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
逃亡的那個夜晚,給豐子留下深刻記憶的就是那場瓢潑大雨。
豐子被娘抱上馬車,一片片雨水傾倒在馬車帷簾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車輪轔轔軋過野外的路面,像個醉漢似的顛簸前行。子夜時分,睡得死沉的豐子被娘從床上抱起,身上胡亂換了家丁的粗布衣裳,那衣裳太大,像只麻袋裹住豐子。難以想象的是,危難時刻娘的手腳麻利無比,她把過長的袖管攔腰一扎,抱著豐子顛著小腳跑向馬車,猶如一只受了刺激的大鵝在雨中撲騰飄移。瘸子車夫一揮韁繩,馬車嗖地竄了出去。豐子順從地躺在娘懷里,他實在太困,睡意陣陣襲來,雨的肆虐、車的顛簸都無法將他催醒。
人間的喜福大都是慢慢堆積的,祥云飛來是可被預知的;而災禍則不同,它的降臨毫無前兆、突如其來,興許一夜之間就置人于萬劫不復的境地。豐老爺?shù)念倦y便是如此。幾月前皇上派豐老爺去汴州辦案,誰不料他回到京師立即被朝廷羈押;十日后的傍晚,瘸子車夫得到報信稱豐老爺慘遭廷杖,屈死大獄。雨是這天晚上開始下的,從起始的淅瀝漸而滂沱,愈下愈大,仿佛在為豐老爺?shù)脑┣Q不平。深夜時分,嚴府侍女穿著蓑衣叩響豐府的門環(huán),傳嚴老爺?shù)脑?,讓娘乘朝廷來抄家之前趕快逃跑,開門的瘸子車夫連連點頭。嚴老爺與豐老爺同為都察院的都御史,平素敬佩豐老爺?shù)臑槿?,所以才鋌而走險,派人前來報信。侍女叮囑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她來過豐府,隨即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瘸子車夫不敢怠慢,哭喪著臉與娘潦草地整理行裝,開始漫漫雨夜里的逃亡之旅。
豐子依稀醒來,四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兵丁。娘倚靠樹背,雙手緊緊抱著豐子。不遠處,瘸子車夫被綁在一棵柏樹上,馬車橫倒山坡,那匹白馬休閑地啃著青草。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周遭忽然響起馬蹄聲,“官兵來了——”不知誰大呼一聲,人群開始奔跑起來。一排排箭鏃雨點般飛來,一根扎進瘸子車夫的臂膀,他拖著哭腔喊道:“主子!快躲到大樹后面去!”
娘抱著豐子來到一棵香樟樹后,俯身滾進草叢,情急之中動作莽撞,一根樹杈卡進豐子的耳根,而娘渾然不覺,并不知道豐子已昏厥過去。
豐子重新恢復知覺,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個寬闊的背上,濕透的布袍散發(fā)濃重汗味。山路兩側(cè)的峭壁上,猴們跳上跳下,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嬉鬧聲。來到半山坡,漢子把豐子輕放在石凳上。娘碎步趕來,胸脯起伏,額上沁滿汗珠。漢子摘下一片蒲葉,折成扇狀遞給娘,娘使勁扇著蒲葉,還是熱不可擋,她脫下裹在身上的粗布衣裳,露出紅色的小褂。
一只猴子靈巧地橫攀幾棵樹木,突然噌一下?lián)湎蚰?,咝的一聲,娘的小紅褂被撕破,一片紅綢耷拉下來,露出碩大的乳房。娘驚叫起來,霎時山上的猴子全都興奮了,紛紛合圍過來,山谷間回響一片唰唰聲。一只毛色褐黑的獨眼老猴單臂掛在棕櫚樹上,伸出另一只手臂搭住娘的頸脖,發(fā)出古怪諂媚的浪笑;還有幾只猴子跳到平地上,亂舞一氣,還背對著娘,露出紅彤彤的屁股。
豐子拽著那個漢子的衣襟使勁推他,漢子的身軀微微抖動,像根木樁似的一動不動。他就那么怕猴子嗎?豐子又著急又失望。娘拼命想掙脫那只獨眼老猴的糾纏,老猴的爪子死死抓住娘的頸脖不放,斜刺里又閃過一只猴子,撕下耷拉在娘胸前的綢片,娘的上身頓時全裸,潔白的皮膚和兩峰巨乳一覽無余……
正在危急時刻,忽然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響,循聲望去,半山腰的天師洞洞口,一位長須飄飄的老道,手持一根又粗又高的楠木手杖,用力敲擊地面石板,發(fā)出的聲響沉重而驟然。獨眼老猴猛地一愣,渾身觳觫起來,一個魚躍攀上樹枝,其余猴子見狀也紛紛逃竄,霎時,四周盡是樹葉晃動的聲浪。
老道面露威嚴,身板直挺,頭顱微微上揚,他身穿一件藍綢衫,黑燈籠褲,白色的綁腿,腳上套著一雙黑白相間的云靴,頭發(fā)挽成髻,發(fā)際插一根筷狀琥珀色的玉簪,兩腮長長的胡須在風中飛揚,儼然一座逸動的雕塑。
眼前這一幕讓娘和豐子都驚呆了。
老道站在那里,紋絲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豐子與娘后來聽聞許多有關(guān)老道的傳說,有人說青城山老道是叱咤江湖的峨眉派第十二代傳人,也有人說他是退隱江湖多年的白眉拳拳王。他如何歷經(jīng)磨難和曲折,從峨眉山輾轉(zhuǎn)到青城,那恐怕用三天三夜的時間也說不完。
那一刻豐子的雙眼閃閃發(fā)亮,因為見到了救星。危急之中,幼小的豐子只是為老道的出手相助感到驚喜,豈不知,這一次的邂逅,決定了豐子一生的命運軌跡。從那以后,無處可去的娘帶著豐子落腳青城山,而那個能夠震懾住猴王、讓群猴膽戰(zhàn)心驚的老道,則成了豐子的師父。
豐子自打生下來以后就沒哭過,這件事情除了娘和瘸子車夫沒有人知道。幼時的他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哭,等長大了發(fā)現(xiàn)別人都會流淚,他這才知道自己的異稟。五歲前的豐子一直是緘默無聲的,他似乎還沒有做好來到這個世界的準備。
那時候,爹還活著,眼看整天哭喪著臉守護豐子的娘,氣不打一處來。娘不敢出門是怕街坊笑話。生下個九斤重的男孩,接生婆剪了臍帶,在嬰兒的屁股上噼噼啪啪拍打好一陣,期待中的哭聲始終沒有到來,滿頭大汗的接生婆扭著大屁股走出院庭時,很不屑地朝爹扔下一句:“老爺,是個啞巴。”
只要爹不上朝的時辰,娘一刻都不離開豐子,好像甚怕煩躁的爹會沖過來,奪走這個無聲無息的嬰兒。爹在月光下的庭院里舞劍,娘格外緊張,仿佛那劍隨時會飛過來,刺向懷里的孩兒。
豐子四五歲都不會走路,在地上跌跌撞撞走幾步,踅身返回撲向娘。娘一旦抱起他,他的小手就摸摸索索去解娘的衣襟,掏出大乳房拼命吮吸,此刻的他就會異常安寧。
六歲那一年,有天豐子躁動不安,胃口特別大,一只乳房吸干了,他沒有睡著,無奈娘又把另外一只塞他嘴里,貪婪的豐子不停吮吸,像要把娘身上的乳汁抽干似的,最后把乳頭咬破了,娘尖叫起來,惱怒地在豐子屁股上猛拍一記,奇跡出現(xiàn)了,娘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叫她,那聲音有點像曠野里的貓叫。娘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什么,她驚訝的目光投向懷里的孩兒:“你叫我了?你叫我了?”激動地說,“你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這回豐子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娘”,神情還有些羞澀,喜極而泣的娘顛著小腳跑向客廳:“豐子說話了,豐子不是啞巴!豐子不是啞巴!”
在客廳,跌跌撞撞的娘與從庭院外奔進的瘸子車夫撞了個滿懷,瘸子車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抱著娘的腿哭訴道:“主子啊,朝廷來報,豐老爺他,他歿了……”
一喜一悲,就在同一天同時降臨這幢大戶人家的屋宇。
后來的日子里,豐子曾偷聽娘同瘸子車夫說的氣話,她說怪不得那天孩兒很反常,許久不安生,突然開口叫娘,早知是這樣的話,寧可他永遠不要開口說話。
清晨的天色似明未明,祖師殿前的樹林里,眾道士在吳道士的帶領(lǐng)下已開始習武,噼噼啪啪的聲響此起彼伏,長須飄飄的老道手扶楠木手杖,身板挺直,紋絲不動地站在晨風里,目光炯炯地環(huán)顧四周。
豐子和披風躲在一棵樹后偷看。披風是瘸子車夫的義子,比豐子小兩歲。瘸子車夫受傷后一直臥床不起,服了老道開的草藥方子日見好轉(zhuǎn),而那些草藥都是披風上山采摘回來的。披風平素就負責打掃道觀的活兒,他原是山民,可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老道收留了他,連名字都是老道給起的。瘸子車夫收披風為義子,跟娘說是給少爺找個玩伴。
自從來到青城山,伴著晨鐘暮鼓,娘經(jīng)常去溪邊挑水。如果是大清早,一旦娘起身提著水桶出門,豐子馬上一骨碌起床,跑到圓明宮前的空地上偷看道士們練功??盏貎蓚?cè)的圍墻上畫著八卦太極圖,墻腳擺放著各種器械。道士們先是排成方陣,在吳道士的帶領(lǐng)下徒手練拳,然后練器械,最后才是逐個單練。
豐子最喜歡看的是單練這個環(huán)節(jié),道士們這時候都會耍出各各不同的絕招,一會兒是連環(huán)跟頭,一會兒是鷂子翻身,看得他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單練過后,眾道士走到吳道士面前,聽他指指點點講解一番。吳道士的功夫了得,又是娘和豐子的救命恩人,在青城山是最關(guān)照他們娘倆的。他會幫娘挑水,還經(jīng)常把道觀里供奉的水果、泡菜和醬肉偷偷送來給他們享用。但即便如此,豐子與吳道士怎么都親近不起來,在他內(nèi)心深處,總堵著一塊小疙瘩。掀開小疙瘩,里面藏著兩個秘密。
一個秘密是吳道士身手不凡,居然極怕動物。上山那天,眼看娘被潑猴們調(diào)戲,吳道士竟畏縮著不敢上前,這件事讓豐子非常鄙夷他,也很難原諒他。在山上待久了,常有與吳道士獨處的機會,吳道士每次都慫恿豐子叫他爹,豐子死活不從,為何要叫他爹?豐子有自己的爹。不依不饒的吳道士就去擰他的耳朵,機靈的豐子繞著幾人合圍的榕樹轉(zhuǎn)圈躲避,眼看要被逮住,情急之中他看見一只松鼠趴在樹上,天生機靈的他故意大叫大嚷:“大松鼠!大松鼠!”奇怪的是,豐子這么一叫,吳道士的腳步立馬停住,再也不敢追過來。吳道士原來那么怕動物,哪怕是松鼠這樣的小動物,這讓他覺得很可笑又很好玩。
還有一個秘密,豐子永遠不會對別人說。
那天陽光明媚,山間溪水潺潺,黃色的杜鵑花開滿山坡。圓明宮前擠滿來山上供奉的游人,豐子與披風在銀杏老樹下玩射箭,遠處娘從溪邊挑水上坡,人群里閃出吳道士,他撥開人群,一個箭步上去,單手從娘肩上接過擔子,大步如飛地朝寮房走去。豐子和披風手提弓箭被人流擠來擠去,兩個人渾身是汗,射箭是玩不成了,豐子覺得無趣又兼饑腸轆轆,撇下披風,一溜小跑跑回寮房。
在寮房門口,他看到無人照看的一對水桶橫亙在地面,他把弓箭扔地上,跨過水桶進入前廳。
屋內(nèi)寂靜無人,從前廳到臥房有一條長長的走廊,他沿著長廊走去,漸漸聽到了低叫聲和喘氣聲,他來到木窗下,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瞧見一個男人寬闊的脊背和結(jié)實的屁股,娘的兩只小腳懸在空中,隨著起伏的叫聲歡快地抖動,像兩只風中鳥相互挑逗,忽然有一刻痙攣相擁,死也不分開……
披風聽見豐子呱呱亂叫起來,吳道士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他從后面拽起豐子的衣服提拎著走向祖師殿,臉上浮現(xiàn)古怪的冷笑。 豐子兩條腿懸在空中來回倒騰,一只手掌拼命擊打吳道士的手臂。吳道士終于放下豐子,一只手指點點自己的鼻子說:“叫爹!快叫!”
豐子哼一聲扭過頭,眼睛斜睨著吳道士,鼻翼一翕一合,就是不吱聲。吳道士一個勁地逼問:“叫不叫?叫不叫?再不叫把你扔五龍溝喂猴子去!”
豐子翻著白眼,乘吳道士稍有懈怠,忽然拔腿就跑,吳道士察覺后一個箭步上前揪住,豐子慘叫一聲,右手豎掌模仿著眾道士練拳的動作橫掃過去——心里默念著老道教給他的鏗鏘咒語:“地動山搖,風行水上;青龍白虎,神騖八極!”
豐子橫掃過去的手并未觸碰到吳道士的身體,但人高馬大的吳道士倏忽間動作遲緩,突然蹲了下來,雙手緊緊捂住小腹,披風見狀,趕緊過來拽起豐子手臂就跑。
兩個小孩跑了一會也沒見吳道士追來,氣喘吁吁地站住,回頭一看,見眾道士圍成一個半圓。吳道士皺著眉頭,推開眾人緩緩站立起來,兩只手捂著腹部勉力朝前走,走著走著又踉蹌起來,不承想直直地撲倒在地,撲通一聲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事后道士們都說,誰也沒有看見豐子的手掌觸碰到吳道士的身體呀,這一切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遠處的老道站在石階上,長須飄飄,目光炯炯地將事態(tài)發(fā)生的全過程盡收眼底。
吳道士臥床數(shù)周,不停便血,娘終日伺候床畔。老道親自過來給吳道士望診,把脈的時間很久,最后老道的診斷讓大家非常吃驚:吳道士的內(nèi)臟嚴重受損。
數(shù)月后,吳道士勉強能夠起身行走,其時老道已正式收豐子為徒,每天清晨豐子早早起床,率領(lǐng)眾道士習武練功,道觀里講究長幼輩分,少年豐子之所以能夠服眾,全仗著老道親自壓陣,并時不時地面授機宜。披風終日上山采摘草藥,把帶著露水的草藥交給娘之后,便去老樟樹下玩射箭,一個人玩膩了,他也會來到圓明宮前,為老道和豐子端壺沏茶。星月當空的夜晚,披風常常就是豐子的陪練,這陪練當久了,武功自然也突飛猛進。
在娘日復一日的精心伺候下,吳道士受傷的身體漸漸復原。終于可以下榻走路,娘扶著吳道士在祖師殿前的樟樹下艱難徘徊,一有機會,便向吳道士表示歉意。
吳道士灑脫地揮揮手,似乎并沒有為內(nèi)臟受損而憂傷,滿不在乎的神情,流露出的依然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氣概。他涎著怪異的笑容對娘說:“你生了一個了不起的兒子,假以時日,他說不定會修煉成曠世奇才吶!”
