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華
郁達夫、王映霞的婚戀和家庭糾葛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樁著名公案,郁達夫在世時就是熱門話題、眾說紛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舊事重提而熱度遞增,尤其是王映霞著文高調(diào)發(fā)聲、汪靜之憤而披露隱情之后,更加真假莫辨、撲朔迷離。郁達夫有一次湖南之行,也是二人愛恨恩怨的一環(huán),其細節(jié)因為戰(zhàn)亂和資料佚失,并不廣為人所知。
大約1938年7月18日,郁達夫抵達常德,9月24日離湘入贛,在湘境內(nèi)兩月又七日,除了在漢壽縣城定居之外,其余皆行色匆匆。但是,湖鄉(xiāng)自然風光和人文名勝給郁達夫留下了深刻印象,詩酒文章也應時應景出現(xiàn),只是心有千百結,慷慨激昂又憂思難忘。
1938年7月,武漢形勢危急,當局開始疏散人口。郁達夫辭去軍委政治部第三廳設計委員的職務,帶領王映霞、三個小孩以及王母一行離開武漢,最初的目的地是沅陵,乘船到達常德以后,了解到沅陵住房緊張,于是決定去漢壽。時任《湖南國民日報》總編輯易君左是漢壽人,與郁達夫關系融洽,淵源頗深:民國初年留日同學,二十年代初上海泰東書局同作編輯,之后還都在安徽法政專門學校任教。易君左的父親易順鼎是近代著名詩人,一位叔叔和兩位姑姑也卓有文名,為當?shù)孛T望族。接到郁達夫從常德打來的長途電話后,易君左吩咐在老家的妻子做好接待,將郁達夫一家安頓在同為留日同學的蔡仲炎家。蔡仲炎經(jīng)營當?shù)赜忻睦献痔枴安烫炫唷贝浊f,房屋富余,優(yōu)雅宜居,郁達夫也很滿意。
一周之后,易君左利用公差之便,回漢壽看望郁達夫一家。十五年未見面的朋友重逢,免不了暢談、宴飲、游覽,一時其樂融融。之后,易君左在《湖南國民日報》四日連載散文《落日故人情——郁達夫在漢壽》,并配發(fā)照片三張,讓我們得以知曉兩人湖鄉(xiāng)之會的歡暢。
南湖是漢壽著名的景點,盛產(chǎn)魚、藕和菱,風景怡人。易君左夫婦、郁達夫及易家親戚八九人租了兩條船,游蕩在青翠的湖水上,遠處是深黛色的金牛山,游伴們或蕩槳或唱歌,清風之中的湘音讓人感覺縹緲的美。船撐入萬頃荷葉之中,不但看不見人和船,連水也看不見,只有朵朵荷花挺立,向著游人微笑。游人順手采菱,不一會兒就采了一籃子,一邊采一邊剝了吃,鮮嫩美味非常,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嘉興的鴛鴦湖。而那一片錦繡江南已經(jīng)淪陷,不免使人憂傷。郁達夫還跟隨著易家人在柳蔭叢中拜祭了易家的祖墳。
游湖之后,其他人先回家,夕陽西下,易君左陪著郁達夫在通向西竺山的花姑堤上散步。湖上白鷺靜立,空中蒼鷹翱翔,小船上炊煙緩緩升起,晚風吹來荷花、荷葉的清香。兩人談起了漢壽的名勝和屈原在漢壽的蹤跡,易君左介紹:《離騷》上有“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枉渚是常德德山旁邊的一條枉水,辰陽就是漢壽。常德與漢壽距離九十里,一天可到。離漢壽縣城西十五里一個大鎮(zhèn)名滄港,就是屈子遇漁父之地,即所謂滄水,浪水在常德,合起來稱為滄浪之水,滄港以此得名。還有李衛(wèi)種橘與關羽封漢壽亭侯等故事。郁達夫本來舊學功底深厚,加以國恨家仇,談起屈原、關羽不免感慨萬千。兩人不知不覺來到了西竺山,山上有著名的凈照寺,寺內(nèi)有張旭的洗墨池,一塊大石碑上刻著“草圣遺跡”四字。洗墨池邊有一座來鶴亭,芭蕉深處有一只畸形的動物五爪雞。郁達夫對西竺山很是賞識,但是對洗墨池的真?zhèn)芜€有疑問。
