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文
墓葬是一個舉行儀式的場所,其考古遺存是特定程序的儀式活動所遺留下的結(jié)果。 傳統(tǒng)觀念認為墓葬中的隨葬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生產(chǎn)技術(shù)以及墓主人的社會地位或財富。 中國自古就有“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傳統(tǒng)觀念,墓主生前的生活中所使用的器物以及能夠代表其生前地位財富的器物都有可能被放入墓中來隨葬。 隨葬品作為墓葬這一特殊情景中的產(chǎn)物, 其擺放位置的不同,肯定存在特定的目的和原因。
《儀禮·既夕禮》中記載了兩周時期“將葬”和“下葬”階段的系列儀式:“陳明器于乘車之西。 ……器西南上,。 茵。 ……厥明,陳鼎五于門外……東方之饌:四豆,脾析,蜱醢,葵菹,蠃醢;四籩,棗,糗,栗,脯;醴,酒。 陳器。 ……豆南上,。 籩,蠃醢南,北上,。 俎二以成,南上,不。 特,鮮獸。 醴、酒在籩西,北上。……至于壙。陳器于道東西,北上。……藏器于旁,加見。 藏苞筲于旁。 ”文獻表明在兩周時期的喪葬儀式中,古人對器物的空間位置和擺放順序皆有一定要求,但對于墓葬內(nèi)部的空間安排和器物擺放方式缺乏明確記載,這為獨立的考古學(xué)研究提供了巨大的空間。 本文研究對象主要是西周早期未被盜掘的大型貴族墓葬,這些墓葬中往往出土較多數(shù)量的青銅禮器,保留著最初的埋藏情景。 墓例包括北京琉璃河燕國墓地 (以下簡稱琉璃河)M251、M253;山東濟陽劉臺子西周墓(以下簡稱劉臺子)M6;湖北葉家山曾國墓地(以下簡稱葉家山)M28、M65、M107; 陜西扶風周原遺址莊李西周墓(以下簡稱莊李)M9,寶雞竹園溝國墓地(以下簡稱竹園溝)M4、M7、M13,寶雞石鼓山商周墓地(以下簡稱石鼓山)M3、M4,高家堡戈國墓地(以下簡稱高家堡)M2、M4;山西翼城大河口霸國墓地(以下簡稱大河口)M1017,天馬曲村北趙晉侯墓地(以下簡稱天馬曲村)M6069、M6081; 甘肅靈臺百草坡西周墓(以下簡稱百草坡)M2 等。
隨葬品的擺放離不開墓葬本身的結(jié)構(gòu)。 西周時期墓葬的營建方式一般包括備穴、構(gòu)建槨室、放棺、棺槨間置器、蓋槨板、槨板外置器、封土幾個步驟。隨葬品在棺內(nèi)、棺槨間、槨板、二層臺、壁龕、器物箱、填土等空間可以擺放。 而且由于西周時期大型墓葬中隨葬銅禮器的數(shù)量較多,所以一般不會將銅禮器放置在棺內(nèi),而是經(jīng)常放置在棺槨之間、二層臺上。 為方便研究,筆者將這些貴族墓葬銅禮器的擺放情況做一簡表。 (表1)
從表1 看, 絕大多數(shù)墓葬都是把青銅禮器放置在同一個空間,而且放置在二層臺上的現(xiàn)象占多數(shù)。但是銅禮器的擺放次序卻存在較大的差異。 我們依據(jù)銅禮器的用途,將其分為食器、酒器、水器三大類。具體的擺放次序主要分為三種情況: 一是器物按用途功能擺放;二是同類器物分組擺放;三是各類器物混合擺放。 接下來我們分類討論這幾種擺放情況。
第一種置器方式是按照銅禮器的用途功能擺放的,比較有代表性的墓葬有琉璃河M251、M253,葉家山M28、M65、M107。
北京琉璃河燕國墓地貴族墓葬中銅禮器的下葬次序都是按照器物功能分置的。 如琉璃河M251北部二層臺上擺放的銅禮器, 從左到右依次是盤1件、盉1 件、觶3 件、爵2 件、尊1 件、卣1 件、簋3件、鬲3 件、鼎5 件、甗1 件。 從器類上劃分依次是水器、酒器和食器。 琉璃河M253 中銅禮器也是依據(jù)器物功能放置的,但比M251 的分類更加細致[1]。北側(cè)二層臺上的銅禮器從左到右依次是盛酒器(壺1 件、尊1 件、觶1 件、卣2 件)、飲酒器(爵2 件)、水器(盤1 件、盉1 件)、盛食器(簋2 件)、煮食器(鼎6件、鬲3 件)。