豐子偕披風一起下山那年,師父老道已羽化仙逝。
吳道士接管道觀后不久,在山南斷崖上鑿一壁洞,整日研讀《太平經(jīng)》和《黃帝內(nèi)經(jīng)》,閉關(guān)苦修。經(jīng)年歷月,有一日胡子拉碴的吳道士終于出洞,眼光迷離,披頭散發(fā),在祖師殿前來回狂奔呼號,那呼叫聲嘶啞尖利,久久回響。吳道士最后在奔跑中力竭倒地,口吐白沫,眾道士見狀齊刷刷地上前,衣衫襤褸的吳道士淚如雨下,啞著嗓子喃喃地說:成功了!成功了!他說他憑著曠日持久的苦修,獲得了一套長生不老的秘法。
眾道士撲通一聲集體下跪,口中念念有詞,猶如無伴奏的歌詠在山谷間飛翔。
吳道士苦修期間閉門謝客,與豐子娘也基本斷了來往。站在月光朗照的臺階上,娘一次次求見,屢屢被小道士拱手攔住。道觀內(nèi)私下流傳一種說法,吳道士內(nèi)臟嚴重受損后,欲望的精魂被攝走,已完全喪失床笫能力。
吳道士長生不老的秘法成為江湖上的神奇?zhèn)髡f,一時間風靡海內(nèi),很快傳到京師,驚動當朝皇上?;噬先杖占腊萏斓?,難忘祭師曾預言天將降祥瑞于西南方,青城山位居京師以西,莫非吳道士的出現(xiàn)正是一種應驗?皇上一日也不肯耽擱,命錦衣衛(wèi)速速派人去青城山,日夜兼程護送吳道士入宮。
青城山的掌門人被皇上垂青,整座青城山轟動一時,各地來的香客絡繹不絕,日日人滿為患。道士們把山南斷崖上的洞穴用繩索圍起來,用紅漆在斷壁上寫著:“長生不老法修煉密室”。
皇上擁有吳道士之后,整日不理朝政,命吳道士侍奉左右,聽他仔細講解長壽秘訣。那段日子,宮里的太監(jiān)很難見到皇上,在御駕車輿上,倒是常見皇上與吳道士的身影?;噬辖?jīng)常讓宮女演奏道樂,在裊裊的樂聲中,吳道士傾心詮釋《黃帝內(nèi)經(jīng)》與天地的關(guān)系,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在吳道士的指點下,皇上潛心服丹練功,以求獲得長生不老之法。因為皇上的寵幸,吳道士可以隨意進出宮廷。錦衣衛(wèi)密報皇上,說吳道士身體力行,從不近女色,皇上更是對他言聽計從,恩寵有加?;噬夏睦飼溃瑓堑朗吭?jīng)如狼似虎御女無數(shù),只是內(nèi)臟嚴重受損后,才變了個人,徹底放棄了搞女人的心思。
翌年春天,皇帝與吳道士把盞神聊,君臣之間所聊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古往今來圣賢百家,天下事、房中術(shù)無所不談,皇上一時高興心血來潮,于酒酣之際突然下詔,命吳道士組建東廠。起始吳道士以為皇上喝醉了,說的是醉話,誰知第二天他剛從宿醉中醒來,詔書已抵官邸。吳道士成為東廠廠公后,仕途如日中天,權(quán)傾朝野,正是這當口,他向皇上舉薦了豐子。
吳道士舉薦豐子,與其說是他慧眼識英雄,賞識這位故人,還不如說他讀過不少雜書,通曉宮廷謀略,深知自己在朝廷不過是無根的浮萍,要想羽翼豐滿就不得不培植親信,而舉薦熟人肯定比舉薦外人來得可靠安全。
豐子與披風下山之際,前往祖師殿與娘叩別。其時娘纏頭披紗,已成虔誠的道姑。母子倆淚水漣漣,難分難舍,這是豐子出生后他們的第一次分離。娘顛著小腳、瘸子車夫瘸著腿一直把他們送到天師洞,薄薄的道袍襯出娘豐腴的身子。瘸子車夫把平素主子賞他的銀兩,裝一小兜全都塞給披風。斜挎行囊的豐子和披風大步流星往山下走去,回首一望,娘在前,瘸子車夫在后,前后站立在一棵高聳筆直的楠樹下,兩人的身影在午后的斜陽中愈來愈小。
數(shù)日后豐子與披風抵達京師,傍晚時分,他們找到一個酒樓,叫了幾碟小菜、幾壺酒,小酌起來。酒樓二層面對一個市集,那里人聲鼎沸,不時傳來鑼鼓聲和喧嘩聲。好奇的披風忍不住走到窗臺邊觀望,回來告訴豐子說:“豐哥,那里在擂臺比武哩?!?/p>
酒足飯飽后,豐子與披風步下酒樓,右側(cè)街邊是一個算命攤,一個瞎子正襟危坐在一張木桌前,眼簾不停扇動,露出兩片空洞的眼白。披風一把拉住豐子的衣襟說:“豐哥,我們何不讓他算個命?看看此行是否祥瑞高照?!?/p>
豐子拗不過披風,兩人就在木桌前坐下,披風拉著豐子的手伸給瞎子,不料瞎子并不動彈,嘴唇嚅動,眼皮忽閃。
“你什么意思?你不算命啦?”披風焦急地責問。
“算命這件事啊,只有信的人才會準。你旁邊這位少爺根本就不信,我就不賺你們的銀子了?!毕棺游⑿χf。
披風很詫異,瞎子怎么知道豐哥不信的呢?披風強拉豐子的手臂,搖晃著說:“我們信的我們信的!對吧,豐哥?”
豐子臉色赧然,囁嚅著,不知如何是好。
瞎子說:“這樣吧,給你們測個字,不準的話,我分文不取,權(quán)當戲言?!?/p>
“好好,這樣好!”披風嚷嚷道。
瞎子讓豐子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一個字,想問的事情藏在心里,不必告他。豐子抬眼看到旁邊有個招牌叫“夏程里客?!保碗S手寫了個“程”字。
瞎子掐指估算一會兒,嘴里念念有詞,時辰一點點過去,他突然站起來,連連躬身作揖,說:“失敬失敬,有眼不識泰山!”
披風露出好奇的笑,趕緊問:“先生,怎么啦,怎么回事?”
瞎子隨即說出的一番話,讓豐子和披風驚詫不已。瞎子說“程”字是“禾”旁,你們來自禾木豐沛之地,禾木豐沛的地方勢必有山有水,“呈”上口下王,你日后不僅是吃皇糧的,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富大貴之人!
披風大喜過望,起身掏出幾吊銅錢放桌上,謝過算命先生,拉著豐子來到人聲鼎沸的市集。
前面的空地上插著一面黑黃相間的旗,旗下豎著鼓,一個滿臉腌臜的侏儒拿著鼓槌毫無節(jié)奏地胡亂敲著,鼓面比他個子還高。幾丈寬的擂臺上,有一壯士口吐狂言,嚷嚷著盡是挑釁的言辭,惹得擂臺下的年輕小伙排成長隊,怒目切齒地要上去挑戰(zhàn)壯士。那壯士身穿馬褂背心,五大三粗,一身肌肉,年輕人上去一個撂倒一個,基本都不超過兩三回合。
壯士一時打得性起,雙手一攤,指著排隊的年輕人,朝天一聲大吼:“爺今天高興,允你們通通都上來!”
年輕人蜂擁而上,頓時場面混亂不堪,一袋煙的工夫,擂臺上七倒八歪,躺倒一片。最后還在與壯士纏打的,只剩下一個身穿皂衣的蒙面人,他躲閃敏捷,步法靈活,壯士一旦出拳,他一個鷂子翻身,落在壯士的身后,然后一頓組合拳擊中壯士的背部。幾個回合下來,壯士屢屢被襲,勃然大怒,屏息運氣,突然如猛虎下山一般,朝蒙面人撲去,粗壯的臂膀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兩只手掌勾成鷹爪,像鐵鉗一樣咬住了蒙面人的一條胳膊,一個大背摔,蒙面人整個身體騰空而起,重重地摔在地上。蒙面人的皂衣撕裂,蓋住頭臉,腰部與臀部全部暴露在外,壯士一只手臂鎖住蒙面人的頭肩,另一只手掌勾成巨大的鷹爪從空中落下,直搗蒙面人的左胸……半空中被斜刺里伸出的結(jié)實手臂擋住——是豐子。
此前豐子一直作壁上觀,后見蒙面人漸落下風,而那壯士不依不饒,一副不致對方于死地不罷休的態(tài)勢,眨眼之間,豐子卸下斜挎的布袋塞給披風,跳上擂臺,伸出手臂擋住了鷹爪。他雙手握拳作揖,彬彬有禮地說:“師父既已勝出,不必再傷弱小女子?!?/p>
“女子?”壯士一陣狂笑,松手一把推開倒地的蒙面人,發(fā)出顫動的聲音:“我從不與女子交手!哪來的乳臭未干的道士?報上姓名來,我不打無名之輩!”
豐子鎮(zhèn)定地說:“在下豐子,請教師父尊姓大名?”
壯士回道:“好好,讓你死個明白,我乃鷹拳天王呼延廷!”
“師父賜教!”豐子微微欠了欠身,后退幾步。
壯士呼延廷與豐子在擂臺上走著馬步,繞場兜圈,兩人的眼神像電光對接,渾身的心氣相克。呼延廷手心朝里彎曲,有節(jié)奏地扇動手掌,仿佛在說來呀有種來呀!
這時披風已擠到前面,放下肩上的行囊,跳上擂臺,隨時準備出手馳援。豐子伸出手掌攔住披風,示意他退下。
隨著“師父接招”的話音剛落,走著馬步的豐子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敏捷出拳,呼延廷擋住,反擊一掌,又被豐子擋住,一來一去猶如閃電,令人目不暇接。十幾個回合之后,呼延廷見賺不到便宜,又使出同樣招數(shù),兩只手掌勾成鷹爪,鐵鉗似的咬住豐子的胳膊,斜身一摔,豐子來不及躲閃,用腿部支撐住身體,但雙手已被呼延廷鎖住,這次呼延廷用的是兩只手臂,像木枷緊夾豐子的喉嚨,豐子的呼吸頓時困難起來,臺下的披風見狀連忙跳上,卻被呼延廷飛腿一腳,擊中面門,倒在地上。
豐子眼冒金星,大口喘氣,身上的骨頭格格作響,他知道中招了,且對手使的是致命的狠手,他眼前浮現(xiàn)吳道士追逐自己的情景:地動山搖,風行水上;青龍白虎,神鶩八極!豐子的五臟六腑運著氣,嘴里開始念著咒語,一遍遍地念,反反復復地念……
忽然,豐子感覺呼吸順暢起來,而呼延廷的手漸漸松開,踉踉蹌蹌后退幾步,身子軟下去,癱倒在披風的邊上……
這時,城門忽地大開,東廠的一隊戎裝太監(jiān)拍馬趕到,領(lǐng)頭的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大聲呼叫:“豐道士何在?!”
豐子健步跳下擂臺,整了整道袍的衣襟,躬身作揖:“在下便是。”
那次打擂臺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兒身的?
蓮蓉成為將軍夫人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反復問到這個問題。豐子總是笑而不語。他能說什么呢?任何人的背影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性別。在青城山的時候,有個村姑為了逃婚躲到山上,夫家人告到官府,派了兵丁上山搜查,村姑身穿青藍色道袍,混在一群道士里低頭唱誦經(jīng)文,躲過官府兵丁的捉拿。第二天豐子遇見一群乾道士,他指著其中一個束發(fā)盤髻的大聲說“你就是那個逃婚的”,嚇得身穿道袍的村姑沖出隊伍,上前一把抱住豐子要堵他的嘴。豐子見形勢危急,收攏雙肩像有縮骨功似的突然遁形,村姑環(huán)顧四周怎么也找不到人,不一會,聽得一棵老樟樹上傳出低低竊笑……
豐子能說蓮蓉的衣襟被呼延廷撕破后自己看到了纖腰以及柔美的腰臀線嗎?蓮蓉的腰與娘一樣的纖細,順著腰往下,具有月牙兒似的彎曲線條,沿著腰臀線往下便是胯與臀,胯朝兩邊突出,臀是翹翹的、渾圓的,飽滿碩大,一看便知富有彈性。那腰臀線可以說是曼妙無比,再有靈性的畫師也畫不出那樣的線條。那臀的形狀像什么?蘋果,對了,當時豐子就是聯(lián)想到蘋果。在那一刻,豐子突然有一種嗓子冒煙口干舌燥的感覺,隨即萌發(fā)跳上擂臺的沖動……
蓮蓉端著一碗蓮子羹走進廳堂,只有一個丫鬟在做女紅,不見夫君的人影。蓮蓉把蓮子羹放在案幾上,走出廳門,來到庭院。
庭院里黑魆魆的,月光下樹影婆娑,青苔雜草四處蔓生,墻根伸出的幾枝莖葉,在風中輕輕搖擺。沁人心脾的花香一陣陣襲來,那是庭院中的桂花樹開花了。
蓮蓉知道豐子有月夜習武的習慣,但今天有些異樣,豐子上朝回來之后一直悶悶不樂,神情凝重。豐子平素話就少,朝廷的事蓮蓉從來不問,嫁給豐子后,蓮蓉早已習慣了夫君的脾性,他不說的事情,絕對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你再問也無濟于事。她這個丈夫什么都好,勇猛善戰(zhàn),朝廷派他出戰(zhàn)平亂,每每勝利而歸。官至大將軍,不納妾、不嫖妓,就是天生一個悶葫蘆,再大的事情全裝在心里,蓮蓉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時蓮蓉恍惚覺得他心里藏著巨大的秘密,可那是什么樣的秘密呢?
借著朗朗月色,蓮蓉依稀望見庭院甬道上豐子舞劍的身影,劍在暗夜中劃出曲折錚亮的弧線,發(fā)出霍霍的低響。
前面的銀杏樹影晃動了一下,一只野貓嗖地穿過石階。蓮蓉習慣性地收縮身子,繃緊雙腿。成為將軍夫人后,蓮蓉一心想做個好妻子,已放棄習武,但思維的敏捷和身手的反應都還在。
銀杏樹影又輕輕晃動,蓮蓉側(cè)過身子,背靠樹身,慢慢探出腦袋:很奇怪,甬道上舞劍的豐子不見了。
庭院的另一側(cè),手持匕首的披風急急闖進,他一進入庭院就迅疾閃躲在一棵樹身后,眨眼間有一道黑影閃過,蓮蓉憑著女人的直覺,意識到披風被人跟蹤了。披風終于現(xiàn)身,他俯下身朝瓦墻的灌木叢潛行過去,走著貓步搜尋,突然他健步上樹,在幾米外的樹上又輕巧落下。一上一落,披風的這些招數(shù)蓮蓉非常熟悉,因為豐子都曾給她演練過。
披風停住了,用匕首劃拉著草木前行,突然,一個皂衣蒙面人從灌木叢竄出,與披風展開格斗,來去幾個回合,蒙面人的皂衣被披風的匕首劃破,披風上前一把抓住蒙面人的衣襟,蒙面人施展金蟬脫殼之術(shù),身子曲縮成弓形,棄了外衣,露出白短褂,朝蓮蓉這邊逃竄過來,三步兩步飛身躍上瓦墻。蓮蓉見狀噌地飛身躍出,蒙面人正準備翻出墻外,蓮蓉拽住他的胳膊,蒙面人毫不費力地甩開,騰空一個跟頭,上了樹。蓮蓉一時興起,也三步兩步上了樹,緊追不舍,蒙面人朝墻外飛去,半空中抬了抬手,披風從遠處飛奔過來,大呼“夫人小心”——蒙面人手中飛出一道光,披風在空中跳起,用匕首去擋那道光,只覺得臂膀上一熱,他落地后即刻捂住臂膀。
蓮蓉意識到披風剛才救了自己,她從樹上躍下,朝披風走過去詢問傷勢,披風受了傷不忘給嫂夫人請安,并寬慰蓮蓉,說已稟報呼延廷將軍,即日起在都督府周圍增加侍衛(wèi)巡邏。
兩人跨入廳堂,只見穿著一身白綢衣的豐子正悠閑地坐案幾邊吃蓮子羹,一把寶劍醒目地放在八仙桌上。蓮蓉吩咐女仆去拿包扎傷口的紗布和膏藥。
“怎么,傷著了?”豐子問。
“披風為妾擋了暗器。”蓮蓉邊為披風包扎邊說道。
“暗器?”豐子盯著披風的手臂。
“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披風笑嘻嘻地說。
“給披風將軍也來碗蓮子羹?!鄙徣胤愿琅汀?/p>
女仆從廚房端來蓮子羹,蓮蓉幫披風包扎完,遞過蓮子羹,披風三口兩口扒拉下去,抹抹嘴說:“豐哥,京師街頭這些天突然出現(xiàn)很多控訴吳道士的匿名大字報,吳道士把文武百官召至奉天門下罰跪,想逼出貼大字報的人,直到天黑仍無人招供?!?/p>
“哦?!必S子沉吟良久,問道:“這幾日東邊的情況如何?”
