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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旅行之二

2021-06-08 21:30蔡天新
花城 2021年2期

蔡天新

巴金曾經(jīng)回憶,自己在火車上搶座位如同老鷹捉小雞。

——題記

一、乘上去天堂的汽車

從手繪旅行圖集上看,我14至15歲那年沒有獲得出游機會。

自上一次去仙居參加象棋比賽,到下一次去濟南上大學,中間相隔了一年又三個月。高中畢業(yè)后的那年秋天,我進城住到父親的黃中宿舍,那是一間10平方米的石板地小屋,一張大床占去三分之一,我睡里頭,父親睡外邊。接下來的一年里,我有時懷著好奇心在縣城閑逛,有一次意外地撞見了一臺黑白電視機,卻從未用過黃中傳達室里的電話機。更多時候是在準備高考,卻不怎么順利。第一次(1977)已上線,參加了體檢和政審,后一關(guān)未獲通過,這與家庭成分、父母的政治遭遇和海外關(guān)系的舅舅有關(guān)。第二次(1978)政審放寬,我終于收到了山東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要上大學了。1978年10月3日凌晨6時許,我告別了故鄉(xiāng)和父母,獨自一人坐上去省城杭州的長途汽車,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遠游。在我的手繪地圖冊里,這屬于第十次旅行,也是第一次乘坐火車。為了與汽車旅行相區(qū)別,我將用雙線和黑白相間來表示鐵道線。那時黃巖汽車站設(shè)在青年東路和環(huán)城東路交叉口,尚沒有一趟發(fā)往省外的班車,杭州是最遠的目的地,且每天只有一班,我是那天40位幸運乘客之一。事實上,那時黃巖總共才有4班客車發(fā)往臺州以外的地方。除了杭州,其余3班車的目的地是寧波、金華和溫州。那時浙江只有3座城市,金華和黃巖一樣也是縣治。

就像嬰孩時代第一次旅行一樣,我乘坐的汽車先過了臨海與黃巖兩縣的分界線——黃土嶺,接受了暈車癥的初步考驗。即使僥幸通過,經(jīng)過臨??h城和大田鎮(zhèn)后,前方面臨更嚴峻的考驗。臨海與三門交界處聳立著高高的貓貍嶺,司機把車速放慢,引擎發(fā)出類似打嗝的聲音,比平地里的手扶拖拉機走得還慢,路旁邊是懸崖。值得一提的是,如今貍貓嶺出現(xiàn)在新聞里往往與甬臺溫高速的同名隧道事故有關(guān)。之后,我們到達了三門西部小鎮(zhèn)高枧,那里分出一條公路通往寧波。高枧是三門、臨海、天臺三縣交界處,我們的汽車向北偏西方向行駛,很快進入了天臺地界。

至此,除了最南面的玉環(huán),臺州其他六縣我都已到過。不過,臺州以外,我去過的地方寥寥可數(shù),就寧波的象山和溫州的樂清、永嘉,加上溫州市。而查閱本人手繪地圖,造訪玉環(huán)已是21世紀的事了。2007年春節(jié)期間,在相隔將近30年以后,我終于在第286次旅途中抵達玉環(huán)島,完成了臺州之旅。那次我攜家驅(qū)車經(jīng)麗水去溫州看望友人,歸途從樂清的南岳鎮(zhèn)碼頭搭乘汽車輪渡到玉環(huán)的大麥嶼,之后還經(jīng)過玉環(huán)縣城和溫嶺石塘,后者是新千年第一縷曙光照到的地方。

話說那次過了天臺縣城(千年古剎國清寺位于城北,該寺曾是貌不驚人卻傲視世間的唐代詩人寒山和南宋高僧“濟公活佛”出家地)后大約一小時,前方又出現(xiàn)一座更險峻的山峰,那便是會墅嶺,它是天臺和新昌、臺州和紹興的分界嶺。記憶里每次經(jīng)過我都要吐掉黃疸,深邃的山谷更讓人看得心驚肉跳。多年以后,我才聽說當年我們在曬谷場上看的電影《奇襲》里追擊戰(zhàn)鏡頭便是在這段公路上拍攝的。嶺上唯一的小鎮(zhèn)叫儒岙,隸屬新昌,緊挨著天姥山和天姥寺(天姥村則屬天臺),那正是李白的名詩《夢游天姥吟留別》所寫的天姥。有人曾考證,唐代以前,天姥山已是文人心中的圣山,猶如帝王眼里的泰山。

手繪地圖中標出的地名實在太少,下一處是拔茅,今天絕大多數(shù)浙江人沒聽說過這個小鎮(zhèn),連接臺州和紹興的上(虞)三(門)高速甚或104國道線也沒經(jīng)過此鎮(zhèn)。可以這么說,小鎮(zhèn)拔茅因為公路改道被人遺忘了。但我卻永遠記得,因為不僅這一次,以后返鄉(xiāng)的許多次旅行都經(jīng)過拔茅并午餐。不過,那會兒我因為暈車,吃飯一點都不香,更沒有在去溫州途中的樂清白象吃到的小白蝦那樣甜美的記憶。直到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連接天臺和新昌這兩個鄰縣的公路(無論什么等級),如果按地名首字來命名,應該是“天新公路”。那以后,我的暈車癥便有所減緩。

車過拔茅以后,前方一馬平川,曹娥江流經(jīng)的新昌和嵊縣(今嵊州)是必經(jīng)的縣城。此江與靈江支流始豐溪一樣源于金華磐安,最后注入了錢塘江河口段,其流域面積位居錢塘江、甌江和椒江之后列全省第四。曹娥江因投江自盡的東晉孝女曹娥得名,在不同的縣治有不同的名字,嵊縣段叫剡溪,新昌段(支流)叫新昌江。這條河流也是著名的“浙東唐詩之路”經(jīng)過的地方,據(jù)說《全唐詩》收錄的詩人中,有300多位曾來過,包括李白、杜甫、白居易三大詩人,“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边@兩句出自《夢游天姥吟留別》,其中鏡湖是在紹興。