在湖北葉家山曾國墓地發(fā)現(xiàn)的幾座貴族墓葬中, 銅禮器均放置在二層臺上。 以葉家山M28 為例,該墓的銅禮器下葬次序依然是按照器物用途分置。食器、水器、酒器分開放置[2]。但與琉璃河墓地的差別在于,葉家山墓地中的酒器被集中放置在一個長方形漆案上,這種現(xiàn)象還見于陜西寶雞竹園溝國墓地,可能有著特殊的含義。 水器則放置在酒器東側(cè),食器集中放置在二層臺東北角。 值得注意的是,銅禮器內(nèi)部的擺放次序存在“同批次生產(chǎn)的器物并置”現(xiàn)象,就是說同一批次生產(chǎn)的一套器物往往相鄰放置。 例如曾侯諫簋(M28:162)和曾侯諫鼎(M28:181)在墓葬中相鄰放置。 兩件器物腹內(nèi)壁均帶有銘文“曾侯諫作寶彝”,銘文字體寫法一致,為同批次生產(chǎn)的一套器物。再如兩件曾侯諫作媿簋大小、紋飾完全相同,而且腹內(nèi)壁銘文均為“曾侯諫作媿寶尊彝”,為同批次生產(chǎn)的一套簋,在墓葬中也是相鄰放置。這種“同批次生產(chǎn)的器物相鄰放置”的現(xiàn)象也見于葉家山M65 和葉家山M107。
葉家山M65 中銅禮器的擺放方式與上述幾個墓葬相似,遵循依據(jù)器物功能分開放置的原則[3]。食器被放置在二層臺西南角,水器放置在二層臺東南角,酒器集中放置在水器北側(cè)。食器、酒器內(nèi)部的擺放次序與M28 一樣,遵循“同批次生產(chǎn)的器物相鄰放置”的原則。 如酒器中相鄰放置的卣(M65:30)和尊(M65:29), 兩件器物內(nèi)底上均帶有銘文 “作尊彝”, 字體寫法完全一致。 而且這組酒器均飾鳳鳥紋,風格完全一致,為同批次生產(chǎn)的一套酒器。在西周早期,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尊和卣大多是同批次生產(chǎn)的,多有著相同的銘文與器物風格,在墓葬中往往相鄰放置。
葉家山M107 中銅禮器的擺放方式同樣是按照器物用途擺放的[4]。 銅器中的食器被統(tǒng)一放在了東側(cè)二層臺上,與這些食器放置在一起的還有1 件陶鬲、1 件漆豆、1 件漆盤。 而酒器被集中放置在了南二層臺東部。證明葉家山墓地隨葬品的擺放也是更注重器物功能而非材質(zhì)。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北京琉璃河燕國墓地和湖北葉家山曾國墓地的大型墓葬體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擺放規(guī)則。銅禮器的下葬次序按照器物的用途功能分開放置,各器物群之間往往有一定的間隔。
表1 西周早期諸侯國大型墓葬銅禮器擺放位置統(tǒng)計表
劉臺子M6 中銅禮器的擺放方式與上述墓地相似,同樣遵循依據(jù)器物功能放置銅器的原則。 其中酒器放置在北側(cè)二層臺最北邊,酒器的南部為水器,水器的東側(cè)為食器。有學(xué)者認為,這些器物內(nèi)部是按照組合器相鄰原則放置的,如鼎簋相鄰、尊卣相鄰等[5]。 以上墓例充分體現(xiàn)了古人在下葬銅禮器時,對其功能用途的重視。
同類器物分組擺放是指同類使用功能的器物被分成若干組,分置于不同位置。 較為典型的墓例有石鼓山M3、M4 和竹園溝M4、M7、M13。這些墓葬中銅禮器的下葬次序并非全部依據(jù)器物功能擺放的。例如石鼓山M3 中銅禮器被分置于5 個壁龕中[6]。其中食器被分為三組,分置于K1、K2、K4 中。 酒器和水器放置在K3、K6 中。李宏飛認為石鼓山M3 存在商器周用現(xiàn)象,K1、K2、K4 中以西土系風格的鼎簋為中心,來源復(fù)雜的商器被放入其中,而K3、K6中也是由西土系風格的器物和商器組成[7]。 同樣的例子見于石鼓山M4 中, 該墓的銅禮器被分置于7個壁龕中[8]。 其中K1、K3 放置水器和食器,K2 放置酒器和食器,K4、K5、K6、K8 放置食器。 各壁龕中的銅禮器沒有體現(xiàn)出明顯的形制或風格差異。例如石鼓山M4 中出土的兩件分襠鼎,兩件鼎上口沿內(nèi)壁都有“子父丁”三字,形制大小近同,但是被分別置于K2、K3 中。 再如兩件形制大小近同的獸面紋鼎也被分置于K2、K3 中。 形制大小相同的兩件乳釘紋鼎卻被一同放置在K8 中??梢姡纳侥乖嵩阢~禮器的下葬次序中,并不注重銅器自身的形制或生產(chǎn)批次。 成對的銅禮器被分置于不同的壁龕,其目的可能是為了滿足類似石鼓山M3 那樣的西土系風格器物+商器組合。