“兵部今日收到一份快報,說浙江沿海一帶倭寇活動猖獗,漁村屢屢被襲,倭寇深入腹地襲擊我明軍官兵?!迸L說。
“嗯,明日早朝不用派馬車來接我,我自己去?!?/p>
“豐哥!現(xiàn)在朝局不穩(wěn)……”
“已說過多次,不要叫豐哥?!必S子的臉上露出不悅。
“是!將軍?!迸L搓了搓手,站直身子,正準備往外走——
“哦,對了,那件事查得有無眉目?”豐子突然又問。
“派去汴州暗訪的人這幾日即可返回,已尋找到當年劉府的一個丫鬟,名叫荷花?!迸L說。
“好,切記不得走漏風聲?!必S子說。披風剛欲離去,豐子又讓女仆拿了幾顆口服的丹藥給披風,囑他好生將息。
披風作揖后大步走出廳堂,蓮蓉一直送到門口。
在豐子的腦海里,爹的形象是遙遠而模糊的。他甚至不記得爹是否抱過自己。娘的閨房里曾經(jīng)掛著爹的畫像,畫像上爹的面容是嚴厲的,嘴唇緊抿,那眼神威嚴中透著一種茫然。幼年時的豐子經(jīng)??吹降粋€人喝悶酒的情形,這個場景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里。來到京師之后,豐子與吳道士很少見面。豐子是聰明人,他知道吳道士是為了避嫌,宮里的規(guī)矩也不允許臣工們互相串聯(lián),交往過密。但只要一有機會,豐子就會向吳道士詢問當年的案情,吳道士總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逼急了,就說前朝皇帝在位時發(fā)生的事情自己怎么會知曉,那時貧道還在青城山習武念經(jīng)哩。吳道士勸他不要胡思亂想,身為朝廷命官,要多想建功立業(yè)之事,不枉他向皇上推薦豐子的一番苦心。
但豐子的執(zhí)念里總覺這樁歷史舊案中有蹊蹺,他不相信爹會謀反。吳道士既然不愿介入此事,豐子知趣地不再去打擾他,暗地里他從未放棄過,一直讓披風偷偷調(diào)查此事。
當年汴州知府被舉報謀反,皇上下旨,命都察院派人調(diào)查此事,都察院按旨前去汴州的就是豐老爺。豐老爺原與劉聚之同為內(nèi)閣首輔,劉聚之的貪婪與豐老爺?shù)那辶际菍m廷內(nèi)外出了名的,但劉聚之老謀深算,鬼點子多,常會在皇上為難之際獻上兩全之策?;噬献寗⒇S二人共掌內(nèi)閣,玩的是清濁互相掣肘的平衡術(shù)。無奈豐老爺為人一向耿直倔強,不屑與劉聚之為伍,因此他不僅深深得罪了劉聚之,還常常在廷議時當著文武臣工的面讓皇上下不了臺,最終被貶都察院,朝廷由此變成劉聚之獨掌內(nèi)閣。
豐老爺?shù)搅算曛?,查清原是知府的外甥強奸民女,慌亂中殺死民女的婆婆,知府大義滅親,將外甥投入監(jiān)牢。誰知堂審時知府外甥反咬一口,供出知府數(shù)年前曾經(jīng)通匪的歷史。豐老爺查清案情,維持原判。不料在朝廷群議時,內(nèi)閣首輔劉聚之以汴州知府曾是豐老爺?shù)呐f部為由提出異議?;噬显倜鼊⒕壑ャ曛葜貙彺税?,劉聚之到達汴州,豐老爺按理應該與劉聚之知會交接,但他顯然對朝廷的安排心懷不滿,加之耿直的脾性,對欽差大臣劉聚之不理不睬。后來劉聚之坐實汴州知府通匪前科,豐老爺不辭而別,憤而離去。返回京師的途中,在汴州城門外的衢道上遭到攔截搜查,馬車里查出一大包銀兩,包裹銀兩的黃綢布上印著汴州知府的府印。豐老爺當眾怒斥劉聚之派來的兵丁,兵丁們被罵得灰頭土臉,但證據(jù)確鑿,豐老爺縱有一千張嘴都無法為自己洗白。
回到京師,豐老爺?shù)鸟R隊剛?cè)氤情T,他即被錦衣衛(wèi)的人拿下羈押,因包庇受賄罪鋃鐺入獄。豐老爺哪里咽得下這口氣,身陷囹圄每天鳴冤叫屈,庭審時破口大罵劉聚之,結(jié)果被廷杖致死。那一天,正是六歲的豐子突然開口學會叫娘的日子。那一大包銀兩是如何拿上馬車的,豐老爺?shù)能嚪虺闪岁P(guān)鍵人物。豐老爺帶去汴州的車夫是嚴府的人,嚴豐兩家是世交,常會互相借用仆人。奇怪的是,汴州回來后馬車夫很快便人間蒸發(fā),不知去向。
蓮蓉用手指輕撓豐子的耳根,豐子側(cè)身躺著,背對蓮蓉一動不動。蓮蓉不死心,她知道豐子最怕癢的地方就是耳根。豐子的身子動了一下,這似乎鼓勵了蓮蓉,她更加使力地撓,輕重相間,還用食指不停撩撥豐子的耳垂,豐子用手拍拍蓮蓉的屁股,示意她停下。誰知蓮蓉捏住豐子的手不放,使勁往下摁住,這樣豐子的手就全部按在蓮蓉的腰臀上了,深陷的腰際線連著鼓凸的胯部,豐子頓時全身像通了電似的一陣酥麻,嗓子里仿佛有一團火,焦渴難擋,他翻過身,褪去蓮蓉身上的小褂和短褲,蓮蓉的身子即刻開始扭動起來,嘴里發(fā)出異樣的呻吟聲……隨著身體的運作,豐子的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娘倒在吳道士的身下,兩只小腳在半空中纏繞的畫面。
蓮蓉與豐子有過一次床笫之歡后,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屬于自己的。她相信所有的女人遇上豐子都會離不開他。蓮蓉每次都非常投入,她沒有發(fā)現(xiàn)豐子身上的異樣。豐子年幼時皮膚白皙干凈,自從傷了吳道士后,他的皮膚漸漸變成小麥色,發(fā)育的時候又變成古銅色,全身開始長毛,胸口和腿部的毛密密麻麻,按青城山道士們的說法豐子就是一條青龍。蓮蓉嬌嗔地說你是青龍,我就是白虎!豐子被蓮蓉逗笑了,問何謂青龍,何謂白虎啊?蓮蓉說我不管,我就是白虎,我就是死死纏住將軍的妖精!
師父老道教會豐子很多,教得最多的是道家精義和習武人操行,而唯獨房中術(shù)是吳道士在豐子成年后傳授的。吳道士早年在青城山道觀外與一干人搭草廬修行,所習課程中包括雙修。吳道士生性靈活,通曉各門雜學,他曾幾次拜于老道門下無果,老道是正宗的全真派嫡傳,守戒獨身,視吳道士的雜家修煉法為旁門左道。后來吳道士在道觀大殿前長跪七七四十九天,才扭轉(zhuǎn)乾坤,遂使老道收留了他。吳道士意外受傷,廢了床笫功夫,早年的習修心得只能與豐子溝通,他喋喋不休地向豐子傳授房中術(shù),眉飛色舞的神情依舊高漲。都說兩個男人在一起可以談女人,勢必是知根知底的摯友,但在豐子心目中,他與吳道士從來都不能算摯友,從來都沒有臻于無話不談的境地。豐子對掌控意念可以說是無師自通,只要他想控制自己,整日整夜都可以保持氣息的充盈、身體的堅挺,這就是豐子不想要子嗣,始終能夠不讓蓮蓉懷孕的緣由。
“將軍,我們?yōu)楹尾荒芤⒆樱磕泷Y騁疆場威震四方,你的后代也一定是人中龍鳳,為何不能生兒育女呀?蓮蓉想要孩子,求你了,給我!給我!”蓮蓉一次次地吶喊。
豐子回答:“我是朝廷命官,隨時要去征戰(zhàn);即便沒有戰(zhàn)事,在朝廷也是如履薄冰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不讓能夫人和子嗣來承擔日后的兇險呀!”
“那我們就辭掉這個鳥官,隱遁江湖,浪跡天涯!”蓮蓉一向快人快語。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呀?!必S子慢悠悠地說。
今夜,月光朗照,夜色在無邊無際的漫漶,豐子有種要放棄和松懈的念頭,有一瞬間他似乎猶豫了,但最后一刻還是鎖閉閘門,沒有讓激情的潮水釋放奔涌,而此時的蓮蓉已經(jīng)一陣痙攣,發(fā)出歌唱般的吟唱。她的手漸漸松開,全身揮汗如雨,軟癱如泥。
豐子的馬車剛剛駛離都督府不久,前面就被一隊騎兵攔住,身披盔甲的呼延廷將軍拍馬趕到,他躍下馬背,湊近馬車的布帷稟報說:昨夜?jié)撊攵级礁拿擅嫒艘驯痪兡茫┬毯笳泄?,竟然是東廠的人。
布帷輕輕撩起,豐子雙目凝視呼延廷,眉頭緊鎖:“東廠的人?”
“是的。他們在劉宅附近發(fā)現(xiàn)翻墻而出的披風,一直跟蹤到都督府?!焙粞油⒄f。
“披風去劉宅了?”豐子頷頷首,若有所思地放下布帷。
“將軍,如何處置那人?”呼延廷問。
布帷內(nèi)傳出嗡嗡的聲音:“派人送回東廠?!?/p>
馬車緩緩驅(qū)動,在石階路上發(fā)出粼粼的聲響。東廠由吳道士執(zhí)掌,入朝為官之后,沒有緊要的事豐子很少與吳道士見面,久而久之,他與吳道士變得疏遠起來,甚至可以說有些生分,難道吳道士也在暗中調(diào)查劉府?
天色漸明,皇宮外壁壘森嚴,到處是手持兵器、身披盔甲的侍衛(wèi)。幾個錦衣衛(wèi)的人在劉秀芳的帶領(lǐng)下,擋在豐子的馬車前面。豐子緩步跨下馬車,整了整衣帽,健步朝宮殿深處走去。
走過長長的漢白玉石階,在宮殿一側(cè),豐子看到了神色凝重的吳道士。他頭戴一頂六角帽,身穿灰白色立領(lǐng)的對襟長袍,前胸對稱地繡著兩條飛舞的小龍,穿道袍上朝是吳道士的特權(quán)。
吳道士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豐子,嗅嗅鼻子,微微頷首,隨即又與旁邊的文官交頭接耳低語起來。豐子想起呼延廷捉住的那個蒙面人,不禁陷入無盡的沉思之中。
接下去,令豐子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xiàn)了。
百官聚集宮廷內(nèi),身穿龍袍的皇上駕到,御前太監(jiān)朝前一步,高聲朗讀詔書,詔書尚未讀完,劉秀芳已率幾名身披盔甲的武士,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沖上去緝拿吳道士。吳道士隨即被上了木枷,六角帽摘下后頭發(fā)凌亂不堪,往日的威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低下頭一語不發(fā),似乎默然接受眼前的一切。
曾經(jīng)深得皇上寵幸的吳道士,轉(zhuǎn)眼間成了階下囚。
豐子后來才知道,吳道士是被他的手下宦官告發(fā)的。事發(fā)后一名大學士攜幾位內(nèi)閣大臣聯(lián)名上疏,歷數(shù)吳道士的十大罪狀,要求皇上罷免吳道士。皇上收到上疏后大發(fā)雷霆,下旨追查誰是上疏者,可沒想到的是,內(nèi)閣和錦衣衛(wèi)也紛紛上了彈劾吳道士的奏折。最讓皇上震怒的是幾百文武官員跪在皇宮玉階下,不懲辦吳道士他們集體不起,這已經(jīng)有點像逼宮了。
皇上龍顏震怒,下旨拘押上疏者,孰料內(nèi)閣首輔以公意所在請求皇上宥免?;噬蠠o奈之下頒詔拘押吳道士本也是權(quán)宜之計,可錦衣衛(wèi)的劉秀芳不依不饒,就在吳道士被押往都察院審訊的途中,劉秀芳率人突擊搜查了吳道士的宅邸,發(fā)現(xiàn)大批貪腐財物和違禁兵器,這就坐實了他的罪證。精力充沛的劉秀芳還發(fā)現(xiàn)吳道士扣押為皇帝選拔的嬪妃、畜養(yǎng)刺客和私造盔甲弓箭。
一月后,面對雪片一樣飛來的奏折,皇上無奈地癱坐在龍椅上,連連揮手說“罷了罷了”。一旁的劉秀芳趕快對給事中使遞眼色,“速速記下,皇上已說罷了,‘罷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劉秀芳用手掌比畫著,模擬鋼刀橫掃過去,砍在給事中的脖子上。給事中渾身發(fā)抖,不停頷首。
吳道士很快被凌遲處死。
聞訊吳道士遇難的那天晚上,都督府內(nèi)一片寂靜,蓮蓉半夜起身小解,擰亮油燈,看見身邊熟睡的豐子眼簾上,似乎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驚詫不已,因為豐子曾告訴過自己,他自出生以來從未哭過,所以不知道哭的滋味。當時蓮蓉還很不高興,自己嫁了個沒有淚腺的丈夫,與鐵石心腸有何區(qū)別?
蓮蓉誤以為豐子是在為吳道士的噩運哀傷,所謂兔死狐悲。不料幾日后的一個晌午,披風的府邸迎來從青城山趕來報喪的瘸子車夫:豐子的娘去世了。
蹊蹺的是,蓮蓉從瘸子車夫口中所知,豐子娘閉眼咽氣的時辰,差不多就是蓮蓉起夜小解的那會兒。這么說那天晚上豐子是有心靈感應,夢中已經(jīng)預見娘的離世?