這次游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次日兩人繼續(xù)了前一日的話題,且詩興大發(fā):
偕君左、學藝及易、黃諸女伴泛舟南湖,展墓采菱,晚至西竺山,翌日聯(lián)句。
戎馬余閑暫息機(郁),南湖清露濕荷衣(易)。
采菱兒女歌清越,展墓?jié)O樵話式微(郁)。
十里波光流暑去,兩船鬢影載香歸(易)。
魯陽戈在能揮日,為吊張顛款寺扉(郁)。
又隔了兩天,新結識的傷兵醫(yī)院劉院長宴請郁達夫和易君左夫婦,傷兵醫(yī)院就在西竺山。劉院長讓傷兵醫(yī)院附屬劇團的演員助興,一時鑼鼓聲、胡琴聲悠揚,觥籌交錯,易君左夫妻乘興演唱了一段地方戲《劉??抽浴罚e主把酒言歡,意興盎然。夏日的傍晚,滿天繁星,清風習習,兩人走在夜色下的花姑堤上,詩句隨口而出:
西竺山前白鷺飛(郁),花姑堤下藕田肥。
柳蔭閑系瓜皮艇,茅舍新開杉木屝(易)。
藤蔓欲攀張網(wǎng)架,牛羊也戀釣魚磯。
桃源此去無多路(郁),天遣詩人看落暉(易)!
易君左離開漢壽回省城的前一天,特意設家宴招待郁達夫、王映霞。雨過天晴,當晚霞流彩的時候,易家院內(nèi)開始了溫馨的宴席,籬笆外還有不少想一睹王映霞風采的青年。面對陶醉在啤酒之中的老友,易君左想起了前不久“王映霞出走郁達夫登報告白”事件,慶幸風波終于平靜了,他心里在默默祝愿:“我們希望這一雙嘉賓永遠居住在漢壽,希望達夫像蘇東坡買田陽羨,希望達夫不要老像屈原行吟而真正卜居。希望映霞懲治大都市的罪惡而鼓勵鄉(xiāng)村的清氣。希望這斗大的城池中永遠有一個長身玉立的健康女郎提著籃兒買魚。希望那三個小朋友永遠離不了母親替他們洗澡,一直洗到生出很長的胡子?!?/p>
雖然鄉(xiāng)居,郁達夫并未閑著。學校邀請演講抗日救國,文學青年慕名拜訪,縣長宴請,還有凈照寺僧人有約??墒欠泵Σ⒉坏扔诔鋵?,熱鬧并不等于快樂,心結并未解開,美景、啤酒、談禪都無法治愈。郁達夫在漢壽的社會活動,包括易君左的多次邀約,王映霞只是禮節(jié)性地參加了易家的家宴,其他都以“畏熱”、“照拂小孩”等借口推辭了。前不久在漢口,兩人在友人勸解見證下訂立和解協(xié)議書,約定“各盡夫與妻之至善”,其實并未做到。所以,郁達夫有詩句“湖鄉(xiāng)初度日如年”,離開只是遲早的事。
9月22日清早,郁達夫乘船離開漢壽,計劃經(jīng)長沙、南昌等地去應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之邀。一向以遠游為樂事的他,放眼野闊天低,濕云與湖水相接,心情格外抑郁。郁達夫在船上構思了一首怨氣沖天的詩:“汨羅東望路迢迢,郁怒熊熊火未消。欲駕飛濤馳白馬,瀟湘浙水可通潮?”次日傍晚抵達長沙,入住安樂賓館,然后去《湖南國民日報》社會易君左。郁達夫是著名文學家,又在軍委政治部任過職,參加了多次前線慰問,如在學校、機關、團體和新聞界舉行演講,肯定大受歡迎。田漢等故交也正在長沙,會會老友、詩酒酬唱也是樂事。途中慕名求題字的人很多,墨水都寫干了??墒?,郁達夫沒有心情想這些,預定了次日去南昌的汽車票。
不過,在《湖南國民日報》社還是有一場會見,深夜才開始,只有編輯記者數(shù)人,時間短暫,但交談非常融洽。數(shù)日后,當晚的值班編輯鄭力拓發(fā)表了《初晤郁達夫》,記錄了當時的情形:
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八九點鐘,編輯室冷清清地,除了一位校對先生在對稿,就沒有第二個開始工作。
這時從室外來了一個穿深藍布制服的人,假如服飾可以表現(xiàn)一個人的身份,你將他看作排字房的工友就準沒有錯。恰巧他進來時,正找著校對先生做說話的對象,我就在可能的疏忽中,疏忽了對于來人應有的敬意和禮貌。
當他出去以后,校對先生將留下的一張名片給我,原來他就是郁達夫。名片后面寫著:
“君左兄:弟今日到,住安樂八十二號。明晚去南昌,現(xiàn)去洗澡,回頭再打電話。”
這時我記起十年以前了,十年前讀達夫先生的《沉淪》,曾深切地被書中苦悶的情緒所感染。十年以來,時代在躍進,在激變,青年人的情緒亦隨著時代的巨輪,向堅實和奮斗之途前進。達夫先生初期作品在青年讀者群中的影響,已漸不如過去之大,不過他在文學上已有的成功,是永遠不會被人忽略的了。因而對于這樣一個有光榮成就的作家,一時失之交臂,心中實在不無惆悵。
不過一時雖未握談,君左先生最后還是給我們抓住了一個介紹的機會。大約是十一點鐘,達夫先生再到報館來了,這時他加上了一件黑呢外套,在時令上,秋風雖寒,加上大衣的人卻是絕無僅有的。
承君左先生介紹以后,我們談得很好,他給我的印象是瀟灑、脫俗、豪放,一切皆顯出文人本色。問起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他說以后所有的收入,都打算給王女士支配,自己什么都不用。
達夫先生此次由漢來長,“打算去南昌,出東海,繞閩、粵去走一個大圓圈”。其意是在全民抗戰(zhàn)的大時代里,“不能避居僻壤以終生”,而愿意去“醉臥沙場”,我們敬祝達夫先生為國努力!
郁達夫隨意、灑脫、豪放的風格,在陌生人眼里也是非常鮮明,問及王映霞即回答“以后所有的收入,都打算給王女士支配,自己什么都不用”。可見,財產(chǎn)問題在兩人糾葛中影響巨大。事實也如作者鄭力拓所見,郁達夫作品在青年讀者中的影響已漸不如過去之大,在事業(yè)和家庭的兩重壓力下,一定會苦悶煎熬而努力尋求出路。
在漢壽,郁達夫已經(jīng)答應易君左,在半月內(nèi)寫一篇關于漢壽的散文,在《湖南國民日報》發(fā)表。但是,這一筆文債郁達夫一直沒有按約定清償。易君左的《落日故人情——郁達夫在漢壽》發(fā)表之前,報社特意提前兩天鄭重預告;之后凡是郁達夫的作品,署名的“郁達夫”三字和標題一樣字體、一樣大小,湘省文化界對這位現(xiàn)代文學大家給予了足夠的禮遇。在9月1日和2日,《湖南國民日報》以“寓漢壽書懷”為題發(fā)表了郁達夫的四首詩。
敢將眷侶比神仙,大難來時倍可憐。
楚澤盡多蘭與芷,湖鄉(xiāng)初度日如年。
綠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勻抄烈女篇。
亦欲憑舂資德曜,扊扅初譜上鯤弦。
猶記當年聘紫云,十千沽酒圣湖濆。
頻燒絳蠟遲宵柝,細煮龍涎涴宿熏。
佳話頗傳王逸少,豪情不減李香君。
而今勞燕臨歧路,腸斷江東日暮云。
戎馬間關為國謀,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春水方生燕子樓。
絕少閑情憐姹女,滿懷遺憾看吳鉤。
閨中日課陰符讀,要使紅顏識楚仇。
并馬汜洲看木奴,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來豪氣吞云夢,惜別清啼陋鷓鴣。
自愿馳驅隨李廣,何勞叮囑戒羅敷。
男兒只合沙場死,豈為凌煙閣上圖!