除此之外,竹園溝墓地中還存在“同批次鑄造或成對器物”相鄰放置的現(xiàn)象,證明銅器的下葬次序和器物風格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 比如竹園溝M4 中的兩件淺腹圓鼎(M4:12、M4:13)形制、大小、風格相同,相鄰擺放在墓葬的右下角位置。該墓中的尊和卣也是相鄰放置,兩件器物風格完全相同,銘文書體為同一書手鑄刻,是同批次生產(chǎn)的一套酒器。 竹園溝M7 中的兩件銅簋(M7:4、M7:5)形制、大小、銘文均相同,同批次生產(chǎn)的兩件銅簋,在墓葬中相鄰擺放。該墓中相鄰擺放的伯各尊、伯各卣同樣是同批次生產(chǎn)的酒器。這一現(xiàn)象與上述葉家山墓地銅禮器的擺放情況較為相似。
百草坡M2 中銅禮器放置在北側(cè)二層臺和槨室東北角[11]。 北端二層臺上的銅禮器自左向右依次是銅方鼎1 件、甗1 件、尊1 件、爵1 件、觶1 件、盉1 件、卣2 件、方鼎1 件。槨室東北角放置銅簋兩件。北二層臺上的兩件銅方鼎大小相同、器內(nèi)部刻銘文“陵伯作寶尊彝”。但是這一對銅鼎卻被分置于酒器和水器兩側(cè), 突出以酒器為中心的地位。 莊李M9的銅禮器的擺放同樣符合此規(guī)律[12]。 食器分為兩組,三件銅鼎被放置在西側(cè)二層臺上,兩件銅簋被放置在東側(cè)二層臺上。一組水器和一組酒器放置在銅簋北側(cè)。 這種置器方式與竹園溝M7 銅禮器的擺放方式較為相似,將食器置放在酒器兩側(cè),突出酒器的中心地位。 但這種置器現(xiàn)象是否與殷移民有關(guān),還需進一步論證。
從上文看,陜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周早期諸侯國大型墓葬在銅禮器的擺放方面存在獨特性。銅禮器的下葬次序不完全按照銅器的用途來確定。盡管竹園溝墓地出現(xiàn)將酒器獨自放置在漆盤上的現(xiàn)象,與葉家山墓地下葬酒器的方式一樣,其中可能有著獨特的含義;但是將食器、水器分組放置的現(xiàn)象還是較為獨特的。
還有一些墓葬,銅禮器的擺放次序基本與銅器的用途功能沒有關(guān)聯(lián),銅禮器的擺放比較混亂。 例如大河口M1017 中, 銅禮器集中放置在槨室西端墓主頭前[13],包括鼎13 件、簋7 件、鬲1 件、甗1件、豆4 件、盆2 件、盂1 件、爵7 件、觚2 件、觶1件、斝1 件、尊3 件、卣3 件、罍1 件、壺1 件、盤1件、盉1 件。 整體擺放較為隨意,酒器、水器混合放置。 器物的下葬并不注重其使用功能,其中一件銅爵放置在銅尊里面,還有將鼎、尊、卣放入銅盂中的現(xiàn)象。 畢經(jīng)緯先生認為,這種將較小的器物置于較大器物中的現(xiàn)象是兩周墓葬中常見的現(xiàn)象,不能機械地以此來判斷器物的功用[14]。
天馬曲村M6069,銅禮器包括鼎3 件、甗1 件、卣1 件、簋1 件、鬲1 件、觶1 件,混合放置在腳箱中[15]351。其中一件銅簋壓在了一件銅觶上面,這種將形體較大器物壓在形體較小器物上的現(xiàn)象較為獨特,但不知代表了何種含義。天馬曲村M6081,銅禮器放置在北側(cè)二層臺和墓主人右側(cè)棺槨之間[15]337。北端二層臺上放置圓鼎、甗、盤各一件。墓主人右側(cè)棺槨之間的銅禮器擺放在兩個位置, 北側(cè)放置觶、爵各一件。 南側(cè)放置方鼎1 件、簋2 件、尊1 件、卣1 件,均為混合放置。
