。南遷之后,“宣宗改河南府為金昌府,號中京,又?jǐn)M少室山頂為御營,命移剌粘合筑之,至是撒合輦為留守”。[4]乾隆《登封縣志》亦云:“金宣宗置兵少室山。舊志。今少室山尚有地名御砦?!盵5]
金廷之政治中心原在幽燕地區(qū),貞祐后中心南移至中原,如影隨形的自然是人口的大量南遷。榆中漢氏祖先抑或即在此時進(jìn)入中原地區(qū),“淪落”嵩山。金朝之兵諸色人等并用,不能憑此確認(rèn)“嵩山淪落人”之族屬。推而論之,跟隨宣宗南遷之軍民當(dāng)中,作為支持金廷統(tǒng)治主要力量之女真民族當(dāng)占有很大比例則是毋庸置疑的。金滅亡后,女真人喪失了統(tǒng)治民族之優(yōu)勢,而作為蒙古“四等人制”中第三等“漢人”,與契丹﹑北方漢人一樣受到歧視、壓迫,言“嵩山淪落”乃真實心境之寫照。“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一語,顯然可以支持這一推論。
銘文既云榆中漢氏祖先于金末“淪落”嵩山,又于“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嵩山所在豈非中原?初看二者之時間先后有抵牾之嫌,然考諸“山后”地望及元明鼎革之際形勢,矛盾自消?!吧胶蟆敝Q早在唐末五代時期即已出現(xiàn),“山”即燕山,“山后”即燕山以北地區(qū)。[6]明代初年之“山后人”即燕山以北之元朝遺民、遺軍,其中既有蒙古人,也有其他民族。既無法確認(rèn)原籍,又出于軍政方面考量,遂以“山后人”籠統(tǒng)稱之。[7]是以,“山后人”所包括之民族,不唯蒙古人,還應(yīng)包括契丹人、女真人、色目人,甚至漢人等。
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太祖朱元璋“詔復(fù)衣冠如唐制,禁胡服、胡語、胡姓名”。[8]八月,徐達(dá)破大都,明太祖再頒詔大赦天下:“蒙古、色目人既居我土,即吾赤子,有才能者,一體擢用?!盵9]按照唐代標(biāo)準(zhǔn)恢復(fù)服飾制度,禁止胡服、胡語、胡姓名,即從風(fēng)俗習(xí)慣角度入手,以明廷之國家強制力量為保障,有意識地阻止元朝以來之“胡化”現(xiàn)象。同時,對于部分元朝遺民而言,是否繼續(xù)使用本民族原有之服飾、語言乃至姓名,已經(jīng)沒有抉擇余地,是為威也。不論民族出身,明廷一律量才錄用,是為恩也。恩威并用,既能迅速安定境內(nèi)諸民族之人心,又能迅速樹立中央政府于諸民族間之權(quán)威,從而使新的統(tǒng)治秩序快速建立起來?;蛟疲骸懊鳛閼讶徇h(yuǎn)人,固我邊疆,于是授之官職以結(jié)其心,賜之田園以固其志,而來歸者遽樂不思蜀,改名易姓,占籍華土,久而乃為中原之新氏族矣?!盵10]誠不謬也。
歸于明朝之元朝遺民,或迫于新政權(quán)之壓力,或出于生活、生存之需求,更名換姓便是情理中事。因此,榆中漢氏祖先于“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自非妄言。所謂“元末世亂流入中原”與其于金代末年進(jìn)入嵩山所在之中原地區(qū)并不矛盾。金亡元興,蒙古統(tǒng)治者奉行以“四等人制”為實質(zhì)之民族歧視、壓迫政策,有元一代,女真遺民作為第三等級“漢人”的典型代表,其民族特征被突出彰顯,加上元朝國祚不長,又為其保留民族特征提供了客觀條件。漢氏祖先之“流入中原”,并非初次進(jìn)入中原地區(qū),實是民族特征淡化,與中原漢族混同為一之語。
如果《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所云榆中漢氏之女真遺民身份尚有可疑,那么榆中漢氏世代相傳之口述史資料及部分實物則堪充女真遺民身份之一力證。清代同治元年(1862),素有尚武傳統(tǒng)之漢氏族人參與地方民團,敵方勢力在報復(fù)無門的情況下出于憤怒而將漢氏宗祠連同《漢氏祖譜》及分譜付之一炬。據(jù)民國時期曾任榆中縣政府辦公室掌案漢連海回憶,被毀之明代《漢氏祖譜》有云:
漢氏先祖山后人是大金國皇室之苗裔,祖孫三代為駐守中都軍事門戶治國安邦的將帥。元滅金時,鼻祖之孫為避元軍追殺,死里逃生,隱姓埋名,因以漢為姓,淪落嵩山入佛教。在嵩山少林習(xí)武強身,生息繁衍。于元末世亂,流入中原,揭竿抗元,跟朱元璋參加農(nóng)民起義,轉(zhuǎn)戰(zhàn)到了山東。[11]
漢連海長孫漢育民1962年亦于家藏舊書——《書經(jīng)》卷二末尾留白處題寫了如下話頭(圖2):
[漢]氏原譜記載,漢氏家族,原系大金之苗裔,元滅金,山后人遭殺戮,以漢為姓,四方逃難,元末世亂流落中原,至明弘歷(治)定居金縣尕漢家莊。只記得這些。記于一九六二年初春正月十五日。長孫 漢育民。[12]
圖2 榆中城關(guān)鎮(zhèn)漢育民于1962年題寫的文字
漢育民的說法在榆中漢氏族人中普遍存在,大同小異。漢連海、漢育民祖孫二人所云榆中漢氏緒出金代皇族完顏氏基本可信?!霸獪缃穑胶笕嗽鈿⒙尽币徽Z,在除跟隨金宣宗南遷嵩山之軍民以外,又增加了金亡后女真遺民因躲避元廷追殺而進(jìn)入嵩山之另外一種可能。同時,此語更能說明漢氏族人作為金代皇族完顏氏后裔之身份,王國維云:
蒙古制,凡敵人拒命,矢石一發(fā)則殺無赦。汴京垂陷,首將速不臺遣人來報且言:“此城相抗日久,多殺傷士卒,意欲盡屠之?!惫Y入奏曰:“將士暴露凡數(shù)十年,所爭者,地土人民耳。得地?zé)o民,將焉用之?”上疑而未決,復(fù)奏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及官民富貴之家皆聚此城中,殺之則一無所得,是徒勞也?!鄙鲜既恢?,詔除完顏氏一族外,余皆原免。[13]
蒙古人曾經(jīng)倍受金廷奴役,其在滅金后歸罪于皇族完顏氏,故行斬盡殺絕之策。或云諸多完顏氏族人即在此時改為別姓,亦與形勢頗合。雖然有元一代漢氏家族并無只紙片石傳世,但其于元明易代之洪武初年改姓漢氏,當(dāng)無可疑。通過仔細(xì)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諸多說法之中皆有“元末世亂”“流入中原”等語,其源出《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之跡不難覺察。至于漢氏祖先三代鎮(zhèn)守中都,甚至始祖為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末子鄴王完顏斡忽之說,目前無法找到確鑿證據(jù),尚難分辨究竟。
綜上所述,立足《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之“嵩山淪落人”“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亂流入中原,因以漢為姓”等語,參照金宣宗“貞祐南遷”后于嵩山練兵之實及“山后”地望,以元、明二代之民族政策為背景,兼采榆中漢氏之家族傳說,基本可以確定榆中漢氏之女真遺民身份。榆中漢氏祖先原活動于燕山以北,金元之際進(jìn)入中原,明代洪武初年改姓漢氏,并于弘治末年遷居榆中。
毋庸諱言,上述結(jié)論主要依憑《大明故四川資縣典史致仕漢祥公墓志銘》等碑刻和民間傳說,就證據(jù)鏈的確鑿性而言,似乎尚有欠缺,有俟新史料的進(jìn)一步發(fā)現(xiàn)。