直到20世紀50年代,臺州和紹興之間依然沒通公路,去杭州或更遠地方的臺州旅客需步行或乘坐手推車、獨輪車翻越會墅嶺到新昌,從那里乘船沿曹娥江一路向北。由于唐詩之路的終點在天臺山,晉唐以來的文人墨客需逆流而行至天臺的石梁鎮(zhèn)(石梁啤酒的水源地)再登山。返程的客船過了東晉名士謝安的隱居地東山之后,離終點上虞嵩壩就不遠了,再往前,便是杭甬公路了,由一家冠名“蕭紹嵩公司”的私營運輸公司在運營,直通錢塘江南岸的蕭山。對群山環(huán)抱的臺州人來說,杭州真可謂是馬可·波羅所說的人間天堂。如今上山高速匯入杭甬高速前仍有一個出口叫嵩壩。

二、開往北國的綠皮火車

高枧、拔茅和嵩壩屬于公路沿線被現(xiàn)代化遺忘的小鎮(zhèn),同樣,鐵路線上也有一些地方被人忘卻。從上虞到杭州路途平坦,激動人心的時刻接踵而至。先是看見公路旁的蕭甬鐵路,隨后便跨越鐵軌和傳說中的扳道房。接著,一輛綠皮火車突突地從寧波方向開來并趕超了我們,我孩提時代的夢想實現(xiàn)了。經(jīng)過水鄉(xiāng)紹興,我看見纖夫走過的石板長橋,想起了魯迅的散文。車到錢塘江南岸,同樣出現(xiàn)在教科書中的錢塘江大橋(今錢江一橋)在眼前閃現(xiàn),腦海里出現(xiàn)了那位本家英雄蔡永祥,他舍身救大橋的事跡(未知真假)人盡皆知。

錢塘江大橋由畢業(yè)于美國普渡大學的江西人梅旸春設(shè)計,他獲得碩士學位后在費城橋梁公司工作過三年。這是中國人自行設(shè)計制造的第一座公路和鐵路雙層兩用大橋,雖說此前黃河、淮河和松花江上均有橋梁,卻是外國專家設(shè)計的??▋?nèi)基-梅隆大學博士茅以升擔任大橋工程處處長,為此他辭去了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教授職位。大橋落成是在1937年,不料通車89天后日軍即進入杭州,為阻止日軍南下,不得已炸毀了兩座橋墩,直到1946年才修復通車。而比錢江大橋早幾個月通車的蕭甬鐵路卻一直分成東西兩段,直到1955年上虞曹娥江鐵路橋建成才連成一線。

過了大橋以后便是虎跑路和南山路,兩旁的樹木高大整齊,是我以往在臺州從未見過的。美麗的西子湖若隱若現(xiàn),下午6點左右,汽車抵達如今已消失的武林門汽車站。未名兄嫂在出口處迎候,那天他們特意從湖州趕來,預訂好旅店并為我買好去濟南的火車票,可惜我們都已不記得旅店的名稱和地點了。我忘記是因為年紀比較小,他們忘記是因為并非頭一次來杭州。第二天,兄嫂陪我游覽西湖,這一點印象就更模糊了,如果沒有在湖上劃船,那一定坐船游覽過三潭印月,白堤、孤山和岳廟也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之所以模糊,主要是因為我后來在杭州生活得太久,記憶被不斷地覆蓋。

此外,我們還去過西郊的靈隱寺,這一點確鑿無疑,因為有一張大雄寶殿前的合影留下來。從那幅唯一攝于1978年秋天的照片可以判斷,我那時身高不會超過1米65。那天下午,兄嫂返回湖州,他們在一所中學里擔任代課老師。至于在杭州的那兩個夜晚我是如何度過的,已無法追憶了,肯定不會外出,因為那會兒杭州沒有夜生活,我自個兒也沒有夜生活的概念,必定是早早上床睡覺了。我只記得,從汽車站到旅店是要坐公共汽車的。

第三天,即10月5日下午,我獨自早早地乘公交車來到杭州城站,在候車室里等候發(fā)往北京的120次列車。我認識了一位校友李兄,當過兵也結(jié)了婚,歲數(shù)比我大十幾歲。終于,火車徐徐駛離了杭州站,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時刻。從此以后,火車將成為主要的旅行工具。我后來得知,那會兒120次列車剛開通兩個月,之前從杭州到北京要先到上海再換車,需兩天一夜。4個半小時以后,火車到達上海站,天空一片漆黑。小時候我聽說上海有許多高樓大廈,出產(chǎn)雪花膏、百雀齡等名牌化妝品,當然還有大光明電影院和上海電影制片廠,我喜歡的電影《南征北戰(zhàn)》和《渡江偵察記》便是由上影廠攝制的。

接下來是蘇州,與杭州同位居天堂之列,其時尚無經(jīng)濟奇跡發(fā)生,僅以古典園林名聞遐邇。無錫、常州和鎮(zhèn)江相對陌生,但同樣在學生時代被我一一造訪。至于六朝古都南京,最著名的地方并非總統(tǒng)府、玄武湖或秦淮河,而是雨花臺、中山陵和南京長江大橋,之前的中學教科書里都有提及。尤其長江大橋,因為建成于1968年,成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最驕傲的勝利果實,而錢塘江大橋因為建成于民國,是不值一提的,我更不會知道,這兩座橋梁的設(shè)計師是同一個人。

奇怪的是,從那時起,每次乘火車路過南京長江大橋,總是在下半夜。我親眼看見它的雄姿,是在多年以后。到了江北(很快就入安徽境內(nèi)),可以算作北方了。不過按地理學的劃分,還要再等兩個多小時,即跨過淮河以后。在此之前,火車還要經(jīng)過北宋文學家歐陽修被貶的滁縣,他的《醉翁亭記》出現(xiàn)在那時和現(xiàn)在的中學《語文》課本里,成為最為我們熟記的古文之一,開頭的一段朗朗上口:

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 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我造訪醉翁亭卻是在40年以后。那是在2019年初,我北上京城經(jīng)停滁州探望友人,逗留了數(shù)個小時。同樣,京滬線上的其他城市,我也曾逐一游覽,有的反復造訪,并伴有講座或攝影展,不過這也是在我定居杭州多年以后的事情。

接下來是蚌埠,因為一則寓言故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為我輩所記憶。但那則典故發(fā)生在河北,故此中的蚌與俗稱蚌城的蚌埠其實無關(guān)。然后是宿州,最北的蕭縣是旅法畫家朱德群的故鄉(xiāng)?;疖嚱?jīng)停小站符離集,以燒雞聞名京滬鐵路線,列“中國四大名雞”之首。我曾在站臺上買過兩三只,味道酥松醇厚。據(jù)說符離集燒雞的歷史有兩千多年,1984年發(fā)掘的徐州漢楚王陵里有一泥封陶盆“符離丞印”,雞骨架居然安好,可見墓主生前十分鐘愛吃雞。