蒙皇上恩準,都督府府兵護送,豐子一行日夜兼程,趕往青城山奔喪。豐子和披風策馬馳騁,蓮蓉坐馬車隨后。瘸子車夫雖已白發(fā)蒼蒼,但筋骨依然硬朗,手扶韁繩一路疾馳,長長的須髯隨風飛揚。
春天的青城山滿山遍野開滿了杜鵑,一片片的白色,一片片的粉色。雨后的山坳里,樹木翠綠欲滴,斜坡上散落著一叢叢的芍藥和丁香花簇,紫色的丁香悄悄地盛開,它不事張揚,不像杜鵑那樣醒目地呈現(xiàn)嫵媚,猶如含羞的處子。山上的樹木井然有序,柏樹、銀杏、香樟以及棕櫚,郁郁蔥蔥沿山壁錯落分布,進山口兩棵松樹并排站立,三層樹塔臨空架設(shè),似乎在訴說道法自然的精義。樹塔后是一排筆直挺立的楠木,高聳入云氣勢巍峨,將整座青城山裝點得生機勃勃情深意濃。半山腰有一片碧藍的湖水,荷葉田田,青蛙跳躍其上,蜂蝶飛舞湖面。
青城山為娘的仙逝舉行了隆重的儀式。朝拜殿里擺放著娘的靈位,白色杜鵑扎成的花圈圍繞四周。道士們都披麻戴孝,時不時在娘的靈位前叩頭獻花。娘在世的時候與道士們相處和睦,為大家排憂解難,眾道士私底下都對娘極為尊崇。
豐子與蓮蓉踏上祖師殿的臺階后一步三叩,來到娘的靈位前長跪不起。佇立兩側(cè)的道士們誦念經(jīng)文,猶如歌詠,蓮蓉已泣不成聲,從未謀面的婆婆,靜坐在巨大的畫像里無比慈祥,初見竟是永訣,讓蓮蓉頓生無限悲戚,淚流滿面。
在朝拜殿舉行葬禮儀式之后,豐子與蓮蓉抱起面容安詳?shù)哪镒胍豢诖蟾?,四位道士用泥土封缸,抬至西山坡而葬,眾人用石頭堆成墳山,再用磚石建塔立碑。
從西山坡往回走的途中,一個道士追上來,將一張紙條遞給豐子。這是一份娘的遺言,她臨終前躺在病榻上口述,由旁人代為記錄下來。
豐兒:
娘要去見你爹了,娘這輩子最驕傲的就是擁有你這個兒子。你爹去世后,我們娘倆來到青城山,在這里娘度過踏實安心的后半輩子。青城山是我們娘倆的福地,你功成名就后,一定要報答這里的山山水水,報答這里所有的人。
另外,娘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就是你爹的死,這始終是一個謎。你爹對朝廷忠心耿耿,他耿直倔強,說話不繞彎子,得罪的文武百官甚多。皇上派他去調(diào)查貪官,回來反成階下之囚,這其中必有冤情。如果皇上圣明,吾兒一定要查清原委,還你爹一個清白。
無論發(fā)生什么天大的事,吾兒不得叛逆,不得為匪,不能辱沒豐家祖上的榮耀。
娘
這是豐子第一次聽到娘如此清晰表達對爹身遭飛來橫禍的質(zhì)疑,其實這也是纏繞豐子許久的一塊心病。他與娘從未交流過,但母子倆心有靈犀,都對這件驚天舊案有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天晚上,蓮蓉被豐子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攪得難以入眠。山澗溪水的流淌和林中百鳥的啁啾,一直在她耳畔環(huán)繞。
次日清晨,青城山剛露曙色,蓮蓉就悄悄起床去上清宮拜謁青龍閣和白虎閣。此次來青城山,她要搞清楚青龍和白虎到底是怎么回事。去上清宮的途中,蓮蓉又一次看到了樹塔,在朦朧的曙色中,三層高的樹塔懸空橫架在兩排大樹之間,塔身皆用樹干壘成,遠遠望去像一尊肅穆的塑像,又像一個正襟危坐與蒼天對話的道士。
從上清宮回來,豐子還沒起床。這時五百里加急廷寄飛馬送來,蓮蓉聞訊,急急跑去把尚在睡夢中的豐子叫醒。豐子匆匆穿戴整齊,出門跪拜接旨。
據(jù)報山東東平湖幾萬災民造反,皇上命都督府帶兵一萬平定匪亂。隨行的監(jiān)軍是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劉秀芳。
“這是什么意思?”披風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大聲嚷嚷,“幾萬人造反,派一萬人去平定,這個鳥皇帝是怎么想的?”
“休得胡說!”豐子呵斥道,他坐在案幾邊一人獨自品茶,臉色凝重。
“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隨軍出征,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迸L繼續(xù)嘟嘟囔囔。
蓮蓉端來一只盛滿茶水的瓷碗遞給披風,幽幽地說:“吳道士被除,皇上是在考驗將軍的忠誠啊?!?h3>六
大都督豐子率領(lǐng)的一萬人馬在東平湖的南側(cè)安營扎寨。
東平湖一望無際,大片大片的蘆葦將湖面分割成幾大塊水域。湖的北面就是州府所在地,群山環(huán)湖延綿,地勢險要,據(jù)說前朝的梁山泊匪兵謀反,就曾盤踞在這一帶。
山東府本是富庶之地,不料今年連降暴雨,稻粱顆粒無收,州府救災乏力,還向朝廷隱瞞災情,導致一時間民不聊生。東平湖一帶自古民風剽悍,習武之風盛行,朝廷對此地也一直懷有戒備之心,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人經(jīng)常出沒其間。前些日子暴雨稍歇,東平湖菜農(nóng)盧民夫婦上街賣菜,夫妻發(fā)生口角,盧民破口大罵,盧妻也不示弱,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皇上啊。盧民大聲嚷道我就是你的皇上!邊說邊朝盧妻扇過去一個大耳光。盧妻被打后嗚咽著說什么狗屁皇上!此話被坐邊上喝茶的錦衣衛(wèi)的人聽到,將盧民夫婦帶去官府,刑訊暴打下盧民一命嗚呼,盧妻每日在官府前鳴冤叫屈。幾日后,盧妻的幾個兄弟夜襲錦衣衛(wèi)的校尉,割其首級丟拋在市集,官府出兵清剿,盧妻所在的村寨一夜之間聚集起幾千人與官兵對峙。隨著事情的一點點演變,方圓幾十里的村寨都加入了暴亂,幾萬人沖擊并占領(lǐng)官府,東平湖的暴民亮出他們先民用過的忠義堂的旗號。如今城墻上,遠遠望去,懸掛著錦衣衛(wèi)校尉和知府的腦袋。
寬闊的東平湖猶如一道天然屏障,豐子所率都督府的兵丁雖說英勇驍戰(zhàn),但大都是北方人,不諳水性。更令豐子頭痛的是沒有船只,如何越過這遼闊的湖面?短短時間內(nèi),要造出承載一萬人的船只是不現(xiàn)實的,何況民眾皆反,根本找不到工匠。豐子采取的策略是圍而不攻,封鎖各個衢道,等待城池內(nèi)糧斷草盡,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沒有糧草,城內(nèi)叛軍自會騷亂,只要有人涌出城門,都督府的將士憑借豐富的戰(zhàn)場經(jīng)驗,可將叛軍各個擊破,逐一剿滅。
豐子在呼延廷和披風的簇擁下走出營帳,遠方雷聲隆隆,黑云翻滾,他們沿著湖邊走去,聽到湖水洶涌,發(fā)出嘩嘩的拍岸聲。不遠處是監(jiān)軍劉秀芳的營帳,那里居然油燈閃爍明滅,傳出笙歌舞樂之聲。豐子勃然大怒,大步朝劉秀芳的營帳迅疾走去。
營帳門口幾名衛(wèi)士試圖攔住豐子,豐子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劃出一個圓弧,幾名衛(wèi)士頓覺天旋地轉(zhuǎn),踉蹌倒地。呼延廷和披風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憤怒之極的豐大將軍不經(jīng)意用了內(nèi)功。
豐子闖進營帳,只見劉秀芳已喝得酩酊大醉,紅著臉,端著酒盞隨一群歌姬群魔亂舞。豐子上去就把劉秀芳手中的酒盞一把擼掉,那酒盞嗖地飛出去,砸在營帳的帷布上,又彈落在案幾上,發(fā)出咣當一聲脆響。
歌姬們尖叫著逃出營帳,那劉秀芳眼光迷離,大著舌頭說:“你……你……你誰?。烤垢宜疥J爺?shù)臓I帳,敗壞爺?shù)呐d致!”
豐子端起一酒壺,從劉秀芳的頭頂上傾倒下去,劉秀芳頓時眼前一片迷亂,頭發(fā)耷拉下來,霎時間變成一只落湯雞。這時他似乎有些清醒過來:
“豐……豐……豐都督,你休得無禮!二……二……二十多天過去了,你不……不去攻打城內(nèi)叛民,反而來沖我的營帳,小心我參你一本貽誤軍機,懈怠戡亂的折子!”
“好,你明天就給朝廷上折子,但劉秀芳你給我記住,再在大營里尋歡作樂,飲酒誤事,動搖軍心,小心我將你捆綁起來押送京師!”豐子說完,扭頭走出了營帳。
次日清晨,劉秀芳酒醒之后,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歷歷在目,他惱恨于自己的失態(tài),早早來到豐子的軍帳前主動謝罪:
“都督休怒,昨日小人喝多,敗壞軍紀,影響甚壞,小人懇求都督重罰?!?/p>
“不必了,”豐子揮揮手,“戰(zhàn)事當前,監(jiān)軍還望自重。”
劉秀芳不愧為劉氏后人,他見豐子并無責罰自己的意思,走出軍帳,脫了衣衫,露出白皙的胸脯,遂令手下將自己捆綁在一棵棗樹下,命貼身侍衛(wèi)用馬鞭抽打自己。這出苦肉計顯然是演給豐大將軍看的。
那個貼身侍衛(wèi)是鞍前馬后跟著劉秀芳的人,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劉秀芳見貼身侍衛(wèi)像根木頭杵在那里,大聲嚷嚷:“還不動手?。磕阋人绬??”
那貼身侍衛(wèi)哭喪著臉,猶豫地舉起馬鞭,一下一下地從高處揮落,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劉秀芳見狀,抬腳猛地踹過去,那個侍衛(wèi)即刻跪倒在地?!鞍阉o我捆起來,陪我一起受罰!”
于是,侍衛(wèi)迅疾也被幾個兵丁扒了衣服,綁在另外一棵樹上,劉秀芳大喊:“讓這個賤人與我同受三十鞭笞!”
呼延廷從遠處走來,見兩個士兵正在鞭打監(jiān)軍及侍衛(wèi),喝令士兵住手,然后急急闖入都督帳內(nèi),但見豐子鎮(zhèn)定地坐在椅子上,身后是一張山東全景地圖,都督慢悠悠地品著茶,滿屋氤氳茶香。
“豐大將軍,這……這……這可如何是好?。俊焙粞油⒖迒手槅?。
豐子面無表情地說:“慌什么,你不用管,愛鬧就讓他去鬧吧!”
披風出事了。
披風是在巡視市集時結(jié)識民女麥子的。年僅十六的麥子長得眉清目秀,吸引披風的眼光自在情理之中。那時候,因為數(shù)日沒有進食,麥子餓得四肢無力,暈倒在爺爺?shù)纳砼?。即便如此,披風還是在三三兩兩的饑民中一眼把她找出來。
東平湖一帶盛產(chǎn)棗樹,饑民們先是吃棗子,吃完所有果樹上的棗子再以棗葉果腹,最后連棗葉也吃完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棗樹上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
披風把麥子扶上馬,將祖孫兩人帶到大營,命人賜以食物。祖孫倆每人喝了兩大碗粥。
第二天披風牽著馬步出大營,麥子從一棵棗樹下閃出來,她的身后竄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脫毛小狗。麥子的手中拿著幾顆干棗,走到披風面前,笑瞇瞇地遞給披風。披風一把抱起麥子扶上馬鞍,自己也翻身上馬,戰(zhàn)馬一陣風似的沿著湖邊跑向曠野,小狗飛快地箭鏃一般跟了上去。
山坡上,披風側(cè)身躺著,麥子脫了鞋在濕漉漉的草叢里雀躍奔跑,陰沉沉的天,寂寥而悠遠,陰沉沉的湖,微瀾而遼闊,但此刻似乎都被少女的熱情和柔軟的身軀所點燃,所煽動,完全沒有戰(zhàn)場的死寂和沉悶。馬悠閑地在山坡上尋覓,狗竄來竄去興奮異常,漸漸地,披風的眼光被麥子裸露的小腳所吸引,那是一雙披風從未見過的小腳,如此完美,如此潤澤,粉紅、光滑、細膩,像玉器般含蓄地收斂著光,晶瑩的水珠撲灑在腳踝上,又朝四周飛濺。
麥子終于坐在披風的邊上,披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麥子那雙漂亮的腳。
“披風哥,你怎么啦?”麥子不解地看看披風,又看看自己的腳。
“你的腳好看?!迸L由衷地贊嘆。
“腳有什么好看的,披風哥真傻!傻哥哥!”麥子的手指戳到了披風的額頭。
從小在東平湖邊長大的麥子怎么能理解披風的心思。披風幼時見的女人大多是道姑,成年后遠距離看到的是宮女,近距離接觸的都是青樓風塵女子,打打殺殺,戎馬倥傯,哪見過有這么渾然天成、嬌柔粉嫩的小腳啊。披風恬淡的心境居然被一雙小腳所撩撥,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天色忽然黑下來,湖面起風了,雨說下就下,狂風驟雨中,披風與麥子拉著手跑向遠處的一間茅屋。
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自然。在整個過程中,年僅十六的麥子像是引領(lǐng)者,披風懵懵懂懂地被牽引著前行,策馬加鞭奔跑到一個高高的懸崖上,然后朝深不可測的地方滑行墜落。他的身體膨脹發(fā)熱,像團火一樣熊熊燃燒。當兩個人赤身裸體躺在茅屋地上時,披風仿佛覺得一切都發(fā)生在夢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城山,回到了童年時光。他從未有過這樣欲仙欲醉的體驗。
“披風哥,你們會去殺城里的人嗎?”待激情過后平靜下來,麥子幽幽地問道。
披風的身體打了個激靈,他的思緒被麥子甜美嬌弱的聲音突然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你說的是那些叛軍嗎?當然,那些都是犯了死罪的人。”
“可我哥也在城里!”麥子幾乎喊叫起來。她一躍而起,嘟著嘴,白晃晃的身子在披風面前佇立,令他頭暈目眩。
聽聞麥子的話披風一愣。有一瞬間,他閃過一個念頭,麥子莫非就是為此來找他的?但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直覺告訴他,單純自然的麥子不會是那么有心機的人。
麥子開始迅疾地穿衣服。她沉默不語地走出茅屋,小狗噌一下竄出去,活蹦亂跳地跟在后面。
消失在大雨中的麥子與小狗一直盤旋在披風的腦海里,他的心里萌發(fā)隱隱的擔憂,甚怕麥子一去不復返,不會再來找他。
幾天后,麥子又出現(xiàn)在大營門口的旗桿下面,她的身后帶著七八個面黃肌瘦、索討食物的饑民孩童,披風有些為難,可經(jīng)不住麥子不停央求,命兵丁去營地伙房拿了飯團和肉干來散發(fā)給那些孩童,誰知當兵丁提著食物走到這些孩童面前的時候,出現(xiàn)了詭異的一幕:孩童的身后突然齊刷刷冒出幾十個老翁和婆婆,這些老人的后代都當了叛軍,留下這些老人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他們不停地給披風磕頭下跪,連呼“善人”,披風不忍卒睹,心一軟,把他們帶到大營伙房。這些餓昏的老人像一群瘋子,或者說更像一群強盜,把熟食搶完了尚未果腹,看見生米也大把大把往嘴里塞。
人愈來愈多。后來的場面完全失控,來討要食物的饑民絡繹不絕,人流潮水般涌入,不禁將廚房食物洗劫一空,臨了還把糧倉的糧食搶走,幾座原本高高的糧垛一下矮了許多。眾兵丁上前阻攔,餓瘋的饑民對徒手的兵丁毫不畏懼,更何況披風被麥子糾纏著,麥子不停地拉著披風的手左右搖晃,撅著嘴懇求他對那些饑民手下留情。
待人群緩緩散去,軍營內(nèi)像被洗劫過一樣混亂不堪。
傍晚時分,披風被劉秀芳的人五花大綁羈押到都督的營帳。
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無疑是嚴重的。對城墻內(nèi)的叛軍豐子采取的策略是圍而不攻,大營的糧草原本就短缺,豐子讓朝廷火速運糧,無奈大雨連綿,運糧草的馬隊進入山東境內(nèi)后無法前行。
劉秀芳坐在一張椅子上,一語不發(fā),靜候豐子處置。呼延廷給劉秀芳端來一盞茶,劉秀芳擺擺手,不接茶盞。
豐子倒背著手,閉著眼睛,仰頭面朝營帳頂棚,寬闊的背顯露在透進營帳之門的光影中。
靜默幾分鐘后,豐子側(cè)過身來問呼延廷,那聲音如針尖掉地:“呼將軍,這擅發(fā)軍糧按戰(zhàn)時律法是什么罪?”