2020年7月16日,在結(jié)束榆中縣城關(guān)鎮(zhèn)漢氏家族考察之翌日,筆者前往該縣三角城鄉(xiāng)丁官營村蒲家莊,就蒲氏進(jìn)行專門調(diào)查。途中,除了平疇沃野的田園風(fēng)光之外,最為引人注意的當(dāng)屬丁官營、孫家營、化家營等頗具軍事色彩之榆中地名。一番打聽之后,筆者找到了蒲家莊的兩位村民——時年82歲的蒲元倉老人和時年77歲的蒲元恒老人。此前,在旅居榆中縣城的兩日之內(nèi),筆者不時耳聞關(guān)于興隆山蒲家墳和蒲陰陽的傳說,講述人有出租車司機、退休干部、農(nóng)民等,大體梗概如下:
明代洪武年間,蒲察氏因為家道中落而改姓蒲氏。為了使蒲氏后人能出帝王,蒲陰陽在興隆山給自己選好了墳?zāi)?,叮囑兒子在他死后不要穿一絲一縷,如果看到蛇打鼓、馬搖鈴、驢騎人,就立馬下葬。下葬以后,要在墳地守孝滿一百天,并且在第一百天的早晨朝著東方連射三箭。但是,他的兒媳實在不忍公爹赤身裸體下葬,就給他穿了一條褲頭兒。等到下葬的那一天,人們果然看到了蛇打鼓、馬搖鈴、驢騎人的景象,于是就將蒲陰陽埋在了那里。好不容易守孝到了第九十九天,前來送飯的妻子抱怨說:“有個九十九,沒個一百一?!贝叽僬煞蛏渫耆s緊回家。蒲陰陽的兒子聽了妻子的話,朝著東方連射三箭,正好射在南京城金鑾殿的柱子上。這個時候,起床的大明皇帝朱元璋剛剛走到柱子背后,再差一步,他就必死無疑。隨之,耆舊便代代留下這樣一種說法:“蒲家以前有反朝廷的罪行嘍,害怕朝廷追殺呢,就改成了姓察的?!?/p>
當(dāng)筆者問及榆中有無察姓時,兩位老人一致否定。同時解釋,所謂反叛朝廷之罪行,就指蒲家墳箭射朱元璋一事。蒲元恒老人也說,以前蒲氏族人還到興隆山蒲家墳上墳,自從景區(qū)設(shè)立之后,“老先人的墳也就沒人上嘍”。再當(dāng)問及蒲氏來源,兩位老人根據(jù)“老漢們的傳留”,皆云蒲氏祖先來自山西洪洞大槐樹。曾經(jīng)見過該村另一家族扎破中指續(xù)編家譜之情形,但是蒲氏并無家譜、碑刻等物傳世。民間故事雖然不能與歷史事實等量齊觀,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歷史事實。筆者之前,并無相關(guān)專家、學(xué)者就榆中蒲氏開展專門考察,況且二位老人僅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姓察的”一詞出自他們之口,尤當(dāng)引起注意。
關(guān)于甘肅榆中女真遺民蒲察氏,榆中、皋蘭地方志皆有記載。今之皋蘭縣轄境直至清代乾隆四年(1739)才獨立建縣,且在金縣多有甌脫之地,[14]故而關(guān)于蒲察氏之記載當(dāng)以榆中方志為準(zhǔn)??滴酢督鹂h志·人物》云:
金 蒲察俊,字復(fù)亨,僉知樞密院事,儀府同三司,統(tǒng)軍都指揮,上柱國,封熙國公;蒲察仲,俊之弟,奉政大夫,中書左丞兼翰林承旨;蒲察在,俊之子,大將軍,監(jiān)軍,元帥,權(quán)知政事。
元 蒲察菘,字叔成,俊之后,為陜西諸路兵馬都總統(tǒng),后授鞏昌等處都總管,金、蘭、定、會都元帥,卒謚武敏;蒲察仁亨,菘之子,開成路同知;蒲察必達(dá),翰林學(xué)士,奉命窮星宿海之源,后人知星宿海自必達(dá)始;蒲察世祿,鞏昌路都元帥,金、蘭、定、會都元帥,闔州安撫使。[15]
清代初年,金縣為臨洮府所轄,故康熙《臨洮府志》關(guān)于蒲察氏諸人之記載,皆采自于康熙《金縣志》,唯蒲察俊之爵位由“熙國公”更為“燕國公”。[16]《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氏族典》兼采康熙《金縣志》《臨洮府志》之說,[17]并無任何明顯更改,道光《金縣志》踵之。[18]康熙《金縣志》應(yīng)為記載榆中蒲察氏之較早史料,所載蒲察俊、蒲察仲、蒲察在、蒲察菘、蒲察仁亨、蒲察必達(dá)、蒲察世祿等人于《金史》《元史》等正史均未見記載,可補歷史之缺。