如今的符離集只設(shè)貨運站,可謂高鐵時代被遺忘的小站。可是,古時候的她一度十分繁華,還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第二故鄉(xiāng),詩人幼孩、少年和青年時代都在這里度過,歷時22年。其時白居易的父親在徐州任職,為避戰(zhàn)亂,把家安在不遠處的符離集。這里的山川人物賦予詩人靈感,16歲那年,白居易寫下了名詩《賦得古原草離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惫?90年,18歲的白居易與鄰家女孩湘靈墜入情網(wǎng),后被家人拆散,卻因此留下又一首傳世之作——《長恨歌》。

三、揚州和我的新年阿姨

駛離符離集車站不久,鐵路線又回到江蘇。前方到站是隴海線和津浦線的交匯點——徐州,火車通常會停留半個小時以上。徐州已不屬上海鐵路局,而由濟南鐵路局管轄(2008年膠濟鐵路事故后改由上局管轄),故需換車頭。之后,火車便進入山東,依次??垦Τ牵ㄜ嚿裣俚墓枢l(xiāng),今棗莊市主城區(qū))、滕縣(魯班、墨子、毛遂的故鄉(xiāng))、鄒城(孟子的故鄉(xiāng))和兗州,以及泰山腳下的泰安。說到兗州,它和徐州均屬《尚書》記載的大禹確定的九州,如今卻與鄒城一樣隸屬濟寧,后者亦轄管孔子故里曲阜。徐州是江蘇最早的城邑,素有“帝王之鄉(xiāng)”的美譽。山東境內(nèi)的那幾座城市屬于魯國范圍,學生時代我曾造訪。

抵達濟南時已近中午,可眼前依然一片亂石岡,心中好生凄涼。難道這就是我將要生活四年(后來延長至九年)的城市嗎?好在播音員此時廣播,火車遲到了一刻鐘,我心頭的疑慮才消除。車站廣場有迎接我們的山大老師和同學,這樣的場面一生只有一回。同樣印象深刻的是濟南老火站,由德國建筑師赫爾曼·菲舍爾設(shè)計,始建于1908年,1912年落成,當年這位24歲的小伙子是乘火車沿著西伯利亞鐵路線來中國的。一組有著濃郁巴洛克風格的哥特式建筑群,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即使與從前的北京前門老火車站或上海老火車站相比,也毫不遜色。

據(jù)說津浦線上的濟南火車站原來曾是亞洲最大的火車站,在世界建筑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墒?,1992年它卻被一位謝姓副市長評價為“看到它就想起中國人民受欺壓的歷史,那高聳的綠頂子(穹頂)……就像希特勒士兵的鋼盔”而下令拆除。拆除前后均遭到濟南市民和學者的強烈反對,德國方面要求回收那口美麗的大鐘也未果,同時被拆除的還包括一直被當作殖民記號的日本憲兵本部大樓、德國人造的電報大樓等,此乃后話。我還記得,山大派來迎接我們的是一輛敞篷的軍用大卡車,如此我們也可以一覽泉城風光。

就這樣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同學們特別珍惜這一機會。除了上課認真聽老師講課、記筆記,晚上全聚集在小教室里自修、做作業(yè),當然還有早操和晨讀。很快冬天就來臨了,北方有暖氣供應,倒也舒適。相比之下,那時候南方連空調(diào)也沒有,很多南方同學因此留在了北方。我們寢室有18個同學,由兩間辦公室連通,沒有桌凳,我睡上鋪,就在門后面。至于飲食,開始不太習慣,食堂桌位是固定的,每桌8個人,站著吃,早餐時先到者會拿臉盆去打稀飯。前兩年沒有吃到過一頓米飯,有時連饅頭也沒有,要吃窩窩頭,硬巴巴的,與如今飯店里的五谷雜糧味道大不一樣。

由于第一學期開學比較晚,3個半月以后我們就放寒假了。母親雖然想念我,卻沒讓我回家,而是吩咐我去江蘇揚州的四姨家過年。于是我買了去常州的火車票,不料卻遇到麻煩。由于濟南是過路站,沒有一列始發(fā)的火車到常州以遠,因此我不得不手持站票上車。那時我仍只有15歲,沒有完全發(fā)育,個頭也比較瘦小,每趟列車又嚴重超員,我一直擠不上火車。直到下半夜,我還在月臺上徘徊,車站工作人員看到后帶我回辦公室取暖,翌日早上幫我擠上一列南下的列車,我一直站到蚌埠才找到座位。

之所以要先到常州,是因為我的兩位表兄弟在常州化工學院(今江蘇大學)讀書,他們放假比我晚一天。表弟和我是第二次見面,上回是15年前,我們?nèi)ツ咸飴u看外婆。記憶里我在常州只去過紅梅公園和瞿秋白故居,便匆匆上了返回的火車。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常州后來會在無錫和蘇州之前,成為江蘇乃至長三角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我們在鎮(zhèn)江下了火車,便坐公車到碼頭,搭上了一艘長江輪渡,并非去對岸的古渡瓜洲,而是到揚州江都的河口碼頭(今江都港),那也是連接邵伯湖的夾江匯入長江的地方。從河口再坐三輪小卡車,就可以到達四姨的大橋鎮(zhèn)了。換句話說,我一共用了4種交通工具。

20世紀50年代末,四姨和姨夫從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先是到了武漢的一所高校任教,后因為姨夫不適應那里的生活,兩口子便調(diào)回到他蘇北老家,在大橋中學任教。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大橋鎮(zhèn)有著悠遠的歷史,民國時期一度為縣治。所謂大橋真有其事,那是300年前建于白塔河上的永濟橋,可惜毀于“文革”,如今白塔河也不復存在。曾多年執(zhí)教浙江大學和山東大學的物理學家、“中國雷達之父”束星北也出生在江都,他早年便就讀于大橋小學。束星北后來廣為人知是因為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初回大陸說的一句話,他稱束教授是自己的領(lǐng)路人。