這四首詩,早在8月22日就在香港《星島日報》發(fā)表,郁達夫可能又以此應付《湖南國民日報》的催稿,或者是為了增加稿費收入??v然有天才,沒有心情,好文章也是逼不出來的。次年3月,郁達夫對這四首詩增加注釋并編入《毀家詩紀》后,在香港《大風》發(fā)表,公開王映霞出軌許紹棣的隱私,引發(fā)軒然大波,最終導致郁、王離婚。
離開長沙后的第四天,郁達夫終于在《湖南國民日報》發(fā)表了一篇短文,這次肯定是有感而發(fā),是在旅途中完成的。
鄉(xiāng)居兩月,昨日才下沅湘,冒風雨,乘夜陰而到了長沙。
在這全民抗戰(zhàn)的大時代里,凡有血氣者,當然不能避居僻壤以終生。死也得死個痛快,與其呻吟在床褥,何如醉臥在沙場!所以又重上了征途,打算去南昌,出東海,繞閩、粵去走一個大圓圈。
長沙被炸后,雖則市面蕭條了些,但總覺得湖南健兒的生氣仍在街頭巷尾流露著。到岸后,在報上,并且看見了湖大學生不遷校的要求。
同時,在一則記事里,又看到了郭沫若兄所談前線歸來的感想。一、是我們后方?jīng)Q不可懈怠茍安;二、是要發(fā)動醫(yī)藥救護、征募寒衣的工作;三、是文化人為什么不去前方。于是有了打油詩的題目:洞庭木落葉南飛,血戰(zhàn)初酣馬正肥。江上征人三百萬,秋來誰與寄寒衣?文人幾個是男兒,古訓寧忘革喪尸?誰繼南塘東海去,二重橋上看降旗?
1938年4月,湖南大學被日軍飛機轟炸,受損嚴重,學校當局準備遷校鄉(xiāng)下,青年學生卻不愿示弱而堅決反對。9月21日,軍委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處長曾虛白、《掃蕩報》記者高天一行,代表武漢各界慰勞江西前線將士歸來,途經(jīng)長沙。次日,基督教長沙市青年會總干事張以藩邀請郭沫若一行午餐,并請新聞界作陪;湘省政府主席張治中設晚宴招待,并交換傷兵難民救護意見。郭沫若在長沙市青年會報告了前線視察觀感,“暴敵實不足畏,但有三事使吾人束手無法,即傷兵、病兵與天寒是也”,政治部已組織大規(guī)模救護隊,武漢已發(fā)起征集藥品、寒衣運動,長沙民眾要積極響應。郭沫若希望:“后方文化人,特別是新聞界同志,多赴前線貫通前后方之消息,調(diào)劑前后方之寂寞?!庇暨_夫的實地觀察能力很強,也善于通過報紙收集信息。他應該是從9月22日、23日的《湖南國民日報》看到了郭沫若的講話,做出了三點精確概括,并賦詩以自勵勵人。文章雖短,但慷慨激昂、一氣呵成,可見郁達夫一直關注抗日救亡工作,而且思考感受頗深。后來,文中的詩被郁達夫收錄并另處發(fā)表,詩前的短文卻是新發(fā)現(xiàn)的佚文,完整呈現(xiàn)了郁達夫的心態(tài)。聯(lián)系多年不見面的易君左,是郭沫若的建議,他希望漢壽之行能夠修復郁、王關系。9月23日晨,郭沫若一行自備汽車返回武漢,郁達夫傍晚才到達長沙,兩位文友戰(zhàn)友未能見面,如果有機會見面,也許可以改變郁達夫的行程。
9月24日,天氣有點陰冷,郁達夫登上了開往南昌的汽車,月底到達福州。這是郁達夫一生唯一的湘省之行,以后他遠赴南洋,犧牲在日軍的屠刀下,再也沒有回來。遠在異國,郁達夫只能以文字懷念舊友。1940年中秋,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正激烈,他賦詩感嘆“三湘刁斗倍凄清”。值得一提的是,湘省知識界一直沒有忘記郁達夫,此后報刊上陸續(xù)發(fā)表不少與他相關的文字。
1940年10月28日,《湖南國民日報》發(fā)表郁達夫詩作,該詩最初發(fā)表在1940年6月6日的新加坡《星洲日報》,標題為:“與王氏別后,托友人去祖國接二幼子來星,王氏育三子,長名陽春,粗知人事,已入小學,幼名殿春、建春,年才五六”,《湖南國民日報》改標題為“賦詩”,其余文字一致:
大堤楊柳記依依,此去離多會自稀。
秋雨茂陵人獨宿,凱風棘野雉雙飛。
縱無七子齊哀社,終覺三春各戀暉。
愁聽燈前談笑語,阿娘真?zhèn)€幾時歸?