蒲察,既為部落名稱,亦為部落姓氏。蒲察部起源于斡泯水流域,早在金朝尚未建立之完顏烏古乃時期(1021—1074)即已歸附,[19]與完顏、徒單、烏古論同為女真四大部落。有金一代,蒲察氏與皇族完顏氏之關(guān)系非常密切,僅出自蒲察氏之皇后(追封)與出嫁蒲察氏之公主即有十余位之多,另有諸如蒲察阿虎迭、蒲察通、蒲察鼎壽、蒲察石家奴、蒲察官奴之類的達(dá)官顯貴更是不勝枚舉。
康熙《金縣志》出現(xiàn)的當(dāng)?shù)厝宋镉衅巡炜 ⑵巡熘?、蒲察在、蒲察菘、蒲察仁亨、蒲察必達(dá)、蒲察世祿等,惜史書無考,但據(jù)蒲察必達(dá)“奉命窮星宿海之源”一事可知,其人乃金末元初之蒲察篤實。至元十七年(1280),元世祖忽必烈“命學(xué)士蒲察篤實西窮河源,始得其詳。今西蕃朵甘思南鄙曰星宿海者,其源也。四山之間,有泉近百泓,匯而為海,登高望之,若星宿布列,故名”[20]?!对贰芬嘣疲骸懊紝崬檎杏懯梗褰鸹⒎?,往求河源。都實既受命,是歲至河州。州之東六十里,有寧河驛。驛西南六十里,有山曰殺馬關(guān),林麓穹隘,舉足浸高,行一日至巔。西去愈高,四閱月,始抵河源。是冬還報,并圖其城傳位置以聞。其后翰林學(xué)士潘昂霄從都實之弟闊闊出得其說,撰為《河源志》。”[21]比對二說,蒲察必達(dá)與蒲察篤實正是一人,篤實亦即都實,同音異書而已。讓人費解的是,康熙《金縣志》既采蒲察篤實之事,為何又別書其名,或其人有女真(蒙古)、漢文雙名,或一為其名,一為其字,未可知也。蒲察必達(dá)而外諸人于史無征之因,或許亦出于此。當(dāng)然,金、元作為游牧民族建立之王朝,重武輕文,亦是相關(guān)史籍記載缺乏之重要因素。
關(guān)于蒲氏與蒲察氏之關(guān)系,通過地名之使用亦可窺其一斑,道光《金縣志》云:
蒲家墳,在縣西南十五里大峽內(nèi),相傳金蒲察氏之墳。[22]
此處之蒲家墳,正是前文蒲元恒老人所云之興隆山蒲家墳,由此可見蒲察氏改姓蒲氏之不謬?!督鹗贰そ饑Z解》云:“完顏,漢姓曰王……蒲察曰李。”[23]今陜西岐山縣蒲村鎮(zhèn)洗馬莊村留存的女真遺民完顏氏世系碑記載:“完顏也先帖木兒,元帥,至正年守岷州,洪武賜姓王氏,死則歸原姓?!盵24]民國《重修岐山縣志》亦言該村村民“生姓王,歿姓完顏”。[25]這些記載正與《金史》所言相合,而且這一習(xí)俗保留至今。[26]元代有一女真遺民曰李庭,“本金人蒲察氏,金末來中原,改稱李氏”。[27]亦與《金史》所謂“蒲察曰李”之載合。既然女真蒲察氏對應(yīng)漢姓李氏,榆中蒲察氏何以未改姓李而改姓蒲呢?金末元初,作為前朝遺民之蒲察氏,為躲避蒙古統(tǒng)治者之迫害而改姓李,于情于理皆無不合,但不可一概而論,就榆中蒲察氏而言,直至明代,尚有使用蒲察氏之族人蒲察誼職任永州縣丞。[28]《榆中縣志》亦云:“金、元有蒲察、完顏氏,明代有蒲察氏隨蒲,完顏氏隨金?!盵29]元末有名蒲察景道者撰詩《題德風(fēng)新亭》,[30]元末明初人魏觀有詩《次韻蒲察少府出入韻》,[31]尤其是清代著名滿族女詞人顧太清所撰《金縷曲·題蒲察夫人〈閨塾千字文〉》更有言:“古蒲察,巍巍令族,聲名久遠(yuǎn)?!盵32]蒲察夫人,生卒不詳,顧太清自注云:“宗室遠(yuǎn)林先生淑配”,即皇族愛新覺羅氏宗室遠(yuǎn)林之夫人?!拔∥×钭濉?,意在說明蒲察夫人身份的高貴。上述諸般庶幾可作為頗具文化符號意義之女真復(fù)姓“蒲察”由金元歷明清而不絕如縷之佐證。
綜上所述,榆中蒲察氏之變,并非迫于政治強權(quán),實則出于復(fù)姓簡化。試想金朝滅亡以后,故國不再,唯遺老遺少獨存。元滅明興,推行禁止胡化之策,使用文化符號意義分外明顯之女真復(fù)姓“蒲察”的榆中蒲察氏族人,尷尬境況可想而知。榆中蒲察氏族人又不愿意徑改他姓,遂取“蒲察”之首字,以蒲為姓。人事滄桑,延及今日,甘肅榆中之女真遺民蒲察氏已經(jīng)全部由復(fù)姓改為單姓蒲。
(本文在田野考察階段,得到了榆中縣漢氏、蒲氏族人的大力支持,特志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