也是多年以后,我才想到,如果民國年間搭乘從首都南京開往大都會上海的火車,有可能不經(jīng)意間遇見名人。那時候許多名流都選擇火車出行,或許就在同一列車廂內(nèi),可以看到某某大明星,或某某名作家,他們搶起座位來一點也不斯文。巴金曾經(jīng)回憶,自己在火車上搶座位如同老鷹捉小雞,上車時以極高的擠人技巧從車廂口殺出一條血路,然后迅速搶到一個座位并坐下。好不容易盼到幾天假,魯迅先生也顧不了許多,擠上火車搶上一個座位才是最根本的。為了從人群中穿行,他們將長馬褂撩起,木箱子置于前側(cè)充當開路的裝甲車,高速兇狠地沖過去。

說到四姨她是我童年唯一的通信對象,也是我的新年阿姨,每逢春節(jié)來臨,她都會寫信問我要什么禮物。除了書包,她至少還給我寄過一副乒乓球拍,包裹里還附有一筒紅雙喜牌乒乓球。遺憾的是,我對小球的興趣和才能十分有限,更喜歡玩大球,尤其是有身體對抗的籃球和足球。至于隔網(wǎng)對打的網(wǎng)球,則要等到20世紀90年代,我在美國訪學時才學會,后來竟然造訪了倫敦、巴黎、紐約和墨爾本這四大網(wǎng)球公開賽的比賽場館。也是在美國,我度過了第一個圣誕節(jié),知道并見識過圣誕老人,可惜那時我已過了從圣誕老人那領(lǐng)取禮物的年齡。

江都是京杭大運河和長江的交匯處,20世紀60年代前期修建的江都水利樞紐工程十分壯觀,表哥帶我去過。我們還到北面的槐泗看隋煬帝陵,其時陵墓一片荒蕪,據(jù)說在清嘉慶年間(1807)發(fā)現(xiàn)并立碑。2013年,在揚州市區(qū)曹莊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又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隋煬帝墓。也就是說,我參觀過的隋煬帝陵是假的?;便衄F(xiàn)劃歸揚州市邗江區(qū),江都也成了揚州一個區(qū)。說到隋煬帝楊廣,以奢侈暴戾聞名,卻很有詩才,并在公元605年下令開掘京杭大運河。他還曾對高麗(朝鮮)發(fā)動三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均以失敗告終,否則的話隋朝不會那么短命。雖短命,隋朝卻確立了三省六部制和科舉制度。

公元618年,隋煬帝被部下縊殺于揚州,這也是他為何下葬于此地,而不是首都長安或他親自營建的東都洛陽。唐代武則天稱帝時,也有所謂“揚州起兵”,當時“初唐四杰”駱賓王正出任臺州臨??h丞,卻棄官漫游,與柳州司馬徐敬業(yè)等在揚州相遇,起兵造反未遂,詩人下落不明。唐代揚州依然繁華,鑒真法師從這里東渡日本,李白留下名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杭州(桐廬)詩人徐凝也寫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歸途我仍從河口出發(fā),從上海開往南京的客船經(jīng)停此地,那次我對南京火車站旁的玄武湖留有印象。

四、上海,十六鋪碼頭

下一個頻繁出現(xiàn)在手繪地圖上的城市是上海,這主要是因為十六鋪碼頭。轉(zhuǎn)眼又過了一個學期,大學第一學年快要結(jié)束了。那年除了寒暑假,我沒有離開過濟南,只瀏覽了泉城名勝,包括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濟南七十二名泉中,趵突泉位居首位,我去時看見三注水流,每一注直徑都近一米,旁邊有乾隆手跡“天下第一泉”。千佛山古稱歷山,又因古史載舜在歷山耕田,曾名舜山或舜耕山。隋朝時佛教盛行,順著山勢雕刻了數(shù)千佛像,故稱千佛山。不過那時尚未完全修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系里組織的登山比賽。

大明湖的歷下亭楹聯(lián)上寫著杜甫詩句“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公元745年,詩人參加湖畔的一次晚宴時即興所作,其時他的父親和兄長分別在兗州和濟南任職,他來山東可謂探親兼旅游。李白在山東的親人更多,他曾把家眷長期安置在濟寧,游濟南的次數(shù)也更多些,他寫過三首《古風·昔我游齊都》,其中有“分手各千里,去去何時還”的佳句。而同在大明湖畔的鐵公祠楹聯(lián)“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其出處我卻不知。

除了上述詩句和楹聯(lián),劉鶚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也為濟南增色不少。劉鶚是清末小說家,以一部《老殘游記》傳世,小說以郎中老殘的游歷為主線,對社會矛盾深度挖掘,指出有時清官的昏庸并不比貪官好多少,對官場的認識可謂獨具慧眼。故事主要發(fā)生在濟南,第二回就叫“歷山山下古帝遺蹤,明湖湖邊美人絕調(diào)”。劉鶚本人是醫(yī)生,除了小說,他還精通詩詞、哲學、音樂、數(shù)學、水利、古董。劉鶚后來因得罪袁世凱被發(fā)配至烏魯木齊,最后客死異鄉(xiāng)。

夏天來臨,我終于第一次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我選擇上海作為中轉(zhuǎn)站,乘船回故鄉(xiāng),似乎是有意避開會墅嶺那段惱人的盤山公路。不過說實話,大上海本身的吸引力才是決定性的。依據(jù)手繪地圖的記載,那次我在上海停留了兩天,我住在南京路附近離十六鋪碼頭不遠的黃浦旅店。我的床位是走廊上的加鋪,每晚8毛錢。即便是今天,我依然記得那個連接大門的走廊和鋪位。那會兒我還沒聽說過青年旅店或家庭旅店,那時中國大陸的任何地方也沒有這類旅店,它們在我后來的世界之旅中幫了大忙。

上海之所以成為中國最大城市,與長江入海處和黃浦江的地理優(yōu)勢分不開。雖說上海已有2000多年歷史,但一直是個小地方,秦漢時期先后隸屬會稽郡的海鹽縣、由拳縣(今嘉興)和吳郡的婁縣(今昆山)。直到南宋滅亡以后,它還只是一個小鎮(zhèn)。元朝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1292),才改上海鎮(zhèn)為上??h,那一年也被認為是上海建城的年份。不過,之前已有華亭縣、嘉定縣和松江府,但都是在外圍地區(qū)。清乾隆年間,海禁開放,上海港成為中國南北航運的聯(lián)結(jié)點。不久有文獻這樣記載:“凡遠近貿(mào)遷皆由吳淞口進泊黃浦”,這時的上海已是中國最大的港口。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沒有電子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船票自然無法提前預訂。走出上海站以后,我便搭乘65路公交汽車,晃晃悠悠地穿越大半個上海,直奔黃浦江邊的十六鋪碼頭,買到船票、找好旅店后才開始游玩。說到十六鋪碼頭,當時我搞不明白,為何沒有十五鋪、十七鋪,而單有十六鋪。那時的我想當然地以為,“鋪”在上海方言里的意思就是“浦”,是水邊或碼頭。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地名學上“十六鋪”出現(xiàn)在清咸豐、同治年間,距今已有150余年。