此詩應該是報社編輯收羅得來的,但確切來源存疑。從對標題的處理來看,郁達夫主動投稿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轉錄自《星洲日報》,按常理不會略去標題文字,因為社會影響和故事性多在此處。1941年2月2日,《湖南國民日報》又發(fā)表短文《星洲歸來談:郁達夫有赴菲洲意》,由從新加坡歸來者講述郁達夫近況:與王映霞離異后形影寡歡,常借酒澆愁,與流亡的上海明星梁賽珍姐妹交往密切,代為起草迎接吳鐵城慰問僑胞的歡迎詞,深得一致好評,當?shù)卣幸馕嗡麚稳諆S書信檢查官。對于郁達夫家庭慘變,才不得用,行將終老南荒,滿紙憐惜之情。1942年5月29日,湖南《大公報》又發(fā)表了如下文章:
(本報重慶通訊)與郁達夫離異之王映霞女士,于本年三月八日婦女節(jié)與富商鐘某在渝訂婚,旋于四月四日兒童節(jié)結婚,曾引起陪都人士之評論。頃王□在時事新報副刊發(fā)表“婚后生活”短簡,描述其婚后之樂,特轉錄以饗三湘讀者。
第一簡
××先生賜鑒:
映霞婚后,即偕赴北泉小住,并同登縉云山,沿途風景幾臻佳妙,俟住□稍安頓后,頗擬為文以記之。外交部工作已辭卸,一俟?jié)M月后,即遷居南岸老君洞下民生新村×號鐘宅,該處空氣清□,環(huán)境雅靜,□后將靜心養(yǎng)性,夜閉戶讀書,閑度人生之快樂光陰耳。貴報副刊青光文字□麗,尚望多刊載名人作品,藉以吸收讀者,弟頗為該報前途慶幸也。便希賤賜教言,不勝盼禱之至。
即□
佳勝。
弟王映霞上? 四,廿五。
第二簡
××先生賜鑒:
映等已于日昨遷來南岸居住,失意生涯,從此已告結束。人生之遭遇固未能預料,豈曾計□當此烽煙四海、瞥眼余生中,尚留有一段艷麗之生活在耶?閱報知景宋被敵方逮捕,并拷打甚兇,惦念不置。吾愿此消息乃誤傳也。文化界中人近日動態(tài)若何,暇希示及,以補書報間之不足,蓋山居較清寂耳。
今日學燈中之數(shù)篇文字均清麗,實為數(shù)年來抗戰(zhàn)八股中之不可見者,方令儒女士之文章曾于婦刊中拜讀之,惜未見多寫,否則足為女界生色不少。頃間大雨,山中已呈秋時景象矣。
匆□即頌
撰安。
弟王映霞上? 五,四。
這是湖南《大公報》特意收集來的,體現(xiàn)了新聞人敏銳的感覺,也無疑是對郁達夫的關注。離婚以后,經(jīng)王正廷介紹,王映霞在重慶與華中航業(yè)局經(jīng)理鐘賢道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據(jù)說中央電影制片廠還為他們拍攝了新聞紀錄片。王映霞寫信的出發(fā)點是回應輿論,但文字間的高調(diào)和虛榮也是明顯的。追求個人幸福無可厚非,但國難當頭、民族危亡,津津樂道于一己享受,近似炫耀,評點文化儼然大家口吻,也是境界不高、格局不大的體現(xiàn)。也許意識到了這一點,多年以后王映霞在自傳里也不再提及這兩封信。
郁達夫、王映霞多年互相傷害,恩怨愛恨和是非曲直不是輕易能理清楚的。從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美德來看,兩人都是有欠缺的。有研究者認為:郁、王離散根本不在于有無第三者,而在于兩人思想上的分歧;王映霞過于看重財產(chǎn)和虛榮,當年在“風雨茅廬”地基上刻上“王旭界”,讓郁達夫簽訂版權贈予協(xié)議,心機頗深;當初簽訂版權贈予協(xié)議固然有維護自己及子女權益的合理性,但離婚時已明確放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方面斥責郁達夫“卑鄙”,一方面又以陳年的版權贈予協(xié)議追索版稅,已是財迷心竅。許多真相可能無法說明白,誤會、冤屈在所難免,應該讓它平靜過去。郁達夫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為抗日犧牲的,作為未亡人再高調(diào)文過飾非,實屬不明智不道德。
郁達夫不一定看到了這兩封短信,但是許多關心郁達夫的人看了,郁達夫的長女郁黎民也顯然看到了,因而給寫了下面這封信。見1943年2月4日的湖南《大公報》:
女兒尋父書
××兄,(略)郁黎民小姐,郁達夫兄前妻生女,今年十七歲,上月,弟隨賀培心主任撫慰天南,遇于桐廬。童年流浪,甚為可慘,遂由賀公介紹于田管處工作,并允代探乃父下落。此信甚望足下披登,庶幾輾轉傳入達夫耳目,續(xù)其父女骨肉之愛。幸甚!