呼延廷尚未接話,披風的頭已磕在地上,聲響沉悶:“將軍,都是披風的不是,披風知罪!披風知罪啊!”
“將軍……”呼延廷雙手作揖半跪下,帶著哭腔說,“披風有罪,在下請求讓他戴罪立功,將功補過!”
豐子的眼神從呼延廷臉上緩緩轉(zhuǎn)向披風,聲音微微發(fā)顫:“怎么能犯這種渾呢?軍糧也能隨便散發(fā)的嗎?這倒好,草民百姓居然全搶上門來了。荒唐?。∩米詣佑密娂Z你知道是什么罪嗎?這……這是死罪,你披風不知道嗎?”
“豐都督說的對,擅發(fā)軍糧按朝廷大律是死罪,可那些饑民大概也是餓昏了,真是無法無天吶?!眲⑿惴济鏌o表情地說,似乎在替披風說情,又似乎在譴責饑民。
“劉監(jiān)軍說的在理,大敵當前,我軍要穩(wěn)住陣腳,不可自損大將呀!”呼延廷邊說邊偷覷豐子的臉色。
“軍中的糧草維持不了數(shù)周,如今大半被搶,我擔心,無法剿滅叛軍,朝廷怪罪下來,我與豐都督恐怕……恐怕都難以交差啊!”劉秀芳憂心忡忡地說。
“劉監(jiān)軍,現(xiàn)在救人要緊,你萬萬不可火上澆油……”呼延廷明顯是急了。
“呼延將軍,一切皆由豐都督裁斷,如果豐都督?jīng)Q定讓披風將軍戴罪立功,在下附議。披風將軍與豐都督是總角之交的兄弟,事已至此,在下不糊涂,知道利害關(guān)系?!眲⑿惴颊Z氣誠懇地說。
此時此刻,劉秀芳說什么豐子聽起來都像是陷阱,他在琢磨劉秀芳話中的弦外之音。豐子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只覺得胸口憋悶,一團團的火焰四處奔突,卻無法往上冒。劉秀芳話語里有玄機,可這玄機是什么呢?意思是這次他劉秀芳愿意網(wǎng)開一面,但必須他豐都督領(lǐng)情?可豐子偏偏就是不想領(lǐng)他的情。
“你們都別說了,還是按律法辦吧?!必S子一字一句說。
正在此時,營帳內(nèi)閃出蓮蓉,跪拜在地,“求將軍饒恕披風,披風曾救過蓮蓉的命,倘若他的罪無法赦免,妾愿意替他赴死!”
場面死一般的靜寂。
“婦人之見!”豐子勃然大怒,四處奔突的火焰一下找到出口,“來人!將這婦人給我綁了!”
“將軍,萬萬不可呀!” 被捆綁著的披風掙扎著移動膝蓋擋在蓮蓉的前面,回首又對蓮蓉說,“夫人不必多言,禍是披風闖的,理應由披風一人擔當。在下知道,即便班師回朝,披風也難免一死!”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豐子指向披風腦門的手在抖動,痛心地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求將軍不要遷怒夫人!”披風凜然地說,“披風最后請求與將軍單獨說幾句話,希望豐將軍恩準!”
少頃,豐子擺擺手:“你們都退下?!?/p>
營帳內(nèi)只剩下兩個人,披風抬起頭,語速很快地說:“將軍,劉府的丫鬟荷花已被我派人保護起來,就在青城山我爹那里?,F(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嚴府的車夫就是被劉聚之的人除掉的。劉聚之當年買通車夫,將幾包銀兩事先放在馬車上,事后又殺人滅口。我聽說那個老賊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披風雖死無憾,但悲不能親眼見到劉聚之覆滅的那一天。將軍一定要為豐老爺子的舊案鳴冤哪!”
“你呀,你真是個混賬糊涂蛋,把我所有的計劃全攪亂了!” 豐子閉目仰天,長嘆一聲,“這一切難道皆是天意嗎?”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朝廷不公,將軍不妨揭竿而起,自立為王!”披風兩眼錚錚發(fā)亮。
“休得胡說!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我之間情同手足,后事我會安排好,瘸子伯我也會照顧的,你放心上路吧!” 豐子別過頭去說。
“將軍!江湖險惡,您多保重,恕屬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披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淚如雨下。
東平湖平亂最終大捷,可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謀事者自然是豐大將軍,圍而不攻,讓城中幾萬叛軍困獸猶斗;而生死攸關(guān)命懸一線之時,是老天爺出來相助。那天晚上豐子與呼延廷走出營帳,沿湖邊走了一圈,走著走著,看到朦朦朧朧的一彎淡月,若隱若現(xiàn)地懸掛在夜靄籠罩的遠邊天際。其實那時候軍中已幾乎快要斷糧,困擾豐子的是:如果大雨繼續(xù)不停,一萬兵馬以何來果腹充饑。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退兵,要么拼死攻城。退兵朝廷不會答應,拼死攻城,那就是魚死網(wǎng)破,是豐子最不愿意采納的下策。豐子看到那一彎煙云遮蔽的淡月,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知道,轉(zhuǎn)機來了。
果不其然,翌日,山東境內(nèi)的天氣次第放晴,十幾個時辰后朝廷的糧隊來到大營,大營里一片歡呼聲。
城中因為缺糧,又兼臨時聚集撮合的隊伍,可謂烏合之眾,每日有人跳入東平湖尋求活路,豐子率大軍攻入城中,只見城中街衢伏尸滿地,很多奄奄一息的人都是因為饑餓所致,除去逃跑的與戰(zhàn)死的,俘獲的叛軍人數(shù)不及八千余。
在如何處置這些叛軍俘虜?shù)膯栴}上,豐子與劉秀芳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劉秀芳要就地殺戮這些俘虜,豐子不依,他說自己是統(tǒng)帥,如何處置俘虜應由自己說了算。豐子讓叛軍俘虜每人寫一份悔過書,摁上血印,把他們?nèi)糠帕恕?/p>
東平湖大捷,豐子率領(lǐng)大軍班師回朝?;氐蕉级礁?,豐子連夜奮筆疾書,次日上朝第一個遞上奏折,懇請皇上給山東災區(qū)輕徭薄賦。監(jiān)軍劉秀芳隨后也上奏折,籠統(tǒng)回顧平叛過程中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最后似乎輕描淡寫地提到豐都督獨斷做主遣返叛軍俘虜之事。
皇上龍顏漸漸變得陰沉,滿朝文武官員都不敢吱聲,東張西望一片寂靜。
劉秀芳留有一手,奏折中并未提及都督府大將披風擅自散發(fā)軍糧之事,這讓豐子頗感意外。內(nèi)閣一位老臣不合事宜地上奏稱都督府治軍嚴明,平定山東之亂理應賞賜?;噬铣聊徽Z,有一大臣見狀,立即上奏說豐都督釋放亂民有損朝廷威嚴,唯恐海內(nèi)競相仿效。朝廷文武官員形成兩派意見,各陳己見,爭議不休。
最后皇上下旨,豐子被降四江總兵,不日遷出都督府,赴江都上任。豐子攜家眷及大隊人馬到江都后,將所有的軍機要務都交給副總兵打理,他異常珍視難得的清閑,與蓮蓉住在江邊總兵府的一座私宅中,養(yǎng)養(yǎng)鳥、澆澆花,賦閑將息,過著閑云野鶴般的日子。
這期間豐子與蓮蓉以給娘祭祀為名去過一次青城山,瘸子車夫在天師洞前恭迎豐子一行,旁邊一位身穿道袍的婦人攙扶著他。瘸子車夫雖說老了,眉毛很長地支棱著,頭顱謝了頂,露出紅彤彤光亮的天靈蓋,背已極度彎曲佝僂,但身板看上去還算硬朗。
“少爺啊少爺!”瘸子車夫看見豐子,淚水一下就涌出來了。
豐子向前疾走幾步,跪拜在瘸子車夫的面前,他向瘸子車夫謝罪,責怪自己未能保護好披風。瘸子車夫老淚縱橫,也相向跪倒在地,雙手扶住豐子的臂彎,連聲說:“萬萬不可呀少爺,萬萬不可!披風是犯了死罪,老夫知道?!?/p>
眾人沿著石階往山上緩緩攀緣,瘸子車夫忽然想起什么,用抖動的手拉過婦人推至豐子面前,顫巍巍地說:“少爺,她就是荷花呀?!?/p>
其實豐子早已猜到婦人的身份。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見一面當年劉府的丫鬟。
晚上,瘸子車夫給豐子和蓮蓉一行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白果燉雞、后山老臘肉,還有豐子最喜歡的青城泡菜。喝的是洞天貢茶和乳酒,貢茶經(jīng)沖泡后色澤清澈,茶香四溢,滿屋都彌漫著濃濃的馨香。那乳酒是用獼猴桃和醪糟汁釀造的鮮果酒,瘸子車夫陪著豐子頻頻舉杯,喝著喝著,禁不住淚水又從皺紋密布的臉上滑下。
蓮蓉見狀趕緊給瘸子車夫斟酒,三下兩下蓮蓉喝了不少果酒,臉色緋紅。荷花倒茶斟酒,忙東忙西,蓮蓉一把拉過荷花坐下,也給她斟了酒。荷花端起酒杯起身給豐子敬酒:“小女子感恩將軍不殺之情!”
“荷花何出此言?你本是無辜之人?!必S子舉杯與荷花碰杯,一飲而盡。
席間,荷花去閨房取來一個小包裹,她雙手捧著包裹跪拜在豐子面前。豐子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塊黃色的綢布,展開綢布,顯現(xiàn)當年汴州知府的府印。多年前劉府管家曾悄悄讓荷花去作坊制作幾塊這樣的綢布,但后來因為荷花萌生喜歡,偷偷私藏了一塊。幾日后同樣的綢布包了銀兩出現(xiàn)在豐老爺?shù)鸟R車上,成為豐老爺受賄的佐證。
“多年來我一直等著這一天,盼望把它親手交給將軍。而今夙愿實現(xiàn),荷花雖死無憾?!焙苫ü蛟诘厣喜豢掀鹕怼?/p>
蓮蓉上前扶起荷花:“好姐姐,此事與你有何干系,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責?!?/p>
豐子在青城山待了數(shù)日,去后山給娘的墳上了香,黃昏時分,他在祖師殿前那棵百年銀杏老樹下徘徊流連,銀杏的樹皮龜裂,枝桿粗壯,樹身用一個人的手臂難以合圍,少年時期他與披風常在銀杏樹下練習射箭,恍惚間他的耳畔又回響起披風的清脆笑聲,他們一同玩耍的情景歷歷在目。豐子的內(nèi)心似有萬千鼓樂轟響,霎時又被潮水般的巨大悲傷覆蓋。
幾日后,豐子與蓮蓉回到江都。自青城山回來,豐子發(fā)現(xiàn)蓮蓉的舉止有些異樣,夜幕降臨,蓮蓉常常會一個人去江邊,幾個時辰才回。她是瞞著豐子在偷偷恢復武功。一天,蓮蓉渾身大汗淋漓出現(xiàn)在總兵府的門口時,一只白色的鴿子騰空飛起,園中的涼亭邊閃出虎著臉的豐子,他已等候夫人多時了。蓮蓉瞇著眼睛朝豐子微笑,然后調(diào)皮地俯下身子,從豐子伸出的手臂下面逃脫了。
夜里躺在床上,豐子問道:“你常去江邊,是在練武嗎?”