山西曲村晉侯墓地M31 隨葬的銅禮器包括鼎3 件、簋2 件、盤1 件、盉1 件,這些銅器混合放置在墓主人右側(cè)二層臺上[16]。擺放較為混亂,兩件形制大小相同的三足簋也沒有放置在一起。 其中一件銅簋放置在了銅盤上面,這種情況比較罕見。 晉侯墓地M62 隨葬了鼎3 件、簋4 件、壺1 件、匜1 件[17]。但是與上述墓葬一樣,這些銅禮器混合放置在墓主人右側(cè)二層臺上,沒有明顯的擺放規(guī)則。 其中一件銅鼎放置在了銅盤上,但這顯然不是一套器物。 而且較小的器物置于較大器物中的現(xiàn)象上文也有提及。 晉侯墓地M92 的青銅禮器集中放置在南部棺槨之間,從左到右依次是銅2 件、壺1 件、鼎1 件、盤1 件、壺1 件、鼎1 件、盉1 件[18]。 水器、食器混合放置,壺與鼎相鄰放置。 值得注意的是,M92 中所有帶蓋的器物,其器身和蓋均分離,其中還有一件銅壺蓋出現(xiàn)在銅盤上面。 通過觀察發(fā)掘照片可知,這些器蓋分離的現(xiàn)象可能是由墓葬倒塌所導(dǎo)致的。
陜西高家堡戈國墓地M2 隨葬的銅禮器均放置在墓主人頭部棺槨之間,包括鼎1 件、簋1 件、鬲1 件、尊1 件、卣1 件、觶1 件、爵1 件[19]36,這些銅禮器沒有按照功能分開放置, 而且混合放置在一起。高家堡戈國墓地M4 中的銅禮器擺放情況與M2 相似,銅禮器集中放置在墓主人頭部棺槨之間[19]68。 但將一件較大的銅罍放置在銅鼎、銅爵上面,這種情況是較為罕見的。
從上文可以看出,山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周早期貴族墓葬在銅禮器擺放方面存在較強的隨意性。這一地區(qū)與上文討論的琉璃河墓地、 葉家山墓地不同,該地區(qū)銅禮器的下葬次序不是按照器物的用途來擺放的,多數(shù)是混合擺放的。 甚至有部分墓葬如天馬曲村M6081 將銅禮器放置在不同的空間, 各空間中的銅禮器也是混合擺放的。這些混合放置的銅器有可能是缺乏規(guī)劃隨意擺放的,也有可能是按照銅器其他方面的屬性擺放的,但具體采用了哪種方式,目前還無法確認。
實際上墓葬的形成本身就是死亡觀念下儀式的結(jié)果,也就是社會觀念的物化表現(xiàn)[20]。 中國早期墓葬埋藏過程中,會有隨葬品被放置在不同空間的現(xiàn)象。各處放置隨葬品的差別不僅體現(xiàn)了埋藏過程中的不同階段,而且更反映了墓葬內(nèi)各空間在禮儀意義上的區(qū)別[21]。 從以上的討論可以看出,西周早期貴族墓葬中銅禮器的擺放沒有體現(xiàn)出固定的擺放位置。 以北京琉璃河墓地、湖北葉家山曾國墓地為代表的貴族墓葬體現(xiàn)了按用途擺放銅器的原則。而陜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貴族墓葬如竹園溝墓地、石鼓山墓地體現(xiàn)出同類器物分置的原則。山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貴族墓多采用混合放置的原則。各諸侯國墓葬在埋藏銅器上的差異性,應(yīng)該是由不同地區(qū)的人在生前社會地位、社會關(guān)系、喪葬習俗、墓室空間結(jié)構(gòu)設(shè)計等方面的差異性所導(dǎo)致。
總之,對銅禮器下葬次序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現(xiàn)階段面臨的主要問題在于我們無法準確地了解一件銅器的屬性。一件銅器的鑄造者和使用者、儀禮性用器還是實用器等屬性都是我們在討論擺放次序時所要考慮的問題。目前我們只能通過銅器的用途功能來討論其擺放次序,所以我們期待未來能有更科學(xué)、更系統(tǒng)的研究方法幫助我們解決這一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