那時,為了便于管理,上??h將所有商號建立了一種聯(lián)保聯(lián)防的“鋪”(不同于如今的社區(qū)或街道)。由“鋪”負責鋪內(nèi)治安,公事則由各個商號共同承擔。結(jié)果分成了16個鋪,即從頭鋪到十六鋪。其中十六鋪是所有鋪中區(qū)域最大的,包含了港口一帶。也就是說,只有十六鋪是碼頭。1909年,上??h實行地方自治,各鋪隨之取消。但因為十六鋪地處上海港最熱鬧的地段,客運貨運集中,碼頭林立,來往旅客和居民口耳相傳都將這里稱作“十六鋪”,這個地名也就留傳下來了。想必早年留學海外的同胞們,也是從十六鋪出發(fā)啟程的。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上海有許多風景名勝,外灘和萬國建筑博覽名居首位。外灘原本是纖夫走的沙灘,因上海人習慣用里和外表示河流的上游和下游,故有外灘之說。外灘北部和南部分別是英租界和法租界。1868年,英國人在外灘北端與蘇州河交匯處建了上海第一個公園,以立牌“華人與狗不準入內(nèi)”聞名,不由得令人憤慨。近年又聽說,公園起初對所有人開放,后因國人不講衛(wèi)生,才在1885年掛出牌子,“華人與帶狗者不準入內(nèi)”,最后才演化成上述傳言。

其實,外灘的學名叫中山東一路。1號是亞細亞大樓,現(xiàn)太平洋保險公司總部,建于1916年,系舊外灘第一高樓。2號是東風飯店,曾是上海最豪華的俱樂部,有110英尺長的遠東第一吧臺。10號—12號原為匯豐銀行所在,建于1923年,曾為上海市人民政府大樓,現(xiàn)歸浦東發(fā)展銀行。19號、20號是和平飯店,南樓建于1854年,是舊上海最豪華的旅館,并率先在中國裝上了電梯,1929年建的北樓系著名的芝加哥建筑學派風格。

再向北就是外白渡橋,那是蘇州河匯入黃浦江的地方。蘇州河又名吳淞江,據(jù)說明代以前,黃浦江是蘇州河的支流,后來顛倒了過來?,F(xiàn)在黃浦江匯入長江的地方叫吳淞口,那是便是一個例證。另一處必訪的地方是南京路,那是上海乃至全國的商業(yè)中心,但我那時顯然無心也無力采購。不過,南京路上的中山公園、 大光明電影院和國際飯店早已聞名遐邇,總是要去瞧瞧的,后者有24層(含地下兩層),是中國第一高樓。我還去了西郊公園,那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動物園。

再回來說說十六鋪碼頭,民國時期發(fā)往臺州海門的“茂利輪”就從這里出發(fā),旁邊停著日本造的客貨輪“江亞輪”,那是抗戰(zhàn)勝利的戰(zhàn)利品,隸屬上海招商局,專營上海至寧波航線。1948年12月的一個夜晚,“江亞輪”船行駛至吳淞口外時被返航的國軍戰(zhàn)機棄彈誤中爆炸沉沒,3000多人遇難,是世界史上最大的海難。一個多月以后,又有一艘美國造的客輪“太平輪”從十六鋪碼頭出發(fā),前往臺灣高雄,船上載的多是逃離的達官貴人,途經(jīng)舟山群島附近海域,因為超載,加之未開夜航燈,被另一艘船撞沉,溺亡900多人。此船由中聯(lián)輪船公司經(jīng)營,老板為現(xiàn)今臺灣名主持蔡康永的父親。

五、泰安,岱宗夫如何?

從十六鋪到海門(椒江)費時20多個小時,途中不停靠地穿越了舟山、寧波和臺州的外海,由于沒有航海圖,我不能確切地描述線路。不過可以推想,輪船可能與象山的南田島、黃巖的大陳島和一江山島擦肩而過。我最近兩次去十六鋪碼頭是在2011年和2013年夏天,前一次是在上海交大參加中日數(shù)論會議,有一天與同行們夜游黃浦江,游船的出發(fā)港正是十六鋪碼頭。那會兒我看到的碼頭已面目全非,與我少年時代的記憶大相徑庭。隨著陸路運輸和航空業(yè)的飛速發(fā)展,水路客運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后一次是參加“外灘藝術(shù)計劃”,與詩人們在裝扮成大黃鴨的金陵東路輪渡上朗誦詩歌,聽眾是隨機上船的乘客。

那年夏天我在故鄉(xiāng)停留的時間不足一個月,往返于父親的黃中和母親的山下廊之間,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等到寒假回家,母親已調(diào)回縣城,與父親同在一個學校,此前未名兄嫂也從湖州到了黃巖。之所以要提前回學校,是因為數(shù)學系從我們年級各班選拔了十幾位年紀輕、學習拔尖的同學,另請老師開小灶,可謂山大的少年班,我是幸運兒之一。此事對我意義重大,從此我的興趣從控制理論轉(zhuǎn)向數(shù)論。這當然與數(shù)論學家潘承洞先生有關(guān),其時發(fā)明“倒向隨機微分方程”的彭實戈教授尚未給我們開講現(xiàn)代控制理論課。歸途我依然走陸路,從黃巖坐汽車到杭州,未做停歇,便直接坐火車回濟南了。

接下來的那個秋學期里,我終于有一次外出的旅行機會,那是在國慶前夕,我和兩位同班同學邢安慶和姜華登東岳泰山。安慶是煙臺人,而姜華是濟南人,兩位身高都有1米8,他們帶著我這個南方小弟弟一起出發(fā)。泰安因泰山而得名,從古語“泰山安則四海皆安”中來,寓意“國泰民安”。如今的泰安是地級市,轄兩區(qū)兩縣,另代管新泰、肥城兩個縣級市,這可謂山東地方特色。不過,這一代管也為泰安添加了不少名人,春秋時代的左丘明是肥城人,他以《左傳》和《國語》傳世,還有新泰人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成語即源于他,孟子稱其為“和圣”。