“是的,我要幫夫君復仇,完成披風未竟之夙愿?!鄙徣卣f。
“夫人不許胡來!”豐子呵斥道。
“讓你兇,讓你兇!”蓮蓉咯咯低笑,翻身一骨碌騎上豐子的胸脯,“將軍不是在打擂臺時喜歡上蓮蓉的嗎?如今怎么反對起蓮蓉習武了呢?”豐子的雙手撫摸到夫人光裸的腰臀,蓮蓉一絲不掛,一切似乎早有預謀。她的嘴唇貼在豐子的耳根,拼命舔舐那塊敏感區(qū)域,豐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暗黑中與蓮蓉云雨翻滾之際,豐子的思緒依然難以停下。豐子知道,憑蓮蓉的武藝,做掉仇家肯定沒有問題,但豐子要的不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盼望的是朝廷公開為爹昭雪。思緒游走的豐子聽憑蓮蓉翻江倒海地折騰,習武后的蓮蓉變了個人,靈巧無比,放低身段,完全打開生命,像個貪得無厭的浪女淫婦,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填不滿的欲,仿佛要把豐子身體里的精氣吸干才肯善罷甘休。豐子因無法集中意念,漸漸放松警惕,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晚的歡愉為日后的變故埋下重大隱患。
豐子被朝廷急召入京。浙閩一帶屢遭倭寇侵擾進犯,倭寇肆虐猖獗,還非常善戰(zhàn),竟然屢屢讓朝廷派去的軍隊遭受重創(chuàng),情急之下,皇上想到豐子,下旨命軍機處重新啟用四江總兵豐子,由他擔任浙閩平倭總兵,呼延廷擔任副將,連夜率兩萬人馬火速趕往浙江臺州。
總兵府外車水馬龍,豐子剛披戴整齊走出書房,忽見廳堂外閃現(xiàn)一個身披盔甲的身影,在豐子面前突然下跪,豐子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居然是蓮蓉。
“將軍,蓮蓉不才,請允妾隨夫出征!”蓮蓉的聲音鏗鏘有力,完全不像女兒身。
“夫人,打仗理應是男人的事,我要允你去,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嗎?”豐子微笑著說。
“將軍此話差矣,妾知道將軍心里苦,沒了披風,還有蓮蓉。蓮蓉的武藝和統(tǒng)軍能力都在披風之上,既然不能為將軍生兒育女,請允我隨軍出征,披風能干的事情我都能干,在將軍苦悶的時候,我還能給將軍沏茶倒水,陪將軍說說話。”蓮蓉的聲音滿帶凄婉與誠懇。
話說到這個份上,很難找到化解蓮蓉執(zhí)念的方法,豐子沉吟良久,拱手合掌說:
“既然夫人執(zhí)意要隨夫出征,那好吧,此去勢必會讓夫人百般受累。夫人的體恤,豐子一輩子沒齒不忘?!?/p>
就這樣,蓮蓉隨明軍出征,豐子率兩萬人馬不分晝夜地趕路,十日后的深夜寅時,抵達臺州境內(nèi)。先鋒呼延廷策馬來報,士兵們都累垮了,請求就近安營扎寨。臺州府大都面海,幾乎一馬平川,現(xiàn)如今臺州府的大部分村寨被倭寇占領(lǐng),豐子的軍隊在距臺州不遠處的黃巖停留駐扎。
與倭寇的遭遇戰(zhàn)發(fā)生在幾日后,江都的士兵多年處于太平世道,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長途奔襲來到臺州,大部分人士氣低迷、叫苦連天,并無做好殊死搏斗的準備,大白天居然三三兩兩出去尋酒喝,兩撥人加起來總共十幾個,貿(mào)貿(mào)然進入靠近臺州的一個小村,當他們發(fā)覺一群光著上身束著長發(fā)的矮個子圍坐成圓圈載歌載舞,急急忙忙想撤退,一切都晚了,村口一群矮個子手持薙刀將他們包圍。倭軍的薙刀彎曲細長,十幾個江都士兵遭受胡砍亂刺,其中一個被倭刀刺中腹部,刀尖一轉(zhuǎn),肚腸就挑了出來,鮮血汩汩流淌。十幾個江都軍士兵全部被斬,倭軍把尸體像旗桿一樣高高升起,懸掛在竹竿上。
呼延廷向豐子講述這一切的時候,蓮蓉覺察到豐子的頸脖一根根青筋暴突。這天晚上夜幕剛剛降臨,豐子即刻下令向那座村寨發(fā)起攻擊,被激怒的江都軍奮勇突入村寨,與倭軍發(fā)生激烈的肉搏。不到一個時辰,倭軍見江都軍的兵丁源源不斷地涌來,人數(shù)遠遠超過自己,不得已只能向臺州方向撤退。村寨雖說很快拿下,但清點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江都軍死亡的人數(shù)居然遠超倭軍。
豐子深知,江都軍剛被激發(fā)起來的士氣來之不易,他命呼延廷留守清理戰(zhàn)場,自己率領(lǐng)大軍向臺州府城挺進。次日曙光初現(xiàn),豐子的一萬多人馬把臺州府城圍個水泄不通,只留了西城門一條道,豐子算好時辰,待呼延廷趕到,讓他在臺州通往仙居的半道上布下埋伏。豐子選擇夜里突擊攻城,打倭軍一個措手不及。
攻城開始前,江都軍的鳥銃齊發(fā),臺州城的上空被一片片火焰點亮,城內(nèi)的幾千倭軍抱頭鼠竄,然而攻城并不順利,倭軍多數(shù)由武士組成,刀法精湛,武藝過人,江都軍的短兵器對付薙刀和大太刀占不到任何便宜,雙方死傷慘重。倭軍開始棄城而去,從西城門奪路而逃,呼延廷率部趕到,還來不及布置埋伏,倭軍已蜂擁出城,一路殺來,一場混戰(zhàn)后倭軍剩下幾千人,逃往天臺山仙霞嶺一帶,呼延廷所率騎兵不足八百余人,逢山路行進困難,不敢窮追猛打,他命部下找到當?shù)剞r(nóng)戶帶路,登上了天臺山主峰制高點華頂山,靜候大部隊的到來。
傍晚時分,豐子率大隊人馬趕到。他們溯流攀緣而上,暮春時節(jié),沿途漫山遍野生長著云錦杜鵑,淡紅色里夾雜著嫩黃,花團錦簇,虬枝如鉤,遠遠望去似錦若霞,山的兩側(cè)長滿梅樹、樟樹、柏樹以及粗壯的老藤,更兼奇石幽洞、飛瀑清泉,然而明軍士兵已殺紅了眼,蓬頭垢面,怒目圓瞪,此時此刻與秀美的景色形成強烈反差。
豐子與呼延廷的部隊在華頂山會合。呼延廷領(lǐng)著豐子來到山崖,站在一棵樹枝遮天蔽日的老樟樹下,朝山下望去,一汪碧藍的寒山湖盡收眼底。再遠處,就是倭軍流竄盤踞的仙霞嶺一帶。呼延廷不愧為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老將,占領(lǐng)了華頂山這個制高點,居高臨下,倭軍所有的動向都在明軍的鼻子底下。豐子斜睨一眼呼延廷,連日的征戰(zhàn),胡子拉碴的呼延廷顯得異常疲倦,眼袋突出,魚尾紋深陷,但他還是挺直腰板,目光炯炯。豐子暗忖將士們累了,該讓疲憊的軍隊休整幾天,幾千倭軍已是甕中之鱉,掀不起大浪,剿滅他們是遲早的事。容安頓下來慢慢商議,制定出對倭寇一擊致命的良策。
豐子在呼延廷和眾將士的簇擁下回到營地,剛剛踏進營帳,沒曾想蓮蓉掀起簾子笑吟吟地走出來,她告訴豐子:劉秀芳來了。
朝廷增援的運糧草的馬隊已到山下,因這一帶山路狹窄,馬車無法馱著糧草上山,劉秀芳率一千人在山腳安營扎寨。
真是冤家路窄。豐子佇立在那兒,面無表情,一語不發(fā)。
蓮蓉在山間市集轉(zhuǎn)悠,一點沒察覺身后有人遠遠地尾隨著她。
幾個山民蹲在地上,面前擺放著野雞、烏龜、小青蛇及一些蔬菜。蓮蓉想給豐子買只雞熬湯喝,這些日子她發(fā)覺豐子消瘦了,臉龐明顯變小。到了浙東,蓮蓉才知打仗的事情她根本幫不上忙,沿海地區(qū)丘陵連綿,倭軍流動作戰(zhàn),四處轉(zhuǎn)移,他們一有機會就襲擊村民,搶了食物又躲到山上盤踞起來,迫使豐子白天將軍隊化整為零,編幾百人為一隊進行搜山,一旦發(fā)現(xiàn)倭軍蹤影,立刻吹響螺號,他山的兵丁聽到就會過來圍剿。豐子讓蓮蓉待在營地,派了一隊衛(wèi)兵守護她。想想自己反而成了累贅,蓮蓉心有不甘,她躲避衛(wèi)兵的監(jiān)視,偷偷溜出營地。
蓮蓉買了一只雞,又買了一些海鮮蔬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家香鋪前,香鋪用布帷圍成,一尊紅臉長須的神像后掛著一塊匾,匾文由遒勁的黑體隸書豎寫著四行字:“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
蓮蓉挑了幾捆香,向攤主付了銅錢,心滿意足地準備返回大營,市集漸行漸遠,走過一棵老樟樹前,她正抬頭張望樹枝上一只羽毛艷麗活潑四顧的斑鳩,這時候一只黑麻袋套住了她的腦袋,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她雙手因為提著東西,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她很快就被捆綁起來,幾個人抬著飛跑起來,大概是到了山腳,蓮蓉感覺自己被塞進一輛馬車,一聲吆喝,馬車開始飛奔。此后一路顛簸,蓮蓉不知道馬車奔向何方,心里估算著,約有七八個時辰后,她實在抵擋不住長途奔襲的困倦,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豐子得到蓮蓉失蹤的稟報,策馬趕回營地,其時呼延廷正帶兵漫山遍野地搜尋。在靠近山腳的一棵樹上,士兵發(fā)現(xiàn)了一把匕首,匕首將一張紙條扎在樹上。紙條上寫著:
素聞豐大將軍武藝超群,江湖無人可敵,若求尋回夫人,懇請將軍單騎前來雁蕩比武,如若帶兵討伐,恐怕夫人性命難保。切切!
雁蕩汪旭
豐子叫手下拿來地圖,與呼延廷連夜研究雁蕩山的位置。雁蕩距天臺一百多公里,情形危急,豐子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將帥印交給呼延廷,并囑他兩天內(nèi)不得把自己的行蹤告知劉秀芳,三日后倘若自己沒有返回,明軍交由呼延廷全權(quán)指揮。凌晨時分,豐子帶著兩個侍衛(wèi)騎馬下山。
豐子一行三人長途奔襲,途中換了幾次馬,除了歇息喝水,他們沒有進食任何東西。距雁蕩不遠時,一個侍衛(wèi)察覺有一支明軍緊追不舍地尾隨在后,豐子立馬判定,那是呼延廷派出的人馬。他勃然大怒,一拉韁繩,回頭策馬揚鞭,朝那隊人馬飛奔過去。領(lǐng)頭的校尉本是都督府的舊部,見揮汗如雨怒不可遏的豐大將軍飛馳而來,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單膝跪地,腦袋幾乎叩到地面。
“你們給我聽著,所有人就地駐扎,在此待命,不得再向前一步,誰敢抗命,定當軍法處置!”豐子說完,蹬腿策馬而去,身后一路塵土飛揚。
到達雁蕩已是翌日上午,沿途風景秀麗,進山口一塊巨大的褐色崖石上,紅漆寫就“雁蕩”兩個大字,雁蕩王汪旭率眾弟兄恭候在山寨門口。汪旭個子不高,五短身材,他滿臉堆笑,乍一看還有些猥瑣,占山為王的一方霸主竟長成這番模樣,著實有些讓人感到意外。
一臉怒氣的豐子眼中無人地下了馬,無所顧忌地朝前走去,汪旭見狀,連忙緊追幾步,攔在豐子的前面行禮作揖:“請豐將軍恕罪!汪旭不才,今日得見將軍,真是三生有幸!”
豐子一語不發(fā),用眼角余光打量面前的山寨王。他的手朝山上揮了揮,汪旭旋即轉(zhuǎn)身上山,豐子攜兩名侍衛(wèi)跟隨其后。五短身材爬起山來異常靈巧,像一匹矮腳的蒙古馬得得得向前奔騰,身材大一號的豐子居然被他遠遠甩在后面。豐子暗暗思忖,興許不能小看此人,能夠在江湖上稱霸一方,必有其道理所在。
來到山寨前殿門口,豐子冷冷問道:“夫人何在?”
“大人息怒,因為在下的冒昧唐突,夫人興許微染風寒,昨夜屢屢嘔吐,在下已派人下山去延請郎中。在下估計只是微恙,沒有大礙,夫人此刻正在后殿將息呢?!蓖粜衩Σ坏亟忉尩馈?/p>
“何以知曉只是微恙呢?”豐子心中著急,忍不住想問個明白。
“稟報將軍,在下祖上乃懸壺中醫(yī)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對望聞問切也略知一二。”
豐子沉吟片刻,把手朝前一指,不容置疑地說:“前面帶路!”
汪旭連連點頭,躬身在前引路,豐子一行來到后殿,透過懸掛的黃色帷幕,依稀可見一張寬大的睡榻上,蓮蓉雙目緊閉,安詳?shù)厮?,她的臉色略略有些泛白,腮上有一抹淡淡紅暈。見夫人安然無恙,豐子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神色漸漸舒展松弛。
重新回到前殿,寬敞的殿內(nèi)已擺好桌備好酒肴,主人顯然早已精心準備??碗S主便,豐子抱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態(tài)度,順著汪旭讓座的手勢,一聲不吭地凜然坐下,兩名明軍侍衛(wèi)一左一右分立其側(cè),汪旭請兩名侍衛(wèi)一同入席,兩人有些遲疑,豐子頷頷首,示意他們放寬心坐下。
汪旭的幾名手下給幾張桌子分別斟酒。隨后,汪旭雙手端著酒盅起身給豐將軍敬酒,他尚未啟齒,豐子伸手制止道:
“且慢,雁蕩王,我是朝廷命官,知道劫持總兵夫人是什么罪嗎?”
汪旭聽聞豐將軍之言摔了酒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在下哪敢?豐將軍大人大量,不要與小的計較!”
“朝廷命我來此地剿滅倭寇,雁蕩王橫插一刀,私自綁人,莫非想助紂為虐不成?”豐子正色道。
“此言折煞我也!將軍英名天下皆知,在下只是想親睹其風采,才出此下策。稟報將軍,一切的一切都事出有因?。何已闶幧秸諝w順一壯士,機緣巧合,他的父輩原是嚴府的舊人……”
汪旭朝侍立身后的隨從使個眼色,那個隨從很快從幕帷后領(lǐng)出一位壯士。壯士身材魁梧,滿臉殺氣,雙手合掌單膝跪地說:“見過豐大將軍!”
“你是何人?竟敢妄稱是嚴府的舊人之后?!必S子瞪著眼說。
“在下給豐將軍引薦的這位壯士,他的父親原是嚴府的車夫,死于劉聚之手,而后他流落河南,歸于葛家拳門下,經(jīng)多年修煉,而今是新晉的葛家拳王?!蓖粜衲托慕忉尩?。
“既是嚴府舊人之后,為何要落草為寇,與匪為伍?堂堂嚴府沒有你這樣的后人!”豐子側(cè)著身子說。
“將軍息怒,朝廷不公,仆與將軍兩家父輩同受佞臣陷害,被逼無奈才流落江湖,嘗盡人間苦辣酸甜。今日雁蕩王特意把將軍請來,是為共謀復仇大計的!”葛家拳王說。
豐子一陣冷笑:“就憑你們這些占山為王的烏合之眾,想與朝廷幾百萬大軍抗衡?”
豐子不留情面的話讓場面一時有些尷尬。無奈之下,汪旭朝拳王使個眼色,拳王又說:“仆知道將軍的師父是青城老道峨眉拳王,愿向?qū)④娬埥處渍?,倘若仆輸了,拼死護送將軍與夫人回天臺,從此退隱江湖;倘若將軍輸了,就請與雁蕩王合謀共取天下之道!”
“不不,將軍贏了,雁蕩就是將軍的,我雁蕩依山傍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在下甘愿率眾弟兄輔佐將軍成就大業(yè)。”汪旭說。
豐子口氣強硬,態(tài)度威嚴,但他心里則明白,這場比武是躲不過的,因為蓮蓉在他們手里,好比是人質(zhì)。他說:“我可以與你比武,但無論輸贏我都不會留在雁蕩,后日寅時必須趕回天臺,否則朝廷的兩萬大軍就將踏平你雁蕩!”
“豐大將軍息怒,眾弟兄都仰慕您,愿意追隨您,還望豐大將軍三思??!”汪旭單膝跪地拱手相求。
豐子口氣漸漸平和下來,沉靜地說:“雁蕩王有所不知,家母臨終遺言囑我不得為寇,你不要勉為其難,讓我背負一個不肖子孫的罵名!”
說話間,一位蓄留長須的長者在旁人簇擁下緩步進入前廳,汪旭扭頭一望,連忙轉(zhuǎn)身走去,給長者叩首行禮。長者是汪旭特意請上山給蓮蓉號脈的郎中,寒暄一陣后,汪旭吩咐手下引領(lǐng)郎中去后殿。
汪旭繼續(xù)陪豐子飲酒,長途奔襲又整日沒有進食,豐子喝得非常節(jié)制。汪旭敬酒每每一飲而盡,然后眼睛盯著豐子手里的碗,碗里留有大半碗酒,豐子每次幾乎都只抿一口,淺嘗輒止,汪旭怎么勸酒都沒用。豐子的執(zhí)拗一方面讓汪旭覺得有些尷尬,另一方面他隱隱約約有種不好的預感,豐子是個意志如鐵的人,酒品見人品,自己的如意算盤恐怕要落空。
半個時辰后,汪旭的手下匆匆從后殿跑出,手中拿著郎中毛筆寫就的藥方,附在汪旭的耳畔輕輕嘀咕。少頃,汪旭滿臉堆笑,起身顛著碎步走到豐子跟前道:“稟報將軍,郎中已為夫人號脈診斷,夫人身體無恙!”
“哦,那就好,替我謝過郎中?!必S子覺著渾身松弛下來。
“在下還要恭喜將軍!”汪旭眉開眼笑地說。
“恭喜?”豐子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汪旭突然躬身作揖,眉飛色舞地說:“恭喜豐大將軍有后了!”