弟 施叔范上? 一月十五日
○○失蹤了。真的,足足有十五個年頭不曾接到他的信了,戰(zhàn)事一起,更無從得知○○近年來的行蹤了。聽說王姨走了,所生的孩子也跟著跑了。同時我的○○也無影無蹤的隱沒了?!稹穑∠肽闶菫橹跻塘砑薅詺⒘肆T,呸,我想不會的罷!○○是聰明的,決不會把生命看得這樣輕。但是,不會死,你是在那里呢?是戀著東北的美人而不能南歸呢?還是戀著西南的名勝不顧回鄉(xiāng)呢?○○,故鄉(xiāng)何嘗沒有明媚的河山,故鄉(xiāng)也還有你十幾年的妻兒呵!雖然十五年前的隔離,我們都高大了許多,娘也改變了從前嬌美的樣子了。○○,在模糊中我憧憬著你的影兒,大概亦將衰老不堪了吧!○○,你若隱居,不過做子女的,怎能知你海角天涯的□過生涯,和你現(xiàn)在的桑榆晚景?怎過得無家無慰藉的凄涼歲月?十幾年前,王姨新來我家,她從娘的手,奪走了我的○○。誰知十五年后的今日,她又無理由的放棄了○○?!稹?,父子究竟是父子,我相信,你還是我的○○??!現(xiàn)在王姨走了,該是我請你回家的時候了罷!看風轉舵,當再可覓人生之樂趣,過去的事,就作為今后的借鏡罷?
看到你老人家過去的日記,使我很感動。那時○○也曾懷想著北平新生的熊弟,也曾時刻念著呻吟在產(chǎn)褥上的我的母親?,F(xiàn)在□隔十五年,你還記得兒時的舊地罷,有時候還能夠記起過去的家庭樂事嗎?○○歸來罷!錢塘一掬水,子女們正等著你的歸帆呵?。ㄒ陨稀鸫鞍帧弊郑?/p>
賀培心(1901—1947),即賀揚靈,時任浙西行署主任,1923年至1927年曾在國立武昌師范大學就讀,1925年前后郁達夫在該校任教一年,可能有師生之誼。施叔范(1904—1979),時任浙西行署參議,曾主編《浙東日報》,估計與郁達夫有過文字交往。郁黎民后來回憶,1942年她寫了這么一封信,寄給了曾經(jīng)發(fā)表郁達夫作品的《東南日報》。投給《東南日報》的信沒有查詢到,但湖南《大公報》出于對郁達夫的關注和愛心很快發(fā)表了這封信,也是郁達夫未了的湘緣之一。郁黎民后來與衡陽籍軍官鄒陔笙結婚,新中國成立后兩人一直在桂陽縣第一中學工作。因為父親的緣故,郁黎民后來還擔任過湖南省政協(xié)委員。郁黎民的信不乏文采,但充滿了哀情、幽怨,語氣欠恭欠莊,甚至帶有調(diào)侃意味,雖然可以同情和理解,也讓人感覺心智稍欠正大。后來,她在九十一歲高齡時接受采訪,文章發(fā)表的標題是“我花了一生來原諒父親郁達夫”,語氣激憤哀怨,依舊有早年的影子,未免不是個遺憾。王映霞說過:“如果沒有前一個他,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沒有人會對我的生活感興趣。”同樣,如不是郁達夫的女兒,郁黎民不會受到賀培心、郭沫若、鄭振鐸、施叔范等一批社會上層的關心。盡管少不了煩惱和痛苦,但也未免沒有一點從感恩方面去思考的必要。湘緣未了,恩怨延續(xù)幾十年,顯然是郁達夫當初未曾預料到的。