從濟南到泰安火車只需一個小時,記得那次我們搭乘的是夜車,到泰安時恰好是子夜時分。那時的泰安不大,從火車站步行即可到達泰山腳下的岱廟,那是古代皇帝舉行封禪大典和祭拜泰山神的地方,也是登泰山的起點。岱廟始建于漢代,唐代已殿閣輝煌,面積近10萬平方米,與北京故宮、曲阜三孔、承德避暑山莊外八廟并稱為“中國四大古建筑群”。20世紀70年代后期的中國,旅游的人還不多,也沒有國慶長假。泰山不收門票,不過,慕名而來的登山者仍為數(shù)眾多,包括許多北京和天津來的大學生。子夜的登山者也不少,主要目的都是為了看泰山日出。

由于古人對大山和太陽的崇拜,泰山成為五岳之首。自堯舜至秦漢,直至明清,延綿幾千年,泰山成為歷代帝王封禪祭天的神山。隨著帝王封禪,泰山被神化,佛道兩家、文人名士紛至沓來,給泰山與泰安留下了眾多的文章和名勝古跡。雖然李白留下了六首《游泰山》,但似乎不及杜甫的那首《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更值得一提的是,杜甫寫這首詩時,還沒見到泰山,這再次說明了想象力的重要性。

回到濟南以后,除了手繪去泰安的路線圖以外,我還專門畫了一幅登山圖,注上一路經(jīng)過的岱宗坊、紅門、馮玉祥墓、壹天閣、中天門、五松亭(望山松)、朝陽澗、對松亭、南天門,這段路如今已有索道了。在中天門我們遇到不少西路上來的游客,可惜為趕火車,我們沒嘗試從西路下山。在南天門稍息不久,我們繼續(xù)沿著山巔前行,之后路途較為平坦,依次有碧霞祠、極頂和日觀峰。用鉛筆畫得比較淡的三條線分別通往經(jīng)石峪、后石塢和瞻魯臺,那應該是我們沒走過的。登山時間不到四個小時,我們在山頂待了約莫半個小時,便見到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

那次是我第一次攀登中國名山,記憶最深刻的是日觀峰上的那塊巨石,許多人爬上去拍照。但我們沒帶相機,7年以后的一個夏日,我又陪友人來到泰安,第二次登上泰山,那次是大白天,才留下幾幅穿短袖的登山照。那以后,我還來過泰安,和第二次一樣也在山東礦業(yè)學院借宿,卻不再有登泰山的念頭。而第一次,我和大部分登泰山的游客一樣,沒有留宿,據(jù)說這也使得泰安市政府傷腦筋,如何像黃山那樣,留住游客搞好旅游經(jīng)濟,是他們要考慮的問題。而另一方面,在高鐵時代的今天,我覺得如果愿意,包括長三角在內(nèi)的全國許多城市的學子都可以把泰山作為“毅行”的目的地。

就在我首次攀登泰山的那個寒假,我又一次回到了故鄉(xiāng),那次我依然從上海十六鋪碼頭乘船,歸途選擇寧波作為火車的起點站,因此也沒有經(jīng)過會墅嶺。那時故鄉(xiāng)的鐵路建設(shè)尚未提到議事日程,我無法預見火車到來時會怎樣,記得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有個細節(jié),當火車第一次開進馬貢多鎮(zhèn)時,鎮(zhèn)上的婦女驚呼:“那邊來了一個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個廚房拖著一座村莊?!蹦谴我彩俏遗c父親的訣別,之前他的“右派”平反,恢復了中學校長之職??墒遣痪茫惚徊槌龌加形赴?。雖然發(fā)現(xiàn)還算及時,但由于主刀的醫(yī)生是他從前的學生,手術(shù)時比較緊張,沒有把癌細胞清除干凈。不久復查出來,他只好接受了第二次手術(shù),但為時已晚。我回到家時,父親正在化療,臉色蠟黃。幸好此時母親已調(diào)回黃中,全力照顧他。

那時黃巖中學又分了一間房子給我們,是隔壁兩層樓房的二樓,木質(zhì)地板有助于防止支氣管炎的復發(fā),父親讓我在他的房間里搭了一張床。顯而易見,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們父子在一起的最后歲月了,可我因為年紀小、不懂事,以為既然醫(yī)生開過刀又允許他回家,應該不會有問題,母親和兄嫂也沒有給我暗示,因此我離別時并沒有那種生離死別的感覺。父親也沒有送我到車站,但那天他比我早起,陪我下樓吃了早飯,由母親和兄長送我到車站。讓我深感遺憾的是,原本我應該詢問他早年的生活情況——他從故鄉(xiāng)徒步去昆明西南聯(lián)大上學以及后來在北京大學學習的經(jīng)歷的。

6月初的一天,我在上數(shù)學分析課時,收到母親的一封長信,她告訴我父親已在10天前去世,葬禮也已舉行過了,就在黃中大操場,墓地選在縣城東郊的方山腳下。經(jīng)過長時間的護理和焦慮之后,母親已經(jīng)緩過勁來,她叮囑我好好學習,暑假到北京姑媽家里過。把母親的信交給我的是班里的通訊員姜華,就是和我一起登泰山的那位濟南同學。等到上課的鈴聲再度響起,我回到座位時已淚流滿面,老師講的內(nèi)容一點都聽不進去,但我沒哭出聲來。從那以后,我的助學金也被調(diào)到最高一個等級,每月17.5元。

六、不到長城非好漢

大二的整個春學期,我還是沒有離開濟南。直到暑假開始,我才聽從母親的安排,接受小姑的邀請北上京城。如果是現(xiàn)在,搭乘京滬高鐵到北京只需1個半小時,可那會兒最快的火車也要七八個小時。將近500公路的鐵路線上有3個大站——德州、滄州和天津,每一站都是我當時到過的最北的地方。雖然幾乎是正北方向,卻只移動了3緯度左右,如果對比歐洲,那差不多是從最南端的瓦萊塔到意大利的克羅托內(nèi),前者是島國馬耳他的首都,后者是古希臘智者畢達哥拉斯學園的所在地。而如果是美國,則相當于從詹姆斯鎮(zhèn)到首都華盛頓。