“什么?”豐子忽地站起,血液頓時上沖,飲酒加上格外疲憊,身體竟然有些晃動。
汪旭見狀趕緊上去扶住豐子,旁邊兩個侍衛(wèi)迅疾沖過來,一把推開汪旭。豐子罷手示意兩個侍衛(wèi)不必驚慌,他對汪旭說:“雁蕩王帶我去探望夫人!”
“當然,當然?!蓖粜袂懊鎺芬I(lǐng),豐子一行隨后步入后殿。來到蓮蓉床榻邊,汪旭非常知趣地退了出去,兩名侍衛(wèi)守候在殿外。
剛剛蘇醒的蓮蓉,看到豐子喜出望外,欲起身張臂去擁抱豐子,但身體似乎不聽使喚,一陣痛楚襲來讓她愁苦滿面,只好放棄起身的念頭。豐子見狀趕緊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夫人的手,蓮蓉兩腮微紅,眼眶噙滿淚花。
“夫人受苦了!”豐子眼中蓄滿體恤和憐愛。
蓮蓉難得感受豐子溫存的一面,竟是在這樣的時刻,她似有千言萬語涌上心頭。
“夫人好生將息,明日一起回天臺大營!”豐子寬慰道。
“不不不,將軍若要迎妾回大營,必先承諾允妾生下腹中的胎兒,不然我寧可漂流四方,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將軍,你要想清楚,這可是你們豐家唯一的后嗣啊!”蓮蓉帶著哭腔說道。
豐子的腦袋一下炸了,他剛剛與雁蕩王進行過一場談判,與眼前的這場談判比起來,那實在不算什么。豐子深知蓮蓉剛烈的秉性,她要犟起來,萬馬千駑都拉不回頭。早年豐子剛?cè)⑸徣剡M門,閑暇說笑間涉及納妾話題,蓮蓉定要豐子承諾一輩子不納妾,即便是皇上老子的旨意也不行。豐子那時候?qū)Ψ驄D相處之道完全缺乏經(jīng)驗,死活不松口,蓮蓉舉起一把匕首威脅要自殘,豐子依然沒有當真,直到匕首猛扎進蓮蓉的腿部,鮮血滋了出來,豐子這才驚醒過來,飛撲過去抱住蓮蓉,大呼小叫地喊道:“你傻呀你這個大傻瓜!”此時的蓮蓉已委屈得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夜里躺在床上,蓮蓉還是不能原諒豐子,眼見蓮蓉的腿部滋血受傷,豐子居然都沒有心痛落淚。這讓蓮蓉感到很失敗。無奈之下,豐子不得不把自己從不流淚的原因告訴了蓮蓉。自那以后,場面上蓮蓉似乎對豐子百依百順,暗地里他其實是有些怵自己這位夫人的。
軍務在身的豐子心急如焚,礙于蓮蓉的身體狀況和顧忌候在殿外的汪旭,豐子不能與她發(fā)生爭執(zhí),只能隱忍與妥協(xié),姑且答應蓮蓉的條件。豐子早不是當年的豐子,違背內(nèi)心意愿去做的事情也不止一件兩件了。假如蓮蓉留在雁蕩,朝廷很快就會知道,他的計劃就徹底泡湯。雁蕩之行明明是一著險棋,可為救蓮蓉他別無選擇。豐子的腦子里裝著很多事情,他苦惱的只是無法與蓮蓉一一說明。
豐子返回大廳,宴席已散,汪旭吩咐手下安排豐大將軍及侍衛(wèi)就寢,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豐子早早起身走出前殿,移步到殿前的屋檐下,兩名侍衛(wèi)寸步不離地隨后跟著。殿前的空地上豎著一面鼓,一個衣衫不整的隨從拿著鼓槌候在架子旁。不一會,但見矮個子的汪旭興致勃勃攜眾弟兄從遠處健步走來,邊走邊甩著手臂,一副興奮異常的神情。大殿四周有人流魚貫而出,漸漸蜂擁過來。
葛家拳王幾乎是小跑著進入殿前的空地上,剛一立定他就匆忙脫去上衣,露出一身的腱子肉,甩臂抬腿,放松筋骨。豐子步下臺階剛一現(xiàn)身,汪旭的手下小嘍啰們一陣喝彩起哄。葛家拳王被起哄聲惹得一時興起,忽然從圍著的人群中竄了出去,噌噌噌,殿外的青磚墻上即刻留下三個半寸深的拳窩,眾人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目瞪口呆,驚愕的表情還僵持在臉上。拳王卻已笑吟吟地向大家行禮了。
這仿佛是在給豐大將軍一個下馬威。豐子鎮(zhèn)定地卸去披風,轉(zhuǎn)了幾下手腕,在距拳王一丈遠的地方雙腿站成馬步,手掌平伸,徐徐吸一口氣深呼吸,讓全身的氣血迅速流動僨張,他以靜制動,雙目威嚴地直視正前方,等待拳王出招。
拳王跳將過來,出拳凌厲兇狠,眾人都能聽到霍霍的揮拳聲。豐子一直都是采取避讓躲閃的姿態(tài),幾個回合下來,豐子冒虛汗了,他這時才意識到:昨夜長時間失眠,腳下似乎有些打飄。拳王見豐子體態(tài)虛弱,額頭冒汗,愈發(fā)地興奮,他的拳也愈來愈重,像雨點一樣揮來,有一拳擊中豐子的胳膊,鉆心的疼痛頓時彌漫全身,拳王果然名不虛傳,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了他的重拳。豐子倒吸一口冷氣,迅速順氣平復,他想的是拖延這場肉搏的時間,以自己目前的體力會處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地動山搖,風行水上;青龍白虎,神騖八極”,他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著。這時,拳王一記重拳揮來,整個身子傾斜,豐子瞅見空子,抓住機會,手掌像鷹爪般猛然掏進拳王寬闊結(jié)實的心胸,并緩慢轉(zhuǎn)了一個圈,仿佛要把所有的致命力氣都注入進去,拳王忽然撲通一下直直地倒地……
汪旭及眾弟兄一陣歡呼,起哄聲喧鬧聲不絕于耳。倒地的拳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矮個汪旭佩服得連連拱手作揖,然后單臂朝前一揮,恭迎豐大將軍步入大殿。
豐子心里掛念蓮蓉,無心戀戰(zhàn),只想早早結(jié)束比武,不經(jīng)意中使了內(nèi)功,葛家拳王本來只想通過一場比武助汪旭婉留豐將軍,貌似出拳兇猛,實則并沒竭盡全力,他是江湖上一路廝殺過來的人,自然知道豐將軍運用內(nèi)功使出撒手锏,心中惱羞成怒,這完全是不對等的比武啊,拳王有一肚子說不出的憋屈,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隨手從旁人腰間抽出一柄寶劍,緊追幾步,朝剛欲進入大殿的豐將軍的后背刺去……說時遲那時快,豐子好像早就預感到什么,只見他突然轉(zhuǎn)身,雙手用力擺開架勢,下蹲身子站成馬步,側(cè)身躲過刺來的利劍。站立旁邊的矮個汪旭,面門被豐子的手背一擋,整個身子像稻草人一樣朝后仰去,趔趄了好幾步,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穩(wěn)腳跟。
拳王迅疾收劍,奮力蹬腿后撤幾步,劍在空中飛舞,漂亮地旋轉(zhuǎn)幾圈,劃出凌亂耀眼的弧線,又晃著白光朝豐將軍刺來……兩名侍衛(wèi)早已拔劍,擋在豐將軍的前面。
此時的豐子似乎并不理會眼前所發(fā)生的情形,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念著咒語,突然雙手握拳張臂大喝一聲,四周頓時霞光普照,一道銀光如閃電凌空劃過,大殿的屋檐倏忽間分崩離析,碎石斷木次第掉落,一時間飛沙走石,仿如沙塵暴席卷,眾人的眼前一陣發(fā)黑,猶被強光灼痛。等眾人緩過神來,睜眼望去:拳王刺過來的劍在運行的半道上已經(jīng)神奇地折斷,半截斷劍泛著亮光無聲地墜落,直直地插入地面……
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傻了。
明軍連日的搜山圍剿,使倭軍不得不放棄固守仙霞嶺,被迫向仙居方向移動,一路逃竄;豐子率大軍緊追不舍,決絕地尋找與倭寇決一死戰(zhàn)的機會。
在靠近仙居的一塊平原地帶,倭軍占領(lǐng)一片村落,幾千村民被倭軍俘獲。倭軍將村民們用繩索捆串一起,強制分散成幾撥趕到祠堂和鄉(xiāng)紳老宅羈押,明軍一旦發(fā)動進攻,捆綁的村民就是倭軍的人肉盾牌。這些信息是從一個擒獲的倭寇嘴里獲悉的,匪夷所思的是,那個俘虜并不來自外海,他居然是仙居一帶的本地人,因為賭博輸了田契和老婆,才漂流海上為盜的。家離得近,勾起他思鄉(xiāng)的心緒,在潛行返鄉(xiāng)的途中被明軍俘獲。
明軍迅速朝平原的四方伸展,將延綿的幾十座村寨呈扇形包圍起來,然后分別占據(jù)制高地,因為有一道道山脈阻隔,明軍雖說無法完全合攏,但就此足以對倭軍形成壓迫之勢,東南方向僅留通往仙居和大海的出口。
豐子的大營駐扎在一座水庫旁邊,呼延廷和劉秀芳的營帳分列兩側(cè)。黃昏來臨,豐子扶著蓮蓉沿水庫走去。
雁蕩比武后,豐子先同兩名侍衛(wèi)急速趕回大營,那天豐子本想再努力一下把蓮蓉一起帶走,不料一向順依夫君的蓮蓉堅決不從,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死死保住身上的胎兒,她說自己體虛氣弱的身子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的顛簸,她不能冒這個險。蓮蓉第一次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母性護犢的巨大能量,在她看來,與生命的延續(xù)相比,官爵地位都是過眼云煙。蓮蓉的決絕態(tài)度讓豐子無法釋懷,她流著淚對豐子強調(diào)說,假如不讓她生下腹中的胎兒,她是不會再回大營的!那一刻,豐子豁然明白,在性格剛烈的蓮蓉的天平上,自己的分量遠遠不如那個未出世的胎兒。
雁蕩王汪旭是個乖巧人,見實在無法挽留住豐大將軍,承諾一定好生服侍夫人,容夫人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擇日護送夫人回大營。汪旭沒有違諾,幾日后蓮蓉乘坐一輛馬車轔轔地回歸大營。呼延廷吩咐幾個兵丁用竹椅轎子從山腳將蓮蓉抬到豐將軍的營帳。其時,監(jiān)軍劉秀芳正在自己的營帳內(nèi)獨自飲酒。
雁蕩歸來后,蓮蓉的身子一直比較虛弱。水庫浩渺遼闊,沿途植物茂密,這里的地勢略高,站在水庫的一側(cè)往東面望去,連綿的村落鱗次櫛比,粉墻黛瓦在黃昏夕陽下熠熠生輝。當初村民們建造水庫時,肯定根據(jù)地形,經(jīng)過周密計劃才選擇在此地建水庫的,因為只要水庫一開閘,一馬平川的上萬畝良田就會受到灌溉浸潤??亢5牡胤接钟辛继锶f頃,沒有戰(zhàn)爭和倭寇的侵襲,這一帶堪稱是真正的魚米之鄉(xiāng)人間天堂。
蓮蓉回到總兵營帳不久,劉秀芳派人送來桂圓、紅棗和紅糖,說是給夫人驅(qū)寒補身。豐子與蓮蓉目光對視,沉吟良久,豐子頷頷首,示意來人退去,蓮蓉發(fā)現(xiàn)豐子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視著那堆食物,仿佛那堆食物里藏著很深的秘密。
夜里呼延廷來了。呼延將軍的胡須大概多日沒刮,一根根支棱著,胡須已經(jīng)泛白,在搖曳的油燈下熠熠閃爍。呼延廷老了,從打擂臺至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歲月如梭啊。自那次打擂臺救下蓮蓉后,呼延廷一直跟著豐子鞍前馬后,戎馬生涯中有幾次危急關(guān)頭,豐子救過呼延廷,呼延廷也救過豐子,不得不說呼延將軍真是朝廷的良將,是真正的勇士。
蓮蓉沏了一壺茶端上,豐子的思緒從歲月的深處被拉了回來。他們展開地圖,開始研究作戰(zhàn)計劃,倭軍狡猾,用人肉盾牌做掩護,明軍的火銃和弓箭都失去威力。如果強硬突擊村莊和祠堂,倭軍的長兵器就會顯示優(yōu)勢,明軍近距離搏斗的能力不如倭軍,這樣明軍的傷亡人數(shù)就會很大。要找到一個既能保全村民又把傷亡減少到最少的克敵制勝的方案,確實不易。豐子緊蹙眉頭,陷入沉思之中,一直到營帳外更夫提著燈籠搖搖晃晃地走過,他們也沒商議出一個破敵的良策。
“辦法倒是有一個,可就是……”呼延廷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憋半天說不下去。
“呼延將軍是怎么了?都什么時候了,還欲言又止,這不像是你的風格啊?!必S子似乎有些不耐煩。
“嗯……”呼延廷鼓起勇氣說,“數(shù)日來我連連在水庫邊巡視,將軍一定也觀察過地形,只要我軍將水庫的堤壩鑿開放水,倭軍勢必成為汪洋魚鱉,這樣可以全殲倭寇,而我軍則不費一兵一卒。”
豐子瞇起眼睛沉吟良久,緩緩問道:“那幾千村民呢?他們也一起喂魚嗎?!”豐子的眼光斜睨著呼延廷。
“豐將軍……”呼延廷囁嚅道。
半晌,豐子悠悠地說: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劉秀芳的主意?”豐子的眼睛里有隱隱約約的火星。
“將軍,在下只是提議。朝廷命我們速戰(zhàn)速決,調(diào)撥的糧草不允許我軍持久作戰(zhàn)。劉監(jiān)軍說他的父親病重,也有盡快班師回朝的意愿,不過一切都還須由將軍定奪?!焙粞油⑤p聲說。
“你與劉秀芳商量過了?”豐子沉吟道,“我明白了,你退下吧?!必S子說完,徑直走進臥房。
以后幾日,劉秀芳與呼延廷要來總兵營帳叩見豐大將軍,無奈豐子一點不給面子,屢屢閉門謝客。
豐子坐在營帳內(nèi)泡茶獨飲,內(nèi)心在受苦苦煎熬,且隱隱作痛。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對付倭寇的戰(zhàn)術(shù),倭寇都是浪人武士出身,刀法精湛,單兵作戰(zhàn)能力超強,明軍憑借人數(shù)的優(yōu)勢,以三比一的死傷比例贏得局部勝利,倭寇死一個,明軍要付出三倍的代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從戰(zhàn)術(shù)到兵器,豐子都在仔細琢磨調(diào)整與改進的方法。豐子知道鑿壩放水確實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假如沒有被劫持的幾千村民,他會毫不猶豫地采納這個計劃。有村民為人質(zhì),豐子毅然將這個計劃排除在外,他不能贏了這場戰(zhàn)役,卻在身后留下罵名。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沒有罵名,這是豐子一向的為官之道。為朝廷一次次出征作戰(zhàn),豐大將軍手上沾染的鮮血難免日漸增多,這是他最大的心魔,他開始懷疑當初走出青城山的抉擇是否正確。豐家兩代人侍奉朝廷,這仿佛是一種宿命,爹的冤死讓豐子心寒,而自己是不是又在重復爹的老路?官愈做愈大,豐子的內(nèi)心并不快樂,他常常覺得自己是罪孽深重的“香蕉人”,一層厚厚的皮,包裹著肉身和內(nèi)心,所做與所想常常相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于是,心魔與日俱增地膨脹,籠罩一個苦澀孤獨的靈魂。他生來話少,內(nèi)心的焦慮和苦悶壓得他透不過氣來,進入壯年后悶葫蘆變得更悶了,難得響一回,每每是只言片語、惜字如金,眉宇間的皺紋卻愈來愈深,像一條刀疤醒目地鐫刻在額頭。
如今讓他焦心的還有懷有胎兒的蓮蓉,他何曾不想擁有子嗣,但官場兇險,前途未卜,他的計劃尚未實施,又不能向蓮蓉和盤托出,這就是他的苦痛之處。
豐子不能采納鑿壩放水的方案,還另有原因。劉秀芳一直像影子一樣盯著自己,他知道這都是皇上的安排。哪天劉秀芳憑借此事在皇上面前參自己一本,假如恰好皇上也有清除自己的想法,那一切就順理成章!以往朝廷排除異己不都是用莫須有的罪名的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一身冷汗,不敢再往下想了。現(xiàn)在他需要集中精力,考慮如何以最小的代價來營救幾千村民,他不想再與經(jīng)驗豐富的老將呼延廷商議謀劃,去雁蕩前他叮囑呼延廷不要告訴劉秀芳自己的行蹤,而那些劉秀芳送來的民間常用的保胎食品暴露了呼延廷的身份。豐子由此斷定:劉秀芳對所發(fā)生的一切清清楚楚。早些時候豐子已隱隱約約有預感,但如今的情形遠遠比他想象得要來得險惡。雖說該來的還是要來,豐子依然有些心灰意冷,心如刀割。一眼望去,現(xiàn)在他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一個絕對可靠的人,他懷疑那兩個侍衛(wèi)或許也是劉秀芳安插在自己周圍的人。披風離世后,呼延廷是豐子身邊唯一可以敘舊的故人,可不知何時起,這位相識幾十年的老將與自己漸行漸遠。豐子被一種深深的孤獨感所包圍,這時候他念及早已不在人世的吳道士,豁然理解他當初疏離自己的緣由。吳道士何其聰明的一個人,深諳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可終究也沒躲過權(quán)謀的冷箭。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天注定,東平湖剿亂平叛大捷是老天爺幫的忙,這次與倭寇對決,老天爺又起到關(guān)鍵的作用。
浙東地區(qū)突然下起罕見的暴雨,降雨量達到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水平,雨勢豐沛的程度足以與豐子兒時逃亡時的那場雨比肩,暴雨狂瀉,颶風肆虐。豐子每天在營帳內(nèi)喝茶,蓮蓉虛弱不堪的身體原本已有所好轉(zhuǎn),碰到連綿的雨季又關(guān)節(jié)酸痛,渾身無力,不停地嘔吐,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呻吟不已。
臺風暴雨終于停歇,豐子健步走出營帳,來到山坡遠眺,他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震驚了:山坡下的村寨全被洪水淹沒,幾千畝良田變成汪洋大海,水面上漂浮著一具具尸體,緩慢地向東漂去,洪水裹挾著竹籃布衣及農(nóng)具等什物,一直向曹娥江不停漂移。遠處一棵枝丫繁茂的大樹上,一個前額光禿的倭寇像只青蛙掛在樹上。后來,他走到水庫邊上,發(fā)覺堤壩上一個被人工鑿開的大口子,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僅憑暴雨不足以淹沒山坡下的村寨,是有人鑿開水庫的堤壩放水,才導致萬頃良田變成滄海。
豐子步履沉重地踱回營帳,走到蓮蓉的床榻前跪坐下來,埋下頭整個人像片霜打過的葉子,輕輕地說:“好了,夫人,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要回家了!”