德州毗鄰河北,是山東的北大門。德州扒雞只有300年歷史,卻得到了康熙爺?shù)南矏?,比獲得乾隆爺青睞的符離集燒雞更為幸運,兩者都是在皇帝南巡途中,成為貢品而聞名天下。果然齊魯名士薈萃,早在2000多年前,德州的陵縣就出了兩位名人,一位是老將廉頗(前327—前243),雖說是一員武將,卻有兩個成語與他有關(guān),“廉頗老矣”和“負荊請罪”。還有一位是文官東方朔(前154—前93),因為聰明睿智,前些年成為電視連續(xù)劇的寵兒。

過了德州,便是河北的滄州,兩州互為相近,更因為京滬鐵路而串通。滄州以“武術(shù)之鄉(xiāng)”和吳橋雜技聞名,古典小說《水滸傳》中開封府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蒙冤發(fā)配滄州的故事,為我輩耳熟能詳。到了清末,則出了上海精武會創(chuàng)始人霍元甲和軍閥馮國璋,后者曾任中華民國代總統(tǒng)。文官方面,清朝也有大學士紀曉嵐,歷仕雍正、乾隆、嘉慶三代,“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這是嘉慶皇帝的御賜碑文,他的才學與東方朔相比有過之無不及。還有神醫(yī)扁鵲(前407—前310),“起死回生”和“病入膏肓”兩個成語便源于他,后者說的是他對齊國國君齊(蔡)桓公病情的判斷。

到達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了,表哥在前門火車站迎接我。從10路車再轉(zhuǎn)6路可到廣安門外的灣子,那是小姑姑的家。小姑就是那位檢舉爺爺在象山南田島擁有農(nóng)田的積極分子,她在糧食部機關(guān)工作,臨海籍的姑父不幸于4年前患癌癥去世。和我同齡的表姐那時還是中學生,她后來進了一家鋼鐵廠當鉗工。表哥那時在西安上大學,攻讀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分配到北京大學分校任教,不久自費留學美國,學成后在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工作,在我的第一次美國之行表哥充當我的網(wǎng)球啟蒙教練,此乃后話。

在北京的一個半月里,我游覽了許多風景名勝,包括天安門、故宮、天壇、頤和園,也參觀了未名湖畔的北大和紅樓的北大,后者是父親當年求學的地方。我還曾去拜訪父親的老朋友、經(jīng)濟學家張友仁教授,他也是黃巖人,畢業(yè)于黃巖中學,從西南聯(lián)大到北大都是父親的同學。我記得在父親的寫字桌玻璃臺面下,就有他們年輕時的合影。父親去世以后,我收到不少張教授的函件,他還曾寫過一篇回憶文章,其中提到19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北大從昆明返京途中在湖南境內(nèi)發(fā)生的趣事。

當時北大的大卡車刮擦了一輛軍車,停在路邊的軍車敞開的車門略有損傷。士兵要求押同學做人質(zhì),待車開到城里修好門才放還。結(jié)果家父挺身而出,主動坐上軍車。那是一輛載有10余名士兵的軍車,正拉著一門大炮從西南趕赴東北打內(nèi)戰(zhàn)。父親在車上向士兵們宣傳反內(nèi)戰(zhàn)的民主思想,據(jù)說士兵們聽了為之動容。車到湘潭時,大橋已被炸斷,僅靠擺渡過湘江,軍車插隊上了渡船,同學們等了幾天幾夜也過不了河,只得棄車坐小輪船到長沙。在船上父親又向同船的浙大同學宣傳反內(nèi)戰(zhàn)思想,并贈送有關(guān)“一二·一”運動資料。浙大是二伯父的母校,父親當年投考西南聯(lián)大途中,曾在貴州遵義的浙大圖書館做過臨時管理員。在湄潭江浙大紀念館里,父親的名字被刻印在教會處工作人員隊列里。

必須提到的是,我們?nèi)サ介L城的事。那是7月25日,我一早出發(fā)到德勝門,這是包括杭州在內(nèi)每個故都都有的地名,從那里再搭乘長途車去昌平。那天我既去了定陵、長陵和十三陵水庫,又乘火車到了八達嶺長城。很久以后,我的一位印度詩人朋友稱長城為世界上最大的墳場,他解釋說因為修長城,歷代死了無數(shù)民工,還有防守長城的士兵有不少死于交戰(zhàn)。那次與我同行的還有表哥的一位同學,他從陜西渭南來北京玩,雖然我們同級,感覺他比我成熟許多。我懵懂未開,他卻能與表姐打情罵俏,表哥也會開他倆的玩笑。后來姑媽的一位女同事來家玩,說是看看兩個大學生,卻似乎是來找上門女婿的。

在京期間,我還去看過幾場文藝演出,其中有中山公園的音樂會,演員有女中音關(guān)牧村,男女聲合唱謝莉斯、王潔實。還曾到天橋劇場看芭蕾舞劇《天鵝湖》,演出的劇團卻已記不起來,俄羅斯、日本或中國的都有可能,多層的天橋劇場演出大廳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還到首都體育館看了一場國家男子籃球隊的比賽,對手是誰也記不得了,應該是某個社會主義兄弟國家。在天安門廣場前,我遇到西班牙共產(chǎn)黨訪華團的成員,說起昨夜與華國鋒的會面,華那時是主席兼總理。我在大學里開始學的英語口語獲得了初次應用。

七、海河和大海的記憶

初訪京城歸來,火車經(jīng)停天津。在手繪地圖上,“天津”旁邊寫著“8.24—25”,這說明我在天津住了兩晚。除了游海河兩岸,也品嘗了狗不理包子。那時天津還沒有恢復舊貌,作為北方最早的通商口岸和曾經(jīng)的亞洲第二大城市,天津原來有不少外國領(lǐng)事館和租界,尤以意大利風情街著稱,這是意大利在中國唯一的租界,甚至還有馬可·波羅廣場和民國時期許多大人物的舊居。可是,在多數(shù)國人心中,天津直轄市的地位不甚穩(wěn)固,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度劃歸河北省管轄。近年我先后應南開大學和天津大學的邀請,做客數(shù)學文化論壇和北洋大講堂,再次游覽了海河。南開的會議地點是在陳省身樓,天大還同時舉辦了我的攝影展。

在文藝領(lǐng)域,天津曾有許多亮點。民國時期,俄國作曲家拉赫馬尼洛夫和美籍立陶宛裔小提琴家海菲茲曾來津演出。天津本土也有李叔同,1907年,他在東京演出《茶花女》;后來的曹禺以故鄉(xiāng)為背景寫作了《雷雨》。之后,天津戲劇和曲藝界人才輩出,從焦菊隱、于是之、林兆華到侯寶林、馬季、郭德綱。之所以如此,恐怕與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人張伯苓的個人喜好和倡導有關(guān),他親自編導了我國第一部話劇《用非所學》。其弟弟張彭春更是多才多藝,第一個到國外學習現(xiàn)代戲劇,曾兩度作為梅蘭芳的藝術(shù)指導赴美國和蘇聯(lián)訪問。連興趣愛好并不廣泛的數(shù)學家陳省身也說過,天津值得驕傲的是,在戲劇的萌芽時代,有了彭春先生和弘一法師。

相比之下,濟南的現(xiàn)代人物沒那么豐富多彩。作為省會城市其吸引力尚不及海濱城市青島,后者以優(yōu)美的風景和宜人的氣候吸引游客和文化名人,這一點在中國并不多見,大概只有遼寧和福建例外。大三那年,我依然只有兩次出游,也就是寒暑假回故鄉(xiāng),不過,經(jīng)停的城市和路線有所不同,其中包括蘇州和青島。海門(臺州)、寧波、上海和天津雖說也是海港,卻離大海甚遠,青島就不一樣了,她依傍著黃海,有著迷人的沙灘和歐式建筑,如同康有為所贊的“紅瓦綠樹、碧海藍天”。20世紀30年代,設(shè)在青島的山東大學,吸引了不少名人名家。

1981年夏天,我乘火車沿膠濟鐵路抵達青島,那次我住在副班長孫志和家。他家離棧橋不遠,木質(zhì)地板,四室一廳,我第一回住豪宅。那時候的青島,尤其是匯泉灣與太平灣之間的八大關(guān),被認為是中國最美的城區(qū)之一,還有第一和第二海水浴場,那會兒可不像現(xiàn)在那樣人口密集。我還去參觀了青島海洋學院(今中國海洋大學),是在老山大校址。山大因為后來的遷移元氣受傷,說實話,我一開始報山大時,以為她是在青島。除了聞名遐邇的青島啤酒,中國的第一輛自行車和第一輛汽車都出在這里,后者是德國人帶來的,而腳踏車的命名也在這里。從青島港出發(fā),我乘船前往上海。這是我第一次在黃海上航行,居然沒有暈,可能因為輪船噸位比較大,船速也比較快。

大四那年春節(jié),我沒有回家,而是留在山大過了一個寒假。因為第二年春天,我要參加研究生考試,那會兒我的導師潘承洞先生已是一校之長。他已明確表示要我,考試只是意思一下。但我仍不敢怠慢,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的研究生入學考試總分和外語均列全校第一,數(shù)學分析全系第一,高等代數(shù)還得了滿分100分。初夏,我們?nèi)嗤瑢W一同乘車去長清縣(今長清區(qū))的靈巖寺,那是一次為了告別的旅行,也是我記憶里唯一一次全班出游。長清是比萬里長城更早的齊長城的起點,也是“孟姜女哭長城”的那個長城,但那時候我們卻只知道北京的八達嶺長城。

靈巖寺位于濟南與泰山之間,離開泰山更近一些,是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chǎn)泰山的組成部分。與杭州靈隱寺一樣,靈巖寺始建于東晉,與天臺國清寺、南京棲霞寺、湖北玉泉寺同為“海內(nèi)四大名剎”,且靈巖寺名列首位。其中八角九層的千年磚塔辟支塔高約56米,浮雕上鐫刻有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皈依佛門的故事。還有建于唐代的千佛殿,尤以40尊彩色泥塑羅漢像最為游客津津樂道。這些塑像表情豐富、栩栩如生,梁啟超贊其為“海內(nèi)第一名塑”。巧合的是,就在我們到訪的那年,工人師傅在維修時發(fā)現(xiàn),這些羅漢和人體一樣有腹腔,腹腔內(nèi)有用絲綢做的五臟六腑,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對人體解剖學的精準把握。

春游回來不久,學校便開始畢業(yè)教育了,那時不繼續(xù)升學的同學政府都包分配,因此沒有找工作的說法。畢業(yè)了,大家都很開心,除了一位叫楊申的同學,他僅比我年長十幾個月,卻患上了不治之癥,他的父母都是醫(yī)學院老師,對兒子的疾病愛莫能助。我又一次返回故鄉(xiāng),這回也選擇了新路線,主要是在浙東,游覽了樂清的雁蕩山(那里也有靈巖寺),到過三門小叔家,寧波表姐家(參觀了天一閣、天童寺和阿育王寺,卻總覺得這座城市在現(xiàn)代文明方面不及發(fā)達的工商業(yè)),并乘渡船到東海中的舟山島,在沈家門和普陀山玩了兩天??梢哉f那一年我去了不少佛教圣地,可是仍缺乏對宗教的理解。印象最深的是沈家門漁港,那里的海風、船只和海鮮都留在我的記憶中。

終于到了返校(準確地說是研究生報道)的日子,我告別了表姐一家,獨自乘公車去寧波站,不料卻誤了點,火車在我抵達時剛好離開。等我乘坐下一班車趕到杭州,發(fā)往北京的120次列車已經(jīng)開走(記憶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僅有的兩次火車誤點,另一次是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的科羅拉多大峽谷)我只得去排隊改簽,快輪到我時,后面一位阿姨與我聊了起來,以至于簽好票后仍未離開。當她得知我改簽第二天上午的車票,便熱情地邀請我晚上住她家里,而原本我打算待在候車室里。我們乘坐151路無軌電車,一路穿越鬧市區(qū)到湖墅南路的米市巷。

在電車上我才得知,這位阿姨姓張,天津人,早年就讀于浙江美術(shù)學院附屬中學,是賣魚橋小學的美術(shù)老師。她家里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大兒子在讀浙江大學,小兒子還在讀小學,女兒與我同年,一年前她剛剛考入浙江絲綢工學院(今浙江理工大學)美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那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可以想象,對我這個懵懵懂懂、大學畢業(yè)時仍搞不清班上誰跟誰戀愛過的理科生來說,第一次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吸引。事情緩慢地進展著,以后的3年多時間,我又坐了無數(shù)趟151路電車。只是那時我有所不知,151路電車是杭州最古老的電車,開通于1960年4月26日。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