“將軍,你怎么了?回家好呀,應該高興才對啊,我早就想回家為你們豐家生孩子了!”蓮蓉高興得蹦跳起來。
豐子撫摸了一下蓮蓉的臉頰,點點頭,站起身走出營帳。在營帳外他讓一個侍衛(wèi)去把呼延廷叫來,特意囑咐他自己在水庫邊等候呼延將軍,豐子不想讓蓮蓉旁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
呼延廷急匆匆趕到水庫邊的堤壩上,拱手作揖道:“呼延廷前來候令!”
豐子沉吟良久,側(cè)過頭朝水庫堤壩的大決口努努嘴說:“呼延將軍能告訴我嗎,這水庫的堤壩是誰鑿開的?”
“將軍,屬下也不知??!”呼延廷哭喪著臉說。
“你我結(jié)識多少年了?有幾十年了吧?都這時候了,還有必要欺瞞嗎?”豐子的聲音冷冰冰的。
“好吧,你不愿回答,我就直言了?!必S子繼續(xù)說,“你是何時與劉秀芳走在一起的?又是何時投靠錦衣衛(wèi)的?我愿聞其詳。呼延將軍,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呼延廷緩緩起身,陰郁地說:“將軍何出此言?”
“一定要我把話挑明嗎?去雁蕩前,我囑你不必把我的行蹤告訴劉秀芳,其實我知道這有些為難你。我剛離開天臺,呼延將軍就派人跟蹤,說得好聽一點是保護。之前我早已察覺你與劉秀芳有私,只是不愿相信,此次去雁蕩我想證實一下我的猜測,不要錯怪了呼延將軍。劉秀芳叫人送來紅棗、桂圓、紅糖,這些都是用來保胎之物,不小心把你給暴露了?!必S子說。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呼延廷也就不再避諱什么。夫人被劫偌大的事情,將軍以為能夠瞞得住嗎?劉秀芳又不是傻子。我呼延廷對將軍可謂忠心耿耿,幾十年如一日,這一點將軍應該沒有異議吧?可緊緊追隨將軍,又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將軍連從小長大情同手足的披風都保護不了,將軍難道就不慚愧嗎?難道就沒有一點后悔嗎?我們同為朝廷當差,還想怎么樣?還能怎么樣?與皇上離心離德,自行其是?將軍生性耿直,武功蓋世,可身為朝廷命官,侍奉皇上就是天職啊,我們再有能耐,都不過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啊!”呼延廷語速飛快地說,臉頰上的胡須微微抖動。
“說得好!呼延將軍,我喜歡你說實話。大丈夫敢做敢當,我豐子沒有看錯人。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劉秀芳為何要送來那些食物?他一是要告訴我,所有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其二,他就沒有打算包藏呼延將軍,他把你們的關(guān)系明明白白擺在我面前,既是威脅又是警告,一旦遇事誰也跑不了。劉秀芳不是省油的燈,不是呼延將軍應該尋找的靠山。我說完了,你好自為之吧!你……你退下吧!”豐子覺得胸口堵得慌,把手往遠處一指。
呼延廷緩緩起身,用惘然而無望的眼神望著豐子,然后一步步后退,一低頭,忽然抽身離去。
這天晚上,夜幕剛剛降臨,從劉監(jiān)軍的營帳傳來號啕的大哭聲,豐子派人前去探詢,侍衛(wèi)回來稟報:劉監(jiān)軍的父親劉聚之因病亡故一命嗚呼。正在獨自喝茶的豐子,聽聞此訊身子漸漸軟下來,人晃晃悠悠后仰,像漏氣的皮球癱倒在椅子上,額頭沁出一層晶亮的汗珠,侍衛(wèi)大聲呼叫起來,蓮蓉從內(nèi)室沖出來,上前扶住夫君,連連問:“將軍,將軍,你怎么啦?”
蓮蓉不知道豐子與呼延廷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她更不知道她的夫君這幾日度日如年,內(nèi)心受盡煎熬。豐子的心被呼延廷狠狠戳了一刀。豐子是靠意念打敗對手的,也是靠意念活著的人,如今他的意念被呼延廷刻薄無情的話語徹底擊潰了!誠如呼延廷所說,身邊最親近的人他都保護不了,他慚愧;幾千庶民他也救不了,他無奈。呼延廷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假如當初他拼死力保披風,冒著丟官貶為庶民的風險,能夠保全披風的性命嗎?能夠把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保下來嗎?這一點他當時疏忽了,沒有往深里細想。劉秀芳在邊上,鬼使神差地影響他的思索,似乎一切都要做得無懈可擊,才經(jīng)得起朝廷的考驗,才不讓劉秀芳鉆空子。他怎么就像著了魔似的,做出那個令他后悔一輩子的決定的呢?
埋在他心底最大的計劃,就是有一天能夠在朝廷上,當著皇上和眾臣工的面與劉聚之對簿公堂,為爹當年的冤情公開昭雪,劉聚之突然撒手人寰,豐子的計劃成了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秘密,永遠解不開的死結(jié)。當心心念念要去完成的一樁心事頃刻間成了泡影,豐子的精神世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打擊。
后來蓮蓉躺在床上聞到一股焦煙味,她起身走出內(nèi)室,看到豐子垂頭站在營帳內(nèi),腳下是幾根熊熊燃燒的柴禾,幾封書信和一塊黃綢布拋在柴禾上,火焰跳躍,書信和綢布很快燃燒得只剩下一些邊角碎片。蓮蓉清晰記得,黃綢布是荷花在青城山交給豐子的證物,書信中應有婆婆的遺囑,而今在滾滾火焰中灰飛煙滅……
這天深夜更夫巡夜經(jīng)過總兵營帳,聽到豐將軍和夫人在激烈的爭吵,還附帶抽搐聲和哽咽聲。之后的幾日里,夜夜可聞總兵營帳里一浪高過一浪的爭吵聲,持續(xù)不斷,刺破夜空下的寧靜。于是,將軍與夫人鬧翻的消息在大營不脛而走。
數(shù)日后明軍準備開拔,班師回朝。軍隊結(jié)集完畢,呼延廷與劉秀芳騎在馬上左等右等,總兵的營帳里沒有人走出來,只隱約聽到蓮蓉低低的嗚咽聲。
呼延廷躍下馬,帶人大步流星地闖進總兵營帳,但見豐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容淡然恬靜,一派祥和。呼延廷猛然沖上前,發(fā)覺豐大將軍已沒有鼻息。
呼延廷立刻大聲喊叫,令隨隊的醫(yī)官速速前來。醫(yī)官匆忙趕到,把脈后確認總兵已無脈象,醫(yī)官支支吾吾推測說,豐將軍大概是用了屏息術(shù)自殺的。呼延廷是江湖出身,他知道這是江湖上修煉到一定分上的人才具備的一種自殺方法:自己停住呼吸,點一處穴位,再也無法恢復呼吸。
淚水漣漣的蓮蓉抽泣著交給呼延廷一卷圖紙,囑他一定要轉(zhuǎn)交朝廷,這是豐將軍再三叮囑的緊要事情,關(guān)乎千秋萬代。
呼延廷緩緩展開卷紙,那是一張圖,畫了一些人,還畫了若干兵器。呼延廷左看右看,露出困惑的眼神,不明所以,蓮蓉告訴他:豐將軍說了,朝廷遲早會用得上這張圖紙的。
明軍推遲班師回朝的日子,忙碌著籌備他們總兵的喪葬。出殯那天,天氣陰沉,山上請來的身穿長袍的道士,早早開始誦經(jīng)做道場。東方既白,長空欲哭無淚,呼延廷率上萬將士緩緩行進,幾十人的龐大唱班是四處召集來的,在嗩吶笙簫二胡竹笛合奏的道樂聲中,八個兵丁抬著一口巨大的棺木緩緩走向山里,蓮蓉斜倚在竹椅轎子上被兵丁們抬著,連日的哀傷使得她眼睛紅腫,身體虛弱不堪,淚似乎流干了,連哭泣的力氣都喪失殆盡。劉秀芳以丁憂為名,沒有參加喪葬。
三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后,火銃如流星般飛上山巒,哀樂頓時齊鳴,明軍將士號啕大哭,悲慟欲絕。豐將軍的棺木葬于水庫東側(cè)的山里,靠山面湖,幾個兵丁奮力揮鍬將泥土覆蓋在棺木上,上萬人見證了這一場面。喪葬的場面如此浩大,假如沒有哭聲,儼然像一場軍隊的演練,隆重的規(guī)格似乎只有皇帝駕崩才可與之比擬。很久以后,“豐將軍的葬禮” 還被浙東的百姓們時常提及,經(jīng)年歷月在民間廣為流傳。
幾十年以后,大明王朝出現(xiàn)一個叫戚繼光的人,受豐將軍留下的這張圖紙啟發(fā),演練出神勇的《鴛鴦作戰(zhàn)圖》,屢屢打敗倭軍。戚繼光發(fā)明的一種??速量艿奈淦鹘欣求?,其形狀與豐將軍圖紙上所畫的兵器極其近似。戚繼光的軍隊號稱“戚家軍”,令侵襲閩浙一帶的倭寇聞風喪膽。大明王朝因為戚家軍,獲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一段重要歷史時光。
這一年的夏天炎熱異常,青城山到處郁郁蔥蔥,山谷間流動清新涼爽的空氣,溪水在石澗上淙淙流淌,滿山坡植被茂盛,果樹累累,陽光特別明媚和煦,普照山里所有的生靈。
一對滿頭銀發(fā)的老年男女步履蹣跚地爬上山,他們身穿布袍,斜挎月牙包,月牙包鼓鼓的,老人肩膀的布袍被沉重的包勒得很緊,他們拄著拐杖,走走停停,相互攙扶著來到祖師殿前。
祖師殿前的四周墻上,右側(cè)畫著張三豐與太極拳的演變圖示,左側(cè)畫著青龍白虎神。殿內(nèi)掛著無量天尊匾,乾道士、坤道士都在殿內(nèi)誦讀《弟子規(guī)》,悠揚的宮廷道樂在殿堂的上空回響。
兩個老人在臺階前久久盤桓,尋尋覓覓,一位小道士見狀輕盈步下臺階,躬身尋問。老夫求讓道長出來說話,這下有點難住小道士了。見小道士面有難色,老夫揮揮手說盡管去喚道長出來,我與他是故友,你只要跟他說“地動山搖,風行水上;青龍白虎,神騖八極”,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小道士將信將疑,貌似被說服,遲疑著返身進入殿內(nèi)。
少頃,小道士領(lǐng)著道長走出大殿,道長是中年人,身材頎長,面容俊朗,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道長來到殿前,奇怪的是大殿前面的臺階上,空蕩蕩,闃無一人,只有兩只鼓鼓囊囊的月牙包放在地上,道長上前一步掀開月牙包,他驚呆了:包里裝的全是銀兩,整整兩包沉甸甸的銀兩。
道長與小道士面面相覷。陷入沉思的道長想起小道士說的“地動山搖,風行水上;青龍白虎,神騖八極”,他大概猜到那兩個老人是誰了,可他們既然來了,為何又避而不見,隱遁而去?難道他們還是顧忌世人的目光與鷹犬的嗅覺,不愿旁人為彌散在歲月迷霧中的秘密所牽連,不愿寧靜的青城山被俗世的紛爭所侵擾?
更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在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一個坤道士來到祖師殿前打掃,她揮動樹枝扎成的長掃把,將片片樹葉掃攏在一起,抬頭間,朦朦朧朧中依稀看到面前老樟樹下,沒來由地突然拔地生出兩座巨大巍峨的石像,一左一右,盤腿而坐,拱手面朝祖師殿。左側(cè)石像的頭上長角,圓瞪的兔眼前漂浮一顆大珠,仿佛是感嘆人世不平的淚珠;右側(cè)石像通體發(fā)白,肩窄胯寬,坐姿溫婉,猶如依偎在側(cè)的一只山貓。坤道士誤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可那兩座石像真真切切地矗立著,高大巍峨,遮擋住天色暗朦的山巒,坤道士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懾,眼前忽然一黑,雙腿軟癱在地。
2019.8.2初稿
2020.5.30二稿
2020.10三稿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